
話語權,不單純指說話的權利;還指決定說什么,怎么說,誰來說,對誰說,在哪里說,甚至包括怎么理解的“權力”。毋庸諱言,過去的中國,由于“國際話語權”的缺失,我們的自我認知,過多地被西方那一面碩大無比的鏡子所左右。
奧運中國的登場,雖然贏得了碰頭彩,但文化信息符號的深度和廣度傳播,也才剛剛開始。
在具體的溝通傳播過程中,我們傳播者的個體“軟能力”,仍是整體文明軟實力結構中的“短板”。
——吳旭
2008年盛夏,世界的目光聚焦在古都北京那條著名“龍脈”的北段。在一個鳥巢狀的舞臺和競技場上,一個夢想在億萬觀眾的驚呼、震撼、歡悅和思索中,孵化成形。東方的巨人,在隱忍吞咽了延宕將近一年時間、如急風暴雨般撲面而來的不實之辭,不白之冤,不受之辱后,以“最中國”的方式,講述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的情節,撲朔迷離;這個故事的含義,發人深思;而這個故事的結局,又那么出人意料。故事講完后,效果怎么樣?觀眾看懂了嗎?國外受眾的心理感受如何?解答這些問題,并不容易;但對于“講故事者”的中國來說,搜尋答案是責無旁貸的。
講出心中的世界與夢想
北京奧運會的開幕式,無疑完成了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在短短一個小時內,把一個綿延五千年古老文明的國度的深邃、氣魄和瑰麗,展現到了極致。在那一刻,整個世界被濃縮,而中國的夢想也隨之升華。那奇想妙思,那攝人心魄的宏大氣勢,令好萊塢最好的編導和效果專家都瞠目結舌,心悅誠服。中國閃亮耀眼的登場,把年初西方媒體對美國導演斯皮爾伯格退出開幕式顧問團的炒作,越發襯托得卑瑣和無聊。這一刻,世界同在,但夢想屬于中國;要知道,為了這一刻,數十億炎黃子孫苦苦等待了幾百年。
當夸父逐日般的巨人腳印停駐在鳥巢上空,當2008名擊缶壯漢敲響聲震寰宇的零點,中國實際上已經穩穩奪得了北京奧運會的“首金”。雖然接下來的兩個星期,中國健兒披金掛銀,以勢在必奪之志席卷整個奧運賽場;但是,從國家形象塑造,對外公眾外交和國際地緣政治的宏觀角度來看,“國際話語權”才是本屆北京奧運會中國獲得的第一枚,也是成色最高、意義最大的一枚金牌。
話語權,不單純指說話的權利;還指決定說什么,怎么說,誰來說,對誰說,在哪里說,甚至包括怎么理解的“權力”。在國際關系互動和國際輿論形成的微妙架構中,國際話語權更直接意味著信息公信力,道德感召力和形象塑造力。在過去一兩百年的絕大部分時間里,有著五千年輝煌文明、占世界五分之一人口的中華民族,在國際話語權領域,面對的往往是一個不包括自己意見的“世界輿論”,一個動輒在道義上貶損指摘中國的“國際社會”,以及一個以“民主”、“自由”、“人權”等西方文明符號為價值要素的語言體系。在西方媒體上,中國的形象不斷被意識形態的“紅色濾光鏡”,種族宗教的“黃色濾光鏡”和商業競爭的“綠色濾光鏡”折騰得面目全非,扭曲變形。問題的實質,不在于西方是否妖魔化中國,而在于西方篤信只有他們才代表世界,而他們的結論就是最終的“國際輿論”。
1964年,加拿大著名傳播學者麥克盧漢在《理解媒體》一書中,有一個非常經典的論斷:“媒體即信息”。當碩大無比的水墨畫卷在國家體育場中央緩緩展開時,所有那些理解、不理解、想要理解中國文化的國外觀眾,都在瞬時間讀懂了上面的信息:“這是一個中國人心中的世界與夢想”。當一個個不同字體的“和”字,通過千百個變動轉換的“活字”拼接,牢牢刻印在觀眾的腦海中時,中華民族對于人類智慧與世界未來發展的偉大貢獻,也被活脫脫地凸顯了出來。西方以“民主”、“自由”、“人權”作為自己價值體系的根基與源頭,這本無可厚非。但是,當西方政客、各色活動家和那些以意識形態為統領的新聞媒體,將這些政治價值元素無限放大,作為人類唯一存在的“普世價值”、“世界的終結”,從而凌駕于其他文明價值體系之上時,其所體現的就不僅是文化上的無知,而且還有國際關系上的狂妄心態和霸權意識。
從現代市場經濟的角度看,中國是個急起直追的后來者;但是,從人類文明歷史的發展角度看,中華民族則是一個飽經風霜、富含智慧與哲理的民族。中華文明推崇“和諧”和“中庸”,強調“天下大同”和“天人合一”。所有這些,都是現代人類社會所急需和稀缺的,也是中華文明最具有世界性、最應當大張旗鼓地推廣的“普世價值”。從開幕式后各國媒體的報道反應來看,亞洲國家特別是東亞國家,對于開幕式所展現的中國文化哲理韻味,有著較深的理解和認同;但是,以歐美為首的西方媒體,則大多是買櫝還珠:一方面驚嘆于中華文明的博大精深,一方面又因為不甚了了而習慣性地不以為然。奧運中國的登場,雖然贏得了碰頭彩,但文化信息符號的深度和廣度傳播,也才剛剛開始。
國際話語權所展示的,不僅是世界如何看待中國,更是中國如何看待自己。在這個問題上,著名社會學家查爾斯·庫利的“鏡中我”理論很有借鑒意義。庫利認為,每個社會人在相互交往中,都是對方的一面鏡子;而人們隨時都在根據對方“鏡中”的自己,作出相應的調整和改變。正如那句著名的論斷所概括的,“我就是我以為的你眼中的我”。毋庸諱言,過去的中國,由于“國際話語權”的缺失,我們的自我認知,過多地被西方那一面碩大無比的鏡子所左右;而在自慚形穢的同時,卻不愿、不敢、也不懂得如何豎起自己的這一面鏡子,來給整個世界一個觀照。奧運給了中國一個名正言順的機會。可不要小看了奧運會運動員入場式“以中文筆畫順序為準”這一細節變化。一百年來,所有國家都是按照西方語言的字母順序,來決定誰先誰后,并且規規矩矩恭行不悖,成為“與國際接軌”的一大標志。但是,道理何在呢?作為聯合國官方語言之一、又是世界使用者最多的中文,為什么不能成為排序標準呢?中國這一問,這一改,使得國外媒體的現場解說員手忙腳亂:美國NBC的著名奧運主持人克斯塔斯,忙不迭向美國8000萬電視觀眾解釋,為什么美國要排在她現在的位置入場,因為“美”字是九畫。噢,原來世界還可以這樣安排!你仿佛可以感受到一陣瞬忽而劇烈的震顫,滾過所有西方人的心頭。美國著名政治學家沙茨施奈德曾說過,“真正有權力的人,是那些掌握解釋權的人。”僅這一個小小的排序權,中國等了一百多年。中國這樣做,當然不是找麻煩,或是故意刁難,而是一種文化自我意識的覺醒。在沒有中國參與制定的規則體系里,有問題的不僅是不合理的規矩,還有不自知的心態:既有我們自己的不自知,更有西方的不自知,還有世界的不自知。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既在定位自己,也在為世界重新定位。
從對外傳播的角度看,整個奧運會最畫龍點睛、也是最成功的一筆,卻在看似不經意間完成。世界知名度最高的中國籃球巨人姚明與汶川大地震救人小英雄林浩,一同高舉國旗,引領龐大的中國體育代表團入場。一個民族的意志與力量,奉獻與忠誠,榮譽與犧牲,現在和未來,在最高與最小的巨大反差中盡顯無遺。在整個奧運會開幕式的轉播中,這一場景是被NBC電視網反復刻畫解釋最多的。為什么?因為他們為自己能夠理解的東西所感動,也為自己所不能完全理解的東西所震撼。今年初,姚明在得知腳傷的消息后痛不欲生——不是因為將要缺席NBA決賽,而是因為可能不能再代表中國參加奧運會;9歲的“小巨人”林浩,奮不顧身拼死救出自己班上的同伴,僅僅因為“我是班長”!中華民族奉獻給世界的愛與和,忠誠與勇敢,職責意識與集體主義精神,超越了國家與民族的界限,更超越了西方自我標榜的價值認證體系,上升到了人類理想的高度。任何缺少這些中華文明核心精神的價值體系,怎么可以稱得上是“普世價值”呢?在這一場文化傳統與思想底蘊的內力較量中,“中國隊”在整個世界面前拔得頭籌。
“后奧運時代”的國際傳播環境
毫無疑問,北京奧運會是中國國際溝通和傳播情勢的一個重要分水嶺。可以預見,當圣火熄滅,曲終人散,很多議題和情緒都將會在一個全新的層面上發酵、擴散、演變甚至激化。中國的成功,在于能夠充分利用一個國際性的“可控媒體”,在持續長達一個月的全球“黃金時間”,向最大范圍的國際“被俘獲受眾”,有計劃、高密度、全方位地展示自己,為中國正名。但是,具體傳播的效果,以及國外觀眾在接受信息后的情緒感受,都是我們無法完全掌控的。
實際上,中國對外傳播和形象戰略,涉及“建構”與“解構”兩個平行、獨立、相聯但不一定因果相成的過程。對于中國來說,關鍵是要建立新形象,樹立新信念;對于西方國家的媒體和受眾來講,則是要打破舊印象,拆除舊觀念。“建構”的部分,我們可以控制和努力;但后面“解構”的部分,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往往是最艱難漫長,最無法掌控,最令人沮喪的過程。這種舊印象通過幾代人甚至十幾代人心口相傳,已經根深蒂固,而這些偏見、陋見、成見的核心,又往往與國家的政治信仰、宗教氛圍、文化傳統、國家定位等社會因素息息相關。要讓所有這些疊加的印象在一代人之內改變,談何容易。
雖然,歐洲大陸,英國,美國,還有其他一些西方國家,在對華認知的整體形態上,不盡相同;但是,綜合來看,以下的幾個方面將極有可能主導“后奧運時代”中國要面臨的國際傳播環境。
首先,通過奧運會,東方人看到了中國的“軟實力”,而西方人卻看到了中國的“硬實力”。中國奧運會慶典的規模和氣魄,聲光電火的高科技支持,統籌上萬名表演者的高效組織能力,夢幻世界一般的比賽場館,再加上十多億國民的傾心關注,不得不讓西方國家重新掂量自己的實力。英國倫敦2012年奧運會的觀摩團,被全球的媒體給予了最多的同情或是壓力:排在史詩一般、被廣泛譽為“人類史上最偉大表演”的北京奧運會之后,英國人的氣餒和沮喪太可以理解了。神秘的中國終于掀開面紗,在二十一世紀最重要的場合瀟灑“亮劍”。講故事,既需要事例,更需要實力。普通的觀眾,可能為故事情節所感動,但有識之士往往會在實力面前停駐思索。在西方對北京奧運會的總體反應中,普通網絡論壇里充滿了驚鴻一瞥之后的贊賞與驚訝,而主流媒體之上,則彌漫著失落震驚之余的無奈和痛楚。可以想見,中國這種“一戰平天下”、“不戰而屈人之兵”的大手筆,在收獲了預期的贊賞之外,也將會招致嫉恨與刁難。比如,中國以后再用“發展中國家”的名頭,恐怕在世界范圍內會獲得較少的認可與共鳴。同樣,中國長期堅持“韜光養晦”的國際戰略,也會被視為“不承擔國際義務”、“推諉塞責”。
其次,過去西方與中國以意識形態為主的沖突,將讓位于文化價值觀上的齟齬。奧運會之前中國所面對的箭林矢雨一般的西方抨擊,更多的是源于西方對華意識形態認知上的巨大“知識逆差”。不止一次,西方著名媒體的記者,徘徊在北京的大街小巷,找尋著他們熟悉的“毛澤東的中國”。在報道北京奧運會開幕式時,包括《今日美國報》,體育頻道ESPN,美聯社,英國《衛報》等大牌媒體,都不忘了在自己的新聞稿中特意提到:“整個演出中沒有出現毛澤東的形象。”這種意識形態認知上的落差,會迅速被文化形態上的落差所彌補。三千名儒家學子誦讀經文,電腦動畫一般整齊劃一的群體操表演,其震撼力不僅是視覺上的,當然還有文化意識與民族情結上的。奧運會后,西方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對于共產主義“洪水猛獸”的恐懼,無疑會讓位給對于東方集體主義和愛國主義的驚駭和忌憚。西方對華的整體情緒,將很可能逐漸分化;而其中保守排華的勢力,將隨著中國經濟的繼續高歌猛進和西方整體發展的相對停滯,而更有市場與煽動力。這種抵觸情緒,將是深層的、長期的,有時還會隨著突發因素而迅速膨脹彌漫成一定規模的反華排華事件。其實,在奧運會的后半段,我們已經可以感受到這種西方報道情緒的轉變。
再次,中國對外傳播者所表現出的“軟能力”,將成為未來國際事務處理中的焦點。約瑟夫·奈上世紀90年代提出的“軟實力”概念,越來越多地獲得國際關系學者們的認同與研究。它指的是一個國家的文化吸引力,道德感召力和政策公信力,在全世界國家、民眾范圍內的長期和綜合性的反映。軟實力是一種相對靜態的、客觀存在的集合性資源,它不是一朝一夕能夠獲得的,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夠摧毀的。“軟能力”則不然,它是指積累和運用軟硬實力的主觀能動性和實際操作能力。軟實力再好,如果傳播者不會操作運用,也會弄巧成拙,遺害無窮。作為一個整體,中華文明在面對世界時,其攝人心魄的魅力不容置疑。但是,在具體的溝通傳播過程中,我們傳播者的個體“軟能力”,仍是整體文明軟實力結構中的“短板”。這里的傳播者,可以是政府的官員,也可以是普通的游客;可以是大型企業的發言人,也可以是出國留學的莘莘學子。特別值得強調的是,我們在處理涉外突發危機時,還有很多不完備、不專業、不懂得如何與西方媒體溝通解釋的地方。比如,如何真正理解溝通的目的不是單向的“勸服”,而是雙向的信息交流和“建立互信”;如何支持培養真正了解中國、尊重中國、幫助中國的新一代“中國通”,作為文化溝通的使者與橋梁,而不是一味地自說自話;如何既要從精神上讓“中國人站立起來”,又要防止大國情結和極端民族主義情緒;等等。道理很簡單, “軟能力”不夠,也會使良好的愿望前功盡棄,并加深誤解,激化潛在的危機。
北京奧運會既不是中國復興發展的頂點,也不是中國面對世界的唯一機會。中國的首次閃亮登場,既博得了滿堂的喝彩,也獲得了一次難得的國際話語權。隨著聚光燈而來的,既有國際責任與義務,也有期待與懷疑。中國自我文化定位和信心的確立,也同樣會加速其他文化的整合與重塑。在“后奧運時代”,中國所面對的對外傳播形勢,應該是喜中有憂。在揚眉吐氣、自豪歡快之余,我們需要對一段相當長時間的國際對華心理波動期有所準備,其中甚至會包括強烈的負面反彈。新的國際形勢,都可能為中國的國家形象構建工作,添加新的變動因素。
(本文作者系佛羅里達大學政治傳播學博士;現為美國亞利桑那州立大學克朗凱特新聞學院助理教授,美國霍普金斯大學的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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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喬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