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漢語》教材第一冊部分注釋質(zhì)疑

摘 要：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是公認的權(quán)威性的古漢語教材，影響很大，以科學的體例、精選的文章而著稱。但教材成于眾人之手，難免白璧微瑕，有疏漏不足之處。雖然經(jīng)過1981年和1999年兩次校訂重排，但仍然存在一些不足。本文僅就其《古代漢語》第一冊的某些注釋提出一些商榷性的意見，請大家批評指正。

關(guān)鍵詞：《古代漢語》教材 注釋 補正

一、“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中的“聚”是“聚集百姓”的意思嗎？

《古代漢語》第11頁解釋“聚”：指聚集百姓。杜預注：“完城郭，聚人民。”孔穎達正義：“服虔以聚為聚禾黍也。” 洪亮吉《春秋左傳詁》：“完聚以服說為長，杜云城郭百姓，失之。”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主張孔說，“完，謂完城郭，聚，謂聚糧食。杜注以為聚人民，非。”《左傳·襄公三十年》有“聚禾粟，繕城郭”。《左傳·哀公十七年》：“楚白公之亂，陳人恃其聚侵楚。”《墨子·尚賢中》：“賢者之治邑也，蚤出莫人，耕稼樹藝，聚寂粟，是以寂粟多而民足乎食。”以上例子中的“聚”的對象分別是“禾粟”“糧食”“藏粟”。另外，從備戰(zhàn)的角度來看，除了要修葺城郭、修理（或制造）愷甲兵器、準備步兵車兵外，還有一個重要的條件就是聚集糧食。俗話說：“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大家熟悉的官渡之戰(zhàn)，曹操之所以能以少勝多，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曹操放火燒了袁紹烏巢的糧草。由此可見，聚集糧食是作戰(zhàn)取勝的重要因素之一。無論是“ 聚人民”也罷，還是“聚糧食”也好，都是把“完聚”一語作為并列關(guān)系來看待的。其實對照《左傳》原文，“完聚”一語與后面“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相對為文，并為敘賓結(jié)構(gòu)。則“完聚”一語也應(yīng)為敘賓結(jié)構(gòu)。“完聚”一語的正確解釋應(yīng)當為“完城郭”。聚，有“城郭”義。《說文》：“聚，會也。從乑，取聲。邑落云聚。”《逸周書·大聚》：“命之曰大聚。”朱右曾《集訓》校釋：“聚，亦邑也。”《管子·乘馬》：“方六里命之曰暴，五暴命之曰部，五部命之曰聚。”《戰(zhàn)國策·西周策》：“彼且攻王之國以利秦。吳師道注：邑落曰聚，如單狐聚、陽仁聚之類。”《史記·夏本紀》：“一年而所居成聚，二年成邑，三年成都。”《漢書·枚乘傳》：“禹無十戶之聚”。顏師古注：“聚，聚邑也。”唐玄應(yīng)《眾經(jīng)音義·卷六》：“聚，眾也。謂人所聚居也。”“完聚”訓為“完城郭”，正與后面“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結(jié)構(gòu)相同，對文見義。所以將其解釋為并列結(jié)構(gòu)是不妥的。

二、“齊人有馮諼者”的“者”是語氣詞嗎？

《古代漢語》第101頁給“齊人有馮諼者”的“者”解釋為：“者，語氣詞，表提頓”。第364頁在談到“者”字用法時說：“語氣詞‘者’字用在判斷句的主語后表示提頓，這在古漢語通論（七）里已經(jīng)說過。這種‘者’字又常常用在‘有’字的賓語后面，和‘有’字及其賓語組成一個名詞性的詞組，作下文的主語（‘有’字的賓語只是下文概念上的主語）。”并舉出“齊人有馮諼者，貧乏不能自存”等幾個例子加以說明。

在這里，王力先生一方面把這種“者”定為“語氣詞”，另一方面又說它和“有”字及其賓語組成一個名詞性詞組”，顯然這是一個前后矛盾的論斷：如果是“語氣詞”，它就不可能和“有”字及其賓語組成一個名詞性詞組，因為語氣詞沒有和別的詞或詞組組成名詞性詞組的功能；如果它已經(jīng)和“有”字及其賓語組成名詞性詞組，就不可能再是語氣詞了。我們認為，王力先生所說的“這種‘者’字和‘有’字及其賓語組成名詞性詞組”應(yīng)該是正確的，它不應(yīng)是所謂的“語氣詞”，而應(yīng)是王力先生所謂的“特別指不代詞”或是有的學者所說的“結(jié)構(gòu)助詞”。與之相應(yīng)的是，用在它前面的名詞（即所謂“有”字的賓語）則應(yīng)視為名詞活用為動詞。拿“齊人有馮諼者”來說，其“者”就為“特別指不代詞”或“結(jié)構(gòu)助詞”；“馮諼”則應(yīng)視為名詞活用為動詞，意思是“叫馮諼”；“馮諼者”，意思是“叫馮諼的人”；“齊人有馮諼者”，意思是“齊國人中有個叫馮諼的人”。我們認為，似乎只有這樣，才不致于出現(xiàn)對“者”字解釋的矛盾。

三、“于是乘其車，揭其劍，過其友曰：‘孟嘗君客我！’中的“客我”是“以我為客，也就是把我當客。”的意思嗎？

《古代漢語》第102頁把“客”釋為意動。“客”應(yīng)為使動，“客我”即“讓我成了門客”。從字面上看，此句中的“客”用作意動或使動都講得通。但我們認為，是否見之于事實（或能否成為現(xiàn)實）是區(qū)別意動和使動的標志之一：若見之于事實（或能成為現(xiàn)實），則為使動；若不見之于事實（或不能成為現(xiàn)實），只是主觀上的想法、認識，則為意動。文中記敘馮諼提出了兩次生活上的要求，孟嘗君都滿足了他，可見孟嘗君待客之誠。所以，“客我”之“客”應(yīng)解釋為使動比較合適。再比較下面的使動與意動：

（1）工師得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斬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孟子·梁惠王上》）

（2）孔子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孟子·盡心上》）

（3）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史記·項羽本紀》）

例（1）中的“小”是使動用法，“小之”是“使大木變小”，已成為事實；若未成為事實，則王不會怒。例（2）中的“小”是意動用法，“小魯”“小天下”是“認為魯小”“認為天下小”，這只是孔子主觀上的看法，事實上魯國還是那個魯國，天下也還是那個天下，并未變小，所以是意動。例（3）中的“王”應(yīng)當作使動，“王之”即“使他成為王”。如果把“王”當作意動，則只是當事人主觀上的一種認識，與文意不合，而且懷王與諸將的這種約定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只有懷王在事后能“使之成為王”，對于諸將才有誘惑力。由此可見，由于“孟嘗君客我”已成為事實，所以其中的“客”釋為名詞活用為使動為妥。

四、“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中的“狡兔”是“狡猾的兔子”嗎？

《古代漢語》第105頁“狡兔”未注，讀者易受后世詞義影響而誤解，應(yīng)加注釋。狡兔，本義是少壯的兔子。成語“狡兔三窟”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是：狡猾的兔子有三個窩，比喻藏身的地方很多。“狡猾的兔子”其實是“狡兔”后來的意義，并非本義。《說文》：“兔，狡兔也，兔之駿者。”段注：“《小雅·巧言》傳曰：‘覓兔，狡兔。’狡者，少壯之意；駿者，良才者也。兔之大者則為之類。”可見“狡兔”的意思是“少壯的兔子”，即“兔之良才”。《說文》：“獸也，似兔，青色而大。”又“東郭遺”亦作“東郭”，良兔名。《戰(zhàn)國策·齊策三》：“韓子廬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遺者，海內(nèi)之狡兔也。”劉向《新序·雜事五》：“昔者，齊有良兔曰東郭遺，蓋一旦而走五百里。”《史記·淮陰侯列傳》：“狡兔死，良狗亨（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可見，“狡兔”是少壯而善跑的兔子。又“狡”，《說文》：“少狗也。匈奴地有狡犬，巨口而黑身。”段注：“引伸為狂也，猾也，疾也，健也。” “狡”之“壯健”和“狡猾”義皆見于《廣雅》：“狡，健也。”《呂氏春秋·仲夏紀》：“養(yǎng)壯狡。”高誘注：“壯狡，多力之士。”《淮南子·椒真訓》：“故罷（ 通‘疲’）馬之死也，剝之若搞；狡狗之死也，割之猶濡。”高誘注：“狡，少也。”“狡狗”對“罷馬”，“少壯”之意甚明。《釋詁四》：“狡，檜也。”王念孫《疏證》：“狡者，《眾經(jīng)音義》引（方言）曰：‘凡小兒多詐而檜謂之狡猾。”《通俗文》：“小兒戲謂之狡檜。”可見“狡”的貶義始于小兒，與“少壯”有關(guān)。“檜”，《說文》：“狡檜也。”“狡檜”同義連用。朱駿聲《通訓定聲》：“本訓當謂犬黯，移以言人。”徐鍇《系傳》：“多所會合也。”張舜徽《約注》：“犬善伺人意，多方迎合。”皆言聲符“會”中有義。可見“狡”在漢代已有“狡檜”義，以致使人誤“狡兔”之“狡”為“狡猾”。

五、“老臣今者殊不欲食，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耆食，和于身。”中的“益”是“更加”的意思嗎？

《古代漢語》第128頁王力先生的解釋：“少，副詞，稍稍。益，副詞，更加。”如果按照王力先生給“少”和“益”所作的訓釋來串講“少益耆食”這句話，便是“稍微更加喜歡吃東西”。這是不符合漢語的表達習慣的，“稍微”與“更加”二者不能并立。其實“益”字在此并非“更加”之意，而是“稍稍”之意，“少益”是同義連文。《史記·李將軍列傳》：“漢兵死者過半，漢矢且盡。廣乃令士持滿毋發(fā)，而廣身自以大黃射其裨將，殺數(shù)人，胡虜益解。”《漢書·蘇武傳》：“武益愈，單于使使曉武。”《史記·呂不韋列傳》：“始皇帝益壯。”這三例中的“益”字皆作“稍”字解。《禮記·坊記》：“使民富不足以驕，貧不致于約，貴不謙于上，故亂益亡。”孔穎達疏：“益，漸也。”楊樹達《詞詮》卷七：“益，副詞。稍也，漸也。”這是訓詁學家從大量語言材料中所總結(jié)出的可靠的結(jié)論。“少益耆食”針對上文“殊不欲食”而言，是說稍稍喜歡吃點東西。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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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磊 陳 潔，揚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