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姻緣傳》中“將”字用法考察

摘要：《醒世姻緣傳》是使用山東方言土語寫成的長篇小說。本文以中華書局2005版《醒世姻緣傳》為底本，對“將”字的用法進行窮盡式研究，希望可以探求“將”字在近代山東中西部方言的特點。

關鍵詞：《醒世姻緣傳》 將 方言

《醒世姻緣傳》主要描述冤冤相報的兩世姻緣故事。整部小說用近代山東中西部方言寫成，其中保存了大量的山東方言詞語，成為研究近代山東方言的重要語料。

當代學者如吳慶峰（《醒世姻緣傳》詞語選釋）、杜英愛（《醒世姻緣傳》詞語拾零）、孟慶泰和趙曉明（《醒世姻緣傳》方言詞語例釋）等，大多關注《醒世姻緣傳》中山東方言詞匯的研究，對語法的研究比較少。李炎系統做過《醒世姻緣傳》的語法研究，但很多語法現象沒有涉及。本文以李國慶校注的中華書局2005版《醒世姻緣傳》為引例出處（引例后面括號內的數字，“·”前為回數，“·”后為頁數），對“將”字的用法進行窮盡式研究，希望可以探求“將”字在近代山東中西部方言中的特點。

一、“將”字的動詞用法

《廣雅·釋言》：“將，請也。”《詩經·衛風·氓》“將子無怒，秋以為期?！泵珎髟疲骸皩?，愿也”。鄭箋云：“請也?！薄稄V韻·陽韻》“將，送也；行也；大也；奉也；養也；助也；辭也。即良切，又子諒切?！?/p>

（一）在古代文獻中，“將”的動詞用法非常普遍，但是這種動詞用法在唐代已經很弱了，只是保留在方言和成語中（鐘武媚，2005）?！皩ⅰ钡膭釉~用法在《醒世姻緣傳》中依然保存著，但是大部分只是“攜帶”義了，如：

（1）唬得那金命水命的往寺里跑，將了原書，同梁胡二人，回了長老的話。 （15·200）

（2）到那日仗賴你將著小和尚到那里領齋。（30·387）

（3）你將著他慢慢走，不消跟著馬跑?？此麤]本事跟。（57·737）

（4）嫁出去的女、賣出去的地，不干你事！脫不了一個丫頭，你又將的去了。（48·623）

例（1）～例（3）“將”都是和動態助詞搭配，形成“將+著（了）+賓語”，表示動作的持續或已經完成的狀態。例（4）“將”后的“的”相當于“了”，表示動作已經完成，后面省略了賓語“丫頭”。這里的動詞“將”是“攜帶”義?！皩ⅰ钡倪@種用法在《醒世姻緣傳》中有42例。

“將”還有一個“送”“給”義的用例：

（5）狄周將劉振白十兩不肯，變臉要二十兩的話說了一遍。（80·1031）

（二）“將”還和“息”“養”組成“將息”“將養”復合詞，表示“休養”“保養”之義，《廣韻·陽韻》：“將，養也?！比纾?/p>

（6）素姐將息的身子漸漸好起來，將兩樣孝布裁了兩件孝袍，兩件孝裙。（74·958）

（7）素姐受了重傷，將養了三個多月，方才起床，弄得凹了一只眼。（76·983）

“將息”的用例在全書中一共出現6次，“將養”共出現過7次，洋洋百萬字的小說，這種同義復合詞用例一共也只有13例，這說明當時這種用法還是不很常見的?？疾爝@些用例，一般只是出現在描寫性的語句中，而沒有一例用在人物對話中，可見，這種用法應該是在書面語中的用法。

（三）《詩經·周頌·訪落》：“將予就之，繼猶判渙?！彼沃祆浼瘋鳎骸皩⑹褂杳銖娨跃椭??！焙蠓Q勉強遷就為將就?！缎咽酪鼍墏鳌分小皩⒕汀弊鳛槊銖?、遷就的意義有14處用例，如：

（8）你只是慢些，我醒來還好將就。（45·588）

（9）演習自己的手段，酸甜苦辣，試停當了滋味，便也可以將就。（54·700）

（10）兩席酒，我自己也曾做來，可只是人家有大有小不等，看將就不將就哩。（55·712）

這些用例，大多數是用在對話中，也就是說，當時，“將就”作為動詞“勉強、遷就”意義主要是用在口語中。這種用法反而更能體現當時的方言口語的特點，現在，在山東冀魯官話和中原官話方言區中，口語中還保留著這種用法。

二、“將”字的副詞用法

從晚唐五代到明代約七百年間，“將”作為副詞的用法一直比較穩定，用在動詞或謂語前，表示動作行為或情況不久或很快就要發生或結束。相當于“將要”“快要”，如柳宗元《捕蛇者說》：“余將告于蒞事者”。在《醒世姻緣傳》中“將”字的這種用例比較多，初步統計全書用例約178例，占全部“將”字用例的16%，如：

（11）大舍因麥子將熟，急急得謝了紙，要出莊上去收麥。（18·239）

（12）鳳道：“奶奶被眾人凌逼得將死”。（20·264）

隨著整個漢語詞匯的雙音節化，出現“將來”“將近”等結合的比較緊密的副詞，這些詞在現代漢語中依然是常用詞，如：

（13）兩個學生將來是要成大器的，正該請個極好的名師剔撥他方好。（23·306）

（14）多拜上奶奶，這踏腳的營生將來哄不住人的。（46·597）

（15）連連不好，將來這個“好”字便也卒急去不了的。（54·700）

“將就”不僅有動詞的用法，還可以做副詞充當狀語，如：

（16）憐見萬里他鄉，本等借有幾兩銀子，要做路費，將就留下一半，愿將一半奉上，尺頭也都奉獻。（96·1242）

（17）后更得祈禹狄的一派緣法，你便濃濟些的字，差不多些的文章，他也便將就容納你了。（33·423）

孫經世《經傳釋詞補》：“將，甫始詞也”。小說中有很多的“將次”用例，表示“漸漸、剛剛”，如：

（18）將次天晚上來，晁梁對晁老婦人說……（49·631）

（19）狄老頭也就將次生病，狄婆子越發添災。（56·729）

“將”字在語言發展的雙音節化的趨勢下還和一些詞結成固定的搭配，如“將已”“將盡”“將?！薄皩⒓啊眮沓洚攧釉~或者句子的狀語，在近代漢語和方言中都有體現。山東現代漢語方言中都已經不常用了。

三、“將”字的介詞用法

中古漢語產生了不少新的介詞，其中一些處于形成階段或文獻中還比較少見的介詞，到近代漢語中開始普遍使用，用法上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一）處置式用法

我們采用王力提出的處置式的概念：“凡用助動詞把目的位提到敘述詞前面以表示一種處置者，叫處置式”。近代引出被處置對象的介詞主要是“將”“把”“捉”等，“把”的虛化比“將”晚，大約在中唐以后。梅祖麟（1990）對唐宋時期的處置式做了細致的分類：1.雙賓語結構；2.動詞前后代其他成分；3.單純動詞居末位。這些類型的“將”在《醒世姻緣傳》中作處置性用法都出現過，而且相當的成熟，據初步統計，共有677個用例，約占全部“將”字用例的16%，如：

（20）拾一處房子……將珍哥居于其內。（1·9）

（21）釘了材蓋，將唐氏的抬出外邊廟里寄放。（20·259）

（22）千俵賞衙官衙役以稱其口，以一千報為節省轉博其名。（17·221）

（23）只好“啞子吃了黃柏味，難將苦口向人言”。（1·10）

（24）門后，將上半截探出去看望，甚是整齊。（2·18）

（25）去將計巴拉請得來到，見了。（30·387）

例（20）～例（21）這類處置式的動詞通常是雙賓語動詞，語義上的處置性較弱，結構是“將+賓語1+動詞+賓語2”，由于動詞后面都有賓語，就限制了補語，特別是結果補語的進入，如果要帶補語，必須要有介詞引入，如例（22）介詞“以”引入補語，例（23）～例（25）動詞前后都有其他的成分，或狀語，或補語，或動詞補語后又有動詞。蔣紹愚（2005）稱之為狹義處置式，馮春田（1999）認為各類處置式從來源來說，都是同一基本類型的處置式本身的嬗變。

（二）介詞短語

“將”字還可以和其他成分組成介詞短語，充當句子成分。充當介詞的“將”字有31個用例，其中有的引出方式，可譯為“以”；有的引出工具，可譯為“用”；有的引出動作的方向，可譯為“向”；還有的引出處所或時間，可譯為“在”。介詞短語在句中的位置都已經從中古以前的位于動詞后移到動詞前，完成了句子語序的又一調整。

（26）……把我的尸首不要葬了，將龕來壘住，待我自己回來掩埋。（21·272）

（27）今倒恩將仇報，我換件把嫁妝，我就有不是了。（56·729）

（28）以將賣酒為名，其實酒價還不夠一半的本錢。（23·302）

在《醒世姻緣傳》中，用“將”字組成介詞短語充當句子狀語的用法，與介詞短語在小說中的應用相比還是很少的，一般還是用“從”“在”“以”“向”“叫”“讓”等。如：

（29）進了家門，薛教授屋里坐著，也沒出來理他。（48·626）

例（29）是處所名詞直接充當狀語，這種用法目前在山東方言中還使用，但用“將”組成介詞短語充當狀語的用法已經很少見了。

四、“將”字的助詞用法

“將”本來是表示“攜帶”義的動詞，魏晉南北朝時發展出“動詞+將+趨向動詞”表達一種攜帶性的運動，動作由主體攜帶對象共同進行，如：“若生女，輒持將去，母隨號泣，使人不忍聞也?！保ā额伿霞矣枴ぶ渭摇罚皩ⅰ鼻暗膭釉~有些是與將同義或近義的詞，隨著語言的發展，“將”在結構中的并列地位被動搖了，引起了“將”的語法化，虛化為助詞，如唐代李商隱《碧城三首》之三：“檢與神方教祝景，收將鳳紙寫相思?！眲⑸匈t《<水滸傳>中“將”字的語義和用法》（2005）：晚唐出現的“動詞+將+趨向補語”的結構，到宋代“將”的語法功能逐漸規范為作表示動態或動向的補語標志，并隨著動態助詞“著”“了”的發展，到明末已經消亡。但這種用法在清朝的《醒世姻緣傳》中完整豐富地保存著，如：

（30）依我論將起來，這也就是天理顯靈了。（15·191）

（31）誰叫你們把我救將轉來……（15·201）

（32）翻將那不識羞得臉來，左手拿了張稀軟的折弓……（15·191）

（33）自己扭將席子來遮蓋，整夜的亂哄。（17·216）

（34）即時就一木锨把那珍哥掀將出去才好。（18·232）

例（30）～例（31）都是純粹的“動詞+將+趨向動詞”，“將”具有動態助詞的語法特征，是趨向補語的標志，表示動詞是趨向性的，文中還有很多，如：“迎將出來”“脫將下來”“跑將出去”“歹將回來”等等。這種和“將”搭配的動詞一共有170個（重復用例不計入內），其中，單音節動詞占絕大多數，雙音節動詞只有“掠掇、折算、回復、大發、引決、貪酷、澄清、偶合、橫行”等9個。陳剛（1987）引用黎錦熙先生的說法，“動將趨”式里的“將”是由“介賓短語”里的介詞（與“把”相同）轉化而成，不過最后“無賓而自在，便也成為動‘詞尾的虛詞’了”。例（32）是“動詞+將+賓語+趨向動詞”，此處的“將”可以看作是把賓語提前的介詞，還沒有完全變成動詞尾的虛詞，這里的動詞帶有一定的處置性。例（33）～例（34）趨向動詞后面還帶有動詞“遮蓋”“撞”，形容詞“好”，從句義來看，可以看作前面動作的結果補語。

另外，《醒世姻緣傳》中出現了“形容詞+將+趨向動詞”的用法，用在“將”字前的形容詞全書出現了12例，其中包括“焦黃、賢惠、蜂擁”等三個雙音節形容詞，如：

（35）差人漸漸的催促緊將上來，無可奈何，……（36·467）

（36）你趕的我極了，只怕我賢惠不將去，我拿了李洪一嫂的手段來?。?2·1192）

盡管全書中“將”作為形容詞的助詞，表示一種性質狀態的持續，這樣的用例比較少，但是這說明“將”字的助詞用法在擴大，可以作謂詞性詞語的助詞。

書中“動詞+將+（賓語）+趨向動詞”的否定用法也很獨特，只是在“將”后加上“不”就可以，構成“動詞+不+將+（賓語）+趨向動詞”結構，如：

（37）覓漢道：“俺員外沒說接你去，只說：你問他要了那三兩買藥的銀子來，你若要不將來，我坐你的工錢”。（67·863）

（38）一來也虧侯小槐會讓的緊，二來也虧了他（汪為露）漸漸的病得惡不將來。（41·534）

這種用法在《醒世姻緣傳》中有9例（包括“形容詞+不+將+趨向動詞”，重復用例不計入內）。考察時代相差不大的幾部作品，如《西游記》《儒林外傳》《水滸傳》等，尤其是考察另一部大量運用山東方言寫成且時代稍早的小說《金瓶梅》，均不見有這種用法，這種否定方法雖然不敢斷言是山東方言特有的，但至少可以說在近代漢語通語中，這種用法還很少見。現代漢語中存在“V1+不+V2（趨向動詞）”的用法，應該是近代漢語中這種否定用法的省略。

以上通過對《醒世姻緣傳》中“將”字的用例歸納分析，可以得到以下幾個特點：

1.《醒世姻緣傳》中“將”作動詞的用法還保存著，但已經很少，只保留了最初的攜帶意義，表示保養意義時已經形成了雙音節詞，其他的已經消失。

2.“將”作為動態助詞成為《醒世姻緣傳》中的主要用法之一，而且出現了“形容詞+將+趨向動詞”的用例，并且，出現了“將”前加“不”的否定用法。

3.“將”字式的處置句在《醒世姻緣傳》中用法相當普遍，僅次于“把”字式，但有些“將”字的介詞功能還沒有完全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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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洪秀，南京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