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析程度副詞“不大”的量級歸屬

摘要：鑒于以往人們對副詞“不大”的量級認定失之客觀，本文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重新分析了“不大”的量級歸屬，指出“不大”是一個程度量明顯低于“有點”的否定性程度副詞，因而不宜將其歸入肯定性程度量級系統，而應將其歸入否定性程度量級系統。

關鍵詞：不大 量級 圖象 背景

現代漢語中的“不大”是一個較為特殊的副詞，否定語素“不”參與該詞的構成，從而使其具備[+否定]的語義特征，同時，這個語義特征的體現又存在一定的條件制約。事實上，副詞“不大”兼有雙重身份，當用來修飾具有動作義的謂詞性成分時它相當于頻率副詞，此時幾乎體現不出[+否定]的語義特征；當用來修飾具有性狀義的謂詞性成分時則相當于程度副詞，此時[+否定]的語義特征得以體現。

也就是說，程度副詞“不大”和否定副詞“不”一樣，是一個能夠用來表達否定意義的載體。比如“不大好”這個結構，其中“不大”對“好”即有所否定。但有一點非常明確，那就是“不大”表示的否定程度明顯低于“不”所表示的否定程度。正因如此，我們將“不大”看作程度副詞而非否定副詞。

呂叔湘先生（1965）曾指出：“‘X’可以有程度的差別，‘不X’也可以有程度的差別。”這句話是說，當否定副詞“不”修飾具有性狀義的謂詞性成分時，前面可用不同的程度副詞加以限定，以此來顯示否定程度的差別。我們發現，在程度副詞量級序列中，“太”“十分”等高量級程度副詞使“不”的程度得到加強，低量級副詞“有點”“有些”則使“不”的程度受到削弱，而在諸程度副詞與“不”構成的副詞性短語中，“有點不”的意義最接近程度副詞“不大”的意義。例如：

（1）那時候，周成王才十三歲，再說，剛建立的周王朝還不大穩固。（《中華上下五千年》）

（2）春秋戰國之后，儒家經典逐漸成為學習的教材，但那是刻在竹簡上的，不大方便。（《中國兒童百科全書》）

（3）《酉陽雜俎》中“愿借明駝千里足”之句，認為是寫駱駝，我們認為這不大妥當。（《語言學論文》）

以上例句中的“不大”均可解釋為“有點不”：不大穩固≈有點不穩固，不大方便≈有點不方便，不大妥當≈有點不妥當。我們知道，形式上的不同或多或少會給意義方面帶來差別，“不大”是副詞，“有點不”是副詞性短語，二者在意義上不可能完全劃等號，但細微的語義差別實際上并不影響它們在意義上相互解釋。

上文提到，“不大”表示的否定程度明顯低于“不”所表示的否定程度，為了更好地說明這一點，我們不妨拿“有點不”同否定副詞“不”做一比較。毫無疑問，“不”和大部分的形容詞一樣，它在未入句之前存在一個潛在的量幅，因此，可用程度副詞為其確定具體量值。從這個角度看，未經量化的“不”和量化了的“有點不”似乎是沒有可比性的。但實際上即使尚未入句，人們仍會按照心目中的標準為“不”賦量，而且這個量一定是足量。因此，在低量級副詞“有點”的限定之下，“不”的否定程度必然有所下降。

如前所述，否定副詞“不”可以用“有點”“很”“十分”“太”等不同量級的程度副詞加以限制，這些副詞分別對“不”進行程度刻畫，便形成了一個否定性程度量級系統（與“有點”“很”“十分”等不含否定意義的副詞構成的肯定性程度量級系統相對）。很顯然，意義與“有點不”相當的“不大”也可歸入該系統，并且與“有點不”同處于低量級，否定副詞“不”則作為參照級位于高量級和低量級之間。如下所示：

極量級：極其不、極不、太不

高量級：十分不、非常不、相當不、很不

參照級：不

低量級：有點不、有些不、不大

事實上，學界已經注意到了“不大”的量級性。但據筆者所見，學者們多將“不大”放在肯定性程度量級系統，如周小兵（1995）、韓容洙（2000）、藺璜、郭姝慧（2003）等。值得一提的是，韓容洙（2000）和藺璜、郭姝慧（2003）均將“不大”歸入中量級，而將“有點”歸入低量級。可見，在他們看來，“不大”與“有點”相比，前者賦予性狀的“肯定”的程度量要高于后者。我們認為這值得商榷，“有點”為低量級程度副詞是早有定論的，但將“不大”放在中量級卻與人們的“語感”大相徑庭。

“語言同邏輯有著密切的聯系，但是，兩者又不是同一回事”。（陳平，1985）事實正是如此，如果語言單位的意義僅從邏輯角度去理解，那么很多語言現象都得不到合理的解釋。“不大好”相當于“有點不好”，從邏輯上講，“有點不好”意味著“好”的性質仍在較高程度上存在，即“還比較好”。“比較”無疑是一個中量級詞，然而我們并不能由此推出“不大”也是中量級詞。實際上，若要準確認定“不大”的量級歸屬，就只能從語言自身的角度對“不大”的意義加以考察。

本文試圖從認知語言學這一視角對“不大”和“有點”進行比較，以此來揭示“不大”的量級。首先要澄清一個問題：“有點”能不能修飾褒義詞？不少工具書和語法論文認為“有點”僅用于不如意的事情。從使用頻率來看，“有點”確實多用來修飾貶義詞，但語言事實表明“有點”同樣可以用來修飾褒義詞，只不過往往需要跟語氣詞“了2”配合使用。“不大”的情況則有所不同，它一般只修飾褒義詞，幾乎不修飾貶義詞。因此，為了保證比較的有效性，我們打算在“不大”和“有點”都修飾褒義詞的情況下對二者進行比較。

認知語言學常用圖像（容易受關注）和背景（容易被忽略）來說明人們對事物的理解，肯定范疇和否定范疇恰恰都可以成為圖像抑或背景。人們對肯定、否定的把握通常是這樣的：如果將肯定視為圖像，那么否定作為背景而存在；如果將肯定視為背景，那么否定作為圖像而存在。也就是說，肯定、否定不大可能同時成為備受關注的對象。

肯定與否定有程度的高低，相應地，圖像和背景也有空間的大小。空間大代表程度高，空間小代表程度低。我們發現有一點始終不變，那就是不管圖像和背景以何種比例出現，也即無論圖像和背景在空間上孰大孰小，圖像的顯著度必定高于背景，因而，圖像永遠是人們關注的焦點，而背景則一定會在人們的認知視野淡出。如圖所示：

上圖表明，人們理解副詞“不大”的意義時，是將否定作為圖像，盡管該圖象所占空間同表肯定的背景相差較大，但人們對它的關注度卻遠勝于背景。這就是說，“不大”賦予某一性狀的否定量明顯大于零，而賦予該性狀的肯定量卻幾近于零，即“不大”基本否定了該性狀的存在。與此相反，人們理解副詞“有點”的意義時卻是將肯定作為圖像，該圖像受到高度關注以至于表否定的背景被忽略，也就是說，“有點”賦予某一性狀的肯定量明顯大于零，而賦予該性狀的否定量卻幾近于零，“有點”實際上是肯定了該性狀的存在。如：

（4）她沒預計到茶杯會碰到玻璃上，可是及至玻璃被擊碎，她反倒有點高興，因為玻璃的聲音是那么大，頗足以助她的聲勢。（老舍《四世同堂》）

（5）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 汪曾祺《故鄉的食物》）

（6）我們的本事不大，可是得有點聰明，一個心窟窿的人絕不會成個好裱糊匠。（老舍《我這一輩子》）

（7）這孩子也好像不大聰明，記性不好，做事遲鈍。（汪曾祺《異秉》）

例（4）中的“有點高興”表示“她”內心出現了“高興”這一狀態，而例（5）中的“不大高興”則意味著“我”內心幾乎不存在“高興”這一狀態；同樣地，例（6）中的“有點聰明”表示具備“聰明”這一稟賦，而例（7）中的“不大聰明”則表示幾乎不具備“聰明”這一稟賦。如果將例（4）與例（6）中的“有點”換成“不大”，將例（5）與例（7）中的“不大”換成“有點”，那么四個句子都會變得不可理解。

但是，如果將上文例（5）、例（7）中的“不大”換成“不”或“很不”，句子照樣成立。因為“不大”和“不”“很不”一樣，都是用來否定某一性狀的，它們之間的差別僅在于程度的高低。如果將上文例（4）、例（6）中的“有點”換成“比較”或“很”，句子同樣合乎語法。因為“有點”和“比較”“很”一樣都是用來肯定某一性狀的，它們之間的差別也只在程度的高低。

可見，“不大”與“不”“很不”之間，“有點”與“比較”“很”之間的差異都只在“量”上，而“不大”和“有點”之間卻有著“質”的不同——前者是從否定角度表達量意義的否定性程度副詞，而后者是從肯定角度表達量意義的肯定性程度副詞。若要在肯定性程度量級系統確定“不大”的量級，則必得立足于肯定角度對“不大”與“有點”的程度量進行比較，比較的結果即為：“不大”所表程度量比“有點”的程度量要低得多，因此，“不大”應該安排在極低量級，而不是中量級。

周小兵（1995）將“不大”“有點”均歸入低量級，這當然也可以，畢竟同一量級的詞語在表量方面并不要求完全一致。但不管怎樣，將“不大”放在肯定性程度量級系統總還是有些圓枘方鑿。我們始終認為，既然“不大”是從否定的角度去表達程度量意義，那就應當在否定性程度量級系統中確定其量級，而不宜將它歸入肯定性程度量級系統中。

參考文獻：

[1]陳光.現代漢語量級語義范疇研究[D].天津：南開大學中文系，2003.

[2]陳平.英漢否定結構對比研究[A].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碩士論文選[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

[3]韓容洙.現代漢語的程度副詞[J].漢語學習，2000，（4）.

[4]李宇明.漢語量范疇研究[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5]藺璜，郭姝慧.程度副詞的特點范圍與分類[J].山西大

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2）.

[6]呂叔湘.漢語語法論文集（增訂本）[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

[7]沈家煊.不對稱和標記論[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8]張魯昌.副詞“不大（da）”的語法意義及語用用法[J].廣西社會科學，2005，（4）.

[9]周小兵.論現代漢語的程度副詞[J].中國語文，1995，（2）.

（曾鑫，江西中醫藥高等專科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