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行程”的意義并非指“路程”“旅程”。中古時期的“程”表示“期限”很常見;而相關法制文獻中的“行程”明確指因公出行的時間規定,因此唐代的“行程”為“出行的時間期限”之義。至于“行程”指“路程”“旅程”則是在宋代以后。
關鍵詞:唐代 行程 詞義
岑參《送崔主簿赴夏陽》:“地近行程少,家貧酒債多?!薄稘h語大詞典》“行程”條下引此詩句,釋義是“路程;旅程”,則“行程少”乃“路程少”之義。此釋值得商榷。
理解“行程”詞義的關鍵在“程”字。“程”在唐代是個比較活躍的詞語,其意義多指期限、時間。王梵志詩○一八首:“身是有限身,程期太劇促。縱[得百]年活,徘徊如轉燭?!倍纬墒健队详栯s俎》前集卷一三《冥跡》:“日暮,舉人指支徑曰:‘某弊止從此數里,能左顧乎?’劉辭以程期?!鄙弦墨I皆“程”“期”連文,江藍生、曹廣順編《唐五代語言詞典》俱釋“程期”為期限。
“程”表期限、時間之義自漢末以來多有使用。陳琳《飲馬長城窟行》:“官作自有程,與筑諧汝聲。”《詳注古詩源》謂:“程,序也?!庇喙谟ⅰ稘h魏六朝詩選》注云:“程,期限?!薄段倪x·左思<魏都賦>》:“晷漏肅唱,明宵有程。”李善注:“程,猶限也?!碧茰卮笱拧洞筇苿摌I起居注》:“惟有使自江都至于太原,不逢劫略,依程而至?!薄耙莱潭痢奔窗凑掌谙捱_到、按時達到。杜甫《送長孫九侍御赴武威判官》:“天子憂涼州,嚴程須到早。”“嚴程”指緊迫的時間限制。王建《塞上逢故人》:“何日得鄉信,每日算歸程?!薄八銡w程”不是計算路程,而是計算距回家的期限還有多久?!缎绿茣び菔滥蟼鳌罚骸敖褚詳翟轮?,課數十年之事,其于人力不亦勞矣?!薄皵翟轮獭奔磶讉€月的時間。由于“程”表期限、時間在中古時期使用甚多,故《廣韻·清韻》“程”字下有釋義云:“期也”,“限也”。
“程”既為“程期”之義,“行程”則用于指行走的期限、時間。此詞唐代文獻中不乏用例。《漢書·司馬相如傳》:“使者曰:‘……余之行急,其詳不可得聞已。’”顏師古注曰:“言行程急速,不暇為汝詳言之?!边@句話的意思是說使者出使時間緊迫,沒功夫詳細說明。實際上,唐代“行程”基本上是個官方術語,多指公事差遣的時間、期限?!短坡伞访蓷l35長孫無忌等疏議:“程者,依令:‘公案,小事五日程,中事十日程,大事二十日程?!肮?,各有行程。如此之類,是為‘有程期’者。”“公使各有行程”即公事出使在路途上行走的時間各有一定之規定。又職制律條123疏議:“依令:‘給驛者,給銅龍傳符;無傳符處為紙券?!渴戮徏?,注驛數于符契上,據此驛數以為行程,稽此程者,一日杖八十,……”“據此驛數以為行程”即按驛站的數目來確定行走的期限?!短坡墒枳h》中“程”用作期限、時間之義者觸目皆是;“行程”一詞凡十一見,其義均指“行走之程期”,并無一處例外。這種公事差遣的時間期限在后代仍有沿用,例如《元史·選舉志》:“部擬:‘凡外任官日久不行赴任,除行程并裝束假限外,違者計日斷罪?!?/p>
從上下文意看,前引岑參詩中的“行程”也只有講成“行走之程期”方與詩意洽然默契?!暗亟谐躺佟敝赶年柨h(今陜西合陽縣附近)與京城(今陜西西安,當時崔主簿與作者俱在京城)相隔不遠,所給予在路途行走的時間不長,也即赴任期限很短。按唐制規定,官員從一地調任另一地有一定的赴任期限,路途遙遠者則赴任期限長。敦煌所出《天寶令式表》(殘卷)有云:“《假寧令》:‘諸外官授訖,給假裝束,其千里內者卌日,二千里內者五十日?!鄙弦娋涫钦f夏陽與京師“地近”,赴任期限并不長,崔主簿無法作過多的停留和盤桓,這正與下聯“家貧酒債多”互文(期限既短,酒債又多)。若將“行程”解作路程,則赴任旅途不長,對于出行之人來說豈非好事?又,岑參《送郭乂雜言》:“中山明府待君來,須計行程及早回。”這也不是說須計算路程及早回,而是“應考慮行期盡早回來”之義。
在其他文獻中“行程”的這種意義也較常見。例如唐《廣異記·高勵》:“其人乃告曰:‘……此馬是木馬,君但洋膠粘之,便濟行程?!保ā短綇V記》卷338)宋《大宋宣和遺事·利集》仍有這種意義:“紫衣知其情狀,拔刀執骨碌都曰:‘汝本一冗賤,吾兄待汝以至于此,今安得與婦人私而稽緩其行程!’乃殺之,投尸于河?!?/p>
當然,“程”在唐代也有旅途之義,如王建《汴路水驛》:“去舍已云遠,問程猶向東?!贬瘏ⅰ杜R洮泛舟趙仙舟自北庭罷使還京》:“醉眠鄉夢罷,淮水浮客程。”從這個意義產生出的“行程”指行走的路途,也即旅途中先后經過的地方。例如《宋史·藝文志》著錄有平居誨《于闐國行程錄》一卷、《大理國行程》一卷等地理著作。北宋末年許亢宗撰有《宣和乙巳奉使金國行程錄》。《朱子語類》卷十三:“敬不是閉眼默坐便為敬,須是隨事致敬,要有行程去處。如今且未論齊家、治國、平天下,只截自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為說,此行程也?!庇志硎模按髮W一書,如行程相似。自某處到某處幾里,自某處到某處幾里。識得行程,須便行始得。若只讀得空殼子,亦無益也?!庇?,“《大學》如一部行程歷,皆有節次。今人看了,須是行去。今日行得到何處,明日行得到何處,方可漸到那田地。若只把在手里翻來覆去,欲望之燕,之越,豈有是理!”但這種意義的“行程”已是后來的事。
(冉啟斌,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