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從形、音、義三方面考察,“笑”應該是“從竹夭聲”,“哭”應該是“從吅犬聲”,均為后出的形聲字。今本《說文》在這兩個字的處理上均不得要領。
關鍵詞:“哭” “笑” 源流
“哭”和“笑”,與人之關系甚密,均為常用字。它們的來歷應該很早,字形也應該最為穩固。但從目前所占有的材料來看,情況并非如此。
搜索漢字本源,《說文解字》是最好的工具之一。因為《說文》雖然是經過許慎整理與規范的東漢以前的文字面貌,但其中所載的正篆與重文是歷代古文字經歷了產生、孳乳、變易之后積聚起來的文字總匯,對于“哭”“笑”這樣的基本字均有收錄。
《說文》有“哭”字,云“哀聲也。從吅,獄省聲。”后世學者歷來對此說解頗有疑惑。段玉裁于“哭”下注云:“按許書言省聲,多有可疑者。取一偏旁,不載全字,指為某字之省,若家之為豭省,哭之從獄省,皆不可信。獄固從#15964;,非從犬。而取#15964;之半,然則何不取#16009;獨倏#149406;之省乎。竊謂從犬之字,如狡獪狂默猝猥#136988;狠獷狀獳狎狃犯猜猛犺#15972;狟戾獨狩臭獘獻類猶卅字皆從犬,而移以言人,安見非哭本謂犬噑,而移以言人也。凡造字之本意有不可得者,如禿之從禾。用字之本義亦有不可知者,如家之從豕,哭之從犬。愚以為家入豕部從豕宀,哭入犬部從犬吅,皆會意,而移以言人。”[1](p63)馬敘倫則曰:“倫謂從吅,聲。吅從二口,表聲之重復,非二人之口,故喌諸文從之。而哭亦所以從吅也。為走之初文,走哭聲同侯類也。觀以走次哭,則許書原本或猶未訛,傳寫成犬。校者求其聲不得,改為獄省耳?!盵2](p112-113)馮玉濤和彭霞兩位先生認為“哭”是“從吅從夭”的會意字,理由有兩個,一是甲骨文中“哭”字下面從夭,表示人在彎腰痛哭,由于和“犬”字的結構相近,后來就訛變為“犬”。二是“哭”的前面是吅部,后面是走部,“吅”和“哭”是靠“吅”系聯起來,“哭”和“走”,只有靠“夭”才能聯系起來[3](P7)。嚴和來先生則聯系“器”字,認為“哭”“本義當與看守器皿之犬噑有關,是個會意字”[4](p82)??磥矶鄶祵W者認為“哭”是個會意字,并非從“獄省聲”。但他們似乎都是就字論字,僅在字形上兜圈子。只有馬氏一人,論及聲音。但“走”古音屬精紐侯部,“哭”古音在溪紐屋部,聲音并不十分相葉。
其實,欲明“哭”之本源,當與“笑”一并考察。
大徐本《說文》中“笑”字歸列正篆,形體作從竹從夭,但解說體例與普通解說體例不同。小篆“笑”字下解說為:“此字本闕。臣鉉等案:孫愐《唐韻》引《說文》云:‘喜也。從竹,從犬?!皇銎淞x。今俗皆從犬。又案:李陽冰刊定《說文》‘從竹,從夭’義云:‘竹得風,其體夭屈如人之笑。’”到底是許慎原本不收“笑”字,徐鉉后來增之;亦或是許慎原收“笑”字,但在傳抄刊刻中漏掉了,今已無可考證。但我們可以從其它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中尋到若干信息?!墩f文》段注:“《干祿字書》云:咲通,#154375;正?!段褰浳淖帧妨ψ稹墩f文》者也,亦作#154375;喜也,從竹下犬?!队衿分癫恳嘧?154375;?!稄V韻》因《唐韻》之舊亦作#154375;?!盵1](p199)另外,遼釋希麟《續一切經音義》卷四《守護國界主陀羅尼經》卷九“啞啞而笑”條引《說文》“大(犬字之誤)戴其竹,君子樂然后笑也?!庇滞瑫砭拧陡菊f昆奈耶破僧事音義》卷十“咍然笑”條引《說文》“欣笑也,從犬戴其竹,樂然后笑?!笨梢妭魇牢墨I“笑”作從竹從犬。[5](p225)據劉釗的考察,馬王堆漢墓帛書《老子》乙本、《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戰國縱橫家書》、銀雀山漢墓竹簡《孫子兵法》都有“笑”字,結構都作“從艸從犬”。這應該是笑字的最早構形[5](p225)?!靶Α敝皬钠H從犬”,是不是最早構形,暫且不論,但“笑”在從“夭”之前是從“犬”的,這是完全可以確定的。但“笑”“哭”均不見于甲骨文。那么“笑”之“從艸從犬”,“哭”之“從吅從犬”是不是最早字形,現在還難以斷定。
我們不妨推測,在“笑”作“從艸從犬”之前,“哭”作“從吅從犬”之前,均還有更早的字形。作出這樣的推測,是基于以下三個原因:
首先,“從艸從犬”之“#158507;”、“從竹從犬”之“#154375;”、“從竹從夭”之“笑”與“從吅從犬”之“哭”,在甲骨文中均難見到。對于“#154375;”“#158502;”與“笑”之字形,不僅孫海波先生的《甲骨文編》、徐中舒先生的《甲骨文字典》沒有收錄,周法高先生的《金文詁林》亦不見收錄。而“哭”字,在《甲骨文編》和容庚先生的《金文編》中也找不到。頗讓人懷疑是晚出字形。
其次,從隸定后的字形看,“犬”“夭”二字非常接近,都含一“大”形。古文字中的“人”形有很多種,正面的如“大()”“立()”,側面的如“人()”“企()”“丮()”“即()”。“大”甲骨文作,像人正立之形?!墩f文》:“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故大像人形?!奔孜摹柏病弊鳎袢诵凶邥r擺動兩臂之形。《說文》:“夭,屈也,從大,象形。”可見,“夭”是行走時人的象形。“犬”,甲骨文作、、、等形,前兩個字形更具象行意味,后兩個字形已較線條化,與側面之“人”形有些相似。而在含有“犬”之部件的其它古文字中,“犬”之線條化更為明顯。如,器,金文作(睘卣),(散盤),(曾子#133427;)等形??梢姡瑥摹叭恕敝笮畏栕儺悶椤柏病焙汀叭笔峭耆赡艿摹A至x光謂“哭則體夭屈,與笑從夭同意”[6](p157),也認為“哭”“笑”下半部分為“人”之象形符號。而“笑”之上半部分“按古《老子》的寫法作‘’,升庵《索隱》作‘’或‘’,原本既非“從艸”也非“從竹”,而是“人笑時眉目舒展的形態,是一個象形符號”[7](p51),后逐漸訛變成“艸”或“竹”。
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從漢字發展的歷史來看,音化的趨勢是很明顯的。形聲是漢字產生和孳乳中最為強勢的一種構字方式。形聲字的形成有多種方式,其中一種是把表意字字形的一部分改換成音符,改造成形聲字[8](p152),以順應漢字形聲化的趨勢,達到更明顯提示字的讀音的目的。如甲骨文中的“#143700;”字本作、等形,以像人形的“大”旁和“日”旁的相對位置表示出日以西斜的意思。后來“大”被改為形近的“夨”,“#143700;”字就由表意字轉化成從“日”“夨”聲的形聲字了[9](p78)。這種形聲化的改造一般有兩個特點:一是改造前后的兩個部分要形近,如“大”和“夨”近似;二是改造后形成的聲符與改造后形成的形聲字聲音要和諧?!皦鳌迸c“#143700;”古音均屬莊紐職部。
現在來討論“笑”和“哭”的演變問題。前文已述,“笑”“哭”之下半部分既非從“夭”,也非從“犬”,而是“人”的象形符號,或許是“大”或與“大”近似的字形。那么為何后來變成了“從夭”“從犬”呢?這正是形聲化的結果。字形上的相似上面已經探討過,此不贅述?,F在討論語音。“笑”,古音在心紐宵部,“夭”古音在影紐宵部,兩者韻部相同。“哭”古音在溪紐屋部,“犬”古音在溪紐元部,二者雙聲,韻部主要元音相同。因此,“笑”應該是“從竹夭聲”,“哭”應該是“從吅犬聲”,均為后出的形聲字。
實際上,搞清楚了“哭”的源流問題,《說文》中另一個頗有爭議的字也就解決了。這個字是“器”字?!墩f文》:“器,皿也。象器之口,犬所以守之?!睔v代學者對許氏此說不以為然,王筠《說文釋例》云:“即其從犬亦不可解,古義失傳,許君亦望文為說而已。”于鬯《香草校書》云:“器茍盛物,犬方盜食,又焉能守?”馬敘倫則認為“器”是“#15972;”之轉語,從犬#13770;聲,本在犬部。關于這些觀點的局限性,傅定淼先生已有詳細討論[10](p54-55),可參閱。傅定淼考察先秦以及漢代文獻押韻材料后發現,“‘器’字主元音當與歌月元、魚鐸陽及盍部相同,則其古音當在歌、月二部之間,與‘犬’音雙聲對轉”,“器”當從“犬”得聲。實際上,若結合“哭”字來考察“器”字,問題就顯得相當簡單。戰國燕系文字和楚系文字均有從二“口”之“器”,即作“哭”形,如(《季木》83.5)。何琳儀先生說:“‘器’作‘哭’形,既是形的省簡,也有音的變易。二字均屬溪紐,雙聲分化為二音。”[11](p278)其說甚確?!翱蕖薄捌鳌北緸橐蛔郑蛘哒f“哭”是“器”之假借字,為區別字形,漸有從四口之“器”,表示“器皿”之義。
通過對“哭”“笑”源流的考察,我們可得到以下啟示:文字不僅經歷著孳乳、變易和分化,而且是成系統的。我們考察文字的源流,不僅要有歷史的眼光,縱向比較,還要有系統的眼光,橫向對比,這樣才不會被某個字形所拘泥。另外,要形音義結合起來考察,把文字的變化和語言的發展結合起來看,這樣才能挖掘文字使用中最為真實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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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新艷,華中科技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