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第五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結果公布,調查顯示:在文字媒體中,報紙以74.5%的閱讀率位于首位;雜志閱讀率為50.0%,排第二位;互聯網閱讀率為36.5%,排第三位,比2005年的27.8%提高了8.7%;圖書閱讀率為34.7%,比2005年的48.7%降低了14%。網絡閱讀首次超過圖書閱讀。同時本屆國民閱讀調查之一的“我最喜愛的作者”排名:1.金庸 2.魯迅 3.瓊瑤 4.韓寒 5.郭敬明 6.賈平凹 7.余秋雨 8.巴金 9.老舍 10.古龍。韓寒、郭敬明首次入選“我最喜愛的作者”前10名,“擠”走了曹雪芹和冰心。
面對這個調查結果,有人質疑,有人詫異,有人覺得少見多怪。為此,本刊記者專訪了上海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鄧偉志,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吳禮權,著名作家陸天明,并采訪了幾位年輕讀者,請他們談談對這個現象的看法。
專家觀點
記者:您怎樣看待第五次國民閱讀調查顯示的網絡閱讀首次超過圖書閱讀的現狀?
鄧偉志:調查結果與調查方法有直接關系,我們社會學要提高可信度,幾種方法要互補。不同的年齡段,讀書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像國民閱讀調查,網民與非網民都要進行一定比例的調查。因為我對第五次國民閱讀調查的方法不了解,所以對調查結果也不多加評論。不過現在讀網是一種潮流,不能妄加否定,但是也要看到讀網的局限性,我們能躺著看書,不能抱著鐵(電腦)睡覺,等公共汽車時坐在棚里可以看書,不能上網,當然可以用手機閱讀,但是如果下雨,電腦、手機會受到影響。此外網上沒有囊括書籍的全部,有電腦決不等于有圖書館,比如甲骨文輸入電腦就比較難,如果我們只是讀網,我們的知識結構就會片面和不足。當然將來網絡也會發展,今后可能會囊括所有的書,不能忽視它的前景,但是對于很多人而言,尤其是中老年人,讀書的熱情還是不會磨滅的。
吳禮權:網絡閱讀超過圖書閱讀,這是大勢所趨,畢竟網絡閱讀更迎合人們追求時尚的心態,也有經濟、便利等實際方面的考慮。網絡閱讀超過圖書閱讀,還有一個不為人注意的原因,那就是圖書儲存的問題。圖書需要收藏的空間,還得整理、清凈、保護。對于現代人,有雅興有意愿做這些的很少。而網絡閱讀,則完全沒有這些問題。不需要保存的資料,隨看隨過,需要保存的,保存個電子版本,遠比保存個紙質版本要省事,找起來也更方便。但是,無論網絡閱讀如何發展,終究不能完全擠掉或替代圖書閱讀一定的空間,畢竟圖書閱讀也有自己的優勢,比方說,可以躺著休閑式地閱讀,對于講究讀書情調的人,對于愛書者,對于大量的老者,圖書閱讀都是無可替代的。
記者:現在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對通俗文學、網絡文學更有興趣,深度閱讀被淺閱讀、快速閱讀取代,這樣的狀況對文學、對作家、對社會發展有怎樣的影響?
陸天明:當然擔心啊。我知道只鐘情于網絡,是一種偏頗,所以,每每地總要安排出一段時間來專門用作圖書閱讀。這種擔心和焦慮就像是人們如果天天頓頓吃麥當勞肯德基那樣的快餐,身體一定會出問題一樣,只沉浸在網絡瀏覽中,人也一定會變得浮躁和淺薄。這里必須指出的是,大型網站其實都是“商場”。點擊率是它們贏得利潤的大前提。因此,它們明著暗著在做的一切,總是為提高點擊率服務,變著法地吸引上網者到它們網站去,并長時間地逗留在它們那兒。它們必須“從眾”,為此,它就像許多大眾快餐一樣,不可能做得深刻和嚴肅,更不可能做得特別精美和渾厚。它是消息的快速交遞場,是虛幻的游戲園,是由你做主隨你選擇的三角地,又是種種噱頭的自在秀場。完全被它俘虜了,輕則“失去自我”,重則說“粉身碎骨”也不為過。它創造了二十一世紀人們一種新生活方式,它已經在以霸主的姿態入侵我們的精神生活。這是不可避免的,必須面對的,在許多方面也是值得歡迎的。但這里要用一句二戰時,捷克一位英烈在走上絞刑架時對世人說的一句話:“人們,我是愛你們的,你們要警惕啊!”面對脈脈含情,好似由你作主的電腦和網絡,其實處處布著“陷阱”。一個人可以放棄或忽視圖書閱讀,沉緬于網絡而無礙大局,但是一個民族或整個民眾都極大地忽略了圖書閱讀,有意無意地放棄或逃避深層次的思考和精神獲得,就可能影響這個國家的真正強大和可持續發展,無異在集體飲鳩止渴,或集體慢性自殺。對文學和作家的影響,也將是顯見的。這一點,從這次所謂的國民閱讀調查結果中已經顯現出來了。
鄧偉志:我喜歡看書,這跟年紀大有關系,幾本書放在那里定格了,這本108頁,那本801頁,比較著看,反復推敲,如果上網閱讀不方便也容易忘記,這樣的閱讀方式與我做學問有關。年輕讀者喜歡上網也很正常,時代在前進,技術在前進,興趣在發展,但是一個人不讀四大名著,愧對中國文學、歷史,所以我認為既要讀網,也要讀書,兩者并行不悖。
吳禮權:文學作品的閱讀,古今中外,如果不是假裝嚴肅,故作高深的文學研究者,絕大多數讀者都是出于娛樂或是kill-time的目的。既然是娛樂或消磨時間,通俗文學、網絡文學則更適合,形式也新穎,何樂而不為?至于深閱讀、淺閱讀什么的,對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人,應該沒有這個考慮。因為本身就是娛樂或消磨時間,想那么多不累嗎?既然是為娛樂、休閑、放松,何必把自己弄得那么累呢?從常人的角度看,這可以理解。深閱讀,那是文學研究者的事,或是文學愛好者、附庸風雅或說追求情調者的“雅趣”。至于淺閱讀、深閱讀對文學發展、社會發展的影響,我認為幾乎為零。原來流行的以文學作品影響人的心靈、凈化人的思想,對讀者進行道德宣講的時代早就過去了,20世紀60年代以后的一代恐怕早就不信了。希望文學作品凈化人們的心靈、影響人們的人生觀或世界觀,那只是作家烏托邦式的理想。文學從來都不會對社會發展產生多少正面影響,相反,負面影響則是有的,如古時有句話:“讀了《三國》學奸詐,讀了《水滸》學打架”。至于讀《金瓶梅》,恐怕很少有人是為了某種神圣的理由吧。杜甫有句詩說:“文章一小技,于道未為尊”。詩圣夫子自道,應該不會騙人。曹丕說:“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恐怕是他做皇帝的政治需要。
記者:這次韓寒、郭敬明首次入選“我最喜愛的作者”前10名,“擠”走了曹雪芹和冰心,您怎么看待這個現象?
鄧偉志:這只能是2008年的統計,20年以后如何難以預料。《紅樓夢》有幾百年歷史,曹雪芹反映了封建社會快要滅亡時的社會狀態,今天的讀者閱讀便有隔膜。而兩位年輕作者反映了今天的生活,有現實感、時代感,所以受歡迎也是正常的。但是從文學價值、歷史價值來看,兩位年輕人較之于曹雪芹還是遜色的。像冰心作品反映的時代是三四十年代,如果還健在,應該還能夠寫出受今天青年人歡迎的作品。這個排行榜反映的是2008年讀者的興趣,以后曹雪芹、冰心可能重新上榜,也可能再次落榜,這跟讀者興趣有關系,或者也可能會有新人在文學價值上超過曹雪芹、冰心。
吳禮權:這個現象非常正常。因為經典從來都是相對的,在短時間內說某人的東西是不是經典,那是非常靠不住的。比方說,《三國演義》、《水滸傳》、《金瓶梅》、《紅樓夢》、《西廂記》,從今天的角度看,肯定都是中國文學的經典,但是在它們的時代,恐怕沒有哪個統治階層推崇其為經典。但是,在歷史的長河中,經過大浪淘沙的過程,后人肯定了它們的經典地位。因此,經典決不是作品產生的那個時代有話語主導權者所能規定得了的,而是要經過相當長的歷史沉淀后,由后人在心目中“不約而同”公認的產物。
陸天明:類似的這種調查,從前有過多次。比如近代中國影響最大的一百部(五十部或十部)小說啊,一百位(五十位或十位)作家啊,我從來不相信這種調查。大陸上從來還沒有特別公正成熟和科學的民意調查。總是某些文學人打著民意調查的幌子,去搜集一些例證來證實他們自己早已在推銷批發的某些文學觀點和理論主張。文學閱讀和文學創作,不像做機械零件,可以拿統一的標準去衡量。你問湖南人蘇州人或東北人,這世界上什么東西最好吃,你拿同樣的問題去問英國王室繼承人,再問四川災民的孩子,你覺得誰說得是對的?在沒問清楚做這次國民閱讀調查的人到底是在什么樣本人群中做的調查以前,就這種調查結果去做任何分析,都是一件毫無意義的事。至于擠走冰心和曹雪芹,并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作家再偉大,都只能屬于某個時代。我們不討論韓寒和那個抄襲了別人作品還不認錯的郭某人入選“國民最愛”是否有道理,只說即便是這樣年輕時髦的寫作者,也不能保證五十年后還有人記得他們。而冰心起碼讓人記住了她六七十年,而且今后還會有許多人將閱讀、研究并記住她。至于那位曹老先生,更是在一二百年里讓人們一直在津津樂道他。即便這次自以為的“國民”調查結果是可信的,也絲毫不能動搖他在中國文學史和世界文學史上的崇高地位,這種崇高更不是來自某個角落里的幾下吠叫聲就能摧毀得了的。至于越來越多的人更喜愛金庸,這也沒什么了不得,大眾嘛,總是以娛樂為主。如果哪個作家愿意以娛樂民眾為自己的終極目標,也不妨去做金庸第二。只要不去抄襲,中國出更多的金庸,更多的瓊瑤,更多的古龍,更多的韓寒,都是好事。最后要說一句,如果今后搞一次非常地道的調查,證明大多數中國人真的都不知道魯迅,不知道曹雪芹,也不知道李白杜甫,更不知道莎士比亞和巴爾扎克、亞里士多德……了,也不必驚慌失措,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趕緊把那時候的文化部長和教育部長撤換了,換兩個能挽文化頹勢于既倒的明白人來做事就可以了。要知道,文化頹勢如不救,也是能“亡國滅族”的!
年輕讀者MSN群聊
Rainbow:主持人,本刊記者胡凌虹
小川:30歲,男,北京某雜志編輯
瘋兔:26歲,女,萬眾傳媒市場推廣
YellowGreen:21歲,女,復旦大學新聞系在讀學生
經典過時了?
Rainbow:晚上好,今天請大家來聊聊這個話題,第五次“全國國民閱讀調查”顯示,韓寒、郭敬明首次入選“最喜愛的作者”前10名,“擠”走了曹雪芹和冰心。大家覺得正常嗎?
小川:我覺得很正常,因為他們都過時了,我覺得冰心,也不是什么神仙,被擠出去很正常。
瘋兔:不是很正常啊,冰心的作品看得不多,只能說她在專業方面很厲害。但是看過《紅樓夢》的人應該都很喜歡吧,這本書太棒了!
YellowGreen:要看這個調查是怎么做的,如果是網絡調查的話,就很正常咯!
小川:當然可能更多人覺得,郭小四和韓寒不應該進去。覺得他們不夠資格,但是不得不說80后、90后都很喜歡小四和韓寒。
瘋兔:我也是80后啊,我就不喜歡韓寒。
YellowGreen:我也不喜歡,剛出來時覺得確實很敢說,之后就沒什么感覺了。
是什么影響了閱讀?
Rainbow:你們覺得為什么韓寒、小四能“擠”走冰心和曹雪芹?
瘋兔:其實,我覺得是一個文化通俗與專業的抗衡,我相信這個結果的產生和受眾與人群有著最直接的關系。
小川:我覺得是大家的閱讀習慣發生了改變。淺閱讀和網絡閱讀對人沖擊而且讀者的“審讀”能力也在下滑,直接、粗淺、明了的東西更能贏得大眾的喜愛。忘記告訴大家,調查結果還有最獲得大家喜歡的雜志是《讀者》和《知音》。
Rainbow:是什么影響了我們的閱讀習慣?
瘋兔:無疑是網絡。
Rainbow:第五次國民閱讀調查顯示:網絡閱讀首次超過了圖書閱讀。確實,電子閱讀,像網上閱讀、手機閱讀,正在改變人們的閱讀習慣,成為我們年輕人的一種生活方式。
小川:網絡只是一部分,此外出版商近幾年出了太多的垃圾書,不覺得現在的書含金量越來越少了么?或者說,越來越走媚俗化路線。淺閱讀是讀圖時代帶來的,此外,時代以及大城市的浮躁性注定了淺閱讀本身。而且媒體,應該是引導讀者,而不是適應,所以媒體在這個方面做了惡性推動作用,尤其是類似時尚之類的動不動就是200Page的雜志,你不可能有時間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完,大量的圖片和色彩都在沖擊你,很多時候你覺得很趕……但是你不知道在趕什么。我也是媒體,所以我這么說。
瘋兔:讀圖時代是到了,但是韓寒也并非靠圖片紅起來的,這點上,我覺得圖片不能成為主要因素,或者說人類的懶惰不能作為主要因素。
我們的閱讀習慣
Rainbow:記得大學的時候幾乎整天泡在圖書館里看文學作品,現在工作了,發現需要強迫自己靜下心來進行深度閱讀。瘋兔,你是做電子雜志的,你覺得這份工作對你以前的閱讀習慣有影響嗎?
瘋兔:光看我們自己的電子雜志都看不過來了。
YellowGreen:我覺得自己也是淺閱讀居多,很難沉下心來看大部頭的書了。學業壓力大,淺閱讀畢竟輕松。
小川:我有很多深閱讀的時間,這是因為我工作需要,我個人愛好,但并不是人人都是編輯,人人都愛看書的,一個每天上班都要忙一堆工作的人,他覺得閱讀就是放松,什么書我都能隨時拿起來就看,隨時放下就睡覺。
接受現實or主動反抗?
Rainbow:我們對這樣的閱讀現狀無能為力嗎?
小川:淺閱讀,是一種更吸引人的方式。大眾在剛開始,肯定會如此蜂擁,而作為提供者的媒體,自然沒辦法忤逆大眾的口味。但是這個東西就好比黃色站點,開始就新鮮,一旦東西普及了,也就沒了興趣,人們還是會乖乖回到之前的路上來。換句話說,曹老師出局只是暫時的,只要他夠經典,也許下屆就回來了。但是《知音》和《讀者》是暢銷的位置是不變的。因為任何一個時代都需要廁所文化……
瘋兔:其實剛剛小川說得一點沒錯,就是時代性,每個時代有每個的特性,不一定非得經典一直唱主角,但是,這些廁所文化為什么會站上主流的舞臺,也是我們需要考慮的。我可以接受易中天成為一種新的流行,但是對于韓寒這樣的,很難承受。
Rainbow:小川的意思是靜靜地等待這個輪回嗎?我們什么都不用做,真的可以回到那個大家愛讀書,愛看經典的時代?
小川:早年流行的齊劉海,當年時髦后來土,現在又回來了,早年大家相親婚姻,后來自由戀愛,現在相親風潮又回來了。
瘋兔:看來這位小哥還不明白作為一個媒體人,應該如何成為一種文化潮流的引導者。
后記
前一陣,韓寒炮轟文學大家,其中包括這次被“擠”下榜的冰心,同時新版電視劇《紅樓夢》里的造型一出,滿城皆知,大家爭相觀瞻,豈料作為源頭的曹雪芹卻不再成為“我最喜愛的作者”,這似乎有著某種戲劇性。不過時代所致,大勢所趨,第五次國民閱讀調查結果也許確實不需要我們太過憂慮。閱讀是私人的事情,所以在這期欄目我們只是尋找各種聲音,不尋找標準答案,不制造輿論壓力。不過,身處快餐時代,無法改變現狀的同時,或許我們可以對自身進行一下反思:現在的閱讀環境與以往相比是最好的,但是在廣告、媒體、流行、網絡的各種誘惑與暗示下,我們是否漸漸丟失了自己的判斷力和思考力?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當各種暢銷書、網絡作品成為精神食糧的時候,是否加劇了我們自己的浮躁心態?我們在各種選擇機會和可能中如何找到最有利于自己的閱讀方式和精神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