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種誓言老去

1

這已經是肖梓青第十五次拒絕家里為他安排的“相親”了。

臨近下班的時候，他打電話給家里說自己有急事需要加班，然后全然不顧另一端急得跺腳的母親，掛掉電話就賴在辦公室發呆。而此刻，母親已和約好跟肖梓青見面的女孩子走到了“老樹咖啡”的門口。

肖梓青在電視臺做欄目制片人，32歲，收入不菲。從25歲研究生畢業開始，肖梓青的婚事就成了全家人最頭疼的難題。他只會埋頭工作，對母親費盡心機“物色”的女子要么避而不見，要么以“性格不合”推卸。7年過去了，他依舊單身。

肖梓青在辦公室把空白的電腦屏幕盯得出神，一大包軟盒“中華”很快抽掉一半，房間里煙霧彌漫，仿佛著火了一般。

看到墻上的時鐘指向8點，他驅車出門，轉過班駁的老街，在一處陳舊的大樓前停定，跟門衛友好地打過招呼，然后徑直上樓。這是他的老房子，在成為制片人前，肖梓青在這里度過了5年時光。

熟稔地推開二樓靠西的房門，陳腐的味道撲鼻而來，房間里的一切都老舊不堪，只有墻壁上用紅漆寫成的鮮明大字絲毫沒有褪色——我愛肖梓青。肖梓青是我一個人的，若有誰跟我搶，只有死路一條!!!這大段火辣的表白幾乎占據了整面墻的一半，文字后是3個像鋒利的飛刀一般大大的驚嘆號。

7年了!肖梓青的心中閃過一絲清晰的疼痛。原來這些誓言都還舍不得老去。如果母親看到這些文字，就會明白他為什么始終不肯婚娶的原因了。

肖梓青走到這面墻的跟前，伸手細細地摩挲那大個大個的紅漆字，一瞬間，眼淚就簌簌地掉下來。

原來，那些有艾姣的歲月，一刻都不曾遠行。

2

遇到艾姣的那一年，肖梓青念研二，已在電視臺做實習編輯。

因為回校參加運動會，于是在四月明媚的春光里、在飛揚的花香下、在跑道旁的拉拉隊中，他看到了一身素白、長發披肩、秀氣迷人的艾姣。肖梓青平靜如水的內心，頃刻間便洶涌澎湃。

他把自己的文學功底發揮到極限，熬夜寫出大段大段精致的情書追求她。艾姣不冷不熱地拒絕，說自己已答應母親絕不在大學戀愛。這似乎更激起了肖梓青的情致，他一如既往地約她看電影，持之以恒地寫火熱而摯誠的詩歌、謄抄在紙上、訂成一本厚厚的集子送她。看到扉頁上那句“不管我怎么用力地飛翔，卻始終走不出你深情的凝望”，艾姣的心溫暖起來。能寫出這樣癡誠句子的男人，鐵定是壞不到哪里去的。

6個月后，他們相愛了。此時，肖梓青順利簽約電視臺，艾姣念大四。

好在相距不連，肖梓青總是能抽出空閑時間偷偷跑回學校跟艾姣幽會，每次都帶了大包大包的零食作為禮物，然后在艾姣的驚呼聲中幸福地看她吃得滿嘴油膩、直呼救命。

肖梓青是學校里的才子，人緣極好，所以他們的愛情得到包括老師在內的一大群人的祝福。郎才女貌的組合，前程似錦。

艾姣生日的那個冬夜，因為趕制一期節目，肖梓青幾乎加班到午夜，他萬分愧疚地打電話過來賠禮道歉，說自己工作太忙可能無法陪她了。艾姣“大度”地勸慰他，“男人要以事業為重”，但心里還是黯淡難過起來。女人的青春是短促的，22歲可只有一次呵。

一刻鐘之后，艾姣的出租屋就響起了急促的叩門聲，手機短信也適時傳過來——如果你不肯原諒我的遲到，可以懲罰我一直站在門外。打開門，一大束火紅的玫瑰塞滿了艾姣的懷抱，肖梓青的右手，拎著一個大大的蛋糕，袋子里甚至還有紅酒。

艾姣不顧一切地撲上去，眼淚滴到肖梓青的脖頸里，涼沁沁的。

那一刻，艾姣在心里默許：自己這輩子，一定非懷中的這個男子不嫁了。

3

艾姣畢業后，為了迎合家人“工作要穩定”的規勸，她簽約到城郊的中學任教。

他們之間突然隔開好長一段距離，乘坐汽車要馬不停蹄地顛簸3個多小時才能見到對方。

肖梓青總是會穿越大半個城市，半身疲憊半身欣喜地去看艾姣。他系了圍裙，手忙腳亂地炒菜做飯，把成天吃食堂的艾姣喂得滿臉堆笑。在她出去上課時，他還悄悄漿洗她換下的衣物。

匆匆忙忙地歇一夜，然后風塵仆仆地趕回。

日子雖然不咸不淡，但他們已然滿足。

梓青，我好想有個家，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舒適、溫馨、幸福的家。艾姣依偎在肖梓青的懷里，無限憧憬。

肖梓青的心微微一震，是啊，應該給她一個家了。對于一個全心愛自己的女子而言，安定的家比什么都重要。她想跟他婚娶成家、生根發芽，而不是逢場作戲。

咬咬牙，東挪西湊，肖梓青在城市里買下了一套兩居室的二手舊房。雖然簡易，卻是一個真正屬于一份飽滿愛情的“溫室”。

艾姣在肖梓青電話的催促下，依靠出租車的牽領，好不容易才找到老房子。當肖梓青把一串鑰匙交到她手上時，終于明白意思的艾姣，還是忍不住風度盡失地大聲尖叫起來。

梓青，你太優秀了，離你這么遠，我可真不放心。怎么樣才能監督你呢?收拾房間的艾姣一半認真一半戲謔地望著肖梓青。

隨后她就開始翻箱倒柜，居然找到了殘存的油漆。于是那個陽光曖昧的下午，西面墻壁上就留下了艾姣霸氣十足、鄭重其事的宣言：我愛肖梓青。肖梓青是我一個人的，若有人跟我搶，只有死路一條!!!

不準你擦掉，我要它代我時刻監督你。看著艾姣的“無理取鬧”，肖梓青哭笑不得。但他心里。暖烘烘的。

4

那年的圣誕狂歡夜，艾姣的手機怎么也打不通。

后來終于接聽，卻是鬧哄哄的雜音。艾姣說，她跟同事一起在KTV里唱歌，晚點打給肖梓青，然后“啪”地掛了電話。

因為已做到責任編輯的位置，肖梓青越來越抽不開身。

或許是責怪我吧!肖梓青自我解釋。但一會兒再撥過去，電話竟然已經關機。

時間已是深夜一點多，艾姣依然沒有消息。肖梓青的擔憂比和憤怒一齊涌上心頭。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的第一次爭吵鋪天蓋地。

手機沒電了。艾姣理由十足。

你不會借個電話打過來?肖梓青不依不饒。

俗話說——距離產生美，但相隔太遠，滋長的卻多是誤會。

肖梓青也關了電話，賭氣不再理艾姣。他想讓她嘗嘗擔憂愛人的滋味。

氣消后的第二天，肖梓青打電話過去，艾姣怎么也不接。

梓青，我們隔得太遠了，太多想你的時候，你都不在身邊。我很厭倦這種兩地相思的日子。同事鐘偉很早就開始追求我了，圣誕夜那晚，我同意了跟他在一起。梓青，我們分手吧!

讀著艾姣發過來的短信，肖梓青如同欣賞別人的故事，驚異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我要你親口告訴我。強忍怒火與悲痛的肖梓青發短信“命令”艾姣。

冷漠無比的聲音，針一樣扎到肖梓青的心，艾姣“殘忍”地向肖梓青提出分手。

為什么?我們才分開多久?難道你就那樣耐不住寂寞?肖梓青已然亂了方寸。

忘了我吧!艾姣掛斷電話。

臭女人。肖梓青在心里罵出來。

這樣的女人，不要也罷，都怪自己遇人不淑。肖梓青刪掉關于艾姣的一切消息，搬到單位的集體宿舍，用狂熱的工作熱情麻醉自己。

他害怕空閑，更害怕空閑時的思慮。

肖梓青用一把厚重的大鐵鎖，鎖上了老街墻壁上涂滿愛情的舊房子，他要把那段日子，從自己的記憶中永遠抹去。

無論多美好的故事，在生活面前，都會改變原來的發展方向，即使是那千般濃烈、萬般決絕的誓言。

5

時間好不容易過去一個月，肖梓青度日如年。

這天，他正在編輯室里審節目，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過來。

我是艾姣的同事，她住院了，很嚴重，你來看看她吧!電話那端的聲音，萬分焦急。

肖梓青彈地而起，飛快地出了門，邊倒車邊跟領導請假。他以為自己會刻骨銘心地去恨，但一聽到艾姣病了，心底的憤懣立馬煙消云散。

他終究是愛她的，愛到忘卻了恨。

艾姣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臉色慘白。周遭是一大群男男女女，還有一位不停抽泣的中年婦人。

肖梓青跌跌撞撞地走進病房，艾姣已經熟睡過去，沒有人招呼她。他的心，迅速疼痛起來。

好好的人，怎么突然就得了這病呢?有同事小聲嘆息。

肖梓青望過去，快步上前抓住那人的手。艾姣到底怎么了?她得了什么病?

是，是白血病晚期，上周的時候她暈倒在辦公室里，送過來才知道的。那個同事伸手拭淚。

白血病?晚期?猶如晴天霹靂，肖梓青差點摔倒。

難怪艾姣老說頭暈，自己怎么就沒放在心上呢?要是早發現，興許還有救的。都怪自己馬虎，都怪自己只為了工作。肖梓青揪著頭發，不住地自責。

艾姣醒過來，看到端坐床前的肖梓青，先是一愣，繼而淚水就漫了上來。是的，她在最近的一次體檢中聽到自己是白血病晚期的噩耗。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的世界全部都坍塌了，自己才24歲啊，還沒活夠、還沒愛透呢，梓青怎么辦?他們共同的家怎么辦?

與其讓他經歷我的病去而終生疼痛、無法釋懷，不如讓他因為我的“背叛”而心生怨恨、很快遺忘。于是，艾姣便自作主張地“策劃”了圣誕夜的那幕“鬧劇”而有意讓肖梓青死心。

當說出“我們分手”的那一瞬間，艾姣清晰地聽到自己心碎的聲音。

她是愛肖梓青的，即使是這樣的欺騙，究根結底都是愛。她無法避免地要先離開，她不想肖梓青孤獨前行。縱然要恨，也比他永遠記得疼痛要好過千倍。

艾姣太幼稚了。她誤讀了愛情，也低估了肖梓青。

6

在南方也奇異地開始下雪的那個初春，艾姣還是走了。

她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枯槁、美麗盡失。

或許這是最好的解脫，艾姣應該可以上天堂的。雖然萬般不舍，但病床上艾姣生不如死的掙扎更讓肖梓青心如刀絞。

都怪命運不公，艾姣這樣的女子，本不該如此凄然地夭折。

肖梓青大病了一場，高燒到滿嘴胡話。他躲到老房子里，一邊呼喊艾姣的名字，一邊整夜地流淚。

兩周后，他出現在辦公室，精神萎鈍、雙眼凹陷，整個人縮水似的迅速瘦了一大圈。

每天木然地吃飯、睡覺，然后在一個個不眠的夜里，真切地想一個人，想到肝腸寸斷、淚流成行。

一直捱到30歲，肖梓青深陷在艾姣的回憶里無法抽身，雖然母親心急火燎地四處“張羅”，但再也沒有一個女子，能走進他的內心。

直到后來，母親的健康因為年歲的增長而直線下降，肖梓青只得搬回家里住。那是初夏時飄雨的黃昏，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肖梓青一步一回頭地張望，真誠地訣別。

轉身關門的那一瞬間，他分明看到了墻壁上那紅艷艷的誓言似乎正在凄涼地落淚——我愛肖梓青。肖梓青是我一個人的，若有人跟我搶，只有死路一條!

編輯 姚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