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招結束后,他感覺考得不好,學著電影電視里男子漢的豪邁口氣說:“小妹,你好好上學吧,我在家干活支持你!”父母相互看了看,并沒有堅持讓他上高中考大學的意思。盡管是自己的決定,看到父母無動于衷的反應,他的心里還是有了陰霾,有了小小的失落。農村里,最寶貝的往往是男孩子,而他們家卻相反。他覺得有些異常,怪不得小時候經常有人逗他:“小威是撿來的!”那是他第一次懷疑自己的身世。
那些又臟又累的單調農活很快就讓他的豪言壯語落了空。縣城普通高中的錄取證下來時,他欣喜若狂。后來,還是妹妹退學了。她初中還沒畢業,就不愿再讀書了。說實話,除了經濟上的因素,家里也必須有一個人做出犧牲,退學接替常年有病的父親。那段時間里,父母為此傷透了腦筋,甚至讓他這個只大她一歲的哥哥回來勸她。這樣的大動干戈,再一次讓他對自己的身世存了疑問,他要退學時,父母可沒有這么上心。他勸了妹妹一會兒,自己都覺得好笑,用的全是那些經不起推敲的大道理。
妹妹16歲,說是幫手,其實就是拿來充男勞力的。家里的地大多是菜園,每天的工作就是種菜賣菜。菜要想賣上好價錢,只有用自行車馱著送往40多里外的縣城。小妹一開始只能帶幾十斤的菜,不久,就能馱上1013多斤的重貨了。
她曬得黑黑的,與一個農婦沒有什么差別。賣完菜,舍不得買點吃的,忍饑挨餓趕回去午餐。有時候,妹妹也趁著賣菜去學校給他送生活費。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對哥哥能在縣城高中讀書既羨慕又自豪。就在樓道的拐角處,她把賣菜得來的角角分分從兜里清出來,全部塞到他手里。他過意不去,留她在學校里吃飯。她雖然嘴上說著不必了,心里還是很盼望有這樣的機會的。他也只不過17歲,心里藏著太多年少的虛榮,不愿別人知道這個土里土氣的女孩是他妹妹。好在這樣的時候很少,除非她來的時候接近中午。
農閑的時候,她喜歡打麻將,沒日沒夜地。父母也不管,有時還督促放假回家的他給她送飯。他很煩,她打麻將還讓人送飯。同時也在心里安慰自己,她一個沒多少文化的人,你指望她能有多雅的愛好?
他高考落榜了,不敢想象自己也會淪為妹妹這樣的菜農。他已堅定上大學走出農村的信念,想復讀。那個暑假,他極力地討好家里的每一個人,希望他們能支持他。不巧的是,妹妹賣菜回來時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胳膊摔壞了,而且傷得不輕。
大夫說,是傷著骨頭了,不能誤了接骨的最佳時間。窮人,借錢都難,因為還款的日期似乎遙遙無期。一家四口默默地把目光聚集到掛在墻上準備留做種子的蒜瓣上,那是當時家里惟一能換錢的東西。不知道是誰先開了頭,一家人嗚嗚咽咽地哭成一片,就連一向自認為剛強的他也流淚了。
妹妹堅持沒有去很遠的骨科醫院,只在鄉衛生所隨便地打了塊石膏。由于錯過了最佳的接骨期,一次并不算太嚴重的骨折導致她手臂現在只能伸到150度。如果鑒定的話,應該算是殘疾吧。
妹妹跟父母說:“還是讓哥上學吧,胳膊好了我就能趕集了。再說,我們苦點有什么,哥會爭氣的,他考上大學了,就沒有人敢看不起我們了!”
他終于考上大學了。妹妹買了掛鞭炮,在村頭燃放,之前許過的他考上大學放電影的愿望到底沒有實現。走的時候,他不知道家里從哪里弄來的錢,學費一分都不少。
工作第一年,妹妹到他工作的單位說,想趁著農閑出去打工。他說好啊,去吧,那口氣儼然城里人,還有事不關己的清靜,卻沒有一點做哥哥的關懷。妹妹怯怯地問:“可不可以借我點錢?我沒有路費。”
那時候他剛畢業,還正在處對象,手里哪有余錢?他不想向她解釋,趁機責備她:“你都這么大了,還整天打麻將,給你錢是不是又拿去賭?”
就這樣用自以為理直氣壯的理由把妹妹打發走了。很快,他就開始后悔,這樣做似乎太傷妹妹的心了。隔了兩天回去,母親說,你妹妹去廣州了。他問,她不是沒有錢嗎?父親在一旁搶白說:“還不是借你姑夫的!”他捏著褲兜里借來的200元錢,沒有辯解。母親說,你妹妹不容易,打麻將一圈四牌輸贏才5角,能輸多少?她要像你一樣閑下來就讀書寫字莊稼活哪個干?
第二年,妹妹嫁了本村的一戶人家,家境也不是很好,但是干農活可是一把好手。只要不離開家,父母對妹妹的婚事并沒有多少要求。出嫁那天他回去了,妹妹很高興,好像他這個大學生哥哥給她的婚姻撐了不少門面。送走妹妹,父母在家里眼淚汪汪的:“你妹出門時什么也沒有,我們對不起她啊!”
后來,他下崗了,想弄點錢做些小生意。跟妹妹說,她很爽快地說她們家還有5000元,先拿去用吧。他說,你還是回去和妹夫商量一下再說吧,也不急。妹妹說,不用,借給自己的哥哥,又不是外人。
家里還有兩片老宅基地,交通方便,鄉里又正在搞開發,宅基地很緊張,一處能賣2萬多。他跟父母說了他的心思,他們堅決不同意:“賣宅基地?不行!這是給你妹妹留的。你看你妹現在還沒有地方住,一直借住在公婆的過道房里。”
他爭辯說,哪有把宅基地留給女兒的道理。也是,農村里根本沒有把房屋、宅基地或遺產留給女兒的先例。
母親說:“你妹與別人不一樣的,她為你,為咱們家……”
他氣得飯都沒吃,走了。天下哪有這樣的父母,不向著兒子卻向著出了門的閨女!看將來誰給你們養老送終。
妹妹打他的手機:“哥,別生氣……”
他摁掉妹妹的電話,心里想,還不是因為你,我哪里還是你哥哥!
他越來越懷疑自己和父母的血緣關系。有一次打電話,半真半假地問最疼他的姑姑,姑姑很堅定地說:“你瞎想什么啊!是我把你媽推進產房的,也是我把你從產房里抱出來的,怎么會有錯!”
他反問:“那我怎么不像我爸我媽啊?我記得小時候很多人都告訴我,說我是媽媽在路邊撿來的。最重要的是,為什么爸媽更喜歡小妹?”
姑姑囁嚅半天,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大人逗孩子玩不都是這樣說,看這個撿來的孩子多可憐,沒人疼沒人愛!”
2003年,父親生病了,到縣城住院。妹妹打電話給他,帶著哭腔。
“哭什么,又不是什么大病。”他有些不耐煩。和妹妹、妹夫、母親抬著父親去住院部病房時,母親的手擠破了,血流了很多。
一切安頓好,他看到床頭廢紙簍里有兩塊沾著濃濃血跡的棉球。聯想到自己可疑的身世,他趁人不備,拾出一只。讓醫院的同學做了血型檢查。果然,是AB型,而他是0型。同學很肯定地說,父母一方是AB型,孩子絕不可能是0型。
像一塊錦繡的布,原本就有裂口,現在嘶地一下,拉成了一道長長的口子。他的心旋即灰暗下來,怪不得父母不愿讓妹妹輟學,怪不得宅基地要留給妹妹……到底還是一家人親!
父母畢竟養了他這么大,供他上了大學。現在父親住著院,他不想讓父親臨走時懷著內疚,讓一家人在那個時候還感到對不起自己。他放話寬慰他們,等爸出院了,帶他去大城市轉轉。這話有點像中招結束時的氣勢,不同的是,那時候他還很青澀,而現在已經歷經滄桑。他被自己樸實的親情觸動,畢竟父子一場,等到陪父親旅游回來再問也不遲。于是,依然不動聲色地照顧著住院的父親。心里面,已經豎了一堵無形的墻。
父親便盼著出院,精神好了很多。可是,隨著檢查的深人,他的病最后確診,肝癌晚期,只能回去靜養。沒想到這么突然,父親很快就癱在床上。他工作忙,走不開,十天半月才回去一趟。母親并沒有什么不滿:“多虧了你妹,你爸想吃什么你妹就買了送來。還有你妹夫,親兒子一樣……”
他心想,是啊,畢竟我不是親兒子,妹夫總比我親些吧。
他丟給家里1000元錢:“妹妹也不是外人,我爸不也是她爸么?這段時間,爸想吃什么就買什么吧,別委屈了他。”
母親聽出他話里的不高興:“唉,你們兄妹倆這是怎么了?……知道你上學的學費是怎么來的嗎?我們仨輪流去血站賣血換的錢,你妹妹出的主意,還不讓我們說,誰讓咱家窮呢!你上學走了,你妹哭著說,我哥多可憐啊,人家上大學什么都有,我哥還沒有穿過皮鞋呢……她又背著我們去賣血,然后寄給你皮鞋、衣服、學費,直到你大學畢業……”
他心里存的那點積怨瞬間就融化了。即使他不是他們的直系親屬,他們為他做了這么多,也勝似親人啊!晚上,他掂了兩瓶酒第一次去了妹妹窄小的家。他已經很多年不像個大哥了,從旁人那句“撿來的”玩笑話,到妹妹打工借錢……一直以來,都是做妹妹的默默地支持他。
妹妹的驚喜可想而知。她熱情地張羅著飯菜,恨不得讓全村人都知道,哥哥來看她了。
喝到最后,他有點高了,拍著妹夫的肩膀:“兄弟,我妹妹和你一樣,是好人,你要善待我妹妹……我還有一件事想求你,咱們同是一個村人,你能不能幫我問問你爸你媽,我親生的父母到底是誰?”
妹夫眼一瞪:“啥?咱爸咱媽不是你親的?你喝多了吧!”
他是喝多了,舌頭有點直,可還沒醉:“可不是!那天在醫院抬咱爸,媽的手擠破流血了,我拿去驗,媽是AB型我是O型,人家醫生說我們不可能有母子關系。”
妹妹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外面回來了:“不可能!哥,你不是我哥你還能是誰?”
既然妹妹都知道了,他也就不想再遮掩了:“小時候,人家都說我是媽在路邊撿來的。我知道你這個妹妹為我犧牲了很多,可我不明白,為什么咱爸咱媽從來都不向著我……”
妹夫有些納悶:“怪了,我也是AB型,血型能證明父子關系那還驗什么DNA?”
妹妹突然想起來了:“你妹夫那天也擠破了手,會不會弄錯了?”
他心里忽然存了一絲僥幸。30年了,這個家對他來說有太多割不斷的溫暖。
一個月后,父親扛不過去了,臨終前拉住他和妹的手:“爸想告訴你們一件事,不說我走了也難閉眼。小威,不要亂猜自己的身世了,你妹妹才是我們從路邊撿來的。小時候,想到她沒有父母,就格外疼她……”
妹妹早已泣不成聲:“爸,別說了,我知道,你們比我親生父母還親!”
母親在一旁補充說:“我們一直不想告訴你們,怕你們兄妹倆有異心。其實,你妹早就知道了,賣血那時候她就聽人家說過,我們的血型不可能和她有血緣關系……”
編輯 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