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傍晚,我在上海辦完私事后,帶著一身疲倦,坐火車趕往南京。
上車后我就打起了瞌睡。一覺醒來時,車已到了昆山。在昆山站,上來了一對老年夫婦,相互攙扶著坐到了我的對面。他們剛坐下,又都站了起來。老大爺輕聲地說:“你好暈車,挨著車窗坐會好些。”老大娘說:“坐吧,坐吧,俺坐這里不是好好的嗎?”但老大爺還是堅持著把座位換了過來,讓大娘挨著車窗坐下了。他們看著我似睡似醒的樣子,相互笑了笑,就什么話也不說了,仿佛怕打攪我似的,干啥都是輕手輕腳的。
我瞇著眼,看到大娘從貼身的包裹里拿出半瓶礦泉水來,她把瓶蓋擰開后遞給老大爺。老人家沒有接,卻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噢,那意思是讓她先喝。果然,大娘喝過一口之后,老大爺才把瓶子接過來,仰著脖子喝了一口。
然后,老大爺就把那半瓶礦泉水放到面前的茶幾上。看著茶幾上的半瓶礦泉水,我在想:若是剛才老大爺多喝幾口,或是大娘多喝幾口,這個瓶子就是空的了。就因為還有半瓶礦泉水,讓那個在車上撿瓶子的孩子,幾次撿起,又幾次放下。
列車風馳電掣地運行著,可對車廂里的旅客來說,時間仿佛停止了似的。我幾次從瞌睡中睜開眼睛,看到車廂里的一切依舊,過道里旅客依舊擁擠著;面前的半瓶礦泉水,依舊在茶幾上輕微地搖晃著。
不知是怕撿瓶子的孩子撿去,還是怕晃動的車廂晃倒瓶子,當火車快到蘇州站時,大娘已把那半瓶礦泉水抱在懷里了。老大爺從她懷里拿過那半瓶水,我以為老大爺是渴得難耐了,然而他擰開瓶蓋,又把瓶子遞了過去,讓大娘先喝。大娘喝過后,老大爺才心滿意足地喝下一口,喝下后還不停地咂著嘴,仿佛在品味著什么。
車過無錫后,大娘從老大爺手中接過瓶子,她把蓋子擰開,又遞了過去,剛遞過去又遞了回來。她這回沒再推讓,仰著脖子喝下一口。可喝下后仍張著嘴巴,嘴巴里看不到牙齒,也許牙齒已掉光了吧。兩腮也癟癟的,因張著嘴巴而顯得更加癟凹下去了。看到這情景,老大爺樂了,只見他孩子似的舉起瓶子,把那剩下的礦泉水向大娘干癟的嘴巴里倒去……
這就叫返老還童吧。看著這對老年夫婦天真的笑臉,我忽然覺得他們是天底下最恩愛的一對老人,最幸福的一對老人,最富有的一對老人。那時,我沒有笑出聲來,我怕我的笑聲會打攪他們,我只是在心底里笑著,在心底里感動著,在心底里祝福著……
這對老夫婦是走親戚?是看望兒女?我不知道。他們到哪里下車?我也沒有問。他們一直在我對面坐著,那個礦泉水的瓶子,像寶貝似的在他們中間遞來遞去。當他們重新把瓶子放到面前的茶幾上時,我吃驚地看到,依舊是半瓶礦泉水,仿佛一口都沒有少!
我到南京下車了,兩位老人還在車上坐著。不知怎地,那半瓶礦泉水總在我面前搖晃著。我想:如此恩愛的老人,怕是整個旅程都無法把那半瓶礦泉水喝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