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街角的水果攤前買了些水果,交了錢,正要走,賣水果的女人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計,她猶豫了一下,探前身子,有些怯怯地問我:“馬老師,你認識Y中學的領導嗎?”
我有些意外。印象中,這是一個很少說話的女人。除了寡言少語,我所見到的,全是她的辛苦。夏天時候,別人家的攤位前都有一個大遮陽傘,高高的,遮出一片陰涼來。而她,只把水果遮得嚴嚴實實的,自己卻在太陽底下暴曬著。冬天,大冷的日子,別人都不出攤了,她還在。我常見她披著一件破舊的綠軍大衣,站在瑟瑟的冷風中,不停地跺著腳,等著顧客出現。
由于上下班我經常路過這個街角,也由于經常買她的水果,一來二去,我們認識了。但也只是簡單的認識。有時候,遠遠地看見了,揮揮手,算是打了招呼。即便是買水果的時候,也只是彼此笑笑,卻很少說話。
今天,女人一開口,我吃驚不小。
“Y中學的領導,嗯,我認識,怎么,有事嗎?”我滿懷好奇地問。女人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聲音低低地說:“我閨女在那所學校上學,被開除了?!迸擞行┬呃ⅲ灿行┎缓靡馑迹f完這句話,仿佛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開除了?怎么回事?”我表達著我的疑惑。因為,在我看來,一個女孩子,很少有被學校開除的時候。
“她啊,搞對象,被學校知道了?!迸说拖骂^,雙手不停地揉搓著衣服的前襟,仿佛,犯錯誤的,不是她的女兒,而是她自己,“我也沒料到,閨女會這樣。我一天到晚看著這個水果攤,也沒工夫照料她,這個孩子,真叫人想不通,唉……”長長的嘆息中,我看到女人的眼圈開始發紅。
我決定幫女人這個忙。
第二天,我就跑到Y中學,找到了她女兒所在班的班主任張老師。張老師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女老師,聽說我為被開除的女生而來,說:“馬老師,你說現在的孩子多不爭氣。你不知道,這個女生的母親有多可憐!”
“怎么,你了解她的母親?”我有些納悶。
“那天,因為要叫家長,她來了。”張老師說,“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位母親:憔悴的面容,被風撕扯得蓬亂的頭發,破舊的衣衫,慌亂而無助的表情。乍見,讓我心驚。當我把她女兒的相關情況以及學校的處理決定告訴她后,她竟支持不住,一屁股癱坐到了椅子上,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大半天的工夫,她都這樣傷心地哭著。鬧得我,也跟著她眼淚麻花的。她拉著我的手,不停地說,張老師,閨女要這么回去了,天就塌了……”說到這,張老師有些激動,“后來,我才知道她丈夫患腦血栓,已經癱瘓了好多年了。婆婆七十多了,不能動彈,成年在炕上躺著。家里,只有她一個人苦苦支撐著。她擔心,如果閨女這樣被開除回了家,她爸爸知道了,一生氣,怕活不了……這是我所見到的最無助最可憐的一個母親,也是我見到過的最辛酸的學生家長。后來,我和她商量了一下,讓她直接把女兒送到了親戚家,然后,再想辦法。馬老師,你要是能和領導說上話,幫幫這個母親吧?!?/p>
天哪!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關于女人的情況。我之前所見到的她的所有辛苦,一下子找到了答案。我必須竭盡全力去幫她,或許,這已經不是一次簡單的幫忙,而是一次拯救。
謝天謝地,Y學校的領導給了我面子。條件是,讓女生在家反省一個月再回來。當然了,我也看到了女生寫的那封“情書”,竟然滿紙的“老公”“老婆”之類的話,現在的孩子啊,竟然到了這樣令人不堪的地步。
當我到水果攤前,把女兒可以重新上學的消息告訴女人后,她竟然高興得不知道說什么好,手忙腳亂地裝了滿滿一大塑料袋蘋果塞給我。我推搡著不要,結果,蘋果撒了一地。她賠著笑臉,又手忙腳亂地撿拾著這些蘋果。女人伏在地上的姿勢,讓我感到一陣心酸,我覺得,這個女人,悲愴得,就像掉在地上的蘋果。她從生活的美好及人生的幸福里跌落下來,無論滾落到哪里,都是不盡的辛酸與苦痛。
女人過意不去,決意要請請我。對于這樣在艱難中掙扎的女人,我怎么好意思去吃她的飯呢?女人的幾次盛情邀請,我都婉言拒絕了。
有一天中午,我下班,剛出單位大門,見她等在門口。“你怎么在這里?”我很驚訝。她笑笑,說:“我在這里等你好久了。我已在飯館里要好飯菜了,你今天無論如何也要去的。”說完,她把自行車一橫,擋在了我面前。
那是一個小飯館,她要了滿滿一桌子飯菜。一起吃飯的,還有她的女兒。我不知道她的女兒是不是從內心里感知到了母親的艱辛和不易,席間,有好幾次想說說她,但幾次話到了嘴邊,都咽了下去,我想,生活最終會讓她明白一切的。
我找了個理由出來,把賬結了,然后偷偷跑了出來。這樣的飯,我沒有心思吃下去,因為,那是一桌子的辛酸和淚水。
撥動心弦的微笑
那天,我到火車站去接漢口來的客人。
清晨的車站廣場上,稀稀拉拉的,沒有幾個人。我正要走進售票大廳去買一張站臺票,門口的角落里,突然走出一個男人,他向前跨了兩步,有些猶豫地朝我喊了聲“大哥”。
起初,我以為聽錯了,因為我并不認識他?;仡^看了看,身后并沒有其他人。接著,男人又叫了一聲“大哥”。他的目光怯怯的,有一些無助,也有一些無奈。我說:“你叫我嗎?”我想證實一下。他點點頭,說:“大哥,是這樣的,下公共汽車的時候,我的錢被人掏了,我回不了家了,我是想……”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的腦海中立刻涌現出了許多畫面,故意弄殘了肢體的行乞者,編造家里遭受滅頂之災的行騙者,繁華的街角、車站、碼頭,這樣的人到處都是。就在剛才,售票大廳的外面,還有一個老婆婆趴在地上,搖動著飯盒,和人們要錢呢。
我怎么辦?這是一個好人,還是一個騙子?是一走了之,還是施救于他?我飛快地在心里忖度著。男人低著頭,惴惴中,等待著我的回答。就在這時候,一個六七歲的女孩跑過來,說:“叔叔,真的,我爸爸的錢真的丟了!”說完后,她朝我微微一笑。這個小女孩的笑容真漂亮,那純凈而甜美的笑容,像清泉,一下子流到我的心坎里。
男人一見女孩跑過來,突然扯大嗓門嚷了一句:“讓你站在一邊等著,誰讓你過來的?!”女孩被父親的厲聲喝斥嚇壞了,她緊緊扯住父親的衣襟,不松手。
這會不會是父女倆為我上演的一出雙簧?我的腦海里立刻又冒出這樣一個念頭。但一想到剛才女孩那純凈的笑容,心底里不免犯嘀咕,不會吧,他們怎么會是騙子呢?我在心底里暗暗地罵了自己一句。
小女孩說:“叔叔,你要是不相信,我會唱歌,我給你唱一首歌吧?!闭f完后,小女孩又是甜美的一笑。她松開扯著父親衣襟的手,一本正經地擺了個站姿,歪著頭想了一下,便唱了起來:“秋風秋風輕輕吹,棉桃姐姐咧開嘴,你看她露出小白牙……”這是我熟悉的一首兒歌,我俯下身一把抱住女孩,說:“孩子,別唱了,別唱了?!蔽乙贿B說了幾個別唱了。然后站起身,朝著男人說,“大哥,你需要多少錢?”
“我,我需要……我需要150塊錢。”男人不知道是因為激動,還是因為難以啟齒,總之吞吞吐吐半天,才說出這個數字。我把錢遞給他的時候,他和我要地址,說將來要還我。我擺擺手,說:“不用了?!蔽腋┫律碜?,拍了拍小女孩的臉蛋,“小家伙,真可愛!”然后一轉身,我就走了。
在站臺上,我等到了要等的火車,也接了要接的人。然后,便順著站臺往回走,快上天橋的時候,我突然聽到沉悶的敲擊窗戶的聲音,我一抬頭,原來是那父女倆。他們坐在即將開行的一列火車的車廂里,正咧著嘴,一邊朝我擺手,一邊朝我微笑。啊,他們不是騙子。是啊,這個世界本來就沒有那么多的騙子。
我那一刻為什么會突然堅決地拿出錢來幫助那個男人呢?現在想起來,應該是那個女孩的那首歌謠,還有她那甜美純真的微笑,突然撥動了我心弦的緣故吧。
微笑,是不是上帝賦予全人類的共同語言呢?你看,這甜美的語言,像一只溫柔的手,一下子就觸到了人性中最柔軟的部分。我想說的是,不僅是這個小女孩,當我們也試著用微笑面對別人的時候,會不會一下子撥動整個世界友善的和弦呢?
人生是一門控制的藝術
那段日子,朋友的心中始終涌動著一團怒火。
他總覺得單位的一個領導成心為難他,與他過不去。工作上,處處找他的麻煩;考勤上,似乎有意只盯著他;就連獎金,有幾次也無端被扣。更讓朋友不能接受的是,有幾次開大會,這個領導竟當著單位近百號人的面指名道姓地批評他。
朋友覺得,這是對他的欺負。怒火,在朋友的胸中熊熊燃燒,已經到了不可遏制的地步。朋友覺得,“士可殺不可辱”,人活一口氣,與其這樣受氣茍活著,不如與對方拼了。
朋友開始策劃報復。他還訂了一個“計劃”——在本子上寫“正”字。對方每欺負他一次,他就在本上畫上一劃。朋友決定,當他寫到第10個“正”字的時候,就與對方拼了。
用朋友的話說,他之所以這樣做,是想給自己一個機會,也給那個“王八蛋”一個機會!
那些日子,朋友每寫下一劃,都咬牙切齒。他覺得,每一劃里,都淬進了他的屈辱、鮮血和怒火。而且,每一劃,都仿佛要從紙上斜刺出來,幻化成一把劍,一把刀。他胸中的火山,已經到了噴發的邊緣。那些天,他所有的心緒,都和報復有關。滿腦子里,只有一個詞:報復,報復,報復。
然而,單位后來的一次搬家,竟然把他寫“正”字的那個本子給丟了。他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本子上到底寫了幾個“正”字,他自己也忘了。他有點惱火,也有點泄氣,他不知道這是上天的旨意,還是命運有意捉弄他。
不久,單位班子調整。那位領導被削職為民,而他竟喜劇般地成了單位的一個小頭目,而且,還管著這個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完全可以憑借自己手中的權力,以同樣甚至更狠毒的方式去打擊報復這個仇人,然而,那一刻,他竟出奇地平靜了下來——他突然沒有心思去報復這個仇人了。
朋友說,真正平靜下來之后,他發現,有時候,有些事,也并不完全怨那個領導,是他自己做得不好。而且越是鬧情緒,越是擰著勁對著干。更重要的是,隔著一段時間回頭再看,當時覺得傷了尊嚴需要拼了性命去爭取的那些事,放在人生的大背景中,實在是雞毛蒜皮,不值得一提。
這是發生在朋友身上的真實故事。朋友不無感慨地說,人活一輩子,不如意常八九。如果碰上了讓自己生氣的人生氣的事,也不要鉆死牛角尖,要學會控制。魔鬼與天使,有時候,僅一步之隔。說實話,我現在很感謝那個欺負過我的人,他給我的人生上了一課。
或許,我們的人生,也曾有過與我朋友相類似的經歷。實際上,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需要一種超越得失之上的隱忍,需要一種對生命、對人生冷靜把握和從容掌控的態度。是啊,火氣太大了,最后燒傷的,往往只會是我們自己。雖然,我們不能像《圣經》中所說的“有人打了你的左臉,把右臉也伸出來給他”那樣,但是我們必須要有足夠的大度和寬容,從而去最大限度地包容這個世界。本來,有許多人可以成就大事情,卻因為睚眥必報,斤斤計較,而迷失在人生瑣碎的得失上,最后,一無所成。
那天,朋友和我說的最后一席話是:現在,我都不敢想,我要真的和他拼了,我連性命都丟了。你說,我贏得的尊嚴又有什么用呢?看來,人生啊,實在是一門控制的藝術。
(編輯·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