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形象的悲劇色彩

[摘要]讀《史記#8226;孔子世家》，由孔子形象悲劇色彩這一角度，試圖還原孔子的真實形象：自強不息的平民知識分子形象；孔子的理想與實現的矛盾之間的沖突；司馬遷的寫作傾向。

[關鍵詞]孔子悲劇形象 平民知識分子 悲劇沖突 寫作傾向

孔子是我國婦孺皆知的歷史人物。歷代封建統治者把孔作為神圣的偶像來崇拜，這就使人們不易看清孔子的本來面目。關于孔子的傳說非常多，評價更是見仁見智。但從歷史這個角度上看，和孔子相距僅三百多年的司馬遷在《史記》中所記載的《孔子世家》較為近于實際。因此，研究《孔子世家》中的孔子形象對于如何對孔子作出符合實際情況的評價，使人們認識真實的孔子是很有意義的。

一、“孔子布衣”——自強不息的平民知識分子形象

孔子自幼喪父，和母親過著孤兒寡母的貧困生活。《孔子世家》說“孔子貧且賤”，孔子也自稱“吾少也賤”(《論語#8226;八脩》)。家貧且無靠山迫使年輕的孔子從事當時被認為是鄙賤的職事：“嘗為季氏吏，料量平；嘗為司職吏而畜息。”有一次，魯國大夫季氏“饗士”，孔子興沖沖前往，不料被家臣陽虎當面奚落。陽虎對孔子說：“季氏饗士，非敢饗子”。這一細節，說明孔子當時社會地位低賤，充其數也不過只屬于“士”這一階層，一個不折不扣的平民知識分子。

孔子社會地位的提高是與他堅持不懈、異常勤奮地學習分不開的。他之所以在中國歷史上長期受到尊重，首先，在于他是偉大的教育家，而這正是他在逆境中發奮勤學帶來的豐碩成果。“士”在那個時代只是居于“士農工商”四民之首，掌握文化的那個階層。孔子由勤奮而博學多識，名聲愈來愈大，社會地位不斷提高。被陽虎奚落的那種尷尬處境也一去不復返了。他成了一個社會公認的士中的佼佼者。后來，他同委吏、乘田這類“鄙事”告別，開始收授弟子，從而開辟了一條私人講學的道路。孔子真不愧為偉大的教育家，他傳授知識技能是多方面的，所教學生很多，效果很好。《孔子世家》中記載：“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在最后部份中，太史公這樣贊道：“孔子布衣，傳十余世，學者宗之，自于子王候，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圣矣！”這話并非虛美。

孔子如饑似渴地學習，他從不放過一切求知機會。對此在《孔子家世》中有生動的描述：

“……孔子適齊，與齊太師語樂，聞韶音，學之，三月不知肉味，齊人稱之。”

“孔子學鼓琴師襄子，十日不進。師襄子曰：‘可以益矣’。孔子曰：‘丘習其曲矣，未得其數’。有閑，曰：‘已學其數，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志也’。有閑，曰：‘已得其志，可以益矣’。孔子曰：‘丘未得其為人也’。有閑，有所穆然深思焉，有所怡然高望而遠志焉……”

從中，我們可以真切地看到孔子學習嚴謹。認真的治學態度。孔子曾作過這樣的自我評價：“其為人也，學道不倦、誨人不厭，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這是他一生自強不息的如實而又生動的寫照。孔子的成功給后人最大的啟示也許就是：學習改變人的資質；知識改變人的命運；做人就應當“生無所息”，自強不息。

孔子的博學多識同樣也在《孔子世家》中得到很多的記述。但應當特別指出的是，孔子的好學主要并不在于追求博聞多識，而在于研求為政和做人之道，這才是他在逆境中自強不息的動機。他主張：“學而優則仕，仕而優則學”(《論語#8226;子張篇》)，他認為“學”和“仕”是相互聯系下可割裂的整體；他熱切希望能有機會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他的理想是實現“德化、仁政、禮治”所帶來的大同世界。然而，這一切在當時是不可能實現的。直至老年，孔子仍然壯心不已，對自己在政治上毫無建樹耿耿于懷，他說：“弗乎弗乎，君子病沒世而名不稱焉。吾道不行，吾何以自於后世哉？”

二、悲劇沖突——理想與現實的矛盾

春秋時期，諸侯混戰。統治階級為了本階級的利益和滿足其奢侈私欲，殘酷地壓迫人民，橫征暴斂，社會極為動蕩不安。孔子反暴政，其志向是想救世，他的理想社會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立”(《論語#8226;公治長》)。他主張“德化、仁政、禮治”，認為“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8226;為政》)。出于孔子的這種政治動機，胡寄窗先生認為，孔子所提出的一系列政治準則，在階級社會中既有利于統治階級的長治久安，也無損于被統治階級的實際利益。這也許是孔子思想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遍價值。

首先，為鞏固等級名分和社會秩序，孔子提出“正名”學說，他把“正名”看得很重要，認為“夫名不正言不順”，而“正名”的內容就是他回答齊景公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強調了君臣、人倫關系，強調君對臣、父對子的絕對統治。齊景公對此極表贊同，認為如果君臣父子的宗法制統治秩序一旦破壞，就會出亂子，危及國君，那時即使糧食很多，自己恐怕連飯也吃不上。孔子既維護等級制度，又強調統治階級的自我先制和自我修養，特別強調最高統治者“君”的自身修養。儒家經典《大學》這樣斷言道：“自天子至於庶人，壹是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所以，當齊景公復問政時，孔子說：“政在節財”，這是針對當時齊國國君和貴族們奢侈揮霍這一大弊政而言的。又一次，季康子患盜，孔子表示，“茍子不欲，雖賞不竊”。這實際是在批評季氏奢侈多欲。可見，孔子把最高統治者的“修身”放在了何等重要的位置。值得一提的是，后來的歷代封建統治者把孔學作為維護其統治的工具，他們往往強調“正名”而有意回避“節財”、“修身”，這就是違背了孔子的初衷。

其次，孔子主張舉賢。在回答季氏問政時，他回答說：“舉直錯諸枉，則枉者直。”他對春秋五霸之一的秦穆公是這樣評價的，“秦，國雖小，其志大；處雖辟，行中正。身舉五羖，爵之大夫，起縲紲之中，與語三曰，授之以政。”不難看出，孔子在分析秦國崛起的原因時，把穆公舉賢放到了頭等重要的位置上。

再次，在對外關系上，孔子主張“有文事必有武備，有武事必有文備”，反對攻占殺伐。《孔子世家》記載：魯哀公二年，衛靈公問兵陳，孔子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之學也。”哀公五年，楚侵蔡，孔子自蔡如葉，葉公問政，孔子曰：“政在來遠附邇。”在孔子看來，“柔遠人”和“懷諸侯”的對外政策能不訴諸武力而使天下歸順。這種具有中國特色的對外政策對后世影響很大，被歷代中國統治者奉為處理對外活動的指導原則。不像西方那樣從古希臘到近代列強始終把軍事侵略、掠奪和殖民作為理所當然的政策。

孔子為了實現自己的政治主張，一生進行了積極的政治活動，對此《孔子世家》有較詳細的記載，這就為我們認識研究孔子的政治悲劇提供了可靠的依據。孔子早年到周曾向老子問“禮”，老子告誡他：“聰明深察而近于死者，好議人者也；博辨廣大危其身者，發人之惡也。”老子的主張是消極避世的，而縱觀孔子一生，我們就會發現，他差不多是反其道而行之——積極入世。但在政治上，孔子的一生是很不得志的，始終都在扮演著悲劇的角色。早期他只當管理倉庫、管理畜牧的小官，官職卑微，要實現的政治理想顯然是不可能的。后來，孔子以大司寇“攝相政”，使魯國出現了商販不敢亂抬市價、路不拾遺、社會安定、外交取得勝利的局面。這可以說是孔子政治生涯中最輝煌、最得意的時期了。但只經過短暫的三個月，就因為不滿魯君懈怠朝政而郁郁離開了魯國，從而踏上了周游列國的征途。孔子的悲劇在周游列國漫長坎坷的歷程中表現得尤為深刻，令人同情慨嘆。首先，孔子用十四年時間，不顧自己已是個花甲老翁、年邁體弱，來往奔波于衛、陳、宋、蔡、葉、楚等國，想勸說諸侯，得到重用，來實施自己的政治主張，但每到處無不遭到冷遇，始終不得志。其次，孔子周游列國歷盡艱辛，甚至連人身安全也得不到保證。《孔子世家》詳細記載了他居衛受脅、過匡被圍、困于陳蔡之野、桓魋拔樹加害的史實，這就使悲劇的情節更加曲折，內容更加豐富。第三，孔子受盡了隱士們的冷嘲熱諷，內心十分凄苦，他甚至無可奈何地以“喪家之狗”自喻自嘲。由此看來，“碰壁——尋求——再碰壁”便成了孔子周游列國這一歷程的公式。到處碰壁直至老病而死卻又壯志未酬這便是孔子政治悲劇的主旋律。

崇高是美的一種表現形態，悲劇的崇高美主要在于更多地展示主體與客體之間的矛盾沖突狀態。它能提高和擴大人的精神境界，鼓舞人的意志和毅力，使人感覺到高臨在平庸和渺小之上，促使人去和卑鄙、萎屑作斗爭。《孔子世家》就是通過展示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性格，賦予了孔子形象以崇高美。

在這部作品里，孔子“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性格集中地體現在他周游列國十四年的艱難歷程中。一方面，孔子是自信的，內心是坦蕩豁達的。面對宋國司馬桓魋一伙的迫害，孔子從容不迫，他說：“天生德于予，恒魋其如予何？”當子貢告訴孔子有人形容他“累累若喪家之犬”時，孔子欣然笑道“然哉！然哉！”。可見，盡管遭遇坎坷、旅途困頓，孔子還是相當樂觀的，而這種樂觀只能來自他對自己理想的堅定信念。另一方面，面對殘酷的現實，孔子時常感到力不從心。對自己垂垂老矣、一事無成和隱士的諷刺，孔子真是無可奈何，感慨萬千。作品對此寫道：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兮，來者猶可追也！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去，弗得與之言。”

“算了吧，算了吧！如今的執政者都是腐敗不堪的啊！”面對飄然而去的楚狂，回想起自己坎坷不平的遭遇，這大概也是年邁的孔子發自肺腑的感慨吧！不過，孔子反對隱士們的消極避世。他說“鳥獸不可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以易也。”如果沒有這樣矢志不移的精神，也就沒有一個“沒汲魯中叟”在為實現自己的理想而勞累、奔波了。無怪在《孔子世家》的末尾部分，太史公動情的這樣寫道：“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讀孔子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在這里，司馬遷以詩一般的語言，通過敘述、議論、描寫、抒情等表達方式，以飽滿的激情，對孔子積極入世態度進行贊美與謳歌，太史公是公正的，太史公筆下的歷史是公正的。

三、作者傾向性——悲劇形象更為豐滿

從文學鑒賞的角度看，作者的傾向性是靠形象的感染力表現出來的。而從文學創作這個角度上看，作者的傾向性能使形象更豐滿，因為形象本身就已經寄托了作者的生活體驗和思想感情。褚斌杰先生認為：“《史記》在描寫人物時不僅稟承著‘實錄’精神對人物的生平加以從實記錄，而且也寄寓著自己的褒貶和鮮明的愛憎感情，從而達到了動人心弦、移人性情的藝術效果。”我想，這段話對于我們理解孔子形象的悲劇色彩是很有裨益的。

“蓋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這段話出自司馬遷在遭李陵之禍后所寫的《報任安書》。此書是一篇血淚控訴書，司馬遷以無限憤懣的心情，申述了自己不幸的遭遇和發憤著書的理想。司馬遷懷才而遭極刑，想要建功反而受損，郁郁而不得知音。可以認為，這種“士為知己者用”是他對封建統治者殘酷性的痛苦而深切的感受，它無疑會影響《孔子世家》的創作。讓我們看看孔子是怎樣離開魯國的。

孔子年過五十，終于得到了參政的機會，不久就顯露出非凡的才干。他自己曾說過：“茍有用我者，暮月而已，三年有成。”對此，“齊景公患之”，他給季氏送來了美女。于是，季恒子沉湎于女樂之中，孔子開始被冷落了。這樣一來，去留的問題便擺到了孔子的面前。《孔子世家》是這樣描寫的：

“……子路曰：‘夫子可以行矣。’孔子曰：‘魯今且郊，如致膰乎大夫，則吾猶可止。’”

秉性爽直的子路和猶豫不決的孔子的這一席對話是一手妙筆，它把孔子當時的矛盾心情體現得淋漓盡至。一方面，孔子不肯輕易放棄能留在父母之邦有所作為的一線希望；另一方面，他對季氏的所作所為非常失望，并且又深知自己已不可能為季氏所重用，想一走了之但又戀戀不舍。果然，不久南郊祭天，祭祀用的肉沒有分給孔子，這意味著孔子在統治者的心目中已無足輕重了。孔子感到自己已不能繼續施展政治，再留下來不過是空食奉祿。因此，他寧愿忍受旅途困頓和世人的嘲笑，毅然出走去尋找“知己”，尋找用武之地。

懷有治國平天下之大才，可是卻得知音、難逢盛世，這就是矛盾。在中國幾千年的歷史中，不知由此演出了多少人生悲劇。勿庸置疑，“士為知己者用”已成了孔子以后許多中國知識分子的人生信條，它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中國人心態。于是，“感士不遇”幾乎成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永恒”題材，這能不引起我們深思嗎？

我們再讀一讀《孔子世家》的這段文字：

……孔子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邪，吾何為于此？”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

細節是文學的生命，《孔子世家》的這些細節有助于使人物形象更為豐滿、個性更為鮮明；有助于展示出人物的思想發展，脈絡清晰地寫出人物的性格史。上述這段對話與司馬遷相隔數百年，它的選用必然滲透著作者對形象的主觀認識、總體把掌、感情體驗，一句話就表現了作者的傾向性。司馬遷通過顏淵之口道出了自己對孔子悲劇的認識和評價——“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見君子！”它一唱三嘆，頗為感人。“譬使仁者而必信，安有伯夷、叔齊？使知者而必行，安有王子比干？”就像伯夷、叔齊、比干那樣，孔子的悲劇向人們顯示的不是消極與頹喪，而是戰勝這種悲劇命運的決心和勇氣。子曰：“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孟子則認為：“天將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而司馬遷對悲劇也有著自己獨到的見解，他說：“古者富貴而名磨滅者，不可勝記，唯倜儻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可見，司馬遷的這種悲劇意識是與孔孟一脈相承的。因此，他對孔子悲劇的認識與評價反過來又肯定了孔子這一正面形象，使之更為豐富高大。

有感于近年來頗為盛極一時的文化經典熱，如于丹的《<論語>心得》所說的“庸俗化閱讀”，孔子形象的悲劇色彩，也許還需再加一條——對孔子的誤讀。由于誤讀，人們開始不知道孔子是一個率真本色的人；不知道他是中國社會理想的奠基人；不知道他是寬容的哲學家、偉大的老師，又是中國的第一位平民學者、一位偉大的民主人士。自漢武帝“獨尊儒術”以來，孔子學說開始被濫用，以至于敗壞到為專制統治辯護，這與真孔子全無關系。因此，司馬遷的《孔子世家》對于當今這股“文化熱”，對于我們認識真孔子的意義價值是不言而喻的。

“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與“復興國學”或“復興儒學”這樣的口號相比，在中國復興孔子質樸而本真的思想，復興原始儒學的真正精神，當是我們能夠做到的，而這一切應自讀《史記#8226;孔子世家》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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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福建德化陶瓷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