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文學,尤其是西部詩歌,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往往處于“邊緣化”的“尷尬”境地。但是,西部詩人正如西部的胡楊,在荒漠中傲然臨風,硬是撐起了一片藍天,從而使我們看到了許多“綠洲”。西部更是一個民族文化燦爛的地區,民族文化與西部風情相得益彰,哺育了一批極具特色的民族詩人,使西部詩歌顯示著無限的張力。張杏蓮正是這樣一位歌者,濃郁的穆斯林文化特色成了她詩歌創作中的一大亮點。
自幼酷愛文學的張杏蓮與文學結下了濃厚的情緣,1965年開始在《甘肅文藝》上發表處女作《車間迎新曲》,使她閃亮登場于詩壇,并沿路姍姍走來,文學成了她生命中的另一坐標。隨后,她在國內多種報刊雜志上發表詩歌、散文、文學評論和經濟論文數百篇。其中,詩歌創作成就蔚為可觀,蜚聲金城,譽滿隴原。1997年結集出版詩集《星月下的穆斯林》[1],原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長張愛萍將軍慨然為本書題寫書名,這是“我省民族文苑中又綻放的一朵新蕾”,[2]也是獻給隴原乃至整個中國文壇的一份厚禮。
一
文化與文學的關系是親密而又“曖昧”的,一方面文化對作家創作心理與文學文本意義的生成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另一方面,文學作為文化體系中較為活躍的因子,為文化不斷地注入著新鮮的空氣。民族文化與文學創作同樣如此,而且更加具體。某種意義上說,文學是民族文化的自覺,是民族精神的體現,對本民族文化的書寫幾乎成了作家文學創作的心理定勢。
趙慧在《回族文化透視》中,總結了回族文化的精神內涵,大致可以概括為:自強向上,開拓進取,堅忍不拔的意志品質;強烈的民族自覺心理;虔誠信奉伊斯蘭教的宗教認同意識。[3]眾多的回族作者以自己的經歷以及自己的創作毫不遮蔽地對此給出了佐證。如張承志雖然顛沛流離于動蕩時代,但在《黃泥小屋》、《終旅》、《殘月》、《湟水無聲地流》、《心靈史》等作品中,無不以強烈的民族自覺心理表現出了本民族堅強進取的精神。霍達懷著復雜的民族心理,以“史詩”式的氣魄,在《穆斯林的葬禮》中揭示了華夏文化與穆斯林文化相互沖突與融合的多重心理結構。作為回族詩人的張杏蓮同樣深深地被穆斯林文化沐浴著,民族文化如生命之血滲透在詩人每個藝術細胞之中,影響著詩人本人的成長和文學創作,成了流淌在她詩歌之上的“命泉”。
張杏蓮用詩人的靈性和智慧捕捉了回族同胞與伊斯蘭教相濡以沫的虔誠心理。宗教信仰是回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民族凝聚力的精神內核,更是回族文化的主要內容。穆斯林文化普照下的人們的宗教生活與日常生活是息息相通的,他們基本的宗教信仰包括“念、禮、齋、課、朝”五項天命功課。其中“禮”即行拜禮,每日五次禮拜:晨禮、晌禮、晡禮、昏禮、宵禮,每周一次聚禮。宗教禮拜的場景無時不激發著詩人張杏蓮的詩情,使她創作了許多描寫此類場景的詩,字里行間流露著對神圣的宗教的虔誠與崇拜,詩的藝術魅力也由此得到升華。《主麻日下雨》描寫回族同胞在清真寺聚禮的感人畫面:“大漠的風塵無遮無攔/燥熱的日子被染得又黑又灰/男人們企盼著主麻日聚禮/他們個個抖擻著精神/硬是托起一片白云”/……“聲音如水/久旱的禾苗盼雨/聲音如水/干涸的心靈盼雨……”“主麻日下雨/眼見著草木點點綠茵/主麻日下雨/眼見著樹杈隱隱泛青”……“主麻日下雨/人們的心上汪洋涌動……”此時此刻,參加禮拜的回民身穿禮服,頭戴白色圓帽,聚集在一起好像是一片片“白云”,醞釀著一場“雨”,這“雨”正是民族文化精神的凝結,滋潤著他們的心田。《邦達》在莊重的氛圍與簡潔的語言中,使回民與宗教相互融合的文化心理躍然紙上:黎明前回民在阿訇爺的呼聲——“安拉乎艾克拜勒……”中,“一骨碌爬起”,“用湯瓶里圣潔的水沐浴凈身”,“魚貫地向清真寺的大門涌進”,“在星月旗的殿堂里緊緊地靠攏”,“尊穆圣的訓喻——忍耐、堅韌、勤奮”。《登霄》刻寫蓋德爾夜(伊歷七月廿七日,傳說穆圣乘騎仙馬登霄)的禮拜場面,對穆圣的敬仰之情流淌在每個字符里面:“今夜的星空/格外深邃”,“《古蘭》下降的時刻/是今霄吉慶的高貴”。這一夜更是回民精神的凝結點,因為在精神深處他們今夜與眾仙相會。“今夜 玉樹清輝/灑滿了塵封的心扉/今夜 仙馬的神韻/叩擊著人們的良知的回歸”,“今夕何夕/眾仙在今霄和我們聚會”。在此類詩中我們還可以深深地體會到,同是教民的詩人對禮拜場境的書寫并不是只停留在“旁觀者”的層面上,而是凝結著作者多年的人生感悟與宗教會通,她的詩是她對民族文化及民族心理結構的深度體驗,是發自肺腑的聲音。
如果說對各種禮拜和宗教儀式的積極參與構成了回族人民日常生活的主要事項,那么在禮拜時人們對自己人格的凈化、精神力量的追尋等則是他們精神世界的主要內容。作為一個尊教信教的民族,自我人格力量與宗教的至高精神是相融互通的。作為穆斯林文化主體的《古蘭經》是回民默認的最高行為準則,大量的經文教化人們相信真主,向善止惡,同胞之間親如手足,團結友愛。張杏蓮的詩歌以較深的文化感悟向讀者詮釋了這一點。《討白》表現了做過錯事的教民面壁懺悔進行心靈慰藉時的真誠感受,在宗教精神的引領下,他們對自己的行為進行著深刻的反省,他們真誠地面對自己的靈魂,悔過自新。“你默默地朝西面壁,/拱著肩,袖著手,/不見你鉛云垂掛的天庭,/只見你的雙肩抽搐著顫抖。”……“你終于在追悔中發現了自己的良知,/一汪痛苦的淚水順勢地往下流”……“你面壁西方,/默默地悔罪,/讓淚水沖刷你心頭的污垢;/你面壁西方,/默默地沉思,/讓《古蘭》彌合你心靈的傷口……”《乃瑪孜》真誠地表白了回民禮拜時高尚純潔的精神世界,這是一個屬于他們的心靈空間、一個與世間的邪惡與污濁相隔的空間,回民在這里進行著心靈的凈化、向善的祈禱。詩中寫道:“這是敬畏者執意涉足的領域,/這是穆斯林禮拜的神圣殿堂。/塵世上,污濁的空氣在這里蕩滌凈化,/人世間,罪惡的邪念在這里殆盡消亡。/參悟的教民們尊崇穆圣的教誨,/感恩安拉普降善行善德的真光。”《靠近天仙》是一首啟發人們進行品行自律的詩。在這里,宗教精神凝聚在教民個體的精神層面上,使他們時刻感到有兩位“天仙”站在左右肩上,監督并教化他們不斷上進:“你寬厚的肩膀掮起的/不僅是你高昂的頭顱/還有兩位圣潔的天仙”。這兩位“天仙”時時規勸人們揚善抑惡,堅守正義,“靠左,記錄著你多災海的清算/靠右,記錄著你下臨諸河品級的升遷”。“天仙”還時刻鼓勵人們,“緊握手中的箭矢和彈丸”,與“依卜劣斯”(指惡魔)斗爭,“滅它的威風 打它的囂張氣焰”。
在不同民族文化相互交流,特別是以大眾文化為主要內容之一的“全球化”席卷整個人類傳統文明的語境中,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是一個嚴峻的時代課題。“全球化”勢必導致世界上不同民族語言、文化等方面的多維滲透,其結果必然帶來的是不同文化間多層次的融合抑或同化。當眾多的回民把漢語當作交流的主要語言,并且為數不少的回民能熟練運用諸如英語等外國語,或者走出家門國門周游世界融入多元文化時,一個潛在的危機是他們對本民族文化如語言——阿語的淡化或遺忘。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意識強烈要求他們以堅定的信念記住自己的民族語言,記住自己的民族文化。對此詩人張杏蓮感觸頗深,她以詩表達了對這種文化背景的思考和對本民族文化的關注。詩作《記住,艾利夫》深刻地闡釋了回族人民對民族文化的認同期待,作者賦予“艾利夫”剛強的人格精神,體現出了強大的民族文化的魅力。“倘若世界上有一根擎天大柱,/那一定是阿語中的艾利夫,/造物主賦予它以人的形象,/剛棒硬正地往那兒一矗。”……“艾利夫,頂天立地令人神往,/艾利夫,金光燦爛令世界矚目”……“你看:/艾利夫的足跡遍布天下,/每到一處都延生著它生命的新綠。”在《臨夏,“小麥加”》中,作家以“我”為抒情主人公,表達了在甘肅臨夏回族自治區的深切體驗,無不為那里氤氳著的本民族文化所感染,激動的情感在這一瞬間迸發了出來:“你看,/中國的回回民族,/硬是在肩頭上挑起,/一個富麗堂皇的“小麥加!”質樸的語言真摯的情感下蘊藏的是對本民族文化的“尋根”意識與“歸根”心理。身處異地的“我”來到回族的聚集地,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心靈之都,也如同回到了回民文化心理結構中最高的圣地——麥加。《冰上的豆子》書寫了回族民族文化精神的強大生命力以及回民對這種精神的守望。“阿丹的子民/像一把豆子 隨處生根/撒在冰上/滾落在地角天涯/憑真主的撥派/”,他們在“山山峁峁里搭棚/溝溝岔岔里耕耘”。民族文化精神支撐著他們不斷進取。詩中寫道:“唯有一輪純凈的明月/洗拭著負傷的雄魂/博大精深的伊斯蘭文化之樹/鑄就了獨特的民族靈魂——”他們認定:“只要根還活著/就不怕樹葉兒/四處飄零……”《傾聽天啟的聲音》寫回民無論富貴與貧窮,無論地位的尊卑,無論職業的不同,都把宗教崇拜看成人生的大事。“他們赤腳亮片地/從商海的大潮中向岸邊‘泅渡’/他們赤手空拳地/從‘長城’的齒堞上踴躍‘突圍’/鳳凰也從壘高的位置上落下架/收攏起華麗的羽毛/忸怩地向這里走來”,因為這里有他們共同的心理追求:“我和他們都聚集到這里來/想尋覓慰藉心靈感應的回音”。
二
作為回族女詩人的張杏蓮,對回族婦女的關注是她創作中揮之不去的心理情結,這成了她詩歌創作中的又一個“母題”。作者筆下的女性形象又都是民族文化精神的體現者,傳統的回族婦女洋溢著民族文化精神中堅毅厚重的一面,新一代回族女性則流露著一些時代氣息,在對這兩類婦女的歌唱中透射著作者對本民族文化人格精神的內省意識及復雜情感。
就歷史而言,回族婦女如同中國其他民族的婦女以及世界其他民族的婦女一樣,經歷了自我覺醒爭取男女平等的“自主”過程。回族婦女的文明進步對整個回回民族的發展具有至關重要的作用,也對整個中華民族的和諧共進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回族穆斯林囿于“女子不得拋頭露面”的宗教觀念,加之傳統漢文化“重男輕女”思想的長期滲透,使回族婦女的主體地位長期被壓抑,在這一社會背景下,回族婦女養成了任勞任怨內斂含蓄的品質。同時隨著時代的文明進步,她們也開始了對自己命運的重新認識與把握。張杏蓮的詩歌對回族婦女傳統品格、時代精神以及內心情感世界進行了多維度書寫。
《守候的云》刻畫了留守家中持家育兒的傳統回族婦女的形象。詩中寫道:“她把緞帶似的秀發盤曲起來,/一頂高高的白帽往頭上一戴,/從此,像分了枝的樹杈,/失卻了窈窕的婀娜風采。”“為了那個他呀,生兒育女;/為了那個他呀,傳宗接代。”“脊背上背著個鍋,/奶頭上吊著個兒,/樹葉兒般的光陰啊,/壓彎了她翠柏樣的身材。”這是生活在西北農村的回族婦女的形象。為了一個信念,她們默默地承受著生活的艱辛,悄悄地挑起了一個天地。歲月消溶了她們的青春,但卻不能帶走她們的堅強。《潔白的云》塑造了一個歷經滄桑德高望重的老年回族婦女形象。在她身上浸透著的回族傳統的民族文化精神濃郁芳香。她在時間的流變中逐漸蒼老:“你本是枝繁葉茂般地郁郁蔥蔥,/然而,時序的手臂推您到了嚴冬。”但她依然堅強自若、傲骨臨風:“迎著寒風頑強地挺立著一樹枝椏,/不就是您老人家結實硬朗的身影?”她相信真主,將自己的一切幸福歸功于真主,真主成了她精神的支柱:“你的膝下擁有眾多的孫男孫女,/你時常感念這是真主的慈憫,/于是,您耗盡了葉脈里最后的甘露,/撐起了一把遮陽擋風的蓊蓊綠陰。”對宗教的信仰使其得到了純潔的心靈和高尚的品格,人格力量與宗教精神互為一體:“你把潔白的云朵戴在頭頂,/從不間斷五番乃瑪孜的拜功。”/“高山之巔,/常常是您向往的品級,/你蹣跚的腳步準備著復命歸真的啟程。”不難看出,在這些傳統回族婦女形象上,蘊含著豐厚的回族文化的人格精神與力量,她們是純正的穆斯林文化的傳承者,也是頑強生命力的體現者。
新時代賦予回族婦女新的氣質和品格。許多回族女性從“女子不能拋頭露面”的傳統約束中解放出來,走向市場、職場,施展自己的才華,在她們身上更多的表現出了回族傳統文化對現代多元文化的兼容與吸收的心態。在為數不多的此類作品中寄予著作者更多的希冀,因為這類女性代表了回族文化中一種新型的精神品質,詩人對她們的贊美用詞選句流光溢彩,用心良苦。如《河州阿姐》描寫活躍在自由市場上從事商業活動的回族婦女,她們時尚大方,撥弄著時代的琴弦。“在通向北塬的盤山道上,/翠綠的蓋頭在風中飄蕩。/河州阿姐端著生活的甘醇,/奉獻八方繁華的自由市場。”/“難怪一條街成了彩色的河流,/琳瑯滿目的商品霓虹的羽裳。”這種回族新型女性形象與傳統女性形象構成了強烈的對比,如果說前者是傳統文化的守候者,那么后者則是接受現代文明的先鋒。詩人對這兩類女性的書寫,也帶有明顯的復雜情感,既有對傳統文化及其人格精神的認同與贊美,也有對現代多元文化及其人格精神的肯定與期待。
“詩的光榮在于真誠與良知”,“詩人原本應是人類的良知,在人性上與人類水乳交融,對人類的命運有切膚之感。”[4]身處西部甘肅的張杏蓮在詩歌這片芳草地上堅信“真實即詩、詩即真實”,懷著對本民族文化的崇敬與虔誠,譜寫了一曲曲民族的贊歌,表達著一個民族女詩人的感悟與熱情,形成了她詩歌創作的風格與魅力。
注 釋:
[1]張杏蓮,星月下的穆斯林[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7.
[2]李膺.星月下的穆斯林·序[A],星月下的穆斯林[M].蘭州:甘肅人民出版社,1997:2.
[3]趙慧.回族文化透視[M].銀川:寧夏人民出版社,2001:11-12.
[4]楊匡漢.中國新詩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4-5.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