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藕鄉的天空下

被謝兆蘭摳出的謝兆蘭

這么多荷葉遞來青青草帽

這么多黑泥給他披上衣裳

也沒能遮住挖藕人謝兆蘭頭頂的烈日

青荷之藕一側身，才閃出謝兆蘭

被謝兆蘭摳出的謝兆蘭

紫紅的臉龐透出汗涔涔的鐵銹

荷葉倏地淹沒了謝兆蘭。當我起身告別

帶著純銀的青荷之藕，在荷浪上漂

我只想哭。而謝兆蘭，你又在哪里掙扎？

春雨綿綿的日子

將最后十只藕栽入自己彎曲的泥身里

春雨，便像老藕農抑制不住的煙癮

綿綿密密，把藕鄉迷蒙成淡淡的煙

春雨綿綿。鐵鍬，土吉他咽啞

讓秧雞在空出的藕田里打鳴

讓老藕農咯出濕漉漉的蛙潮

老藕農彎曲的背更彎了

在回憶與冥想中弓得像一張犁

春雨綿綿的日子是難得的好日子

老藕農把一半的心思用于品煙，一半的心思用于

修理農具，粘補一再磨損的深筒雨靴

只是偶爾停頓下來，讓嫩嫩的藕苫兒穿過內心

春雨綿綿。大地更遠了，似乎又更近了

春雨綿綿，歲月深了

老藕農有些滄桑，又有些莫名的幸福

逆光：挖藕

正午。被挖藕人謝兆蘭摳出的謝兆蘭

帶著大地仰望天空，仰望謝兆蘭

古老的太陽在他的兩條泥腿之間燃燒

旋轉。粗礪的光

打出暗灰的草帽、閃亮的鐵鍬

彎曲的脊背、粗短的手

打出臉龐的鐵銹、黑泥、汗珠、眼中的沉毅、蒼茫

天地間，一生匍匐在大地上的挖藕人謝兆蘭

被土地高高地舉向天空

正午的小憩或酣眠

九盞陽光被豪飲之后

九行春風的酒令被喊過之后

九片鮮嫩的藕片加九片美味的鱔魚

滑過田塍般的九曲回腸之后

泥巴扶著我們這些種藕人，一起醉倒在田塍上

蛙潮便在我們的鼾聲里起起伏伏

這是三月的正午，田塍上，正午的小憩或酣眠

讓我們忘卻辛勞

忘卻鮮活的藕苫在泥身里穿行的痛

在哪一個恍惚的瞬間？幾聲水鳥的鳴叫把我們喊醒

風吹落的草帽

就是從我們泥身里抽出的嶄新的荷葉啊

我的身體是一塊小小的土地

踩吧，踩爛了仍就是一塊小小的

土地。摳吧，我的體內堆滿了骨頭

只要順手種下幾支，來年又會發苫坐藕

我的身體是一塊小小的土地

心中永遠含苞待放著一支帶露的蓮花

打坐在自己的心上，我不去問

光陰從我的心中流逝了多少

我只關心那一縷心芳

那一縷現在的人類的心芳

月 光

萬頃月光傾瀉在藕鄉的大地

今夜，萬頃藕種已騎著春風抵達遠方

被掏空了骨殖的大地

殘存的只有陳年的藕香彌漫

曾經疼痛過，曾經奮斗過

又是一年啊，歲月流逝如悄悄的晚風

只是吹拂，卻不留痕跡

該栽種的已經栽種

該等待的又須等待

雨 后

四月，雨后的大地像是經歷過一場痛哭

無需再說什么

我的鐵鍬和手指喑啞，我的草帽變灰

我的喧鬧生命

因失去它長久的焦灼而變得寧靜

烏云低垂，大地更顯遼闊

我緩緩地走在藕鄉的天空下

一種更崇高，更莊嚴

更堅忍的力量從內心緩緩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