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洞底下有張床

等房子錢掙夠了，咱們就回去吧。到那時，再也不出來打工了。咱們好好侍弄莊稼，兩口子也能在自家床上睡個安穩(wěn)覺了。

一幢嶄新漂亮的樓房。麥花拉著黑牛興沖沖地跑進(jìn)了那新房子的臥室。那是一間大大的臥室。像電視里播放的城里人的臥室那么豪華、氣派。麥花一眼就看到了那張大床，上面鋪著暖和的花被子，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兒。麥花便忍不住拉了黑牛朝那床走去。黑牛摟著麥花，情意綿綿地倒在床上……忽然就聽到門外一聲大吼。兩人驚恐地朝外跑去，跑著跑著麥花就跌倒了……

“喂，還睡呢，人家農(nóng)民都干活了，快走吧。”麥花使勁地睜開眼睛，原來是一個夢?？纯疵媲暗暮谂熘鴥纱筵缪凼?，還張著大嘴愜意地打著呵欠，麥花的心里就掠過一絲厭惡：狗日的，他昨晚倒快活夠了，害得我一夜的心驚膽戰(zhàn)。麥花想著就攏了攏頭發(fā)，扯扯睡得皺巴巴的衣服，拍拍滿身的土，起身朝橋洞外走去。

走著走著，身后的黑牛就推了她一下說：“喂，婆娘，昨晚上過得好不好？”

“好個屁，弄得我一晚上擔(dān)驚受怕的。黑牛，咱們以后再不上這橋洞來了。咱們?nèi)プ忾g房吧，一周就租一晚上，怎么樣嘛？”麥花撒嬌地拽了拽黑牛的胳臂。

黑牛狠狠地摔掉麥花的手，罵罵咧咧地說：“你個婆娘，只想著你自個兒快活。咱們那磚房還修不修？那兩娃還讀不讀大學(xué)？你沒想想，租一晚上房子三十元呢，夠咱一周的伙食費了。每周租一次，劃算嗎？你我現(xiàn)在分開住在工棚里，可以節(jié)省不少錢呢。我想你了，就到這橋洞里來住一晚上。這有什么不好？”

麥花沒再言語，她知道，她即使說了，也是白說的。沉默的麥花就將目光放到了初夏的田野。那兒有一對年輕的夫婦正在田間勞動，兩人邊勞動邊親熱地說著話。麥花看著眼里忽然就涌滿了淚水。想當(dāng)初，沒打工的時候，她和黑牛兩人不也一樣嗎？白天即使再苦再累，夜里回家在自家的大床上摟著親熱地睡一覺，什么疲勞也沒了?？勺詮拇蚬み@一年來，兩人老在這橋洞里偷偷摸摸的，每次都讓麥花把心懸到了嗓子眼，她生怕有人闖見了，那就羞死人了。即使這么些時間沒人撞見，可麥花一次比一次厭惡那橋洞。每次一走進(jìn)那兒，麥花就緊張，她怕再遇見什么不測。那是去年夏天的一個晚上，黑牛正與麥花親熱的時候，麥花忽然就看到一條蛇正在黑牛的腳邊緩緩地爬。麥花一聲尖叫，豁地站起來。黑牛正在興頭上，就狠狠地罵了她一句：“干啥呢，你個臭婆娘。”“蛇！”當(dāng)聽到麥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吐出哪個字，黑牛也一下子蔫了，趕緊反身打蛇。后來，麥花一個月也不肯去那橋洞。直到黑牛說用硫磺熏過了那橋洞，麥花才肯去。

又到了去橋洞的日子，黑牛到麥花的工地來找她。黑牛和麥花在兩個不同的工地干活，兩地相距兩站車。

那是個初夏的傍晚。黑牛老遠(yuǎn)就朝工地上張望，沒看到麥花來迎接他的身影。黑牛就穿過堆滿雜物的亂七八糟的工地來到工棚的門前。原來麥花正在洗衣服，面前的竹竿上晾滿了，有麥花自己的，也有黑牛的，花花綠綠的迎風(fēng)招展著，就像萬國旗。

黑牛輕輕地咳嗽一聲示意麥花他到了。麥花卻好半天沒吭聲。黑牛就湊攏去：“咋了，婆娘，我?guī)湍阆窗?。”于是黑牛就蹲下笨拙地搓洗起來。夜色暗下來，工地上已?jīng)有蚊子了。黑牛搓兩下就用滿是肥皂泡的手拍一下臉上的蚊子，一會兒就搞得滿臉的肥皂泡，像個可愛的圣誕老人。

麥花瞟一眼就忍不住笑了說：“算了吧，你多會幫我洗過衣服？這活兒不是你們男人干的，看這，越洗越臟，走吧，一邊去?！?/p>

黑牛就嘿嘿傻笑著站起來，摸著腦袋低聲說：“麥花，你快點洗，天已經(jīng)黑了，咱們該去了。”

“到哪兒去？”麥花故意傻乎乎地看著黑牛。

“你個死婆娘，快點洗吧，不然一會兒去橋洞那邊的車要錯過了?！?/p>

“今晚不去。”

“為啥？”

“我不能去?！?/p>

“咋啦？”

“我那個東西來了，剛來呢?！?/p>

“不可能吧，上個月不是十號嗎？今天才五號呢。”麥花聽了，心里就酸酸的，平日里粗心大意的黑牛，這時候竟然牢牢地記著她的那個日子。

“提前了，我有啥辦法，能堵回去？”

“那你咋不提前給我打個電話呢，害我跑一趟，還花去幾塊錢車費?！?/p>

“我咋知道，剛來的。你走吧，呆會兒趕不上車了?！丙溁^也沒抬，繼續(xù)搓著衣服，其實她也想黑牛留下來兩人聊聊天也好，可是要是錯過了車，還得打的回去呢，花大筆的錢，那還不等于剜了黑牛的心。

“那我走了，給你留十塊錢，你還要買紙吧?！焙谂賾俨簧岬仉x去了。走了老遠(yuǎn)，還在回頭張望。麥花看著，淚水就一下子滾出來，滴答滴答地落在面前的洗衣盆里。

那天，麥花正在吃晚飯，老遠(yuǎn)就看到黑牛朝工地走來。麥花的心一下子就慌亂起來。忙問旁邊的女人：“今天多少號？”“15號唄，怎么了，你們兩口子還在耍朋友約會啥？”麥花就紅了臉說：“去你個騷婆娘，老夫老妻了哪有那閑工夫？”說這話的時候，黑牛走近了，老遠(yuǎn)就朝麥花打招呼：“咋現(xiàn)在才吃飯？”“才下工唄?！丙溁ㄕf完就端著碗進(jìn)了工棚。工棚里那時已經(jīng)沒有人了，黑牛頭一低也鉆了進(jìn)去。看麥花在灶前洗碗，黑牛就嘿嘿笑著貼上去：“婆娘，快點洗，洗了咱們好去橋洞了。”麥花聽了心里就慌慌的，唬著臉說：“一邊去，沒看我洗碗嗎？”黑牛才不管呢，傻笑著挨上去說：“快點吧，都大半個月了，我快憋不住了。”麥花好半天沒做聲。放好碗，麥花就轉(zhuǎn)過身去背對黑牛說：“黑牛，我這次是真來了。昨天來的?！薄吧叮磕悄闱按巍焙谂Ｂ曇舸笃饋??！扒按挝沂遣幌肴ゾ万_你的?！丙溁ǖ穆曇舻偷偷??！盀樯?？”黑牛的嗓門更加地大起來，“你是不是又有了相好的，故意躲開我？”“你他媽混賬！黑牛，我是啥人你不是不明白，你血口噴人！”麥花也吼起來，邊吼邊流淚。那淚就像六月天的白雨，嘩啦嘩啦一下子淌了滿臉。

“黑牛，你知道嗎？我害怕去那橋洞了。那次我跟你說讓咱們租個房間，哪怕一個月就一次，可你非要我去那橋洞。去年夏天遇到那蛇，差點沒把我嚇?biāo)?；秋天里又遇到那個半死不活的乞丐；還有那個冬天的夜晚，我差一點就凍僵了。你說，咱們這是為了啥？掙錢不就是為了生活得更好嗎？可你倒好，鉆進(jìn)錢眼里就出不來了，一天到晚嘮叨那樓房，嘮叨那兩孩子的學(xué)費。咱們不是存了一萬多塊了嗎？”麥花邊哭邊說。

“好了，麥花?！焙谂５穆曇艟谷皇菑臎]有過的溫柔，“我知道委屈你了?？稍蹅兡且蝗f塊錢算什么？要修樓房還差得遠(yuǎn)呢。兩孩子一個讀初中，一個讀小學(xué)，學(xué)費一年就得兩千。你說咱們不省吃儉用能行嗎？算了吧，我走，以后也懶得來找你了?！焙谂Ｕf完，竟然頭也不回地離去了，留給麥花一個孤單的背影。麥花看著，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剡^神來的麥花就聲嘶力竭地哭吼起來：“挨千刀的，有種你就永遠(yuǎn)不要來找我了。嗚……”工地上回蕩著麥花凄厲的哭聲。

夏天過去了，整整兩月，黑牛真的沒來找麥花。麥花的心里就忍不住空落落的。

那是個初秋的傍晚。同村的二牛從黑牛的工地過來找他老婆翠花。麥花正和翠花端著碗吃飯呢。二牛老遠(yuǎn)就打著哈哈對麥花說：“嫂子，怎么好久了不見黑牛哥來找你，你們鬧別扭了吧？”

“鬧啥別扭，他忙唄。”麥花說著，心里忽然有種隱隱的疼，扒拉兩口，就端著半碗飯發(fā)呆。

“忙是忙，我們那邊的工程正趕進(jìn)度呢。要不，你過去看看他吧。這些日子，我老看他抽悶煙。還舍不得買包好的，凈抽劣質(zhì)的。抽著嗆得直流眼淚，看著就心疼。去看看吧，自己的男人你就不疼？你看翠花多疼我。隔三岔五就讓我來打個‘牙祭’?！贝浠粗腥耍谝慌钥┛┑匦Α?/p>

麥花聽了，好半天沒吭聲。二牛的話像鋼針，針針刺在她的心上。畢竟是夫妻，她知道黑牛的苦?？伞?，都怪那橋洞。麥花想著，淚水就蓄滿了眼眶，于是悄悄背轉(zhuǎn)身端著碗進(jìn)了工棚。其他女人吃完飯都出去逛街了。工棚里冷冷清清的。麥花端著碗，發(fā)一陣子呆，想想二牛的話，淚水就刷刷地流下來。工棚外，翠花和二牛正打情罵俏呢。麥花就默默地倒掉手里的半碗飯，開始洗碗，洗著想著，耳邊傳來翠花兩口子甜美的笑聲。麥花聽著，不知怎么碗啪啦一下就掉地上了，碎了一地。麥花的淚也像那碗似地啪嗒啪嗒掉地上，碎得到處都是。

天黑了，工棚里靜悄悄的。麥花知道翠花兩口子準(zhǔn)又去公園了。翠花曾偷偷告訴她，那兒有個僻靜的角落，是個幽會的好去處呢。麥花就在黑暗里想象著他們正在幽會的幸福勁兒。想著想著，麥花的淚水就又鉆出來，擦也擦不干?？捱^了，麥花突然冒出一個想法：要到黑牛那兒去看看，一并送去前兩天為他買的那件T恤衫。

坐在開往黑牛工地的汽車上，麥花又突然猶豫起來，這么去了，會不會惹黑牛笑話?？赊D(zhuǎn)而又想，兩口子呢誰還計較那么多，況且麥花覺得在這事兒上自己還是有很大責(zé)任的。于是這么想想，麥花就又堅定了去的信心。

下車到工地的路上，麥花替黑牛買了包好煙，三塊錢，是黑牛喜歡抽的那種。

到了工地，麥花站在暮色里喊了幾聲黑牛，才發(fā)現(xiàn)整個工地空蕩蕩的。麥花正在疑惑呢，黑牛就從工棚里鉆出來，一臉迷茫地看著麥花。兩口子就那么對立地站著，像兩個即將肉搏戰(zhàn)的敵人。

“咋了，兩月不見就不認(rèn)得啦？”麥花首先打破沉默，走近去，將那包煙塞到黑牛的手里，并借此狠狠地擰了他一把，“看你那傻樣兒?！焙谂＿@才嘿嘿地笑了。笑幾聲就撕開煙抽出一只點著了，吸一口才說：“大老遠(yuǎn)的，你來干啥？”“干啥，看你是死是活唄?！丙溁ㄕf著就愛憐地扯扯黑牛那皺巴巴的衣服，“瞧你，像個討口叫化的。來，這是給你的，前兩天趕秋交會買的，挺便宜的，才十塊錢。穿上看看合身不？”麥花說著，三兩下就將黑牛身上的衣服褪下來，剛給他套上T恤衫，還沒扯伸展呢，就被黑牛攔腰一把抱進(jìn)了工棚里。

工棚里黑乎乎的，麥花邊喘氣邊小聲而著急地問：“你個死鬼，這兒行嗎？其他人呢？”“都上街去了，趕夜市呢，一時半會兒不會回來的，你放心吧?！焙谂＿叴罂诘卮謿?，邊急急地褪下了麥花的衣服?！澳銈€狗日的，要有人回來了怎么辦？要不，等下一周咱們到橋洞去吧。”“我等不及了?！焙谂Ｕf著就動作起來。麥花的眼睛睜得圓圓的，警惕地看著亮光微弱的工棚門口，像一只偷吃糧食的老鼠在提防貓的到來。她的大腦里一片混沌，剛才瞬間的欲望和渴求已被那濃濃的恐懼給掩沒了。她的腦里只有一個迫切的愿望：千萬別被人撞見！她想起曾聽人說過，有兩口子也是在工棚里偷著做那事兒被人撞見，從此那男人就不再是男人了，吃了許多藥都無濟于事。更可怕的是，要被人撞見，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以后怎么見人呢？想到這兒，她不由得小聲地催促黑牛：“快點，快點！你個死鬼！”“慌啥，快了！”黑牛說著三兩下就完成了動作。麥花從工棚那臟兮兮的地鋪上爬起來的時候，腦里還滿是恐懼呢。黑牛湊在她耳邊說：“婆娘，委屈你了，下周咱到那橋洞里去，好好給你補出來吧?！丙溁]吭聲只狠狠地在黑牛的臂上擰了一把。

兩人剛鉆出工棚就聽到其他男人的聲音：“黑牛不跟我們?nèi)ド辖?，怕是在哪兒找到‘貓’了。”另一個說：“不會的，黑牛那人，尿都舍不得屙在別人茅廁的人，咋舍得花那錢？”哈哈哈，其他人都笑起來。

“說啥呢，找‘貓’又咋啦，我這‘貓’還自動上門呢?！丙溁ň驮诎档乩锖鹌饋??！斑海谂＿@家伙還真是艷福不淺呢。哈，是嫂子?！睅讉€人看著站在工地上的麥花，笑聲就又肆虐起來。

那晚，麥花和包工頭的老婆在一起擠了一夜。天亮走的時候，黑牛才告訴她，原來他弟弟和弟媳一月前也來這兒打工了，在另外的工地上。麥花就想著得抽空兒過去看看他們。

一周很快過去了。那天傍晚，黑牛早早地就來赴約了。初秋的傍晚，晚霞艷麗，惠風(fēng)和暢。兩人就約定不再花那幾元車費了，干脆慢慢散步走著去。走到郊外，麥花看著滿眼黃燦燦的稻谷，心里就澀澀地難受起來。如果自己在家，這時也該和年邁的父母正在收割谷子呢。而此時，在這暮色降臨的傍晚，兩老人可能正在忙碌而疲憊地勞作呢。想著，麥花的眼里就朦朧起來。黑牛扭頭看看，就問：“咋了，想家啦？”“誰像你們男人，只知道吃飯睡覺，萬事不愁。黑牛，咱這打工的日子什么時候能結(jié)束??？”“誰知道呢，等房子錢掙夠了，咱們就回去吧。到那時，再也不出來打工了。咱們好好侍弄莊稼，兩口子也能在自家床上睡個安穩(wěn)覺了?！?/p>

夜幕完全降臨的時候，麥花兩口子終于走到橋洞口了。想到那次鬧蛇的事兒，麥花心里又咚咚地一陣亂跳。于是不由緊緊地偎在黑牛身旁。黑牛拿著小手電，打算朝橋洞里晃蕩幾下。突然，兩口子聽到了細(xì)微的聲音。那聲音像人的喘息，又像什么蟲子的叫聲。黑牛忍不住擰亮了手中的小手電。那強烈的光束一射出，麥花和黑牛就呆了。眼前正麻花一樣擰在一起的兩個人，分明正在興頭上。黑牛還沒來得及摁熄手電，那兩人就不約而同地轉(zhuǎn)過頭來，滿眼的驚恐。看著那，兩人熟悉的面孔，麥花差點驚叫起來。幸好黑牛反應(yīng)快，一把捂了麥花的嘴，拉著她就沒命地跑起來。

等跑到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時候，麥花的心里還是亂糟糟的，還有一種針刺般的痛，痛得她喘不過氣來。終于停下來時，兩人都沒吭聲。好半天，麥花才低低地說：“黑牛，剛才，他們兩口子認(rèn)出咱們了嗎？”“不會的，他們在暗處，看不清咱們的。況且咱們又沒說話，他們不會認(rèn)出的。唉，這世界真小，小得老是碰到熟人，連做那事兒都不保險，命苦?！焙谂４蟾攀窍胗哪幌露蝴溁?，沒想麥花一聽卻反倒哭了：“你說，要是他們兩口子認(rèn)出咱們了，這以后還怎么見人啦？”“我說了不會就不會嘛。話說回來，弟弟兩口子也太猴急了，才出來多久，就把我們的地盤霸占了。”麥花聽了，撲哧笑了，淚珠卻撲簌簌地滾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