媳婦
媳婦總是這么說,在這個家,她只能算是個二當家的。
這話主要是對男人說,明顯是媳婦的撒嬌。男人不在家。這是媳婦任勞任怨后的一句牢騷。意思是只要男人一回來,媳婦就能空撒兩手無憂無愁了。其實即使媳婦能當男人的家,也總還是要這么標榜標榜一下自己的。二當家的這四個字的話尾有兩個上揚的音階,別人感覺不出來,媳婦自己這么感嘆著,舒坦。再說了,人里人外的,得給男人留夠面子不是?要是媳婦跟外人閑拉呱,那不一樣,那是農閑時的愜意,不是分家奪權立大旗。
已經是農閑的末尾了,午收的緊張感跟豎起的汗毛似的,似乎是人一睜眼睫毛就打架。于是,一切的閑適都有些不懷好意,縮頭縮腦的,放不開手腳。春末,連空氣都抓緊最后的機會洶涌著,滿世界一片大忙前的凝滯氣息。
媳婦正刷鍋呢。午飯的鍋刷起來最麻煩,因為中午不用喂豬飲牛。所以要一遍一遍往外端刷鍋水倒掉。隔壁的三嫂握著個鞋底正好逛悠到門口了,打聲招呼,嘮上了。媳婦們總是愛這么拉家常,一個站在屋頭,一個靠在墻角,一個端著盆,一個握著鞋底,以顯示她們嘴上在說話,手下卻是不耽誤的。如果需要,一扭身一低頭就能繼續手底的活計了。
如果坐下來專門拉呱,她們還真不愿意,那多費工夫,再農閑家務活也干不完吶,一天到晚忙忙活活的。
刷鍋吶。
啊,你又做拖鞋。
哎,掙個三塊兩塊的,給孩子買個筆啊本子什么的。
不錯啦,我是忙,要不我也想做呢。
你當家的不在家,當然忙了,可苦了你嘍。
那有啥法子,唉。
眼看要午收了,也該回來了吧?
也沒個準信,誰知道他。
其實能有什么要仔細認真地坐下來說的呢?她們說半天,把話裝一網兜,挺大一堆,三腳兩腳一踩,沒啥干巴話。都順網眼跑了。
可這并不代表她們就沒話可說,東家長西家短的不能背后嚼舌頭,那可以說說誰家蓋了三層樓啦。賭氣當全村第一呢。哪家的那三小子打工時買彩票,中獎啦,后來讓對象給偷跑了。你說這外面自個談的,哪兒找人說理去?
在漸漸柔弱起來的陽光中,她們的臉色無疑是溫暖的,圍繞著她們的空氣也就濕潤著。于是,她們愜意得渾身骨頭都發輕。真是想不到,張張嘴能有這么好的功效。
村頭喇叭嘎吱了幾聲,被人撓了癢癢似的。扭幾下腰肢,正常響了起來。媳婦愣了,喲,傍晚啦?快該做晚飯了。
帶著點羞澀和后悔,媳婦小跑著趕回鍋屋。往清冷的鍋臺前一站,忽然覺得腰有點發軟。接著兩臂酸滯,渾身都是清空的失落。
其實這日子遠不像媳婦自己表現的那么受用,隨便伸手一抓,一大把活要干呢,家里的地里的,輕的重的,難的易的,一團亂麻。每天一睜眼,無論從哪頭開始理,都夠忙活一天的。媳婦常常是眼睛一睜,揉揉腰,一天就過去了。
要做晚飯了,往大鍋里添第十三勺水時,媳婦的小宇宙爆炸了,哐的一聲扔了水瓢。這上至公婆下到孩子,人吃飽喝足了還不行,還得伺候莊稼地,不然它不給你長好莊稼。天黑了回來呢,還要燒豬食喂牛羊伺候雞鴨,你說一天到晚怎么這么多事兒呢?懶鬼,過年就跑出去了,十天半個月也不來個電話,你說這午收碰個嘴唇說話就到了,人回不回來也沒個準信,好像這個家是別人的。
坐灶臺底下,看著火苗紅紅藍藍的舌頭四處亂舔,媳婦覺得它們似乎也在她體內舔著呢,催著血液到處瘋跑。于是,媳婦很快就渾身躁熱起來,汗津津的。每次燒火,總要那么心亂如麻地胡思亂想一會,就是臉龐被烤出熱汗滲出薄油來媳婦也抽不回神。這白天越來越長,莫名的擔憂就出洞了,老鼠抓心一樣撓著,沒著沒落的。要是那懶鬼真不回來,這個午季怕是真要累脫一層皮。
門吱呀響了。悄悄的。媳婦探頭一看,竟然是男人回來了。好家伙。木匠活的家伙什子往地上一丟,躥過來就把渾身溫暖的媳婦攥懷里了,手麻溜地往老地方鉆?;剡^神來的媳婦臉頰通紅。好在有灶火罩著。不顯。
去去,一邊去!還知道回來啊,呆外面多好,有酒喝有肉吃有錢賺。
男人樂了,一拱背。從懷里掏出個塑料紙卷,濕乎乎的。
趕路趕的,汗潮了。
媳婦忸怩了一下,一把扯了過來,嗔怪道,那你回來怎么不早說,騎個車去鎮上帶你啊。
男人一臉炫耀,伸手去拆媳婦手里的塑料卷上的細繩。那手,是干木匠大活的,媳婦嫌棄他笨,這拆解小細繩的活,女人擅長。
喲,工錢都給結啦?
塑料卷不厚,剛摸到手媳婦心里還一涼呢,沒成想一拆開,竟大多都是一百和五十的票子,紅紅綠綠,板板正正。因為外頭有塑料紙隔著,汗沒浸到錢,所以媳婦捋平票子時,還嘩嘩響。
啊,結了,這下能在家老實呆到秋了。
男人這下理直氣壯地把手又探到熟悉而柔軟的地方,下勁摩挲了一會,還想往下走。媳婦仰頭喘了幾口氣,感覺出了手的移動,一挺身,驚叫,鍋開了鍋開了!
讓它開著唄。男人不依不饒。
要放學了,別讓孩子看見。黑了,噢,一會給你燒水,先燙燙。
媳婦捋了捋亂發,掀起圍裙,把塑料卷塞進褲兜里。扭頭見男人眼里比灶火還旺的火苗,媳婦抿嘴一笑。
讒樣兒。你自家鍋里的饃,晚點兒拿出來還怕餾壞了啊。
男人笑了,不甘地搓了搓手,站直了身子,邊探頭要往鍋屋外走,邊喊,爹、娘,我回來啦!
媳婦撲哧笑了,一手捂著嘴掩住笑聲,一手伸過去拍了男人一下。
男人愣了一下,低頭順著媳婦的手指一看,也嘿嘿樂了。褲襠那兒還是個小帳篷呢。
婆婆
婆婆沒什么喜好,就愛溜個門子。
年輕時倒不,整日里守著個家,忙忙活活地轉,像新媳婦抱孩子,別人拽都拽不開。年紀大了。頭發白了眼睛花了腿腳不好使了,卻喜歡上溜門子了。她自己也感嘆,不知發的哪門子邪性。只要天氣好,兒媳婦愿意,她就拄著兒子從外地帶回的據說是楠木的棍子打磨成的拐杖,篤篤到這家,篤篤到那家,不厭其煩。
當然了。婆婆溜門子也是有偏好的,婆婆總是溜婆婆們的門子,老姐妹們都見不得年輕媳婦們唧唧喳喳嘻嘻哈哈。物以類聚嘛。
媳婦們湊到一堆,嘰嘰咕咕說婆婆們的不好,婆婆們晃晃悠悠地坐到一塊,就派起媳婦們的不是。所有的村子其實都差不多,婆婆總是貶自己的媳婦長她人兒媳的志氣,而媳婦呢,就滅自己婆婆的威風,羨慕別人家婆婆的識大體。媳婦與婆婆似乎就是一對互相的天敵,沒有生物鏈,沒有循環圈,天生就赤裸裸地對立兩面。
婆婆說話語速不快,逢到有人夸起她媳婦,她來不及反駁人家的客氣,就邊聽邊癟一癟嘴,哼的一聲,醞釀著要反駁的事例。
你們說說。我都七十六了,這是數著天數過日子啊。我讓她去給我扯塊被面回來,你看她什么臉色!我這老了老了,進棺材總得有床新被褥吧。啥時說起,她就啥時不高興,撂臉子。給誰看吶你說?我要是腿腳利索,我還用求你?我自己能趕集上街去扯被面,我還不稀罕她扯的呢,買什么布都色兒艷,艷得不敢看。
婆婆們馬上圍攻了,二嬸子,這可不怪你兒媳婦,這大熱天的,扯多好的被面不招蟲?
虧你還活這么大年紀,有大夏天扯被面的嗎?衛生球包著也不頂用,布熱。
你兒媳婦說了,一立秋就給你扯,扯得好不好就看你兒能帶多少錢回來。
沒錯!說了,要扯兩床呢,連里帶面兒,你瞧好吧。
婆婆依舊癟癟嘴,眼角卻泛起了幾絲笑意。從別人這兒知道結果雖然有點拐彎抹角,但總算自己贏了。贏了,就有機會挑選。她瞇著眼沉吟了一下,決定了,被面要雪青的,被里要加層棉紗的。
主意定了,婆婆的嘴上可沒撤退。
你們別幫她說話,我跟你講,我受她氣可不是一天兩天了。就說俺兒午收前沒來家的這些天,你看她那臉,就好像全村的活兒都她一個人做了。老姐幾個你們可都知道,她新媳婦時進門,我讓她碰過掃帚沒有?誰不知道啊,俺大孫子落地后她才開始學著干活的。
這話說的倒是,村里這幾十年的新媳婦大家可都看著呢。于是,婆婆們紛紛點頭附和。這話頭可引開了。誰都想把自個的兒媳婦扯出來,迎風抖一抖晾一晾。
村里這規矩可真不好,新媳婦不出月子不干活。
盡管老幾輩子傳下來都這么著,可這不都說是新時代了嘛。
是呀,啥苦都吃了,啥累都受了,等咱熬成婆婆坐穩當了,可也沒勁兒享福了呀。
婆婆似乎很得意自己開的這個頭兒,受了鼓舞似的,再開口,一口氣把吵嚷聲壓了下去。
昨個俺兒一回來,她跟那氣球充滿氣一樣,活蹦亂跳,娘前娘后地叫,嘴上活似抹了蜜。你說俺兒那組合家具都能做得漂漂亮亮的,他能不知道你?凈干些面子活,哄人有一套呢。俺兒在外面那可是受大難了,胡子垃碴,背都拱了,瘦得只剩一小把。這大半年的,就為苦錢掙俺大孫子的學費,你瞧累得那樣兒。這兒媳婦在家倒越過越水靈了,走路腳下安彈簧了似的。
說著說著,婆婆來氣了,一頓拐杖,要回去。
老姐幾個哪容她走呢。連攙帶拽摁下了,拐杖都藏在一邊。
今天可說好的,在俺家里嘮,就在這吃了。怎么?你怕吃不飽啊還是吃不好?她們姐幾個可都答應了。我兒媳婦沒你們兒媳婦那么孝順,但是辦桌飯菜還是行的,你別犯你那倔脾氣。要說啊,你媳婦不孬啦,你扒拉扒拉咱姐幾個的兒媳婦,哪個能頂你那個?男人不在家,她一個人田里家里的,還得伺候你這老倔婆,還有個古怪的公公呢。
婆婆們哈哈笑了起來,那個古怪公公的笑話可多得沒處說啦。
似乎是怕姐妹們又說起家里那個老頭子的笑話。婆婆有點急了。
再坐一會兒中。吃飯可不行,我不在別人家吃飯,你們都知道的。
今天就破回例,怎么啦?就當你兒昨天沒回來,少看一天你兒能缺一塊啊。你兒媳婦這也累大半年了,讓你兒子伺候伺候她。
這話里有話。婆婆們擠眉弄眼,把板凳圍成了一個圈,看來要真留客了。
婆婆一急,話可不利索了,不……不是,我吃干的便秘,吃辣的拉稀,吃魚不會剔刺,吃肉火氣大還犯痔瘡,除了兒媳婦弄的飯菜,別人家的飯菜我吃不慣,也不敢吃……
公公
兒子回來了。想到這個,他覺得兩個肩膀頭都松了,手上的動作也不由得快了些。
那大晌午啊,田里的活兒全是兒媳婦一個人的,胳膊都曬脫皮了。兒媳婦連聲疼都沒喊,她不干能怎么辦呢?多好的兒媳婦,再累也不讓他搭把手。兒媳婦不是嫌棄他礙手礙腳,這點他知道,兒媳婦是怕累著他,兒子回來了她沒法交代。
可游手好閑他不會啊。十歲就學會了下田駕犁,十五歲娶媳婦成家,他一天沒閑下來過。幾十年來。他就像是從地里長的一棵莊稼,春種了秋收。收完了別的莊稼歸倉他不用,直接就留地里當種子。
這是村里人說他怪給編的幾句話,他開始聽到時氣得臉紅,后來聽多了,自己嘿嘿樂,說的還真像那么回事兒。是呀,一不留神他就往田里跑,好像地里的活招他魂似的。
兒子在家沒管好他這個毛病,倒快被兒媳婦給治好了。
誰知道他的感覺啊,那沒活可干的日子就像沒鹽的菜,哪能有滋味呢。這不兒子昨天天剛沾黑到家的,今天他就從兒媳婦那里得到自由了。兩口子去趕集,沒人看著他,他就理直氣壯地背著兩手腋下夾著他的小板凳,下地薅草。
他覺得兒媳婦說的可能是對的。自己年紀是大了點兒,天黑沾床就能睡著,夜里刮風下雨都醒不了。以前可不這樣,貓在房梁上攆耗子逗著玩兒。玩到了哪個過程他都知道。那會兒自己多靈動啊?,F在真老了,田里也只有薅草的活他能干。
紅薯壟的第一茬草剛露頭,是排頭兵,精兵強將,還生命力旺盛,可拔地力呢,一出地皮就噌噌躥。跟莊稼搶肥料。
昨天兒子回來,今天一大早就滿田地轉悠了一遍?;丶页栽顼垥r,夸他媳婦干得實在好。因為他想將功補過狠下力氣干點活兒,卻沒處下手。兒媳婦真真假假地白了他一眼,紅薯地里的草不是活兒啊?
兒媳婦說的是夫妻斗嘴的話,不過他可是記住了。這兒媳婦,記性可好著呢,無論家里還是田里,哪點兒零星活她都不會拉下。就像全家的活都是算盤珠子似的,隨便她撥拉,一五一十清清楚楚。
他從小板凳上抬了抬屁股,看了看身后,笑了。他薅過草的紅薯壟,像是掃帚掃過了似的,連牙簽大小的草都不留。嘆了口氣,他覺得自個也就這么點兒本事了。人老了,耐心有啊,讓兒子來薅草。保證過不了筷子長一截地,他就火燒火燎屁股冒煙。
這也不怪,自己年輕時不也那樣兒嗎?他還記得十五歲那年,他爹讓他娶媳婦,立家單過日子,他鬼哭狼嚎不愿意。他不是不想娶媳婦,是怕,再說還沒玩兒夠呢,就該領著媳婦過日子了?他記得清楚,自己爬屋上墻,想躲掉爹的一頓揍。后來終于沒跑掉,讓爹用手指粗的尼龍繩拴住大拇腳趾,倒掛在堂屋的房梁上。頭半晌,他只覺得頭大,臉腫,但還能說話。他就咬緊牙怒吼,說就是吊死他也不娶媳婦!后半晌,他感覺血液都墜到頭頂了,眼前血紅一片。小傍晚時天還沒擦黑,他暈脹得受不了了,攢了半天勁,終于還是說出一句話來,他答應了。
這一屈服,他這輩子可從此就定了,三個閨女一個兒子。兒子少了點兒啊,要是三個兒子一個閨女就更好了。不過兒子少有兒子少的好處,你心疼他,他大了也知道心疼你,而且他還不用為兒子多分家產擔驚受怕。關鍵是這一個兒子他孝順,還娶了個不錯的兒媳婦。
他想得遠了,手底下慢了。偶爾還有幾根更小更細的草成了漏網之魚。晃了晃頭,他爭取不再走神。這小半天才薅了一趟,二分紅薯地恐怕這草得薅上三五天。三五天就三五天吧。閑著也是閑著,他不怕耗時間。七十幾年這不一轉眼就過來了嘛。只是不知道明天還有沒有機會溜到田里來。就是能溜出來。不知道自己這腿受不受得了。這才一趟呢,就得換個姿勢,跪著往前薅草了,這樣才舒服一點。人老了,就沒腰了。
累點兒就累點兒,總比閑著好。只要是沾著這土這地,比吃啥補藥都管用。累點兒是腰疼,可是閑著了,渾身疼。家里現在五口人,最小的那個閨女出嫁后她的地村里還沒來得及收回去,也就是說五口人有六口人的地,不虧。這么多年了,田里每塊地的土他都用手捏過。特別是收花生那會,那真是一寸一寸地捏,他好像在給自己做按摩,手指肚都捏腫了。但那真是舒坦啊。
現在給紅薯地薅草,又有了一寸一寸撫摩土地的機會,腰疼點兒酸點兒算什么。
爹,你這是干啥哩?
他一驚,思緒被打斷了。兒子像個鐵塔立在他面前,黑著個臉,綠眼含霜的。小兩口趕集回來了,兒子的衣服都是濕的??隙ㄊ呛節竦?,帶著媳婦還有兩頭小豬和一堆日用品,騎上二十里地,不汗濕衣服才怪呢。
我……我閑著沒事,來地里坐……坐坐。
他有點結巴了。小時候兒子跟人學結巴。改不過口,他拉著兒子躲在雨天的門后狠心揍了兒子小半天,這才把兒子的結巴改過來了?,F在,自己倒結巴了。
爹,回去吧,這點兒活哪用你干。
兒媳婦抱著滿懷的東西,有大孫子的新衣服、新書包??礃铀麄儎倓傔€開懷大笑來著,兒媳婦臉上的底色還是笑著的。
哦,你們頭前走,我就來、就來。
他想揮揮手看能不能打發他們走,卻見兒子還怒視著他,不肯罷休。他只好起身,拾起身底的小板凳。那小板凳可比兒子年紀大了。早被他的手摩挲得光滑明亮,就像他的拐杖似的。不過可不是老婆子的那種拐杖,她那是炫耀,他這是一種寄托??床恢锏氐臅r候。他用手摩挲著板凳也能找著感覺,有時甚至能聞到些土腥味兒。
吃過晌午飯,兒子就背上噴霧器,朝他嚷,爹,累不?不累就跟我去田里看看。
他眉頭立馬舒展開了。帶著兒子下地干活在很多年里一直是他最感幸福的事兒,現在雖然人物關系顛倒了,但終歸是一樣的,爺倆一塊兒下地。
兒子在紅薯壟里緩步走著,身后是扇狀的水霧。兒子說那水里摻了除草劑,那是一種能讓草死到根的藥。晌午的大太陽下,除草劑藥效很快,那些旺盛而又濃密的頭茬草不一會兒就蔫了,枯了,一律向他低著頭,表示投降。
喏,這多快啊,哪用一根一根往外薅啊。
聽著兒子炫耀的腔調,他心里一扯一扯地疼。他忽然覺得,那些除草劑跟著水,一絲一絲一片一片,似乎都全噴到他心里了。
(責任編輯 何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