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真想戴一副墨鏡,不忍心再看見眾多悲戚的面容。
面對從重災區映秀鎮徒步趕來的楊水泉,我的喉嚨哽噎了,我的眼睛濕潤了,我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么好?安慰、問候。在大悲大痛的這個時刻,所有安撫的語言都顯得蒼白無力了。
我蹲在他面前,我覺得我太渺小了,太無能為力了,根本幫不了他什么忙,連一句適當的語言也找不到。我所能做的。就是陪著他,為他送杯水,為他整理床鋪,為他不再顯得孤獨。可是,這個中年漢子,從他走進房間,在指定的床鋪上坐下后,像被人點了穴位,巍然不動。他挺著腰桿,緊握一把鋤頭,他的坐姿,像一尊塵土蒙身的雕塑。他的臉上,衣服上。還有雙手,盡是黃土。泥土不再新鮮,有汗水浸泡過的痕跡,黃里帶黑。這種顏色。貫穿于他的一身,甚至包括那把緊握在他手中的鋤頭把上。
惟有干凈的是他那把鋤頭,太陽移到正南方時,陽光從窗戶鉆進來,鋤頭亮錚錚地閃光。閃光的鋤頭把反射的光照射在活動板房頂上,順著他雙手抖動,反光像要搖搖欲墜的樣子。
屋頂上抖動的光束,像一座即將崩裂的山峰!
我的聯想是有根據的,安置在這里的群眾,他們用各種方式描述山崩地裂……驚駭的一幕,平時熟悉的山峰,像一個影子,一晃動,影子就消失掉了。
把山峰當成影子,這是多么大的災難啊!
反光的影子在屋頂上晃動,我注意到,楊水泉慌亂地用眼睛望一下,身子隨即顫栗起來,但他沒有驚慌,始終保持著雕塑般的坐姿。
我找來一支香煙,替他點燃,遞到他干裂的嘴巴上,他突然騰出一只手,捏住煙桿,猛烈地吸起來,直到包不住煙霧,才把嘴巴張開。那支香煙,已吸掉了三分之一。煙霧散去之后,他像一截石板似的倒在床上。
這一刻,我真的想哭,想為汶川哭!想為楊水泉哭!
我很擔心,他的心理壓力能承受多久?
“你哭吧,把悲傷哭出來。”
我一直想告訴他這句話,但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眼淚、悲傷,已經微不足道。這里,少有笑聲,少有眼淚,更多的是沉默。惟有沉默,才能在思念中跟家人在一起。而家人呢,他們有的死去了,有的失蹤了。牽腸掛肚的思念。在這里體現得十分具體。楊水泉似乎更比別人牽掛得深,或者,他的傷痛比任何人都沉重。
已經一整天了,他不洗澡,不吃飯,也不喝水。我每次到他身邊,都要默默站一會兒,為他的憂傷抹去一把眼淚。
同楊水泉一室的人悄悄告訴我,這人是不是嚇呆了?
我堅信,他是堅強的,像我的父親一樣,永遠被困難壓不倒。看見他,我就像看見了父親。我的父親,一個常常扛著鋤頭下田的人,一個把鋤頭視為伙伴的人,一個對生活充滿信心的人。
2
我相信,楊水泉肯定是個熱愛生活的人。
我主動為他服務,都是因為那把鋤頭。
楊水泉走進安置點大門時與眾不同,所有來我們溫江區的災區群眾,他們手里多少攜帶些東西,比方餅干、純凈水,或者有個小包袱,而楊水泉,這個中年漢子,他肩上只扛了一把鋤頭。登記名字時,工作人員請他把鋤頭放在外面,安置點內不準有任何硬器,這是對所有安置點群眾的安全著想,
我看見他愣了一下,什么話也沒說。從登記處轉身朝外走,他的步子很堅決很匆忙,像下田去搶收一樣。但他走出不遠,他的身體開始搖晃起來,像大地震襲來時,站立不穩的情形。我幾步躍上去把他攙扶住,他卻挺了挺身子,又站穩了。我敏捷地感覺到,他是一個被災難壓不垮的漢子。
我勸他回安置點,他不看我,仍然要有走的意思。從映秀到溫江,有五十多公里,他是靠雙腳走出來的,在這兒,是最遠的集中安置點。他能走到哪里去?無論如何,我是不準他離開的,一旦離開這里,他就真的成了漂泊他鄉的災民了。
我們僵持在公路邊。公路已經實行交通管制,行駛的車輛都是運送救災物資的。太陽很大,地面又灰土飛揚。一名交警就站在我們不遠的地方,他的臉上已沾滿灰塵,手勢卻依然標準。在公路上,幾副橫幅用斗大的字著:汶川別哭!汶川挺住!
醒目的黑色大字,路人見了都別臉低頭。
“跟我回去好嗎?我求你了。”我動情地說。
我無時無刻不動情,那些消失的生命,那些失去家園的生靈,那些漂泊他鄉的人們,你有再多的淚水也會流盡的。“5·12”汶川大地震,讓人知道什么才是大災難!
他似乎被我飽含淚水的雙眼所感動,他慢慢轉過身,跟我回到了安置點。
他的那把鋤頭,破例帶在他身邊。但是。他拒絕洗漱。我把清水替他打來,把毛巾遞到他手邊。他卻對我說:
“姑娘,不麻煩你了。”
我把純凈水遞給他,他又說:
“不麻煩你姑娘,真的。”
楊水泉的態度。引起了安置點負責人的注意,負責人提醒我說,要密切關注楊水泉,他的情緒非常低落,避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負責人是指那把鋤頭。楊水泉的鋤頭在他懷抱里,我分析,可能是他惟一的財產了,要不然,他怎么那么珍惜。
我的工作是很繁雜的,但我把許多精力花在了楊水泉身上。他住進安置點后,我有事沒事都要去楊水泉居住的屋子里走一趟,想辦法跟他說上幾句話,但大多時候,他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問他什么,他只是嗯幾句,算是回答。我心里也不樂意了,在這里,誰沒有傷痛,誰沒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故事?難道……
他越是這樣,大家心里越不放心,遲早,他會崩潰的。領導明確指示我,想方設法讓他平靜下來,講大道理不行,就拉家常,再不行,就認他做干爹,反正,讓他好好活下去。
晚上。我去開導楊水泉,肚里的話還未說出來,我無論如何也抵抗不住襲來的疲憊,竟然伏在他床鋪一角睡著了。醒來后,楊水泉主動開口對我說:“你別管我,我死不了。”
我歉意地對他笑了笑。說一不小心睡著了,楊水泉也對我笑了一下,但是很快,臉面上又僵硬起來,畢竟,他終于露出了笑臉,雖然在稍縱即逝間。
我的倦意消失了,精神又振作起來,這一刻,我卻聯想到我的父親,我對他說,他像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個農民,他不會別的,只會種地,甚至不會騎摩托,但他腳勤,每天一早都要騎自行車,載上兩筐蔬菜去縣城賣,回來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用銼刀銼他的鋤頭,嘶、嘶的聲音,很刺耳,但我們一家人都喜歡聽,銼刀銼鋤頭的聲音在響,我們的生活就有盼頭。我父親幾十年只用一把鋤頭,越用越短了,但很鋒利,很光潔,很干凈。他從不把鋤頭放在地上,從田里回來,他擦凈后,把它掛得高高的,比他身上穿的衣服還珍惜。
“他用的鋤頭,跟你用的鋤頭差不多,又亮又鋒利。”我說。
“種田的,咋沒一樣好使的農具。”楊水泉終于接了我的話。我的心頭忽然一熱。我慶幸我是農民的女兒,知道鋤頭對農民的作用。我又說:“我父親常說,鋤頭是農民的工具,像戰士手中的槍。”
他看著我,又把鋤頭朝懷里抱了抱。
3
在汶川大地震發生后的第4天,安置工作更是緊張到了極點,每天都有車輛拉人過來,原定500人的安置點,又增加了不少人。這樣一來,安置點就座無虛席了。出乎我意料的是,楊水泉居然找到我,說他把自己的床鋪騰出來,讓給后來的入睡。我問他,你睡哪里?他說他哪里都可以睡,他有辦法。
楊水泉的辦法是巧妙的,他利用修建活動板房余下的材料,七拼八湊在安置點后面的空曠地上搭建一間小屋。小屋很小,只能容下一張單人床。在搭建小屋時,我去幫他,他不讓,說細皮嫩肉的,別弄傷了,但我不能袖手旁觀。在傳遞木料時,果然把手掌劃了口,鮮血淚淚往外冒,楊水泉掃我一眼,停止了手中的活。他沒問我傷得怎樣,也沒說去包扎,放下手上的木板,呆滯地站立在地上。
“楊叔,你怎么啦?”
“沒咋,我見血就頭昏。”
我不敢再說什么了。但在腦海里,馬上閃現許多觸目驚心的電視畫面。
好一會兒,他才又重新拾起木料搭建小屋去了。
小半天時間,楊水泉便把小屋修建好了。
中年,我去叫他吃飯,我走到小屋門口,看見楊水泉竟然跪在地上。我沒聲張,微微抬頭,我注意到,在緊挨床鋪的上方,用層板拼湊的墻壁縫隙里,夾了一塊小木板,小木板上面,有一個西瓜皮,西瓜皮上插了一炷香。香燭是點著的,有幾束野百花擱在邊上。
楊水泉正面向“靈位”跪拜在地,他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我不敢打擾他,在門口靜靜站立。好一會兒,他才慢慢站立起來,轉過頭見了我并不驚訝,驚訝的反而是我。我當時認為,他的兩頰肯定淚如雨下,他的家人,具體是誰遭遇不幸,我還未知,因此,我斷定他會低聲哭泣的,但是,他抬頭看我時,臉上卻無一點悲傷,像平時見面一樣面無表情。
我對他說去吃飯吧。他沒理我。扛著鋤頭到小屋后面去了。我跟隨他,不知他要干什么。在這里,制定了許多有利于安置點管理的規定,比方衛生、起居、洗漱等,但沒有制定像楊水泉另建小屋的規定。更沒有限制勞動之說。
小屋后面是塊空地,空地那邊,有一大片天竺桂樹木,許是久無管理,野草有半人高了。我沒去干涉他,我忽然覺得,勞動是最好的心理干預,是最佳的心理調節,他需要一份勞動,只有勞動的快樂,才能暫時減輕他心中的悲痛。
午后我去找他時。他已鋤草到田地中間。我鉆進去,樹林里很悶熱,我看見楊水泉赤膊上身,鋤頭在地面哧哧地響,鋤過的地方,像馬路一樣干凈平坦。他渾身是銅色的,肌肉張弛有力,這一點,像我的父親。我父親曾在我母親跟前顯示他的健壯,做了一個健美動作,那時我剛上初中,知道一些生理知識,我當時沒說父親身體壯,而是說父親的生命力很強。父親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父親的健壯肌肉在我的腦海里停留很久,后來隨著知識增加。人生閱歷增多,我才明白,那是生命的動脈,是美麗生命的體現。
我坐在地上,靠著一棵樹浮想聯翩,連日的操勞讓我體力不支。我坐了很久,可能是半天,當我睜開眼時,卻躺在小屋的床鋪上。屋里沒人,夕陽射進來,光線正好落在香案上。香燭仍然在燃燒,清煙在光柱里飛舞。飛舞的青煙讓我產生了聯想,山體滑坡,高樓倒塌,公路斷裂等許多恐怖的場面瞬間在腦海里閃現。
我驚嚇得“啊”地彈起身來,這時,我猛然看見,在我的眼前,有一張白紙,上面歪歪斜斜寫著5個人的名字。突然,我的淚水情不自禁滾出了眼眶,大地震奪去了楊水泉家5個人的性命!
我不敢想像,這5個人的生命是如何消失的。
又一次余震襲來,這次震感強烈,香案上的香燭,把身子一歪,掉在地上。我正彎腰去撿,楊水泉跑了進來,他搶在我前面,把香燭拾起又重新放回原處。罷了,他退出小屋,又扛上鋤頭走了。
我把晚飯給他打到田里去,他狼吞虎咽吃完,又扛著鋤頭下地。我沒勸他歇息,勸也是白勸,自從開始鋤花木園里的野草,他就像干自家活路一樣賣力,而且,仔細到清除每一根雜草。他鋤過草的地方,地面亮堂堂的,像用泥瓦匠的泥掌涂抹過。
見他一絲不茍地鋤草,我的心難受到了極點。
第二天上午,楊水泉忽然提出他要回映秀。我勸不住他,忙請來負責人,負責人當然也不同意,勸他說過一陣,政府自然要請他們回家的,但現在不行,公路不通,余震不斷,山體隨時滑坡,搞不好會有生命危險。
“我田里麥子正黃,再不收,過幾天就掉勾了。”
“麥子重要,還是生命重要?”
但是,楊水泉仍然走了。當晚,他趁人不備,扛著他的鋤頭走了。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沒料一天后,他被一輛軍車載了回來。
4
他又住進了他搭建的小屋。只是,小屋里不只他一人,還有一個剛安置進來的中年人。中年人在虹口鄉開了一家農家樂,去年才投資百萬元,今年,正準備開門迎客,一場大地震,前功盡棄了,留給他的是幾十萬元的債務和廢墟。地震發生時,他在成都進貨,才幸免于難,而他的家人,卻失去了聯系,生與死,他一概不知。他曾徒步去虹口,被沿途執勤的警察請了回來,安置到這里時,他像瘋子似的,沖著無應答的手機又喊又叫。
我的任務更艱巨了,上面要我密切關注中年人。
楊水泉天天在花木地里鋤草,地很大,他十天半月是鋤不完的,我鼓動他把中年人帶上,兩個人在一起干活,說說話,多少化解一下心里的憂郁。可楊水泉不理睬,我跟他說,他根本不當一回事。
“你們都不容易,照顧他一下不好嗎?”
“這種人,最沒出息。”
“他還是很堅強的,至少沒倒下。”
“倒,”楊水泉說,“山倒了,他見了沒?房屋壓了,他見了沒?”
“他沒見,他當時不在。你見了?”
“我當然見了……”
“我知道你的傷痛。可他也不容易啊!”
“姑娘,你別說了,我聽你的。”
過了兩天,楊水泉真的要走了,這次是批準了的,他說他可以走小路回家,若再不回去,壩田里的麥子真的要掉勾了。到時一粒都收不回來。
他的家已經被覆蓋在山體里了,里面有他家5口人。我說:
“沒有農具,怎么收割?”
“我有辦法。”
“你一人收割?”
“我有辦法。”
“生活有保障嗎?”
“我有辦法。”
我相信,他說有辦法肯定有。
楊水泉在安置點待了6天:又匆匆趕回映秀去了。走的那天,他搭乘一輛采訪車,上車那一刻,他回頭望我一眼,眼里有淚,口里無言。
我克制自己的傷感,我對他說:“楊叔,你保重。”
他走了,他的那把鋤頭,卻留在了小屋。走的那天,他用曬蔫了的野草,把鋤頭擦得干干凈凈,“給他用吧。”重新握住這把鋤頭的人,是那個中年人。余下的野草,在中年人笨拙的動作下,慢慢被鏟掉了。
安置點在擴大,小屋這邊的土地,被推土機推平,一車車活動板房運送到這里,聽說又將有千多人在這里安置。小屋不復存在了,但在我的記憶里,小屋永遠存在,還有小屋里的主人楊叔。
平整土地那天,我把楊水泉的鋤頭要了回來,我在想,往后,我有機會到映秀旅游時,一定把這把鋤頭歸還給他。
這一天,我堅信,很快就會實現。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