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打賭,很多人都曾遇到過類似于這樣的情況,去了商店,一下子想不起自己要買什么;打通一個人的電話,但忘了想說的事情;攥著鑰匙卻滿屋里找,等等。據(jù)說,這是人的大腦皮層局部“休克”,美國總統(tǒng)布什也遇到過,沒什么要緊,它會自然復(fù)蘇。
然而,我遇到了一次嚴重的局部“休克”,它幾乎徹底改變了我的生活。
事情發(fā)生在五年前,那時,我出了一趟遠門。我是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來到一個陌生的城市。很不車,在途中,我的東西被盜了,我變得身無分文。同時被盜的還包括能證明我身份的各種證件。我找到派出所,警察一邊登記一邊問:“你叫什么名字?”
非常奇怪,當(dāng)時,我大腦里一片空白。我苦思冥想,竟然怎么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來。我的汗水都流出來了,然而,那個屬于我的名字卻若有若無,若隱若現(xiàn),游離在我的記憶之外。當(dāng)然,總體來說,我的意識是清楚的,于是,我尷尬地對警察笑笑,說:“對不起,我想想。”
大概警察經(jīng)常遇到這些奇怪的事情,并不以為意。他示意旁邊的女警察倒給我一杯水,筆在桌子上輕輕篤著,說:“別著急,慢慢來。”
我坐在那里,努力讓自己慢慢來。我讓所有與自己有聯(lián)系的事情一一在記憶中閃現(xiàn),包括家門口那條已經(jīng)污染的河流,愛惡作劇的中學(xué)同學(xué),漆面斑駁的門牌號碼,從中捕捉有關(guān)我名字的蛛絲馬跡。但是,那個名字始終像跟我捉迷藏一樣,不肯露面,這讓人非常惱火而又無可奈何。直到過了兩個小時。我也沒有想起來。順便說一下,那個警察是好樣的,他自始至終沒有發(fā)我一點兒脾氣。警察不斷地啟發(fā)我,把百家姓幾乎背了一遍給我聽,但還是無濟于事。當(dāng)然,我的記憶里還殘存著一些與名字多少有些關(guān)系的碎片,比如,我告訴警察,我。曾經(jīng)有過這些稱謂,比如二毛,委員,主任,甚至還當(dāng)過什么協(xié)會的主席。
“你什么都記得,就是不記得自己的名字?”警察說。
我痛苦地點點頭。
警察說,這種情況他們是第一次碰到。我說,我也是。我問警察能不能借用一下電話,我說,我問問家里。那個女警察看了男警察一眼,終于忍不住笑出聲來。男警察沒笑,而是嚴肅地對我說。電話是公家的,一般不允許往外打長途。我央求道,我就打一個。一個,什么問題也都解決了,我也就不在這里麻煩他們了。
警察也許覺得有道理,也許覺得無可奈何,他說:“好吧,我給你破個例。”
我立即撥通了家里的電話。謝天謝地。我連家里的電話號碼都記得清清楚楚,足以證明我的智力是正常的。老婆欣子接了我的電話。看樣子她剛從洗手間洗澡出來,聲音里還散發(fā)著洗發(fā)香波的氣味。來不及驗證我的判斷,我著急地對她說:“請你把我的名字告訴我。”
“什么?”她說。
“我的名字,我忘了。”
欣子怔了一下,笑起來:“老公,你什么時候會正經(jīng)一點兒?”
我這才想起,一著急,沒有把來龍去脈講清楚。男警察催促道:“講快點,不然要扣我的錢。”
我省略了標點符號,用急行軍的語速對欣子說,我的包丟了什么都丟了現(xiàn)在我在派出所我什么都記得但我把自己的名字忘了請你馬上告訴我。
欣子笑得咯吱咯吱的,有一點兒撒嬌的樣子,我真擔(dān)心她就這樣笑過去了。終于,她止住了笑,她說:“怎么樣,人沒丟吧?人沒丟我就放心了。”
我喊道:“別開玩笑快告訴我我叫什么名字。”
“老——公。”她說,語氣拖得老長老長。
我?guī)缀趿鞒鰷I來,我說:“求——求——你!”
警察走過來,輕輕地但很堅決地幫我摁下了電話,他說:“行了,這里不是煲電話粥的地方。這樣吧,你什么時候想起來,什么時候再來報警,好吧?”
我非常沮喪,只好轉(zhuǎn)身走出大門。那時我還心存幾分自信,我覺得自己并不是個笨人,比這個復(fù)雜得多的問題都沒有難住過我,一個簡單的名字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走吧,走幾步。說不定走幾步就想起來了。
我就這樣走,走來走去,我還是沒有想起自己的名字來。繁華的大街上,車水馬龍。人流如織,然而,我卻感到異常的孤獨。舉目無親啊,關(guān)健時刻,連自己的老婆都靠不住你還能靠誰呢?我悲哀至極,也憤怒至極,傷心至極。
我曾經(jīng)印過一張名片,除了中間的名字,那張名片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的確,我擁有過不少頭銜,名片上就印了六個。我那個名字很小,壓在一大堆頭銜下面,很委屈的樣子。老實說,平時,我的名字并不重要,我走在哪里。起作用的都是我的頭銜,開會,吃飯,各種應(yīng)酬。我都按照自己的頭銜論資排隊,對號入座,所以,忘了自己的名字也不是完全不可原諒的事情。
我走到了橋頭,那里有算命的。其中有一個人,身邊有一只鳥,我眼睛一亮,我知道,這種鳥可以算出入的名字。以前我對這種游戲不屑一顧,但現(xiàn)在,它仿佛一下子成了我的救命稻草。
我對那個蓬頭垢面的人說:“師傅。算一下我的名字。”
蓬頭垢面的人說:“只算姓,不算名。”
他這種嚴謹?shù)膽B(tài)度讓我肅然起敬。我說:“行行。”只要知道了姓,我還怕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么。
他收了我十塊錢。那是我所剩無幾的盤纏。然后,那只鳥仿佛被施了魔法。它鬼鬼祟祟地打量了我?guī)紫拢坪跻獜奈业谋砬橹胁鲁鰜怼H欢抑溃乙欢◣筒簧纤F獭xB從攤在地上紙片堆里叼出一個寫著“F”字的紙片來。
我狐疑地望著蓬頭垢面的人。試著把這個宇同其它漢字聯(lián)系起來,但沒有成功,我試著念叨:“F主席,F(xiàn)主任,F(xiàn)委員,F(xiàn)二毛……”
我感覺這些名字都不是我。雖然我的記憶局部“休克”,但是,我敢肯定,我的感覺在某些方面還是靈敏的。我問蓬頭垢面的人:“有沒有搞錯?” ,
蓬頭垢面的人雙手抱胸。望著我說:“別蒙我了,老兄。有沒有搞錯,難道你還不知道?”
我把我的遭遇向他實話實說,傷心處幾至淚下。大概同是天涯淪落人。蓬頭垢面的人產(chǎn)生了同情,他說:“我讓鳥再給你測一次。”
鳥的態(tài)度顯然比先前更認真。它逡巡四顧,遲遲不肯下嘴,連我都有點兒感動。這一次。它叼起來的仍然是那個F字。
“這么說,難道我真的姓F?”我疑惑說。
蓬頭垢面的人顯然有點兒生氣,他也著我說:“你可以不相信自己,你也可以不相信我。可是。難道你連鳥也信不過?”
我啞然。就憑那份態(tài)度,我也沒有理由懷疑一只鳥。我只得悵然走開。說實話,到底我是不是姓F。我心里也沒有底。就在這一點點問題上,我的大腦一點兒不聽使喚。
我到底怎么了?我一直在問自己。我甚至懷疑,我是在做夢抑或是清醒。所有的事實都證明。我是清醒的。其實,我多么愿意自己是在做夢,只要夢一醒來,一切問題也都迎刃而解了。
第二天,我胸前多了一個很大的紙牌,寫著這樣一句話:
如果有人認出我并能說出我的名字,重獎一萬元。
我不知道我是誰,但我知道,一萬塊錢我家里還是湊得出來的。希望雖然很渺茫,但我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萬一有奇跡,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突然遇到了一個認識我的人呢?
很快圍了一圈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
“可憐的人啊。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
“八成是受了什么刺激?大腦有毛病。”
“也許是行為藝術(shù)。這年月,什么怪人都有。”
“想出名,學(xué)芙蓉姐姐好了。”
我失望了。直到我站得發(fā)暈,也沒有人認識我。過了一會兒,我在一萬的“一”下面又加了一橫,還是沒起作用。有幾個冒充認識我的家伙。很快就被我識破了。
一切都泡湯了,我的出行計劃全部取消。沒有任何身份,連姓名都沒有了的人,生計業(yè)已成了問題。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裸身下河游泳的人。最后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全不見了,走投無路,茫然失措,任憑水把自己帶到哪里。
后來,我去了救助站,我知道,那里可以收留像我這樣走投無路的人。我進去以后,一個工作人員攔住了我,他要我登記。在姓名一欄里,我猶豫了一下,鄭重填上三個字:F二毛,并力所能及向他們提供了我的相關(guān)情況。他們跟我的親屬進行了聯(lián)系,但是,我的親屬們都不認識一個叫F二毛的人。自然,他們也不會向我提供任何幫助。他們無法確定我是不是一個騙子。
“你必須向我們提供真實資料。”他說。
“我的資料已經(jīng)被偷走了。”我可憐巴巴地說。
“但是,你的名字呢?”
“也偷走了。”
“對不起,我們無法幫助沒有身份的人。”工作人員搖搖頭。
“不,我是有身份的人。”我抗議道。我想告訴他們我有過的那些頭銜,想想可能沒用,我忍住了。
他們顯然懷疑我故意隱名埋姓。當(dāng)晚,來了一個警車,幾個警察把我請了過去。他們一邊仔細端詳著我。一邊把我同幾個網(wǎng)上通緝犯進行反復(fù)比較。有一個很像我,連我自己都感覺像極了。我指著那個人,興奮地對他們說:“這個人就是我!你看,牙齒上有個洞。”
我把嘴巴張得大大的。讓他們看我的牙齒,但他們很快就否定了。
我在救助站呆了兩天。那里的生活雖然安穩(wěn),但沒有我想像的好。沒有酒,菜的花樣也不多。兩天以后,我捏著救助站提供給我的車票,踏上了回鄉(xiāng)的列車。我相信,只要一回到故鄉(xiāng),我就能找到我的名字。
我一定會抱著我的名字,痛哭三天。
責(zé)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