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間頂上的腳步聲

作家

在這篇小說里，我要向大家介紹一位可能的偉大發明家，他姓朱，叫朱郭長。這幾年來，他一直在搞的這項發明可能將改變人類的命運，使人類的文明進程跨上新的臺階。他致力于將電腦和人腦聯為一體，所有的知識都可以通過下載獲得，而毋須學習，如果下載錯了，你也可以刪除，當然你也可以格式化，在按格式化之前。你必須非常謹慎，因為格式化之后，你將會成為一名白癡。對于我這個記憶力很差的人來說，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功德事。最起碼我能記住我爸我媽我岳父我岳母我老婆我兒子我女兒我弟弟我弟媳我侄女我內弟我內弟媳我外甥我外甥女的生日，而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話說回頭，在他的發明沒有突破性進展之前，他的生活水平很難改善。他只是玻璃廠的一名普通工人，他租的房子是四樓的亭子間，他的電腦是一臺改裝的二手電腦，他談過一次女朋友，不過那女朋友早已成了他人的妻子。總之，他的生活很不盡人意，好在他有好高騖遠的志向，好高騖遠的一大好處就在于，它可以讓人蔑視一切困難。所以他每次來我這里蹭飯，總是抬頭挺胸，好像不是他蹭我的飯，而是我蹭他的飯。也有例外，比如，這一次。

我們偉大的發明家皺巴著臉，垂著頭，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問他怎么了?朱郭長嘆了一口氣，見鬼了。我說，世界上沒有鬼。如果真有鬼，那肯定是你心里有鬼。朱郭長說，我難道不懂?但的的確確就是。我見鬼了。

事情是這樣的，他租住的亭子間是頂樓的，亭子間上面是平頂，連隔熱板都沒有，老房子都這樣的。大前天夜里，池坐在電腦前一邊計算數據一邊和QQ里的人聊天，這時候，他聽到了頂上傳來的腳步聲。開始他以為是幻覺，深更半夜，誰會爬到樓頂上去呢?腳步聲沒有停，叮叮咚咚的，像高跟鞋在走來走去，他確信他沒有聽錯，頂上有一個女子，她穿著高跟鞋和白裙子，在樓頂上徘徊來徘徊去，她猶豫不決，不知道該不該跳下去。他怎么能讓一個弱女子從這里跳下去呢?朱郭長幾乎是沖出了亭子間，從另一邊的樓梯爬上樓頂，但是他沒有看到任何人影，只在亭子間的上面拾到一只女人的高跟鞋。他想，這女人，也許聽到他上樓的聲音，飛快地從哪里離開了，真奇怪，上樓梯時沒有看到任何人呀，或者他一動，她也動，她跑得比他還快，跑得連高跟鞋都掉了，在他繞到另一邊樓梯時，她已經下樓了。他也沒往心里去，將高跟鞋放在原處，回到亭子間。

第二天，還是夜里12點左右，他又聽到亭子間頂上的腳步聲，這回他輕輕地換上膠底鞋，輕輕地帶上了門，他不想讓她聽見，他邁著小步子，輕輕地上了頂樓，讓他失望的是。樓頂沒有任何人，只有風，灌得他脖子一陣陣發涼。

第三天，朱郭長問了很多人，你們聽到樓頂有聲音了嗎?沒有。我明明聽到亭子間頂上有女人的腳步聲，我明明聽到的。有一個姓丁的老太婆把他拉到一邊。孩子。你是見鬼了。在你之前租這個亭子間的，是一個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女大學生，也不知什么原因，傳說很多，有說是因為失戀，有說是工作上挨了領導的批評，也有說她精神本來就有問題的，總之，她租了這亭子間不久，就從四樓頂上跳樓自殺了。她這是念著她住過的地方，回來轉轉。朱郭長是搞科學研究的，怎么會信鬼呢!到了夜間，他又聽到了頂上的腳步聲。腳步聲響了很長時間，似乎還聽到一兩聲女子的嘆息，其間朱郭長又從東邊的樓梯上了樓頂一次，整幢樓只有最東邊的樓梯能上頂樓。樓頂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影一絲聲音，他下了樓，剛剛坐到電腦前。腳步聲又響了起來。他夜里沒睡好，還夢到那女孩，那女孩坐在他床邊，模樣姣好，女孩說。你別怕，我也住這里的，我來和你說說話。朱郭長看著她清秀的臉龐，心里一點也不害怕了。他說，正好，我也無聊得很。女孩幽幽地道，其實有些事情我講了你也不明白，有些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不如不講了。說完，“啪”的一聲，女孩消失了。朱郭長從夢中醒來，窗戶關得好好的，一彎月色照在白色的窗簾布上，像玉。朱郭長想，夜里女孩真的來過嗎?她到底要跟他講什么呢?到后來不敢想了，今天白天上班一直心不在焉，到晚上下班，直接騎車到我家里來了。

我當然認為世界上沒有什么鬼怪，朱郭長的發明是個牛角尖，鉆牛角尖的人，在沒鉆進去之前，有點精神恍惚是很正常的。我給他安排了床鋪，還提到了他飼養的一只叫“安安”的小白兔，平常他總是拿安安做試驗，給它的大腦下載了大量信息，諸如：量子論、天體物理學、炒股技巧、男女戀愛技巧、中國四大古典名著、學做朝鮮菜等等又等等，假如安安真正全盤接受了朱郭長給它下載的東東，并靈活運用，我敢肯定，它肯定能成為中國科學院院土，并且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不幸的是，安安從未顯露過它應有的聰明，所有的下載好像都是白廢。我跟朱郭長說，也許安安突然開竅，它跟你惡作劇呢!朱郭長說，這怎么可能呢!安安一直呆在電腦旁邊。

幾天下來，朱郭長一直在我這邊安營扎寨，沒有絲毫離開的意思。我住的地方并不大。一個大單間，吃喝拉撒睡，而且對一個寫作者來說，需要相對孤獨安靜的環境，時間長了，我發現我這個一向自詡大度的人其實并不大度。我跟朱郭長說，如果你覺得亭子間鬧鬼，不如將亭子間退了，另外找房子。朱郭長說，亭子間剛剛交了租金，現在退了，經濟上要受一大筆損失，自己就拿那么點工資，很難承受的。我心里說，那你不退你想怎么辦，難道你想長期賴我這兒吃我的住我的!或者所謂的鬧鬼只是你搞的一個噱頭，你就是想賴我對不對!表面上當然不能這么說，我告訴他，我最近手頭上的一個中篇小說到了緊要關頭，能不能給我兩天獨處的時間，把小說趕出來。朱郭長看著我，沒言語。我說，朱郭長，你一個大小伙子，怕什么鬼啊!何況是女鬼!不要說這世界上沒有女鬼，如果真有女鬼，那你就把她請進來，像聊齋故事里的那樣，來段人鬼戀，也沒有什么不好。朱郭長說，好吧，那我走了，不影響你這個大作家拿諾貝爾獎了。他顯然有揶揄的口氣，讓我難受。好在，他還是走了，我舒了口氣，坐到電腦前。

其實我這些天靈感全無，哪有什么緊要關口的中篇小說，那只是我的一個假想而已。好了，我對自己說，一切都好了，坐到電腦前，把那個緊要關口的中篇小說寫出來罷!我怎么寫得出來呢?朱郭長走了，我的靈感好像也被他帶走了。連續幾天朱郭長沒來，也沒與我有過聯系。而我，在電腦前還沒有敲出一個字，電腦讓我發慌。這天夜里，我走出住處，一方面消化消化剛剛吃到胃里的方便面，另一方面，看看靈感有沒有丟在大路上或者溝渠邊。我走了一段路，忽然想到朱郭長的亭子間看看，看看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天很黑，月亮躲在云朵里。我上了那幢老四樓，腳步很輕。不想驚動朱郭長。我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11:30分，然后將手機關了。

亭子間里傳出奇怪的聲音。那是朱郭長和一個年輕女孩子在說話，女孩子發出輕輕的笑聲。我的眼睛恨不能擠破木頭門的縫隙，他們床頭的小夜燈亮著，薄薄的浴巾下面，是兩個人赤裸的身體。我甚至還看到了女孩飽滿的乳房。女孩挺漂亮，像電影明星一樣，朱郭長緊緊地摟著她。我非常想現在踢門，然后大喊一聲：朱郭長，你狗日的給我出來!但是我忍住了，我下了樓，回到自己的住處。

第二天，我打電話給朱郭長，請他到我這里來吃飯，順便帶他的女朋友一起來。朱郭長說，什么女朋友，我沒有女朋友。我說，嘿嘿，俗話怎么說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朱郭長說，我真的沒有女朋友，而且今天我也不會到你那里吃飯，單位聚餐，來不了。他說完把電話掛了。靠，單位有什么餐好聚的，難道聚餐的大鍋飯比我做出來的飯菜還香?我的朋友都知道，我的廚藝完全可以當得一家星級賓館的大掌勺。現在他這么說，只能證明他重色輕友。哎，這樣的事情我見得多了，等他們的甜蜜期過了之后，他會想起我這個老朋友的。

這期間我到青島參加了一家雜志社的筆會，一幫人東拉西扯吃吃喝喝打打牌，也甜蜜得把朱郭長忘了，就在筆會結束，我登上火車，不停地回味筆會時的場景，陰謀將筆會中的某個年輕女子泡上手時，手機響了，是韓海軍打來的，他問我在哪里?我說我在青島往家的火車上。韓海軍說，那好，你快回來吧，出了大事了。我問，什么事?韓海軍說，昨天夜里，朱郭長從他住的四樓樓頂跳樓自殺了。

我腦袋一片空白，好長時間才緩過神來，我們可能的偉大發明家，還沒有完成他驚世駭俗的發明，就要離我們而去么?他真的是自殺嗎?他才27歲!想到他之前給我講的鬧鬼的故事，難道是鬼在害他?明明知道世上無鬼，還是免不了往這方面想，而且越想越脈絡清楚。那女大學生跳了樓后陰魂不散。見朱郭長長相還可以，起了愛慕之心，遂投懷送抱，并害死朱郭長，想到陰間長相廝守。再往深處想，許多鬼故事里，鬼要靠托夢才能與活人圓房的，難道那天夜里，我看到朱郭長和女鬼在一起。也只是我的一個夢境片斷而已?

回到家，我再打電話給韓海軍，韓海軍說。因為天氣熱，尸體當天就火化了，骨灰已被他父母帶回老家。不過，我手邊有他亭子間的鑰匙，可能房間里還有他的一些東西。你是他最好的朋友，這鑰匙應該交給你。我到韓海軍那里拿了鑰匙，再趕到亭子間，夜已經很深了。電腦在，安安也在，一切還是老樣子。甚至連擺放的位置都沒有動過，像這些物品在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懷念一個人。我打開電腦，希望能找到朱郭長自殺的真相。

我找到這樣兩段日記：

2008年3月8日天氣雨

今天是三八婦女節，一個很奇怪的日子。這個日子，我們單位的很多女人都會收到男人們的玩笑話，與衛生巾或者衛生紙有關。

外面下著雨，下得又細又猛，今夜，小妖不會來了。小妖，我好想你。

2008年3月11日天氣晴

今天又在網上看了一些書，看得頭昏昏的。不看了不看了，煩!

小妖要來了，我先給她用熱得快燒瓶開水。

小妖定然是那女孩的昵稱，3月11日，正是朱郭長自殺的日子，難道小妖真是女鬼，她害了朱郭長。我正想找找朱郭長的其它日記，亭子間頂上傳來了腳步聲。很奇怪，這個腳步聲有點熟悉的。我決定上去看看。其實我心里很害怕，我一邊害怕一邊歸納總結：第一，假如樓頂走的是鬼，那必然不會發出任何聲音，鬼故事里都這樣的；第二，假如他發出聲音，那在樓頂走的必然是人。既然是人，就沒有什么可怕的。我上了樓頂，果然看到一個人。“朱郭長!”我失聲尖叫起來。

朱郭長

是的。我就是那個發明家，那個把作家朋友逼入絕境的發明家。我必須站出來，向所有的讀者朋友做個交待。不過，在交待之前，我想先問一下你們：第一，你們認為小妖是女鬼嗎?第二，你們認為我跳樓自殺了嗎?你們一定很為難。好了，我不會讓你們為難了。

像你們知道的那樣，作家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燒的飯菜能極大地刺激我的食欲。為了更好地蹭吃蹭喝，我編造了鬧鬼的謊言，同時我認為。我編造的這個鬧鬼故事完美無缺，可以極大地激發作家的想像力，如果他能因此寫出一兩部傳世之作。就算我沒白吃白喝。在作家家里賴吃的那幾天，可能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幾天。不過他后來趕我走了，我有點生氣，這說明我比較狹隘，狹隘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就是那樣的人，誰讓我沒有什么朋友，而他偏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真的不想再理他了，我找不到人說話。我很憋屈，為什么不幸總是降臨到我頭上!那天，作家看到我跟一個女孩在一起。那不是女鬼，是我招來的雞。我想大家對此是可以理解的，一個27歲的單身男青年，如果不想自摸或者犯罪，那只有招雞。那天運氣好，招的雞還頗有姿色。

至于日記里的“小妖”，那是前女朋友的昵稱，雖然她嫁給了別人，可我還是老想著她，幻想她來到我身邊。

工廠里的活計又苦又單調，如果回家后再沒一點幻想，那還怎么活。

我為什么會跳樓自殺?我會跳樓自殺嗎!笑話。那只是韓海軍的笑話。韓海軍是我的同事，作家不了解他，他是個特別喜歡齷齪劇的人。那天他說要跟我借一本科普雜志，我把鑰匙給他，誰知道他另外配了鑰匙，還開了這么個天大的玩笑。

什么，你問我為什么上樓頂?不為什么，我就喜歡深夜在樓頂走來走去?當然不是夢游。我喜歡，我喜歡什么你管得著嗎你!靠!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