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國發展的真快,城市日新月異的變化,幾乎讓我喪失了對過去的記憶。而在我竭力回憶那段槍手生涯時,我們曾經生活過的那個陰氣森森的地下室,早已不復存在。
2
事情是這樣的。
去年六月初,我為了躲避一個叫高考的人,就想借住在某個朋友的家里避難。以此涉險過關。高考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我曾經借過他三百塊錢。等我去還錢的時候,他一口咬定我欠他六百。我一時拿不出那么多,他就揚言要割掉我的一個耳朵當下酒菜。我大驚失色,于是屁滾尿流地逃了出來。
驚魂未定的我站在車水馬龍的街上,顫抖的雙手握著電話快速翻動電話簿,當我看到“李小槍”這個名字時,我竟神經質地露齒一笑。于是,我馬上撥通了他的電話,我以驚惶失措的語氣對他說:“有人要追殺我!能不能去你那兒住兩天躲躲風口?”
李小槍聽了后顯然很吃驚,他問我:“誰要追殺你?!”
我說:“那人姓高名考,是個十足的惡霸!據說殺過人,放過火,至于有沒有強奸過良家婦女我就不知道了。”
聽了后,李小槍略微猶豫片刻,最后他頂著壓力說:“那行。要不你過來吧,我就在鳳凰樓大酒店的大廳里等你。”
“我馬上就到!”說著我興沖沖地掛了電話,跳上一輛公交車。
路上,我一直在想,一年不見,李小槍竟然也貴族起來了,都住上鳳凰樓那么奢侈的地方了。我記得以前從鳳凰樓門口路過時,看到它的大廳里掛著許多表,上面的時間各不相同,而表的下面則標注著世界各地的名稱,比如紐約、倫敦、巴黎、新德里、東京等等等等;還有就是,在服務臺一側的墻壁上鑲嵌有五顆閃閃的紅星,這跟我們國旗上星星的顆數完全一致,以此來突出它的地位之高。想到這里,我很是興奮,真想讓這公交車瞬間變成波音飛機,火速把我送往那個人間天堂般的地方去好好享受一番。很顯然,當時我頭靠在車窗上。在這混雜著各種氣味的公車里,已經完全進入一種白日做夢的狀態,而由此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我坐過了站。
當我氣喘吁吁地跑進鳳凰樓大酒店的大廳里時,李小槍坐在休息區柔軟的沙發上幾乎昏昏欲睡,模糊中看到我的出現,他那將要閉合的雙眼立刻瞪得圓溜溜起來,他一躍從沙發上站起來,沖到我面前,氣憤而又不耐煩地說:“你不是說馬上就到嗎?怎么現在才來,讓我在這里白白等了你一個多小時!”
想想剛才自己坐過站的糗事,自己竟無端尷尬起來,為了掩飾,我只好撒謊說:“公車改線路了,上車的時候我不知道,到終點站了司機才通知我,我現在身五分文,只能跑著過來。”
李小槍一揮手:“走吧,走吧,別啰唆了。我帶你去我房間。”
我心里頓時一喜,問道:“咱們房間在幾樓?”
“什么幾樓?”李小槍邊說邊往大廳外面走,“地下二層。”
地下二層?我一頭霧水,迷迷糊糊跟著他走出鳳凰樓,這時我才恍然,原來李小槍不住在這酒店里!之前的美夢從此破滅,這種感覺真糟!絕望之際,我回頭看了看高大聳立、直入云霄的酒店大樓,暗自在心里感嘆,再見了,鳳凰樓,永別了,我的天堂!
3
李小槍把我帶到鳳凰樓大酒店旁邊不遠處的一個胡同似的過道里,這過道幽遠深邃,一眼望不到頭,由此我便聯想到恐怖電影里的某些場景:無頭女尸,或者遍地殘臂斷腿。于是下一秒,我身上隨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用哲學理論解釋,這叫“意識反作用于物質”。
走到過道的盡頭,路被堵死,形成三面包圍之勢。在這里斑駁的墻體上,有許多青春澎湃、個性十足的涂鴉。而在地面上,有一個地下室的人口。我跟隨李小槍順著臺階走入地下室,陰暗潮濕的氣體便迅速圍攏上來。李小槍告訴我,這個地下室很大,共有三層,前兩層的六個房間是對外租賃的,第三層是個倉庫,房東自己使用,因為價格相對比較便宜,所以全部六個房間已經全部住滿。
進到房間里,第一件事就是開燈,白天也得開,因為這是地下室二層,不可能有窗戶存在。李小槍爬上雙層床的上鋪,將上面堆放的雜物統統扔下來,然后對我說:“以后你就睡這兒了。”
他跳下來,我爬上去,躺在床上感受一下,我說:“怎么感覺像是又回到了高中時代呢?”
李小槍撓撓頭,笑了。
回想高中時光,李小槍也是睡在我下鋪,他跟我一起在校文學社共事,因為同是文學愛好者的原因,我倆同吃同住同行同樂同苦,跟現在的情形差不多。李小槍喜歡詩歌,被稱為“校園詩人”,而我,只會編故事寫小說騙小女生的眼淚,所以被大家叫做“風流小說家”。
李小槍喜歡詩人海子是出了名的,他幾乎到了一種瘋狂的地步,每天傍晚下課,他不去吃飯,揪著我就往食堂后面與圍墻形成的一道夾縫里鉆。這里,陽光只能照射到一半,所以另一半的墻上就因長年累月長出了苔蘚。李小槍從教室里拿來粉筆,在陽光能照射的墻體上寫下海子的詩句:“遠方在遠方的風里比遠方更遠”、“從此做一個幸福的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你是惟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日光其實很強/一種萬物生長的鞭子和血!”、“更遠的地方/更加孤獨/遠方啊/除了遠方/一無所有”。而他自己,卻常常蹲在陰暗的一面中靜靜注視著這些放蕩而孤單的詩句。
那時李小槍總是漫不經心地跟我嘮叨一些關于海子的事跡,他說海子臥軌自殺實在太可惜了,這真是中國詩壇的一大噩夢。我還記得他還曾用宣言般的口氣跟我說過,我要復興中國詩歌!
時至今日,在這地下室里,我依然能在他的枕邊找到那本《海子詩歌精選》,而且,在發霉的墻壁上,他貼滿了海子的照片和相關報道。
我跳下床,拿起那本書,隨便翻兩下,問他:“你還在寫詩?”
李小槍堅定地點點頭:“當然!就像你還在寫小說一樣!”
我倆相視一笑,這種默契的感覺真好。
4
當天夜里,房東來催房租了,他敲開我們的房門,跟李小槍說:“這個月的房租加水電費一共569。”他說完后,一副等著收錢的樣子。
李小槍慢吞吞地從口袋里翻出幾張皺巴巴的小票子,然后回過頭來用求救的眼光看著我。
我無奈地搖搖頭,愛莫能助地說:“我也沒有,要是有,今天我就坐車來找你了,還至于跑來嘛。”
李小槍失望地又把頭轉回去,他給房東遞上煙,低聲下氣地:“大哥,您再寬松我們幾天,我們早晚給你還上這錢。”
“早晚是多晚啊?”房東沒接煙,不耐煩地看著他,“李小槍,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上個月的水電費你可還欠著呢!”
“是是是,我沒忘,我記著呢,再過幾天,過幾天我一塊給您!”李小槍表面上說得胸有成竹,其實他心里特沒底。
“一個星期,就一個星期,如果你還交不上,趕緊走人!”房東說完甩門而去。
李小槍嘆息一聲,他躺回到床上,拿腳踢踢我的床板:“我覺得,咱們得干點什么,不能老這么瞎混日子。”
我把頭探出來,朝下看著他:“咱們能干什么?除了會寫幾個破宇,偶爾碰巧了發表一篇文章拿點稿費,一旦發表不了,這個月就得落空,就得餓肚子,就得愁著怎么生活。”
此話講完,倆人都陷入了沉默,屋子里死掙死靜的。
“要不,咱們去收廢品吧?”片刻后,我興奮吔說。
“得了吧,這個辦法我早就想過,沒戲!你以為收破爛容易啊?那也得有門路,也得有少量的資金作為基礎,咱們現在就那么幾個錢,誰會把破爛賣給咱們?”李小槍言之有理,說得我直點頭,他繼續說,“其實,說真的,咱們還不如當槍手,替人寫東西。這事兒我已蓄謀已久,就是一直沒敢實施。”
這個點子讓我眼前一亮,我趕緊附和道:“我看這個行!這是咱們的拿手好戲啊!”
“想著簡單,真正做起來就難了,現如今,沒有什么事情是好干的。”
“至少咱得試試吧,不試就先把自己否定了,那不等于空想主義嗎!”
“那要不……咱試試?”
“試試!當然得試試!”
第二天,我倆起個大早,前后腳出門,兵分兩路。李小槍去他一搗騰舊家電的哥們兒那兒搬回一臺除了能打字外什么都不能干的破電腦;而我,去我一朋友那里找熟人印制了幾百份類似小廣告的東西(后來這些東西全部被我們用一下午的時間張貼到各個街頭巷尾的電線桿子上了)。我們還在進入過道的口上立了一個自制的小型廣告牌,上面用墨汁歪歪扭扭寫著“拿人錢財,替人寫字”的廣告語,在這八個大字的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本公司承接各種文體的寫作業務,地址:××,電話:××。
所謂的“槍手公司”終于在我們的精心策劃之下順利成立開張,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等著顧客上門了。
5
營業的第一天,來了個大學生:是個四眼兒,他推門進來,劈頭蓋臉地就是一句:“喂!你們快幫我去考英語四級!”
我和李小槍一臉茫然,片刻后,我緩過神來,對四眼兒溫文爾雅地說:“對不起,我們沒有這項業務。”
“你們不是搶手嗎?”四眼兒的口氣有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這讓我們很反感。
李小槍壓住火,細心對他解釋:“沒錯,我們是搶手,但我們不是你想找的那類搶手。我們對英文略知一二,估計還沒你的水平高,不過我們對中文還算比較在行,替人寫寫文章才是我們的職業,小兄弟,你明白了嗎?”
四眼兒輕輕“哦”了一聲,撓著頭離開了。
后來,又來了個中學生,是個皮膚黝黑的大個子,他一身籃球裝,一臉委屈相出現在我們面前。他說他愿意出一百塊錢讓我們幫他寫個檢討書。
我走到他面前,趕緊先把錢接過來,然后踮著腳拍拍他肩膀,語重心長地:“小弟弟,你別著急,說說發生了什么事?”
我這么一安慰,黑大個鼻子一酸,沒繃住,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李小槍趕緊把紙巾遞上去:“喲。這么大個子了還哭鼻子呢?來,坐下,跟哥哥說說,到底發生什么駭人聽聞的事件了?”
黑大個抽抽噠噠地說:“下午大掃除的時候,我在班里玩籃球,一不小心,把教室門上的玻璃給砸了,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讓我明天交一份一千五百字的檢討,要不然,就告訴我家長。”
李小槍一拍大腿:“嗨,我當什么事兒呢,行了,你別管了,這事兒包在你哥哥我身上了!明天一早,你來取檢討書,保準讓你老師感動得痛哭流涕?”
送走了黑大個,我問李小槍這事能做好嗎。他拍著胸脯跟我說沒問題,還說他中學那會兒經常犯錯誤被老師罰寫檢討,他最擅長寫這個了。
6
檢討書算是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小小的開門紅,但之后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我們的生意每況愈下,到最后已經慘淡到一種慘不忍睹的地步。禍不單行,就在這時,房東又來催債了,他用那厚重的拳頭“咣咣”砸門的時候,我就跖李小槍躲在屋子里不出動靜,裝作沒人。
債算是躲過去了,但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如果再掙不到錢,我們就真的得卷起鋪蓋走人了。
這天中午,李小槍突然神秘消失了。當時我正在睡午覺,一醒來便發現屋子里就剩我一個了,他去了哪兒?我還真想不出來。我給他發短信,他沒回,八成是停機了。
我餓著肚子等到太陽落山,李小槍這才從外面興沖沖地回來,一見到我他就興高采烈地說:“我找的一活兒,給報社一編輯寫一篇三千字的書評,完事兒后人家給二百塊錢。”
我說:“鬧了半天,你今天出去找活兒啦,怎么也不跟我說一聲,我還以為你小子想不開尋了短見早已命喪黃泉了呢!”
李小槍一愣,好像我說到他心里去了似的。
“我跟你開玩笑呢。”我趕緊嬉皮笑臉起來,“這活兒,咱倆一人一千五百字?”
李小槍擺擺手,有點悶悶不樂地:“不用了,我自己來吧,你等著吃肉就行了。”
李小槍的神態確實有點不太對勁,可他已經坐在電腦前敲起字,我又怕打擾他的寫作情緒,于是什么也沒說,爬上床去看書了。
次日,李小槍把寫好的書評送到報社,回來后我問他怎么樣。他氣沖沖地一拍桌子,說:“又他媽改一大堆!”
我問他:“那咱們還改嗎?”
他說:“改,不改哪有飯吃!”
幾天后,李小槍從外面買回一份當天的報紙,他翻到娛樂版,看到自己寫的那篇署著別人名字的書評終于刊登了,心里長長舒了一口氣。他拿過我的手機給那個編輯打電話,說文章都已經采用了,那二百塊錢得結算了吧。
“你是誰呀?我不認識你!”編輯說完就扣了電話。
這讓李小槍非常氣憤,他攥著報紙,奪門而出。
7
我原以為李小槍很快就會拿著二百塊錢回來,我還計劃著我們可以用那二百塊錢去路邊吃一頓烤羊肉串。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漸漸覺得自己的這個計劃將要無法實現了。
一天之后,我沒有等到李小槍,卻等來了房東。
他厲聲問我:“李小槍呢?!”
我無奈地搖頭,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他鄙夷地一笑,說:“你們這倆臭小子就在這里給我演戲吧,沒錢是吧,那好辦,馬上滾蛋!”
我極力央求,但已無濟于事。那天晚上,房東找來幾個壯漢,把我們的東西統統扔出了地下室。我無家可歸,只好坐在過道的口上繼續等李小槍回來,在我身邊,還樹立著當初我們自制的那個廣告牌。
又過了一天,還是不見他的蹤影。我突然想起那個報社的編輯,我趕緊掏出手機給他撥了過去,我問他李小槍去過他那兒嗎。
“李小槍是誰?我不認識這個人,你打錯了!”說完就掛。編輯的口氣很強硬。
從他的話語中,我能感覺出來,李小槍是去過他那兒的,而且肯定跟他發生過劇烈的爭執,至于最后的結果怎樣,我就不得而知了。
夜幕再次降臨,我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走進派出所,坐在民警面前,我焦急萬分地說:“警察叔叔。我朋友丟了!”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
“李小槍!”
“李小槍?”民警思考片刻,然后在一堆資料當中翻閱尋找什么,最后拿出一個身份證復印件給我看,“是不是這個人?”
我湊上前仔細看了看,用力點點頭,說:“就是他!就是他!”
民警把資料放回原處。平靜地說:“他已經死了。”
死了?!我目瞪口呆!
等我情緒穩定之后,民警詳細告訴給我事情的經過:“李小槍的尸體是一天前的早晨在郊外的鐵軌上被一個路人發現的,當時他的身子已經斷成了兩截。我們對尸體進行了化驗。發現死者生前飲用過大量白酒,其他方面,沒有發現任何可疑跡象,初步斷定為臥軌自殺。”
臥軌自殺。李小槍竟然選擇了與海手相同的方式離開了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
走出派出所,我神情恍惚。后來,我去了事發地點,我將他跟海子有關的一切遺物統統埋葬在鐵軌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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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之間,這件事已經過去了一年多,當我再次來到我跟李小槍曾經一起生活過的那個地下室的時候,由于城市的改建。它已消失不在,剩下的,只是一片殘磚斷瓦。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