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歷史的呈現往往是一個充滿神秘、創傷,因分離而渴望復歸,言說不盡又令人難以釋懷的故事題材。家族的歷史是詩、是夢、是情、是真,是文化、是社會、是自然,是他者、也是自我。家族史的敘事既是過往歷史的重現,也是敘事主體當下存在的寓言。對家族史的敘事往往呈現著敘事主體追尋自我意義的心路歷程。
馬步升的長篇小說《青白鹽》(敦煌文藝出版社,2008年1月)是當代文壇上又一部敘寫家族命運浮沉變遷與社會生態變化的復雜敘事文本。透過對馬氏家族四代人的恩愛情仇、悲歡離合、百年風云的抒寫,表現出敘述者內在精神世界深沉的憂郁。因個體與家族的分離而充滿焦慮與矛盾的敘事話語,極度渴望與家族和鄉土融為一體的要求與恐懼,以及對性的渴望與迷茫構成整部小說的敘事特點。馬步升的小說似乎因極端渴望追求內在世界的穩定而在進行宏大的生命敘事,他對家族故事題材的選擇嘔心瀝血、竭力營構,在探索和呈現自我生命意義的過程中選擇了別樣的方式,從而使文本的故事表象和敘事意圖之間隱匿著矛盾、背離、沖突、分裂,甚至隱匿著歷史、文化、心理等多重內涵,揭示這些表象背后的心理關系與故事技巧就成為我們準確解讀與理解文本的必由之路。本文將運用心理學的有關方法解讀文本所涉及的對象關系,以期把握文本內涵層次和敘事意圖,達到對文本的合理閱讀和充分理解。
一、性的沖突——家族動力與自我動力之間的矛盾
《青白鹽》是一部獨特的家族史故事。小說的重點似乎并不在于對家族過往的繁華與浪漫傳奇進行系統的挖掘和追憶,也不在簡單意義上的尋根與回歸,與此相反,因對家族的復雜情感和自我心理的迷茫與失據而采用了似乎是歪曲的表現方式。如與性有關的敘事,雜語混成的言語表達,以及近乎自虐式的自我詆毀與放任等,都以別樣的方式解構著家族史敘事的固有模式。現代小說的基本特征正在于這些貌似歪曲的方式下所蘊含的心理能量。那些膚淺的獵取性事的艷辭、簡單摭拾方言土語的新奇以及沉陷于自我的詆毀與任誕的解讀與評判是注定不能直擊小說內在敘事的真實。那么《青白鹽》到底要呈現的是什么樣的“真實”?
其實要解讀復雜的敘事文本,有一條隱秘而便捷的通道,這就是敘述者。隨著現代敘事理論對敘述者的日益關注,敘事的深堂奧室被逐漸打開,心理分析方法找到了實施的對象與空間。《青白鹽》的敘述者表面上看是“我”——家族故事的追述者,但在講述過往家族故事的時候爺爺馬登月既是故事中的人物又是講述家族故事的主要承擔者與見證者,因而故事就是在“我”和馬登月的交替講述中進行的。這種對故事講述方式的復雜開掘使整個小說文本獲得了歷史縱向的厚度與張力,具有民族文化的深遠遺響,應該是小說的一大特色。
從心理的角度看,敘述者“我”關于家族的所有追憶和意念根源于一個詞“性”。其實精神分析理論認為心理活動一開始便是性的,他們甚至將這種性普泛化。我們無意為精神分析理論張目,但這部小說有關性的敘事確實值得關注。顯性的故事開始于“一八九九年正月十五傍晚,我家老太爺馬正天這個二桿子貨,帶著八百名腳戶突然包圍了隴東府衙”的事件,而隱性故事同時展開,“在這如火如荼的緊要關口,鐵徒手家那個風情萬種的名叫泡泡的丫鬟,后來成為馬正天二姨太的我家老太太,正婉轉在床養病。據安泰堂郎中向惠中先生說,她這是少女懷春。”接下來就插入了關于這個名叫泡泡的女性具有鮮明性別特征的描寫,“臉兒圓圓的,眉兒彎彎的,唇兒薄薄的,奶兒翹翹的”。家族故事的表面風風火火,家族故事的背后卻春情蕩漾。有關性的敘事漸漸浮出家族故事的水面。接下來是葉兒干媽和年干部的偷情,與夢有關的“我”的性意識的覺醒。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敘述者對那個特殊的夢的講述。正如弗洛伊德關于“俄底浦斯情結”的重要論述,這是每一個人都有的欲望的典型。這是一次似夢非夢的幻覺,是敘述者性成熟的首次標志性事件。俄底浦斯殺父娶母,這一情節的基本要素在這部小說中也完全具備。葉兒干媽既是倫理意義上的母親的指代,也是敘述者性幻想的對象,無論是一廂情愿的占有還是兩廂情愿的交媾,小說都為其準備了充分的故事內容。而年干部在想象中的被殺或是被現實地咬掉了舌頭,對爺爺馬登月的憎厭、敵意、嘲諷等復雜感情均具備了被殺的父親的特征(注意在這樣的心理狀態下對馬登月這個敘述者的選擇與取舍,以及對他的情感評價,特別是其滿口臟話、葷話、混賬話的夸張描寫其實來自敘述者復雜的心理情感取向)。
“俄底浦斯情結”所帶來的是性的恐懼和羞辱感,在文化與社會的壓力下,敘述者第一次性意識的覺醒伴隨著沉重的負罪感和道德的自責,這本來是性成熟過程中不可避免的階段,但敘述者“執著”于這一階段,以至于“長大后,每當我與女人干那活時,如果女人的臉紅了,或呼吸聲稍重一點,我的那個東西便死活不肯起來,……便立即停止了工作”,這意味著敘述者性心理的變態、性能力的萎縮。
追究敘述者自我動力的形成,我們發現有這樣一些因素影響著他的成長:首先是話語,一些獨特具體的言語行為影響敘述者的成長。“馬登月和別人說話時,說的都是古話,和我說話時,說的都是臟話酸話葷話混賬話,一張口就要往人的下三路奔”,“我喜歡聽這種話,它與我的身體接近”,“我只能聽得懂他說的臟話、野話、混賬話、罵人話,文明話很少聽得懂了”。生活在這樣的話語土壤,本能上是一種原初快感的滿足,是一種向身體復歸的渴望,但這種官能化的體驗往往招致社群的非議和唾棄,導致自我分裂。其次是色情的引誘。兒童時期看到的是馬車下葉兒和年干部的茍合,由最初的懵懂無知到性意識覺醒,由為保守秘密吃糖到斷然拒絕并評判為“日臟”(即獲取不光彩不干凈),后來還在成年之前遭到秧歌的“綠收”(秧歌生下的卻是一個同樣名叫蛋蛋的傻子)……色情的引誘導致了性意識的歧變、性能力的過早萎縮、性心理的創傷、性道德的失據。另外,與周圍人的分離帶來的痛苦也影響著敘述者。如與父母的分離;因爺爺奶奶的決裂而引起的分離;因與杏娃打架而帶來的與伙伴的分離;以及葉兒干媽與眾人的分離。這種種分離的孤寂與痛苦成為敘述者自我動力形成的重要原因。當他一旦與童年分離、與過去分離、與故鄉分離,那種痛苦與渴望就更為強烈。
由于這些原因,敘述者的自我動力之源充滿了無法排解的矛盾沖突。與身體有關的粗野話語,與感官有關的色情引誘,因分離而帶來的精神上的迷茫,在敘述者自我形成的路途上起了消蝕瓦解的破壞作用,這些都明顯表現在敘述者性能力的過早萎縮,性渴望與性幻想的膨脹。
如此看來,敘述者對自我的性懷著焦慮、恐懼、失望、痛苦。相比較而言,敘述者對家族的性卻有著極大的言說的沖動。
老太爺馬正天是家族繁榮鼎盛時期的主人,他勇謀過人,精力充沛,財力殷厚,西峰的半條街都是他家的,董志塬的半架塬都是他家的。他生命力旺盛,功夫了得,尤其是性欲旺盛,他“狂嫖多少年,閱人無數,什么樣的女人都見過”,“究竟有過多少女人,馬正天一時想不起來”,就是這樣,他后來還收納了六兩、娶了泡泡。家族性事的傳聞并非人人不齒,似乎還有合理合法的存在特權。在這一點上男性的權威地位不容置疑。而我的爺爺馬登月“在老婆的咒罵聲中,不停地抽大煙,不停地讀古書,不停地做愛,除了和老婆做,還和別的女人做,比如比他小了整整四十歲的葉兒。他還和別的女人生了他也說不清有多少兒女,他更說不清在四鄰八鄉,或茁壯成長、或死眉瞪眼、或大一點、或小一點的兒子丫頭片子,究竟哪一個出自他”。
過往家族對性的放縱似乎與家族的承續繁衍、生殖崇拜有很大關系,而敘述者對家族之性的敘事充滿夸張、向往、渴望與崇拜,這和他對自我性的敘事完全相反。
由此看來,敘述者在敘事過程中游走于對家族之性的張揚崇拜和對自我之性的迷茫失望與否定的矛盾中。家族的動力根源于性,所以她滋生旺長,自我的動力也根源于性,但卻心灰意懶。性不就是生命的本真嗎?家族的興衰成于斯也敗于斯。隨著社會對性的壓抑,隨著精神文化對本能的馴服,伴隨著生命力的萎縮,家族和個人成長的基本動力被異化,那一切來自感覺的淳樸之美不過是泡影、是虛幻。小說對敘述者這種失望和傷感的表達讓讀者隱約感受到作者的心緒。“我們家族的上幾代男人,都是在不惑之年以后才心灰意冷的,而我在三十四歲那年,就一心要棄絕紅塵,這實在是我沒有想到也無法克服的事情。世界對我來說,只是我活著的地方,我對世界來說,只是有一個馬家的后人在某個地方活著。這個世界與我無關,我與這個世界僅存這么一點微薄的關系。”這些獨特的夸張性的文字在不斷渲染與強化那種心緒。
家族在性的放任和喧囂之后衰落了,她的衰落似乎和自我有著某種隱在的聯系。當然,馬步升的眼光更為深遠,他不可能簡單地把家族的興衰和性完全掛鉤,他同時還給讀者展示了新興的生產力和舊的農耕文化的沖突,那種以更兇猛的性力(西域妓女)、誘人的鴉片以及無法理喻的欺騙方式迎面而來的外部力量,終將摧毀建立在農耕文化基礎之上的家族經濟。
二、話語——損壞了的語境與自我意識形成之關系
話語是人作為社會存在的實踐行為。話語是特定社會語境中人與人之間從事溝通的具體言語行為,包含了說話人、受話人、文本、溝通、語境等要素。特定的語境是個體行為的前提,個人以言語的方式存在于特定的語境中,個體的行為和話語密切相關。
《青白鹽》話語蘊藉的特點為我們呈現了單個文本的最大魅力。
首先,《青白鹽》的話語呈現了最大程度的混響。既有西部黃土文學沉重的道德詰問、現實主義文學的直率評判與思考,也有受京派文學熏染的言語自我生長的清淡與幽默。這樣的話語風格既建構人物和故事,同時又在消解傳統敘事的單一,將故事定格在現代與后現代的語境中。
其次,《青白鹽》的話語方式在不斷嘗試第一人稱的自由轉換。敘事的主要擔當者不僅僅是“我”,作為第一人稱的敘述表達方式,敘事主體常常大膽突破已有敘述角度,在“我”、馬登月、鐵徒手、馬正天之間自由轉換,人物與作者“聲音”的多向發生,給作者和讀者造成了接受上同樣的緊張與沖突,這讓我們想到巴赫金的復調理論。尤其是故事中的對立人物鐵徒手,其復雜的心理活動以大量的文本插入帶來的生硬與突兀,無疑是小說中存有爭議的環節。
第三,以方言的名義對生命(性)進行破壞、攻擊、毀滅,對人物生命存在尤其是性本能進行純粹言語意義上的蹂躪,從而完成對生命力的個體性與社會性矛盾的呈現。
被損壞的語境是敘述者生存的獨特環境。表面上看,小說所交代的地理背景是以董志塬、西峰府衙、員外村為交互關系的輻射地域。黃土高原在農耕時代的地理特征可想而知,除了那種大背景下的干旱少雨、土瘠民貧、多山多丘陵、交通不便外,小說所提供的具體環境也印證了這種特點。八百腳戶依賴挑鹽販賣為生,“北上六百里地,把塞上的青白鹽,一馱馱挑回來,到西峰交給鹽店后,再由另一撥人,再南行六百里,販往關中,銷往西府寶雞、東府西安。一家人的生活雖說饑一頓飽一頓,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也總是一種生活呀。”“在地廣人稀的山區,僅靠一塊拳頭大的鹽巴,或是一只木梳,一樣女人用的零碎物品就可交得一個相好……”現在官府“非要把一樣的鹽分為青引白引”,腳戶手持白引,進貨出貨要多交二分稅,這等于斷了腳戶的生路。嚴酷的地理環境給生存造成沉重的負擔,這從一個方面也證實了維持個體生存與種族延續的困難性,因而性的合理存在以及被推崇到如此地步也就可以理解。性在這里無所謂道德或非道德,性甚至是被褒揚被崇拜的,性本能是這塊純真土地上人們的本真存在。例如黑娃因為性的成功(征服了西洋女人洛娃)而受到褒獎,馬正天因為性的成功與大度而等列英雄……這些粗獷的對性本能的崇尚使我們看到獨特地域文化中人的本真性存在狀態。
但在言語的層面上我們看到的卻是另一幅圖景。在方言的語境生態中粗話臟話葷話野話混賬話酣暢淋漓,作為與官話明爭暗斗的話語存在,這些大多與性(性器官、性行為)有關的交流溝通與抒發方式絕不是簡單的對性的張揚,在更深的層次上表現為一種自嘲、自虐、破壞、毀滅和自我蹂躪的沖動,這是值得思考的存在。“我爺爺”在表述“馬正天這個二桿貨”這樣的判斷時,根本上并沒有把他當成一個倫理上的“父親”(我的曾祖父),仿佛在評說一個與他無關的人。而“我”對“我爺爺馬登月”的評判也基本上不以倫理道德為判斷標準,奶奶對爺爺刻毒的針針見血的咒罵被毫不隱瞞地抖落出來,與男性生殖器官有關的粗鄙表達比比皆是。這種粗俗語境的放任與泛濫隱藏著絕望的求死意識,在某種意義上更像一次語言的狂歡,在狂歡中解構傳統,消解神圣。而對一種方言中如此豐富的涉性語言的“挖掘”、“整理”、集中,一吐為快,令人蕩氣回腸、嘆為觀止,我們在驚異于作家馬步升的大膽、真率、灑脫、靈動的同時,不能不說他是一位語言的怪才。
敘述者正是在這種“被損壞的語境”中生長。家族往事,歲月蹉跎,當他面臨人生的困境與迷茫時,他也不由自主地以一句國罵而得到了痛快淋漓的解脫,使一切關涉理性、理想,生命、生活,文化、自然的沖突在瞬間化解。從敘事的意義上看,這種頗具地域神奇色彩的人文存在以一種現代性的荒誕與反叛得到新型詮釋,而敘事留給我們的是更現實的思考。
三、分離與復歸——自我從他者獨立的痛楚
我們認為《青白鹽》的家族史敘事,從一定意義上說更像敘事主體當下存在的寓言,是基于“他者”理論。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將主體的成長分解為性的不同成長和變遷階段,性心理的成熟意味著把原來一切性的局部本能都統一于生殖機能,意味著整個人格發展的成熟與完善。而雅克·拉康的對象關系理論在強調自我個人與他者的邊界問題時指出,自我的成立建立在孩子與母親分離的界線以及由這種界線所帶來的無法治愈的創傷與異化,“進入母親身體的通道對于孩子是關閉的”。那么成熟意味著分離,自我獨立是一個痛苦但必須忍受的過程。“當自我從內在化了的他者的精神表象中獨立出來的時候,這些他者也就不再被體驗為個人的不確定的自我的一部分,而是分離出去成為一個可以認識的客體。這種分離在自我與他者之間建立了一條邊界,同時形成一種感覺,即自己是一個獨立的存在,既不會受拋棄也不會受吞沒的威脅。”
對于《青白鹽》的敘述者而言,家族是供自我認識的客體,家族正是自我的“他者”。家族漸遠的人事,那座村莊、那些故事都注定成為語詞的象征,特別是關于“青白鹽”的隱喻,將那種無法忍受的分離的痛楚轉化為精煉的語詞的象征:“青白是鹽的顏色,或青或白,是男人拋給女人的眼色;清白是女人的底色,而鹽是女人在男人身上品嘗出來的味道。”
分離不僅表現在我們前舉的人物關系之間的分離,更重要的是表現在敘述者內心無法排解的分離的痛感。小說中有一段敘述者的內心獨白,讓讀者集中地領略了這種創傷,“我無法認識這個世界,我與這個世界上的每個人都隔了一堵墻。原來,我與奶奶相依為命,可她死了。我又與爺爺相依為命,但,這只是無奈的選擇,爺爺自己與世界,與他人格格不入,怎么可能跟我心靈相通呢。我與葉兒干媽在心靈上有貼近之感,起因當然在于她可以源源不斷地給我提供甜嘴的糖。后來,我一直用她做藍本復原我沒有任何記憶的媽媽的形象,每逢此時,一種遙遠的溫暖便會彌漫身心內外。可現在這條路也斷了……”
因分離而帶來極度大的復歸的渴望、又愛又恨的矛盾心理、受迫害或拋棄的幻覺,以及對修復創傷或者恢復失去的事物的想望,成為《青白鹽》最激動人心的看點。母親形象在小說中是缺席的,雖然精神分析的基本指向是對于母親的想望,但在《青白鹽》中代替母親出場的是一些不同的女性,有葉兒、泡泡、六兩、烏蘭等,她們以幻覺的升華完成了藝術家復歸的渴望。
《青白鹽》的敘事自有一種憂郁與浪漫,憂郁來源于潛意識中那種分離的創傷,而浪漫正是對創傷的修復。作者以詩一樣的激情抒寫美好的想望,將家族歷史文本的重建賦予生命的活力,重新審視“他者”的足跡,體驗自我與“他者”分離的心路歷程。站在自我的角度,家族是自我的他者,站在家族的角度,自我又將成為家族的他者,這就是生命敘事的意義。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