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天》2008年6月號編發的魯迅文學院第八屆高研班小說專號,集中推出了青年作家薛舒等九人的作品。這是一批更加年輕的作者,他們的敘事在青春想象、青春記憶和日常經驗的邊緣游走,在且行且看的姿態中,對當下和過去進行多元的解讀和思考。這一期的文本大致有三個方面的特征:一、沉迷于青春想象和青春記憶的非現實性寫作。李浩對于當下的感悟和理解被轉換成對于歷史時空的想象。薛舒的少女記憶被置換成穿越在竹林中的海棠紅鞋。即便是東君的小鎮故事,也因為某種義氣和品性而彰顯出一種精神敘述的策略。張小痣講述了年少美好時光中,因為一個秘密的偶然揭示,帶來陽光少年人生的陰霾和慘烈。二、鄉土社會底層的苦難依然是小說文本中永遠的痛。張銳強描寫了掙扎在婚姻中的從良妓女。風鳴鐘情于敘述為一日三餐辛苦奔波的打工夫婦。閻桂花從道德和價值評判的角度,揭示了無所事事最終從事色情行業的兒子的懦弱行徑。三、描寫城市和城市中膨脹的欲望和無奈。和曉梅和強雯共同關注女性在都市中的生存狀態,以及這種生存狀態的無序、混亂和扭曲。這些文本在對于現象的摹寫中都蘊含著對于生存本身的思考與反省。
薛舒《海棠紅鞋》通過一個小女孩天真的童年視角,講述了文革時期一段真實尋常又充滿悲劇意味的故事。這篇小說的立意和題材在傷痕和反思文學中無疑已經被深入地探討過,其清新別致之處在于作者對懵懂少女心智的準確把握。在竹林、狐貍、紅色繡花鞋這些意象的組合中,營造了一個凸顯審美心智的清幽奇幻世界,這個世界和現實的日常生活乃至政治生活大異其趣。在傷痕、反思乃至當下很多關于這段歷史的敘事中,大多是以人道主義為主旨,解構政治壓力和經濟困境帶給個體的傷害,反映人日常生活的正當性,講述對于人性、愛情、經濟利益等的訴求、理解和認知,這種理解和追求隨著中國社會轉型期的不同,在文本中呈現出不同的特質。在70年代出生的作家筆下,文革中的動蕩和暴力事件,往往以一種記憶,甚至是模糊記憶的方式出現,通過一種類似于夢境的敘事,薛舒發現了小女孩和日常經驗性世界的疏離,在這種疏離中,小女孩通過自己懵懂的心態建構了一個至今不為成人世界所知的審美時空。在這個時空中,她有自己獨特的語言和符號,她和被政治體制壓抑的靈魂有著常人不能理解的情感交流和互動。即便在接受世俗的教育之后,仍然惦記著和伊以及伊所張揚的審美意境的眷念。在薛舒構造的小鎮世界中,小姑奶的葬禮、我的小學生活都成為這段精神生活的背景,在這樣的背景中,小女孩愿意躺在冰涼的竹篾席上,黑夜里連綿不斷的雨以沒有形狀的姿態在她的想象中傾倒而下。她期待著伊以風的形態從竹林頂端吹拂而過,在廂房門口等待伊以兩縷艷紅的光芒一閃而過。這種對于文革歷史的解構是新穎而獨到的,在審美的維度上,用奇幻的花妖狐媚來顛覆政治性事件的傷害以及日常經驗對人靈魂的侵蝕。因此,薛舒的海棠紅鞋行走在轉型期的中國竹林中,歷經黑夜中的瓢潑大雨,卻依舊瑰麗深邃。
《鄉村騎士》是寫詩人的隱退和詩性的消失,彰顯的是人某種命定的歸宿。文本表現了所謂詩人在現實生存中四處碰壁之后,更加徹底地沉淪于世俗生活。同時平常的鄉間郵遞員樸素生活中蘊藏了義氣與品性,這種義氣與品性在某種程度上即是詩人的顯現和詩性的張揚。東君的作品有一種獨特的鄉土氣息,這種鄉土氣息不是底層艱難生存的敘述,而是對鄉村小鎮一種獨特精神氛圍的寫照。在農業文明日漸式微的時代,他試圖呈現的是這種式微過程中小鎮文化和文化人的精神軌跡。在混跡于城市和農村的小鎮生活中,在一種兩相比照的文化語境中,小鎮精神的演進和變革,竟然擁有著一份從容中的淡定。東君的作品在敘述失樂園的過程中仍然是有所堅守的。
《謀士生涯》是青春少年對于未來生活的想象和揣度,這種在歷史時空中的想象和揣度有著自由跨越的飛翔快感,也存在著跨越歷史維度的困難。這是李浩實驗性的小說,將古代經典中忠君、氣節、義氣、甚至一統天下的氣魄置換成現代性文本中勢如破竹的解構意識,最為突出的是直接在文本中想象了張飛、關羽這些民間英雄的粗鄙化傾向。傳統價值觀念在諸葛亮對自己無比精確的預謀中坍塌,君臣之誼、患難之交乃至兄弟情分都在一次次謀劃中灰飛煙滅,在這個過程中,三國時代固有的宇宙觀、天人觀和道德價值體系,在后輩實驗的文本中被封閉了,而支撐古代帝王將相的是當代社會價值體系的爾虞我詐和利益博弈。在這里,李浩發揮了他重新構建文學疆土的想象力,突出體現了諸葛亮智者的優越感和智者的孤獨寂寞。太過聰明的人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因為他將別人看得太透。文本一反《三國演義》“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悲涼而激越的情感特質,撇開中國謀略文化對于運籌帷幄的贊嘆,對戰爭中將士征戰豪情的欣賞,而是在一個謀士個人化的視角中,重新演義了西蜀君臣的愛恨情仇。
《酵頭》是一篇少年視角的成長小說,三個無辜的少年因為父輩的情感糾葛,心靈遭受巨大的傷害。這篇小說非常巧妙地用酵頭作為文本的線索,用細致真實的情節描述了工廠家屬區孩子間的友誼與矛盾。在流水般的生活情境中,因為自立偶然看到自己同學的父親和另一個同學的母親偷情,于是一切發生了不可逆轉的改變。最讓讀者心驚的是:在所有過程中,父母對于青春期孩子的冷漠和麻木,三個孩子如野草般在家屬區生長,無論是正直、善良和溫暖的品性,還是虛偽、丑陋與冷酷的惡習都如那片夾竹桃一樣成長得毫無方向。
《老鄉的手》、《晚五點》、《挺胸抬頭》等都是當下較為流行的對底層生活的敘事,這幾篇作品又各自具有不同的特征。《老鄉的手》寫得輕巧靈動,頗具匠心。同樣是對底層生活進行敘事,閻桂花用尋常的“手”的意象,貫穿了整個文本敘事。兩代人對于手的不同眼光,牽連到對于生存不同的價值判斷。在平實緩慢的敘述節奏中,漸漸揭示了一個時代價值觀念的巨變,傳統的唱挽和當下的沉淪都在關于手的敘述中呈現。這個文本中有著令人感動的價值訴求,老鄉對于勞動的樸素觀念,對于溫暖的細致追求,在看似尋常的人生經歷中,老鄉正是用他不懈的勞動,用一只充滿細致溫暖的手讓懦弱的主人公觸摸到了一絲迥異于當下價值觀的光亮。正如文本中所說:要學會尋找光亮,一條道兒走到黑你就錯了。現在的人把感動丟了,可感動畢竟是一件鼓舞人的事情。
《晚五點》的風格是新寫實的路子,在點點滴滴的日常經驗中,在文本的世界,我們再一次經歷了生活的艱辛、麻木與痛苦。《挺胸抬頭》描述了一個古老的妓女從良的主題,在結構和細節方面頗為用心,盡管文本中作為男性的父親和丈夫都是在生存的重壓下,才做出了種種對于女性和自身都具有傷害性的行為,但是文本仍然傳達了女主人公對男性世界某種無言的憤怒。
《春季落雪的昆明》和《南轅北轍》是關于城市青年的敘事。城市在當下絕對不具有80年代的優越感,城市青年同樣喪失了戶籍制度和出生地所帶來的大部分天然優越性。在貧富分化加劇的轉型社會中,城市青年的大部分急遽地向一無所有的城市平民階層靠攏。城市化所帶來的財富成為這些平民欲望的對象,而城市平民往往又被財富和社會主流所遺忘。和曉梅《春季落雪的昆明》描寫了一個女大學生的墮落毀滅,敘述了天真中的故作成熟,物欲中的無力掙扎,這些印證了當下都市女性生存的某些鏡像,同時反映出城市平民階層的女性在復雜的物質主義面前的迷失和困惑。即便是另一類型的女性和豫和蘇元,也在混亂失意的青春期無所適從。她們一方面羨慕著物質女性的美麗、強悍和爆發的生命力,一方面又牢牢堅守著自己脆弱的人生底線。強雯《南轅北轍》中的左小川是一個有著獨立思考的女性,在智力提升過程中,遇到了一連串世俗的尷尬,無論最終的選擇如何,都會和她對于人生最初假想的目的南轅北轍。這種人生情境正如王小波在《尋找無雙》中所設置的種種貌似非理性,實則非常理性的敘事一樣,人往往會迷失在自己尋找的過程中,只不過有些人不知自己已經迷失,有些人自知已經迷失又重新尋找而已。
以上點評的作品也存在著進一步探討的空間。
首先,在青春想象力飛翔的歷史情境中,價值判斷在何種程度上發揮應有的正當性和合法性。通常有兩種價值判斷:實證的和規范的。作實證判斷時,應該把所論事物或行為放在它產生或運作的具體歷史條件下,即嚴格的歷史主義,不可用今天的標準來妄議古人。作規范分析時,則可以今天的歷史知識和價值觀為準,評議歷史事件的潛在效應和長遠后果,說明當時人的歷史局限性。但要有足夠的謙虛,因為我們的知識有限,下一代人也會指出我們所作判斷的歷史局限性。因此價值判斷如何滲入文學敘事中應該不僅僅是技術問題,也應該是意識問題。
其次,如何通過青春記憶將個人的經驗和整體的社會性經驗整合,從而反映一個時代人普遍的心態。在中國當代文本中,對于作品的意義和價值一直存在著一個外省的特征,即作品所謂厚重的政治文化歷史甚至哲學的價值和意義。實際上,現代人更加擅長于內省式的描寫,尤其在一個整體上人對于自我靈魂缺乏反省、精神冷漠和浮躁的狀態中,對于個體靈魂的審視非常必要,對于自我、他者和整體性社會經驗的整合,應該成為一種靈魂的自覺和文本的自覺。
再次,在描述底層苦難的文本中,如何發掘日常經驗中的獨異性和多元意義。中國在現代化的過程中,從來就不是呈現出某種單一的現代性審美體驗特征,而是具有多義性和不斷附議的特征,這在20世紀并行不悖的京派、海派和左翼文學中就有非常明顯的體現。當下,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無論是描寫苦悶還是艱難的生存,對于現代生活的日常經驗性的描寫,應該是不爭的事實。同時這種日常經驗的深度是不同的,對于這種日常經驗深度的和多元意義的發掘,是作者在當下應該做的事情。而對于這種經驗發掘的深度、多義性和獨創性應該是作品高下的一個相對的標準。
最后,如何深層次地展開城市敘述,提高城市意象經典化的能力。中國古典意象,比如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等等,到當下劉慶邦筆下的手工鞋(注意這種鞋是鄉土社會,女性用手工制作的鞋,而不是成品機器制造的皮鞋)。劉慶邦用這種古老的意象編織出精致的故事,畢飛宇用傳統農作物玉米作為女孩的名字,用青衣這種傳統戲曲中的角色作為一個審美的意象……這些在我們當下的大量作品中存在。而實際上,我們的社會已經發生了重大的轉型,古老優美的農耕文明意象,盡管承載著多元復雜的審美趣味和人文內涵,但是它們不可避免地成為挽歌,正在日漸式微。我們該如何尋找和發現當下城市生存場景中的經典意象?發現新的城市經典意象,并將其經典化,這將是當下中國城市文學敘事應該深入探討和反省的地方。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