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生榮,男,生于甘肅武威,成長于內蒙古臨河,現在甘肅農業大學中文系任教。已發表長篇小說《所謂教授》、《縣領導》、《所謂商人》三部;中篇小說《空缺》、《副縣長》、《教授不教書》、《日子如波》、《真的好郁悶》等五十余部;短篇小說二十余篇,共計三百多萬字。作品多次獲獎或被轉載。《所謂教授》和《縣領導》出版后引起文壇的關注和媒體的熱評。《所謂教授》被評為2004年中國十大文學圖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一
前任留下了幾盆花,自己又搬過來十幾盆,這么多的花擺放起來也有點困難。從科研處搬東西時,本來不想把這么多花都搬過來,但這些花大多是人送他的,不少都比較名貴,丟掉實在是舍不得。當然,現在已經是一個閑差,養養花靜靜性正合他此時的心境。原來的辦公室大,現在的辦公室要小得多,只好見空插針,排放在辦公桌的四周。整個辦公桌都睡臥在了鮮花翠柏之中。感覺不對,不吉利,這好像是遺體告別時的解說詞。不行。胡增泉想重新擺放,但怎么擺放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干脆算了。已經倒霉透了,已經徹底失敗,再不吉利又能怎么樣。
看眼辦公桌,上面除了幾份簡報和傳閱文件,再什么也沒有。今天又沒什么事可干。胡增泉來到紀委大辦公室,紀委的另兩位工作人員一個還沒來,一個已經在計算機上玩起了撲克。胡增泉又無聲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他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知道這個紀委副書記基本上是個閑差擺設,但他一直忙慣了,還是有點閑得無聊發慌。他知道這樣下去不行,這樣下去,這輩子就真的完了。但今后究竟要向哪個方向努力,至今沒想好一個準確的答案。
紀委書記老鐘推門走了進來,見胡增泉在地上踱步,一下笑了,然后說,怎么,不習慣?
胡增泉也笑了說,以前在科研處忙碌慣了,現在一下閑下來,還真有點不習慣。
鐘書記說,其實咱們這里也不是消閑,是兩種不同性質的工作。如果咱們這里像你原來的科研處那樣一堆事情,那么學校的問題就太多了,這樣的學校也就麻煩了。但沒具體的事,并不等于沒干事或者沒事干。其實我也是很忙的,警鐘長鳴,差不多每天都有會開,每開一個會,差不多都要讓講話讓發言,讓說說反腐倡廉。你別看講話簡單,其實不然,講話要比做具體的事更費腦筋更費時間。
胡增泉知道鐘書記說的是真心話。在學校,私下人們都叫鐘書記為講話書記。不管是大會還是小會,不管是安排他講還是沒安排他講,他都要講上一陣,而且是從國際形勢到國內形勢,從古代官吏到今天的干部,從中央的政策到學校的方針,從反腐敗的現狀到反腐敗的成果,旁征博引,滔滔不絕。而且鐘書記的講話,也不是無的放矢,也不是信口開河,而是目的明確,用心也良苦。胡增泉誠懇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也理解你說的工作性質不同是什么意思。你把講話當成工作,工作也就是警鐘長鳴,防微杜漸。
鐘書記說,我們的工作針對的是人,在處理人的問題上,一定要慎之又慎,如果稍有不慎,不僅會造成冤假錯案,而且會影響人的一生。舉個例子。物理系原來那個系主任你也認識,原本是活潑開朗能說會唱又很有學問的一個全才,只因和管小金庫的合伙私分了小金庫的幾千塊錢,案發后受了個警告處分,便一下消沉了下去,甚至覺得沒臉見人,見了人也不敢抬頭。幾個月,頭發就全白了,人也瘦得縮了一圈。大概是一年多,就得了肝癌死了。所以說,我們的工作不僅要慎重,而且要提前預防,把案件扼殺在萌芽狀態,用我們的話說,就是常舉刀,少砍人。
鐘書記的話讓胡增泉感觸很深。他原以為鐘書記有點呆板,有點可笑。現在看來,這才叫真正的大智若愚。鐘書記的沉穩老練,夠他學一輩子了。
原以為下午又沒什么事,剛想看看書,一個年輕女子哭哭啼啼闖了進來。
年輕女子徑直來到胡增泉面前,也不坐,也沒什么過渡,開門見山說剛才她到醫院看病,醫院的大夫耍流氓欺負了她。
女子似曾相識。詢問后,才知道是外語系的女教師。耍流氓這樣的事,胡增泉還沒處理過。他一下顯得有點慌亂。他急忙讓女教師坐下,但女教師并不坐。女教師說,她到校醫院去找邵院長看病,邵院長便用聽診器給她聽心臟。女教師說,他先是用聽診器壓她的乳房,后來干脆就用手摸,而且眼睛色迷了問她舒服不舒服。
這么大的事,應該給鐘書記匯報一下。胡增泉急忙來到鐘書記的辦公室。鐘書記聽后說,你先讓小王和小劉做一個筆錄,然后再考慮是否讓她去保衛處報案,因為這好像已經涉及到了刑事。
如果是耍流氓,應該是刑事案件,應該送保衛處或者派出所去處理。胡增泉還沒說完,鐘書記卻說,人家既然來到了咱們這里,咱們就不能不做記錄不做工作就把人家推走。如果這樣做,出了什么問題,我們也要承擔不作為的責任。
小王和小劉都是紀委的工作人員,一個是副處級紀檢員,一個是正科級紀檢員。他們兩人應該有這方面的經驗。把女教師領到大辦公室讓小王小劉問詢筆錄,胡增泉便坐到一邊靜靜地觀察。女教師不算很漂亮,但確實很性感,特別是胸部,飽滿得要脹破那件緊身的露臍裝,而且衣服胸口開得很低,不但露出深深的乳溝,連乳房也露出了一小片。他覺得這女教師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作為一個教師,你穿著這么暴露干什么,而且褲腰低得露出了屁股。再說,如果是一般的女性,摸你時避開就是了。你躲避,他就會認為你不愿意,他難道敢強奸你不成?哪里用得著如此興師動眾鬧得滿城風雨。胡增泉坐等問詢完畢,又不知接下來該怎么辦,只好再次請示鐘書記。鐘書記說,我已經和保衛處聯系好了,兩家聯合處理,具體由你負責。現在你就領上小王小劉去醫院,和保衛處派來的人匯合后,開展必要的調查工作。
胡增泉和邵院長也算老熟人。調查當然得先問問邵院長。誰知邵院長卻火冒三丈。他臉紅脖子粗了大罵,說這醫生是沒法當了。一個大學教師竟然沒有一點醫學常識。邵院長說,她說她心悸惡心,心臟可能有毛病,我不給她聽一聽怎么辦?但心臟就長在乳房下面,她的乳房又那么大,聽診器碰一下磕一下也是常有的事情,即使放在乳房上聽,那也是正確的,也是診斷的需要,況且我還沒放在乳房上聽。但即使是這樣,她還是打了我一個耳光。我懷疑她今天來,就是來打我耳光的。她打了我我沒找她的麻煩,她倒惡人先告狀,告我摸了她,你說這是什么道理?不行,我還得告他打傷了我,讓她賠我的醫療費和精神損失費。
胡增泉感覺到,這事確實有點麻煩。聽診時又沒有第三者在場,當時門雖然敞開著,但誰也沒有看到。再說有衣服擋著,即使有人在場,你也沒法證明是用聽診器聽了還是用手摸了。而且邵院長進一步解釋說,如果醫生懷疑她的乳房有問題,那就得用手去摸,這是醫生的權利,但我沒有這樣做。
真是老革命遇上了新問題。胡增泉一時再無話可說,也覺得沒必要再說什么。他讓保衛處的做了記錄并讓邵院長簽字后,便只好暫時結束調查。
回到辦公室向鐘書記做了匯報,鐘書記也拿不準下一步該怎么辦。胡增泉建議算了,到此為止。如果女教師再告,讓她到公安機關告去。鐘書記搖了頭說不行。鐘書記說,咱們還是一起向喬書記匯報一下吧。
喬書記是校黨委書記,但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但喬書記的意思是再和女教師談談,如果女教師仍然不肯罷休,就讓她去公安部門去告,但要紀委的人陪著去,小心女老師想不開出點什么事。
這個意思和胡增泉的意思基本一致,胡增泉不免心里有點得意。從喬書記辦公室出來,胡增泉悄悄對鐘書記說,我的判斷一般都比較準確,從我的判斷看,邵院長那家伙可能真的摸了人家,如果沒摸,那女的也不會來告,更不會那么傷心,邵院長也不會那么裝腔作勢,他表面憤怒,其實內心有點恐慌。
鐘書記說,咱們辦事,可不能憑猜測,也不能憑判斷。沒有事實的話,我們一句也不能說。
胡增泉說,這我知道,我只是和你說說。另外,我聽人說,邵院長這人平日就不檢點,常傳出和一些女大夫的緋聞,聽說有幾個情婦,而且在經濟上也有問題,在藥物采購上收了不少的回扣。
鐘書記立即站住了腳,然后嚴肅地問是聽誰說的。胡增泉當然不能告訴是誰說的,同時也后悔不該腦子一熱說這些。胡增泉說,我只是和你說說,誰說的我也記不清,你就當我什么也沒說。
鐘書記說,我們紀委的人,可不能亂傳這樣的消息,沒有確切的證據,沒有確切的舉報材料和舉報人,我們不僅不能亂說,而且更不能隨意亂查。
胡增泉一下又覺得鐘書記這人真沒勁透了,根本不能成為知心朋友,更不能和他說什么心里的私話。只是隨便說說私房話,怎么就變成了亂說亂傳?胡增泉什么也不再說。但他一下明白,這里可不是隨便能說話的地方。鐘書記這樣的人,更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人。鐘書記在這個行當干了多年,也不知是工作讓他變成了這樣,還是正因為這樣才把他放在了這里工作。
因女教師仍然不肯罷休,鐘書記便要胡增泉和小王領了去派出所報案。
感覺派出所要更專業一些,人家聽了情況介紹,立即說這案他們不能受理。原因是:一是沒有報案的物證,二是醫生聽診觸摸病人的乳房算不算違法,怎么樣的情況下才算違法,還得有相關部門的證明或者解釋。
回到學校,天已經黑盡。胡增泉感覺累得腿都有點抬不動了。本要把情況向鐘書記匯報一下,但鐘書記已下班,胡增泉也只好鎖門回家。
家里靜悄悄的。自從妻子去世,這個家就沒熱鬧過。走進廚房,鍋是冷的,灶臺上也落了一層灰。看著冷鍋冷灶,一股凄涼使他再也不想做什么飯吃。
已經在食堂吃了多天了,今天也不想去吃。干脆回臥室躺了。
兩眼無神地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心里突然又無比地悲傷,感覺整個身體都空得什么都沒有。一直努力奮斗到今天,卻想不到成了孤身一人,不僅老婆死了,家也沒有了,事業也好像一下后退了十年。現在被發配到這樣一個地方,不可能有什么作為不說,干的也盡是一些無聊透頂的事情,而且無聊到了去調查女人是否被非禮,然后還領著人家跑腿去報案。真是店小二到家了,真是荒唐到家了。
胡增泉傷心煩躁地翻個身,又覺得今天的事也怨自己沉不住氣。不管怎么說,自己也是個老處級領導,也應該有個處級領導的樣子,自己竟然急急忙忙地亂跑,確實有點像個新手嫩小伙。以后再有這種事,他不僅不會再去親自調查,即使小王小劉調查回來,如果不找他匯報,他也不會主動去過問。愛怎么辦怎么辦去。
每三年換屆一次,那么至少要在紀委熬上三年。三年后能不能再換個好點的地方,也很難說清。因為這次換屆,自己和書記校長的關系都不錯,那么多好地方好職位都沒讓進去,下次再換屆,自己已經沒權沒勢,能親近領導的手段也十分有限,和書記校長的關系肯定要疏遠許多。那時再謀求好職位,可能性更是十分渺茫。一種被拋棄被玩弄的感覺,又深深地抓住了胡增泉的心。
唯一的希望就是跳出學校到外面去。這些年在科研處當處長,也還結交了一些上面的領導,如果充分利用這些關系,多跑跑多活動一下,說不定能調到哪個廳局當個處長。如果不能,即使到偏遠的縣里當個縣長副縣長,也可以。
再翻個身平靜一下,他又不由得想到杜小春。和杜小春的事,還那么吊著。那天他曾提出結婚,她還是那句話,說她還沒平靜下來,也沒做好思想準備,她想一個人平靜一陣再說。他原以為她的話是對的。一個女人,剛經受了離婚和事業的雙重打擊,不被擊垮就不錯了,哪能這么快就再結婚。但現在想來,感覺里面還有別的因素。是不是她不是很喜歡他?如果很喜歡,就是想不結婚,那也應該控制不住沖動,控制不住感情,即使不能立即結婚,那也應該常來找他,至少是電話不斷。看來,她很可能還有什么想法,還有什么心思沒有告訴他。難道她也嫌他失去了權勢?不可能,她不應該是那樣的人。如果真是那樣的人,不嫁他更好。
她不著急也罷。從理智方面說,他覺得和杜小春結婚最為合適,但感情卻時時止不住要和理智作對,止不住時時要想高歌。他知道這是不理智的,也是沒道理的,也是不可能的,但感情這東西,就是不管他的理智,就是不講有沒有道理,就是不論有沒有可能,就是莫名其妙地想高歌。真的是沒有一點辦法。
已經很長時間沒到岳父岳母家了,也很長時間沒見高歌了。再說兒子仍然在岳父岳母家,雖然妻子已經死了,但岳父岳母仍然喜歡這個外孫,不讓離開,也不喜歡他管。但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應該常過去看看。但他心里明白,他特別想要見的,還是小姨子高歌,而且這個念頭一下強烈得有點克制不住。他想,去了不為別的,也不說別的,就是見見她,和她說幾句話,哪怕是被她挖苦諷刺。
和高歌的事,他又覺得還是功夫沒有下到。只要功夫深,鐵棒磨成繡花針。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和高歌的事,感覺他就沒有明確向她求過愛,更沒在她的身上費點心思,羞羞答答試探了一下,稍遭拒絕,就縮了回來。其實,愛情是要追求的。追求愛情,并不比追求官職容易。胡增泉一下又充滿了信心。這些日子,自己怎么就這么傻,傻得白白錯過了那么多的機會。
另一方面,從妻子高潔那天的神態看,她也是有把握的。那天高潔突然淚流滿面,然后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喘息半天,說她這一輩子,最后求他一件事,要他一定要答應,并且要他用良心發誓,發誓她死后一定要辦到。他原以為是要他發誓終身再不娶,沒想到妻卻要他娶妹妹高歌。他當時驚得以為自己腦子出了毛病。妻子卻喘息半天,認真了說她最揪心揪肺放不下的,就是兒子。那天妻子哽咽了說,我死了倒沒什么,最怕的就是兒子遭遇后娘。我原打算不但不讓兒子受一點委屈,還要讓他讀一流的大學,而且身心也要讓他得到健康的發展。但這一愿望就要落空。如果他遭遇了后娘,身心肯定要受到傷害,學習也會一落千丈,考不上大學,最終完全毀了兒子的一切。我知道不讓你再娶肯定不行,但不讓你娶外人我想你可以辦到。兒子一直很喜歡他小姨,小姨也很喜歡兒子,把兒子交給小姨,我死也能閉上眼睛。所以你答應我,我死后,你誰也不能娶,就娶他小姨。他這才知道她說的不是胡話,是經過深思熟慮又清清醒醒的心里話。妻子對兒子不但有點溺愛,而且期望值也高到了盲目過分。兒子不滿一歲的時候,她就異想天開地讓兒子看圖辨事物,到了會說話,就教兒子認字算數字。后來便是學琴學畫學書法,而且只要有機會,就夸自己兒子多么聰明能干,以后肯定是考北大清華的材料。話說回來,兒子確實也算爭氣,確實也聰明能干,琴彈得好,畫畫得好,字寫得也不錯。教兒子的老師也是這么說的,而且說教別人很費力,教兒子指點一下就行。說兒子的悟性特別好。這些話,又增加了高潔對兒子的期望和溺愛。讓高潔永遠離開這樣的兒子,永遠也不能看到兒子的未來,胡增泉能夠理解她割肉挖心的痛苦。但讓他娶小姨,問題就不是那么簡單,也不是別人說了就能算數。首先是小姨子高歌。妻子雖然就她們姐妹倆,但高歌特自由獨立又特高傲灑脫,她能聽妻子的話嗎?她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嗎?這當然都是問題。這還不算,高歌已經有了男朋友,關系好像已經到了上床的地步。再說,論年齡,他和高歌也相差了十二歲。而且在他的眼里,高歌就是他的親妹妹。雖然他很喜歡她,但也是當妹妹來喜歡的。當然,高歌的擇偶標準也一向很高,即使拖到今年三十一歲,目光依然不降低一寸。要高歌離開男朋友嫁他這樣一個半路男人,別說讓高歌同意,不罵荒唐透頂就算很好。但他心里還是止不住亂跳,也一下慌得有點厲害。他顫抖了聲音問高潔是不是病糊涂了。高潔再喘息幾口,說她現在比什么時候都清醒,她覺得他和小姨很合適。妻子說,根據這么多年的了解,我知道你是個靠得住的男人,也是最好的男人。把高歌托付給你,我也放心,她也不會吃虧。而她那個男朋友何宏偉,怎么看也不可靠。如果高歌嫁了他,肯定要吃大虧,而且不可能白頭到老。這也是我們全家都擔心的。記得妻子說完后,眼睛就死死地盯著他,盯得他心里發虛,盯得讓他至今難忘。他當時卻心虛地急忙躲開了妻子的目光。但妻子還是問他到底怎么想。他更不敢看她的眼睛,而他的眼睛又沒處躲閃。說心里話,高歌各方面都要比妻子好得多。年輕漂亮不說,性格也好。雖然是親姐妹,但高歌的性格比高潔更開朗大方,而且整天嘻嘻哈哈,感覺沒有什么事情能讓她憂愁。同時高歌待人也很爽快,有時好像是沒心沒肺,讓人感覺特別親和。他的性格雖然不算開朗,但他喜歡這種性格的女人。至于高歌對他,他感覺她也是喜歡他的,也從心里把他當成了親人,但他清楚,高歌是把他當做姐夫來喜愛的。至于做丈夫喜歡不喜歡,他沒一點把握。他當時躲閃了說這事恐怕高歌不能接受,姐夫當丈夫,畢竟誰都覺得有點別扭。高潔卻立即把握十足地說問題不大,說關鍵是你同意不同意,高歌的事,我去求她。當時不知為什么,他猛然感到鼻子發酸,眼淚就一串串滾了下來。他記得他重重地點了頭,還說為了兒子,能夠答應一切。此后,很快他就發現高歌見了他有點躲閃,表情也很不自然。他預感到不好,感覺高歌是不愿意,這事肯定不成。有次他把這種感覺和妻子說了,妻子說他是傻瓜,說高歌已經答應了,說高歌還是姑娘,小姨子變妻子,自然是要害羞。那天妻子要他把柜子打開,要他把壓在柜底的那件紅衣服拿出來。拿出紅衣服,胡增泉認出這是他們結婚時她穿的那件。他以為她會讓他把這件衣服交給高歌,然后再一次穿在高歌的身上。但妻子卻從衣服袖子里掏出幾個存折。高潔將幾個存折翻看一遍,然后要他湊到她的身邊,說這里有六十三萬塊錢,是這些年存下的,要他親手把存折交給高歌,以后這個家就由高歌來當。他當時認真看了存折,真的是六十三萬。這么多錢連他都有點吃驚。自從結了婚,他就沒管過錢。這些年當了領導,工資就從來沒花過,也沒向她要過錢,而且他花出去的錢,都報銷了回來,往往是報回來的數總又大于花出去的總數。如果兜里的錢滾雪球滾多了,他就一次掏出交給妻子。用妻子的話說,你們領導兜里的錢總是越裝越多。當然,他也有科研費,如果家里買個什么東西,只要能開上報銷發票,他也在發票上簽上報銷二字交給妻子,妻子利用在財務處工作的方便,很容易就報成了現金。看著這么多錢,他當時心里又有點不安。這些年沒貪污沒受賄,原以為很廉潔了,沒想到也有了這么多的錢。當然還有房子。一百五十多平米的新房雖然是學校分的福利房,但也花去了二十多萬,如果按市場價算,怎么也值五六十萬。好家伙,算下來也有一百多萬的家產了。他一下猛然省悟,感覺腰桿也一下粗壯了許多,感覺一下從一個無產者變成了一個有產者,或者說變成了一個小資產者了。他當時想,這六十多萬也不是個小數目,高歌雖然不是個貪財愛錢的女人,但這么一筆錢交給她,她不可能不動心,不可能不考慮考慮。如果把他和窮書生何宏偉放在一起比,無論從哪方面,他想何宏偉都沒法和他相提并論。當他把存折交給高歌時,她果然收下了。但讓他喪氣的是,妻子死后,高歌又把這三個存折還給了他。現在看來,還存折,并不等于堅決不能嫁他,也不等于收下存折只是為了答應姐姐臨死的請求。現在能不能這樣理解:還存折只是一種姿態,看他是不是態度堅決了要娶她,或者是看他是不是為了應付妻子而給了她存折。現在看來,確實需要立即做一次努力,立即熱烈而真誠地追求她一回,就像當年追求她姐一樣。當年能夠追求到她姐,現在這么好的條件,就完全能夠追求到她。女人的眼睛是一桿秤,在她姐的眼里,他不僅是一個不一般的男人,更是一個不可多得的男人。她應該相信她姐的判斷,因為這個判斷是從十多年的婚姻實踐中總結出來的。高歌應該相信她姐的眼力。
強烈的愿望使他無法再躺下去。看眼表,還不到晚八點。他急忙起身到衛生間沖了個澡,又將衣服從頭到腳換了。在鏡子前照照,感覺還可以。然后急忙往高歌家趕。
胡增泉來了岳父岳母都很高興,都起身迎上來。胡增泉問二老身體怎么樣,岳母立即開始訴苦,說最近血壓又升到了180多,頭暈得什么也不能干,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一頭栽倒。胡增泉敷衍了問吃什么藥沒有。岳母一連說了幾種降壓藥。說都吃了,都不管用。胡增泉想說明天帶你到醫院去看看,又覺得現在的紀委沒車,很不方便。但看著岳母臃腫遲緩蒼老的面容,他又有點于心不忍。胡增泉還是說明天帶岳母到大醫院去看看。岳母一下很高興,而且還是和以前一樣并不推辭,說要去就去中醫院,那里有個鄧老醫生專治高血壓。
岳父也說身體不行,特別是胃,老出毛病,不是胃酸,就是胃疼。胡增泉說明天也一起去看看。岳父搖頭說不去。然后說,人老了,哪能沒有毛病,像你媽的高血壓,看也是白看,還不如在家靜養。那個鄧醫生,也是廣告里看到的,說不定又是上當受騙。
對岳父的話,岳母很是生氣,說對她的病,對她的身體,他就從來沒有真正關心過,甚至巴不得她早死。胡增泉不想再聽老兩口爭吵磨時間。但高歌始終不露面,很可能不在家里。他只好問高歌哪里去了。岳父說最近搞科研很忙,還沒回來。然后又說,你媽連飯也不能做,只能等高歌回來做,我早都餓了。我這胃病,一餓了就疼,就想吐酸水。
等高歌回來做飯,那么高歌就一定會回來,說不定馬上就到了。胡增泉突然覺得不如他來做飯,而且馬上就做。當然,他也沒吃飯,他的肚子也餓了。
岳父在這套房子里已經住了十多年,這么多年下來,可以這樣說,胡增泉對這套房子里的一針一線,也都非常熟悉,廚房里的事情,更不陌生。剛結婚那些年,因只有一間房,也因岳母退休在家還年輕,他在這個家里吃了好幾年飯,也做了好幾年飯。進廚房察看一遍,胡增泉問想吃什么。岳母說,你爸胃不好還喜歡吃干的,整天念叨著要吃干烙餅,高歌又不喜歡做,也嫌麻煩。干烙餅你是會烙的,如果不嫌麻煩,就吃干烙餅。
岳父愛吃干烙餅胡增泉也清楚,而且以前也經常做,也經常吃。其實干烙餅并不麻煩,和面時放點蘇打,烙餅時少放點油,慢火烙出的餅又黃又脆,不僅岳父愛吃,他也愛吃。胡增泉決定再炒個素山藥絲。如果高歌回來,再和高歌商量還炒什么菜。如果高歌有興趣,就多做幾個菜,最少是四菜一湯,也算一頓能說得過去的團圓飯。
兒子始終沒出來見見他這個爸爸。他知道兒子在電腦上打游戲。這個兒子,讓姥爺姥姥給慣壞了。這樣下去不行。胡增泉再一次想,過一陣安定下來,就把兒子接回去,自己親自教育。但讓他沒有信心的是,兒子始終和他感情很淡,好像有沒有他這個爸爸都無所謂。如果讓兒子離開寵愛他的姥爺姥姥,恐怕兒子也不干,姥爺姥姥也不答應。當然,如果和杜小春結婚,杜小春能不能容忍這個寵壞了的一身毛病的兒子,也是個問題。
岳母雖說什么也不能做,但還是到廚房陪胡增泉做飯,并且問這問那給胡增泉打下手。好在很快高歌就回來了。高歌見胡增泉在做飯,立即笑了說,今天的廚房可是蓬蓽增輝,讓你這個大書記親自下廚,我都不知道該怎么感謝。
胡增泉搓著面手說,你也不用謝,我也要吃飯。今天我只負責烙餅,炒菜可是你的任務。
高歌立即愉快地洗手,然后說,雖然你還是姐夫,但感覺你現在成了客人。貴客上門,那是要好好招待的,想吃什么報上菜名,今天好好招待一下你這位貴客。
感覺高歌很高興。這就好。來時,他還擔心高歌會不理不睬,或者諷刺挖苦。胡增泉也一下高興了起來,他說,貴客不敢當,但四菜一湯是基本的標準,怎么做,你看著辦,但我可以給你打下手,如果你自己不想動手做,動動嘴教教我這個徒弟也可以。
吃過飯洗過碗,胡增泉還想多坐坐,還想多和高歌說說話。但高歌雖然在沙發上坐了陪他,可眼睛卻始終在電視上,而且不停地摁著換頻道。胡增泉知道他該走了。再說,人家早就明確地拒絕了他,而且她的父母都知道,再纏著人家,連他都覺得不明智沒有意思。胡增泉正準備告辭時,岳父卻說天冷了,他想買一件羊毛衫,要胡增泉陪高歌去買。岳父說,男人的衣服就要男人的眼光去買,高歌給我買的衣服,多數都讓我穿不出去,也不合身。
很明顯,岳父的意思是讓他和高歌去逛商場,以此來增加他和她的感情。岳父的良苦用心,讓胡增泉很是感動。他本能地去看高歌,感覺高歌正在猶豫。岳母及時看出了這一點,急忙開口說,家里也需要買些蔬菜和食品,得到超市去多買一點,至少要夠吃一個星期,你一個人去了不行,讓你姐夫幫你去買我也放心。
高歌故意不看父母,眼睛也不離電視。自從姐姐死后,父母要她嫁胡增泉的勸說就不絕于耳。反復權衡,感覺胡增泉還是比何宏偉成熟穩重得多,也比何宏偉更有生活情趣。成家過日子,沒點生活情趣也平淡無味。但嫁給姐夫,想想心里還是有點障礙。這樣的事別人當然也要議論,同學們當然也會笑話。高歌偷看一眼胡增泉,見胡增泉正等待她的決定。不去也不好。高歌有意叫一聲姐夫,然后問他忙不忙。說,如果你不忙,你就陪我去一趟。
在科研處時自己開車習慣了,現在打車一下還有點不好意思,顯得丟面子。胡增泉說,過幾天有空了,我打算自己買輛車,沒車也確實不方便。
高歌說,車現在也便宜,你有那么多的錢,買一輛又算得了什么。你買了車,我也跟你沾點光。
這樣的話胡增泉愛聽,看來還真的需要買車了。
人民商場營業到晚上零點,專為過夜生活的人們購物閑逛。當然這里的東西檔次不低,價格也很高。轉一陣,感覺無論羊毛衫還是羊絨衫,基本都是女式的,好像只有女人才穿衣服才買衣服。胡增泉提出給高歌買一件羊絨衫。胡增泉連說兩次,高歌并沒表現出什么興趣,好像沒聽見一樣散漫了前行。但兩人逛商場機會難得,胡增泉還是想給她買一件。胡增泉擋在她面前說,羊絨衫柔軟輕便,穿上感覺舒服,光澤也柔和好看,有點身份的女士都穿這個,而且打老遠一眼就能看出高檔。再說你的那件羊毛衫也有點舊了,今天順便,就好好買一件。
高歌說,我可沒帶錢,讓你破費,我心里又不好受。
心里不好受。胡增泉猜不透她為什么心里不好受。記得和高潔結婚不久,有次領了高歌來逛商店,高歌是見什么就要買什么,而且是纏了讓他這個姐夫買。可惜那時沒有錢。后來的情況也差不多,如果高歌看中了什么,也會毫不見外地叫他掏錢。今天這樣客氣,是姐姐去世見外了還是她覺得不能要他的東西。他無法判斷。感覺兩種情況都有。胡增泉只好說,你這一客氣,我突然一下覺得怪怪的,不知你記不記得過去的事,過去你可不是這樣。是不是你覺得咱們不是一家人了?
高歌無法回答,但她突然有點想姐姐。想念讓高歌更不想說話,也覺得嫁姐夫更不合適,也對不住姐姐。當初答應姐姐,并沒覺得嫁姐夫有多么難為情,甚至覺得是完成姐姐的遺愿。真的要考慮嫁姐夫,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簡單。姐姐的影子,就像一塊鐵疙瘩,堅硬而結結實實地堵在她的心里。高歌心里難受,便什么也不想說,只機械地跟了胡增泉轉。
胡增泉瞅準了一件羊絨衫,他要高歌試試。看著胡增泉一臉期望,高歌一下又不好意思拒絕。再說,還給他的那六十幾萬,里面也有姐姐的心血,如果不花,他也會花在別的女人身上。再說,他也應該給她買一件衣服。
高歌將衣服穿在身上試了,感覺還是不能買。因為這件衣服里面,應該包含嫁不嫁姐夫的內容。不嫁人家,接受人家的衣服又算怎么回事。即使嫁,離冬天還有段時間,到時再買也不遲。高歌只好說不合適,然后脫了下來。
從高歌的表情,胡增泉能夠看出因為什么不買。這等于明白地告訴他,她不可能嫁他。雖然早就是這個結果,心里也有這個準備,但胡增泉還是難受得心里發疼,臉色發灰。
胡增泉不再說什么,然后機械地跟著高歌轉。走一陣,胡增泉又覺得也沒什么,拒絕了也罷。強扭的瓜不甜,婚姻也不是強求的東西。沒有真正的愛情,強求到手也是麻煩。記得有人告訴他,娶老婆就要娶愛你的那個,而不能娶你愛的那個。愛你的老婆你打她罵她,她依然愛你,依然一輩子死心塌地侍候你。你愛的老婆正好相反,你小心翼翼地侍候她,甚至一輩子給她當牛做馬,她也未必滿意,未必愛你。更何況他這個年齡。他這個年齡當然要娶一個愛他的。再過十幾年,他就到了要人侍候的年齡,找一個不愛他的女人,怎么了得。
高歌終于給父親選中了一件羊絨衫,問胡增泉怎么樣。胡增泉捏在手里看看,說也可以。高歌說,你說可以,我就買了。
二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宋校長要調到西陽市去當市長。因為事前沒有一點跡象,大家都覺得很是突然。這件事一下就成了全校談論的焦點。
反復回憶,胡增泉覺得和宋校長的關系應該不算錯,鞍前馬后,他也為宋校長效勞了多年。宋校長要到陌生的地方,帶一個手下人過去,當然要方便許多。如果去找找宋校長,說不定能把他帶到地方上,讓他當個處長或者局長。
這也許是一條出路。胡增泉決定想個辦法,牢牢地抓住宋校長,一定要讓宋校長給想個辦法,一定要讓他拉他一把。如果宋振興肯幫忙,點頭答應了,他的前途將又是不可估量。
胡增泉決定給宋振興打個電話,然后到他家里去一趟。但宋振興的手機已經不通。來到宋振興家的樓下,窗口黑黑的沒有一絲亮光。打電話問校辦主任,主任說宋校長的手機是學校配發的,走時交回了學校。現在的手機情況,他也不知道。
宋振興校長已經走了。胡增泉只能怪自己消息不夠靈通。在行政上干,消息閉塞可是一大禁忌。當科研處長時,人來人往。來求他辦事的,來和他套近乎的,他那里幾乎就是一個信息發布中心。可紀委這地方,沒事誰都不來,有事來這里,那就是不愉快的事。胡增泉感嘆一陣,他決定過幾天等宋校長在西陽市穩定下來后,就直接到西陽市去找。他覺得這樣效果會更好一些。因為去找,不僅是有事找,而且還有代表娘家人去看望的意思,宋振興不會不高興。
宋振興患有腰椎間盤突出,那天從報紙上看到有一個電磁治療腰帶。他決定買一個讓宋校長試試。不管起不起作用,反正表達一點心意,因為宋校長不缺物質。
第二天跑了一上午,才找到了這種腰帶。腰帶分高中低三檔。高檔的不僅精美好看,系在腰里也柔軟舒服。當然價格也不低,討價還價才降到八百塊。胡增泉止不住想,發明這種腰帶的人也真是有點頭腦,也許就是專門為他這種情況設計的。
回到辦公室,杜小春打來了電話,告訴他說剛才省委組織部打來電話,說要派她去縣里掛職副縣長。胡增泉立即高興地喊著說,這是好事呀!那天副部長說給你個機會,讓你補上沒基層領導經驗這一課,我就知道人家說話肯定要算數,你看看,果然如此。人家沒說讓你到哪個縣嗎?
杜小春說,人家只說下午去談話,但我不想去,我也就沒問那么多。
胡增泉高興了說,傻瓜,怎么能說不想去呢,到了組織部,千萬不要說這樣的傻話,那里可不是讓你謙虛的地方,你要按規矩說,調子還要高一些。具體怎么說,一會兒我過去教你。
杜小春說,我真的不想去,下面的那些破事我也干不了,我也嫌麻煩,我還是想留在學校教書搞研究。
胡說!他一下感覺到杜小春真的還不成熟,更沒有一個領導應有的氣質和心理。胡增泉不高興了說,你馬上就是副縣長了,怎么還能這么矯情?你記住,女人當了領導,就不能完全是女人,更不能撒嬌耍嗲使女人的小性子。當領導有當領導的規矩,也得有當領導的風范,從今天起,你要牢牢記住你是女領導,而不是一個女孩子。
杜小春說,正因為女人當領導太麻煩,我才不想去當。
胡增泉這才感覺出杜小春真的是有點不想去。這傻女人,天上掉下的金元寶竟然怕砸到頭上,簡直是暴殄天物。胡增泉著急了說,你是不是傻了?副縣長究竟怎么樣你熟悉嗎?副縣長究竟有多大的權力你知道嗎?我告訴你,那是管幾十萬人的父母官啊。你見過幾十萬人嗎?人家說縣太爺,什么意思,那就是主宰一切的意思。
杜小春不高興了說,你別把當官看得那么神圣,你是只見賊吃肉沒見賊挨打。當官有當官的難處,特別是我們女人。
胡增泉打斷杜小春的話說,當官有什么難處,你當過嗎?我告訴你,當官不僅不難,而且有了難處,自有人為你考慮,為你分擔。比如你要講話,你說一聲秘書就會去寫;比如某個事你拿不定主意,你一個電話局長科長們就能給你報上來無數個方案。你出門有人給你提包,進門有人給你接衣服,渴了有人給你倒茶,餓了有人給你端飯。多少人伺候你一個人,你還有什么難處?有什么難處難道一個縣幾十萬人都給你解決不了嗎?那個牛群你知道不知道?人家大名星都努力去當副縣長,你怎么能說不當。
杜小春說,實際的情況你根本不了解。我多次到下面去搞調查,縣里的情況我比你更熟,許多事情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別的困難我不說,單說坐在飯桌上吃飯。下面的女干部很少,一桌縣領導里就一兩個女的,一桌男領導的眼睛就都盯在了你的身上,然后就沒深沒淺地和你開玩笑,那些玩笑其實都是下流話,有些就是赤裸裸的口淫。我認識一個女副縣長,晚上我們睡在一起時,那個女縣長就哭著對我說她實在是不想干了,男人們的下流話她還能忍受,有時動手動腳,簡直讓她難堪:拒絕翻臉吧,從此就成了仇人。如果是男上司,那就更麻煩了。人家土生土長的都不能適應而哭鼻子,我好歹也算個知識分子,何必去受那個罪。至于提升,那個女副縣長說,從副職升到正職更不容易,她都四五年副縣了,還沒有一點升的希望。
這個傻女人,把特例當成了普遍。胡增泉簡直恨不能打開她的腦子把他的觀點倒進她的腦子里。怎么才能說服她?胡增泉突然涌上一陣悲哀。今年全省公開招考副廳級領導干部,他和杜小春都報考了。他報考了一個市的副市長,杜小春報了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結果是在報考的職位中他考了個第二,杜小春卻考了第一。人們都以為這回杜小春鐵定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了,結果公示時卻不是杜小春。因為他認識組織部的一個副部長,便帶了杜小春去問是怎么回事。回答說主要是杜小春沒當過領導,沒有領導經驗。但答應給杜小春找個職掛掛補上沒領導經驗這一課。沒想到讓掛副縣長這樣的實職。自己做夢都想卻沒有這樣的好事,人家好事送上門卻不愿意接受。胡增泉有點不耐煩了說,你剛才說的那些話誰聽了都覺得可笑,分明是那個女縣長故意撒嬌故意夸張,你卻連這一點也聽不出來。你也不想想,現在的縣領導大多是大學文化的知識分子,水平怎么能低到那種粗俗程度,如果真是那樣,她一個副縣長都不能自保,那么那些普通婦女又怎么辦?普通婦女又怎么活?又有哪個女人敢當干部。
杜小春雖然回答不上來,但她感覺就是那樣。當她要爭辯時,胡增泉說,你現在在哪兒?杜小春回答在家里,胡增泉立即說,你在家里等我,我馬上就過去。
杜小春只穿了像大衣一樣的一件睡衣,樣子顯得慵懶隨意。這時候了還這個樣子,倒真的能沉得住氣。這當然是不成熟不進取的表現。胡增泉問她為什么穿成這個樣子。杜小春說,今天沒有課,睡起來就不想穿衣服,覺得穿了睡衣舒服。這樣舒舒服服的日子,你說我還跑到那個窮鄉僻壤當那個副縣長干什么。
真是傻女人,真是沒志氣,真是沒一點上進心。胡增泉故意夸張了說,你是沒去當那個副縣長,如果當上一年,我敢說即使要你的命,你也不丟那個官。
杜小春不滿地看一眼胡增泉,然后說,你是不是大腦出了問題,得了當官狂想癥?當初你讓我到財務處當那個計劃科長時,就說當了有多好多好,結果怎么樣,整天一攤爛事不說,還惹出一堆是非,鬧得我好一陣子不得安寧。現在好不容易安靜了下來,你又要讓我去那個風口浪尖,又要讓我不能平靜,我值得嗎,我圖什么?
胡增泉感覺到,再爭下去,很可能要臉紅脖子粗。但她不去當副縣長絕對不行,這絕對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好機會。他不能親眼看著她錯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這個機會她的一生不會再有。胡增泉換成輕松的笑臉,然后從后面摟住杜小春,輕聲哄了說,我的傻寶貝,這副縣長可不比那個計劃科長。科長是干事的,副縣長是決策的。干事的當然事多,決策的當然事少。你不是說你聰明善于決策嗎,好不容易有了這么個機會,你怎么卻要無緣無故放棄呢?
見杜小春不作聲,胡增泉將手悄悄地伸進她的懷里,說,我看你穿內衣了沒有?讓我看看你的內心,我看看你赤裸裸是個什么樣子。
杜小春一下癢癢得邊笑邊躲到了一邊。
杜小春給他泡一杯茶,然后坐在他的懷里,說,你覺得這個副縣長真的就那么重要?你是不是覺得我當了副縣長,你娶了我,說起來你臉上也有光?
胡增泉沒想到她竟然這樣理解他,他止不住有點不快。但他還是決定耐心解釋。胡增泉說,我覺得我從來都不是個自私的人,如果只為我考慮,我就絕對不會讓你離家去當那個副縣長,因為你去了,吃喝都有人侍候,而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這里,沒人侍候不說,連個知冷知熱說話的人都沒有,幾周甚至幾個月,才能見到你一面,而且家庭的擔子,包括撫養教育兩個孩子,也要全部落在我的身上。但我為什么要讓你去?只有一條,就是為了你的前途。你想一想,不論你到哪個縣,地方上的女領導都特別少,而上面又要求必須要配備一定數量的女領導。這就是說,你不僅有學歷上的優勢,而且還有性別上的優勢,同時也有年齡上的優勢。這三個優勢加在一起,那就是城墻也擋不住的優勢。我敢保證,你去了只要認真干,憑你的知識和能力,用不了三年,你就能進入市級領導班子。如果再干幾年,回到省里任個廳長局長也沒一點問題。退一步說,如果你覺得不如意想殺回學校,那時,只要你說一聲,說不定會給你個副校長當當。
胡增泉的無私讓杜小春有點感動。但她還是不想去,而且她的研究才剛剛開始。杜小春嘆一聲,說,可我就是想過平平靜靜的生活。你真的不知道,我幾次下去,只要和那些領導坐在一起吃飯,他們總是都盯著你,說一些很粗俗的話,說一些很黃的段子。有時讓人忍無可忍。我是這樣想的,如果以后的生活不能平靜,以后的生活需要人不斷地忍耐,甚至還要巴結權勢看人的眼色,我寧愿就當現在的平民副教授,而且寧愿平平靜靜地了卻一生。我現在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了,同時也有了大的科研課題,你卻又一次要讓我到風口浪尖上。
杜小春最近申請到了一個二十萬的研究項目。但這又能怎么樣。她說的好不容易平靜下來,大概一是指她的離婚,二是指副廳考試考了第一卻沒被錄取的憤怒。這些都不是主要的。胡增泉清楚,最主要的是杜小春自認為自己學識淵博,潛心研究可以研究出個成果,甚至成為一名知名的大學者。這真的是太天真了。女人本來就容易天真,當然也喜歡天真,也更容易做夢。胡增泉覺得如果不揭穿她的幻想,她就不會死心,就不會去當這個副縣長。為了顧及杜小春的自尊,胡增泉還是斟酌了說,不是我看不起你,而是研究的成功需要太多的運氣和機會,特別是你們搞經濟的,更需要經濟本身給你提供一個成功的機會。說得具體一點,那就是時勢造英雄。就拿厲以寧來說,如果不是中國經濟處于大變革大轉型時期,他也不會有現在這么大的成就。但現在的中國經濟已經進入了平穩發展的時期,大變革大轉型幾乎就沒有,而且經濟理論也日趨成熟,能給你提供的機會也幾乎為零。在這種情況下,你即使窮其一生努力研究,也不可能弄出個新理論,即使能夠提出些新理論,但你無權無勢無話語權,誰又能認可你的理論?
胡增泉的話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杜小春還是覺得胡增泉有點小看她的學術水平,甚至根本就不了解她,更別說認識到她的真正價值了。但她不想說她的水平有多高,能力有多強,也不能說她有多大的成功把握。她什么也沒說。
胡增泉說,你這次掛職和別人的掛職不是一回事,他們是大批地下去,你是單獨補課。課補上了,肯定要給你個安排,即使不能補給你一個副廳,至少也要安排你個正縣,弄好了,在省城安排也說不定。
杜小春同意下午到組織部去看看。胡增泉說,下午我陪你一起去,我找一輛車,兩點鐘我們在校門口見。
杜小春說,還是我一個人去吧,兩個人一起去,如果人家組織部的人問你,我怎么回答?
胡增泉一下笑了,然后用手捏捏杜小春的臉,說,你真是個小傻瓜,我陪你去不一定就陪你進人家領導的辦公室,我把你送到,我就去找我的同學,這樣總可以了吧?
既然到了組織部,當然要找找老同學佟副處長,問問能不能想想辦法,也給他找個掛職的差事。因為他畢竟兩次考試兩次都是第二,也不容易。兩個第二如果頂一個第一,也能說得過去。在來組織部前,胡增泉就給佟副處長打了電話,說了下午他要過來坐坐。將杜小春目送進副部長室,胡增泉便來到佟副處長的辦公室。
佟副處長一個人正忙著寫什么東西。胡增泉坐下后,又反客為主給佟副處長和自己倒一杯水,說,你這里倒很安靜。佟副處長笑一下說,沒有權,當然門前冷落車馬稀。人家大官來找部長,小官來找處長,能來我這里的,也就是咱們同學。
胡增泉知道佟副處長是謙虛,他雖然是副處長,但是管干部的副處長,權力也不小了,許多下面的廳局領導,也要高看他三分。胡增泉說,你還說你沒權,你這里是什么地方?我每次來,進了大門,腿都有點發抖。進入大樓,看到靜無一人鴉雀無聲,一下又神圣得肅然起敬。你想想,如果你這里車水馬龍,那你這里成什么了,就真成了信訪辦戶籍室了。
佟副處長無聲地笑笑。其實來組織部的人并不算少,但來人一般都踮起腳尖輕手輕腳,快速閃進辦公室,快速辦完事,然后快速離開。佟副處長也怕胡增泉坐了沒完沒了地閑扯淡,便說,我寫一個匯報材料,一會兒還得向領導去匯報工作。
胡增泉說,其實我也沒什么大事,這次我們學校有一個考了第一沒被委任,部里通知要她去掛職,我想問問你知道不知道更多的消息。我兩次考了第二,沒任命也夠倒霉了,你能不能給想個辦法,也把老同學關照一下。
佟副處長停下手里的工作,抬起頭看著胡增泉,說,你說的那個女副教授我也知道,讓掛職是部里定的,具體情況我也不清楚。
胡增泉說,根據你的經驗,你判斷一下,讓掛職的目的是什么,會不會有什么考慮和安排?
佟副處長說,這就很難說了,你也在領導崗位上干了這么多年,許多事情你也清楚。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今天你在這個崗位上,明天到哪里誰能說得清。部里的領導已經幾年沒換了,在我們這里,部領導很少有在一個崗位上干三四年的。如果領導調走了,他說的話自然就不能再算數。你可能想知道那個女教師下去掛職掛多長時間,掛職后怎么安排。這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從不提前許諾,掛職就是去補課,回來怎么樣現在誰都不會給你一個承諾。你也許想說到時我們可以隨便給她在下面安排一個職位。可你知道,領導職位從來都不是隨便能安排的,領導崗位也從來都是萬眾矚目眾人盼望的。眾人都希望得到的東西,競爭就會異常激烈。因為大家都想進步,這你也可以理解。但下面的領導職位更加緊張。我們曾經直接安排過一些人到下面任職,但下面意見很大,說我們許多副縣長干了十幾年都不能轉正。副縣長不能轉正,又壓了更多的科長局長,他們干到老也再沒機會。這樣形成了惡性循環,嚴重地挫傷了大家的積極性。這樣,省里就有了一個新規定,一般情況下不往下面派領導。上面的派不下去,下面的也就升不上來。像你這種正處干部,省委機關就壓了一大批。
胡增泉臉色都暗了。但他仍不死心地說,難肯定是難,但這潭水還是在緩慢地流動著。我的意思不是說要你現在就提拔我,我是說你能不能也給我創造一點機會,比如掛職,比如去中央黨校學習,總之是創造一些條件,到時有機會,就有原因有條件有理由進去。
佟副處長搖了頭說這也不容易。許多情況你不了解,你可能看到今年一下拿出二十幾個副廳職位招考,感覺好像副廳的職位很多。其實不然。招考是省里領導的決定,目的一是選拔人才,二是嘗試改變目前的干部任命制度,給社會一個改革發展的信息。但事實證明效果并不好。一是招考上來的實際能力并不一定強,二是這種辦法弊端更多,下面的意見更大。因為有人為了考官,完全放下了工作復習,而那些一心一意撲在工作上的,反而沒時間學習考不到高分,這樣就鼓勵了不關心工作只關心自己的,導向有嚴重的問題。所以明年再考不考,我的估計是不會再考,因為許多省已經不再用考試的方式選拔廳級領導干部,當然,明年咱們也再拿不出空閑職位招考。至于以后的領導怎么提拔,情況可能更復雜。據說,像提拔副廳這一級,可能民主程序更多,不但我們部里做不了主,恐怕省委常委會也不會輕易決定,而是要在事前征求各民主黨派各社會團體的意見。所以說不是我不肯幫忙,確實是實在幫不上忙。
胡增泉知道該走了。來到樓下院子里,杜小春已經等在了那里,而且顯得有點焦急。他急步走過去,問怎么樣。杜小春沮喪了說,能怎么樣,只說讓到西府縣去掛職。我問掛職后怎么辦,人家立即不高興了,說作為一名領導干部,要首先服從組織安排,更不應該問那么多,講條件講待遇。我當場就表示不去,所以事情也算了結了。
了結了也罷。佟副處長說的也對。官場歷來都是競爭最激烈最不容易的地方,要出人頭地,沒有孫悟空的本事,恐怕也不大可能。而西府縣又是一個邊遠而窮困的縣,不說別的,回一趟省城就得顛簸六七個小時。當然,杜小春也不是當領導的料,即使去了,她那樣的性格,吃了苦,也不會有大的長進。如果是讓他去那里,說不定還有點希望。再說,從結婚成家的角度看,不去更好。有一個當大領導的妻子聽起來榮耀,但過日子并不容易。兩地分居是一個麻煩,當領導容易驕傲容易藐視一切也是一個麻煩,那時她處處凌駕于他之上,又是更大的一個麻煩。退一步說,如果她呆在學校,有一個能侍候他的教授妻子,也算是一個很不錯的幸福家庭。胡增泉一下想通了。想通了的他一下輕松了許多。他愉快了說,不去也好,不去就安安心心過日子,再不受要升不升要用不用吊在半空那種煎熬。
杜小春一下倒有點發愣,她不知胡增泉為什么一下有這么大一個急轉彎。她剛才還在想,他聽到她不去后肯定要大吃一驚,然后肯定要大發脾氣,甚至要暴跳如雷。她甚至想好了不做解釋,等上了車出了大門再向他細說。杜小春問你怎么突然變了?胡增泉說,我變什么了,既然你不想去,我也得尊重你,更不能勉強你。但有一點你可要考慮好,你不去當公仆,就要一輩子呆在學校,呆在家里當主人。那時,你可就是一個半職的家庭主婦,到時你可別抱怨后悔。
杜小春嬌嗔了白他一眼,說,我就是出去,也當不了公主。如果當家庭主婦能得到你的尊敬,我也心滿意足了。
上了車,杜小春提出到鞋城去買一雙鞋。天冷了,她還沒有過冬的鞋穿。胡增泉看眼表,還不到三點。回去上班不上班也一樣,反正是沒什么事做。
胡增泉也買了一雙皮鞋,而且價格八百多塊。這樣的鞋穿了不僅腳上舒服,心里也感覺很是舒坦。從鞋城出來,太陽已經落山。杜小春說,累死了,我回去不想做飯了,給女兒買個肯德基,咱們就在飯館吃吧。
也好。胡增泉說,穿衣吃飯的事,今后就由你管,一切你說了算,根本不用問我。
吃飯時,胡增泉覺得結婚的事還是早點定下來,早點辦理了好。他再次提出結婚。見杜小春猶豫,他不解了問為什么,然后說,你一直說你的心里還沒準備好,但我覺得你另有原因。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希望你能說實話,因為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杜小春知道不說不行,當然,說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應該能夠理解。杜小春說,我雖然愛你,但想想要到你那個家里生活,我就有點害怕。別說進門,走到你家的樓下,我的頭皮就有點發麻,死去的高潔的影子就好像在我的身后,更何況家里都是她的東西,別說讓我睡那個床蓋那些被子,想想,我都覺得可怕。但不進那個屋子,又沒有別的地方可結婚。所以我才要等一等,說不定等一等淡忘一下,會好一些。
這讓胡增泉沒有想到。他以為杜小春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不能說完全不怕鬼神,但至少也是唯物主義者。沒想到她竟然有這么多這么重的顧慮。不過他能夠理解她。他也覺得有辦法解決。胡增泉說,我還以為是別的什么原因呢,這好辦。你看這樣行不行,我把房子徹底裝修一遍,再把所有的東西能賣的賣掉,能燒的燒掉。如果我留一兩件紀念品,我就放到辦公室。我敢保證,沒了她的氣息,你住幾天就習慣了,也不怕了。
能這樣解決最好。她一下高興了。但心里又有點過意不去。杜小春說,也不用把所有的東西都處理掉,像家具什么的,能留的就留下。
三
到西陽市去找宋振興,結果卻讓他失望得心里發疼。去后整整等了一天,宋振興也沒有時間見他。第二天再聯系,天快黑了,宋振興才要他到辦公室見一面。當他委婉地說清想來西陽市跑跑腿干點事,宋振興就立即拒絕了他,絲毫沒有一點考慮商量的余地,而且還要他安心在學校工作,再不要胡思亂想。
恨宋振興的同時,胡增泉的心也一下冷如死灰。想當年,他三十二歲就當上了處長,是全校最年輕的處級干部,然后又順利地拿到了博士學位,順利地當上了教授。原以為他已經把自己武裝到了牙齒,以后的路便是青云直上,最不濟也應該當個校長廳長。誰能想到,當了處長后卻停滯不前,不但沒有進步,反而出現了下滑,從實權科研處長退成了紀委副書記。
煩躁了想寫一篇日記,把今天的痛苦記錄下來,卻無意中習慣性地拿出了那本黨政干部考試復習資料。書已經磨損得發黑,里面也畫滿了紅杠黑杠,寫滿了注解總結。看著這本書,胡增泉禁不住百感交集。兩次副廳考試,兩次名列第二。真是書已破心已老命運仍依舊。胡增泉厭惡地將書扔到廢紙簍里。他突然想寫一首詩,想寫一首嘲諷詩,嘲諷自己,嘲諷考試。但醞釀一陣,一肚子的激情感慨卻無法變成詩句,而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
悲傷的感覺也不錯。胡增泉覺得此時他需要悲傷悲傷。靜靜地坐了悲傷,突然有人敲門,而且還沒等他反應過來允許進來,基建處的虎平副處長便推門來到了桌前。
虎副處長臉色慘白一副恐慌,他努力想說什么,卻渾身發抖聲音打顫,努力半天也沒說清一句話。胡增泉也不由得一下緊張起來。基建處是個熱點高危行業,一年幾千萬進出,要想不出問題,也不那么容易。那年他只負責一個科技館的建設,就有那么多人來送錢送禮,幸虧他態度堅決意志堅定一分不收,那些偷偷把錢放下跑掉無法退回的,他也存進了廉政賬戶,渾身沒沾染一點銅臭。胡增泉急忙起身扶虎平坐下,見他渾身依然篩糠,便又給他倒一杯水,然后勸他不要緊張,有什么事,慢慢說。
虎副處長掏了一包香煙,卻顫抖得半天取不出一支。胡增泉幫忙取出,又給他點著。虎副處長吸幾口煙,才結巴了能說出點意思。連聽帶猜,胡增泉聽清了,是檢察院的人來查他了,說一個小包工頭犯了事,把他也供了出來,說也給他送了三萬塊。
問題是你究竟拿沒拿人家的錢?虎副處長結巴了說拿了,馬校長讓他來自首,說他自首要爭取寬大處理。
檢察院的來查,應該先和校紀委打個招呼,如果不打招呼,那也會先把當事人帶到檢察院去問訊,怎么馬校長讓他來這里自首。胡增泉剛要問,馬副校長卻氣喘吁吁走了進來。見虎平果然在,而且已經嚇得有點傻,便將門關死,然后咬了牙對虎平說,你看你這個狗熊樣,屁大點事,就嚇得快要尿褲子了。早知你是這么個草包,別說讓你當副處長,科長都不讓你當。好漢做事好漢當,你如果有點骨頭有點頭腦,你就把你的事情一五一十向胡書記說清楚,不要亂說胡說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胡增泉更是一頭霧水。他問怎么回事。馬校長不知虎平究竟說了些什么,只好反問說,他沒向你坦白交待?
胡增泉搖搖頭。馬校長說,剛才虎平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檢察院的來查他了,說他收了人家三萬塊錢。我一聽,就立即讓他到你這里來自首。
基建處歸馬校長分管,出了事先向馬校長匯報也是應該。但接下來怎么辦,胡增泉也沒了主意。他用征詢的目光看馬校長,小聲問怎么辦。但此時的馬校長也有點后悔,后悔當時也太慌張,更后悔讓虎平立即來自首。也就是十幾分鐘前,虎平突然打通了他的手機,結巴了說馬校長不好了,那個朱包工頭被檢察院抓了,他供出了咱們,檢察院的人已經來財務處查賬了。馬校長同樣顯得有點慌張,那句供出了咱們更讓他聽著刺耳,好像他和他合伙收受了人家的賄賂。其實他并不認識這個包工頭,包工頭也不認識他。那天學校決定翻修機關樓門前那條馬路,剛好基建處長不在,他便把副處長虎平叫來,把任務布置給了他。過后不久虎平突然遞給他一個信封,說有個姓朱的包工頭要承包那條路,說他已經初步考察過了,朱包工頭的工程隊沒一點問題。然后指了信封小聲說老朱送了一萬塊錢,請他收下。因為那條路是個小工程,投資只有九十幾萬,他就再沒說什么。他幾乎要把這件事忘了。可是想不到這么小的一個工程竟然出了事。虎平還想說什么時,他立即說這和我有什么關系?虎平竟然小聲提醒他說我把那錢給了你一萬。他立即魂飛魄散同時也怒火萬丈。哪有這樣的下級,剛出了點事,就把上級也拉了進來。不知為什么,可能是想急于解脫自己,他立即憤怒而嚴厲了說根本不知道這事,并命令虎平立即到紀委去自首,而且又加了一句,說限你十分鐘跑步趕到。好在現在還可以彌補。他必須得告訴虎平,發現了一個洞,就只能承認這一個洞,打死也不能再說別的,更不能胡亂咬出別人,真正做到一人出事一人當。馬校長說,胡書記,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鐘書記不在辦公室,你是不是去找找他,看他怎么處理這件事?
胡增泉出了門,馬校長立即用手指了虎平,低沉而威嚴地說,你是傻瓜是不是?告訴你,那個包工頭我根本就不認識,更沒拿他什么,也沒拿你什么。你如果亂咬別人,誰也不再保護你,這樣你就徹底完蛋了。如果你別的什么都不說,只承認這三萬,小事一樁,大家給你在后面活動活動,保證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聽清楚了沒有?
虎平點頭說聽清楚了。馬校長向外看一眼,然后才緩和了口氣說,記住,打死也不能再承認別的事情,打死也不能多說一句話。記住,話多有失,凡人不開口,神仙難下手。只要你能挺住,我們都會給你想辦法。還有一點你要想清,如果家里藏了錢,你趕快回去想辦法。如果錢在銀行,不管有多少,都不要去動,動了也沒用,銀行會留下記錄。另外,你不能慌,要冷靜了多思考,這樣慌里慌張要壞大事。
虎平不住地點頭。馬校長說,如果家里放了現金,你趕快回去處理一下,這里我等著,一切我和他們商量。
虎平急忙起身往外走。
馬校長在椅子上坐下,心里卻翻騰得厲害。這件事絕對不能小看,如果處理不好,整個蓋子就會揭開,所有的魔鬼都會被放出,那時,就不僅是一場地震,而是一次核爆炸,炸翻的也不僅僅是基建處和幾個主管領導,而是整個校園都會被引爆,從而引起一系列預想不到的后果。
現在首要的問題是要想好對策。他真為今天的慌張而感到慚愧羞辱。這讓他一下感到自己也不成熟,而且比虎平也強不到哪里去。
馬校長想走,又覺得還是等胡增泉回來走好。這次來,就算是他把虎平交給了紀委,他的任務也算完成,責任也算盡到。以后,就再不公開介入,而且能不參與就不參與。他相信,只要他沉得住氣,而且應對合適,就不會殃及到他。即使涉及到了,只要不開口,不亂說,也就不會有什么事。現在畢竟是法制社會,沒有證據,沒有贓物,誰也不會把他怎么樣。
胡增泉慢慢走了回來。剛才他看出馬校長想和虎平單獨說話,他明知鐘書記去省里開會去了,但還是躲了出來,然后躲到廁所給鐘書記打電話,告訴他剛才發生的事,請示怎么辦。鐘書記說他正在開會,明天才能回去,怎么辦請示一下武書記。胡增泉考慮的是這些話要不要告訴馬校長。馬校長畢竟是他的老上級。胡增泉剛要說,馬校長卻站起來說,好了,我把人交給你們紀委,我的任務就完成了。接下來怎么處理,就是你們的事了。
虎平也不知去了哪里,樓道里也沒有。胡增泉有點緊張,說,你把他交給我,我也沒辦法管他,他跑了怎么辦,如果出什么事怎么辦?
馬校長說,你放心,他跑不了,也死不了。跑了死了,自有管他的部門,咱們又沒打他逼他,咱們不會有半點責任。
送走馬校長,胡增泉就來到武書記的辦公室匯報。武書記考慮問題就比較冷靜,也比較客觀周到。他思考一下說,既然是檢察院來查,人家也沒和你們商量,那就由人家去辦,你們能不介入就不介入,如果人家讓你們介入,你們就積極配合,但不要干擾人家辦案。至于虎平到你那里自首,你就先做個記錄,然后讓他到檢察院去自首。但目前你們也不是什么也不做,畢竟你們知道了這件事,至于怎么做,等你們的鐘書記回來,你們研究一下,拿出個方案,再向我匯報。
回到辦公室,胡增泉給花澆一遍水,心情也平靜了下來。他清楚地意識到,這件事情不是那么簡單。馬校長表面看是送虎平來自首,實際上是有點坐不住了,已經開始上竄下跳。憑感覺,他覺得這個事情還不只是一個馬校長,恐怕后面還有一些大人物。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他這個小人物就要長點頭腦,多點心眼,既不能輕舉妄動,也不能攪和到里面。但讓虎平去檢察院自首是武書記說的,武書記畢竟是學校的一把手。胡增泉決定給虎平打個電話,把武書記的意思傳達給他。
胡增泉還沒說完,虎平立即說馬校長說了,去紀委已經是自首了,到時你們可以證明。
處處把馬校長抬出來,感覺有拿馬校長壓人的意思,也有拿馬校長擋箭的意圖。胡增泉只好說,讓你去自首是武書記的意思,意思我傳達給你,但去不去,你看著辦,因為自首不自首是你自己的事情,誰也不好強迫你。
虎平反問胡增泉你說怎么辦。胡增泉再不想多說什么,更不想主動去趟這道渾水。他只是個副書記,上面還有書記還有更多的校領導,一切還輪不到他來管。胡增泉說,我只是傳達武書記的指示,一切你看著辦。然后結束了通話。
反復思考,胡增泉還是覺得躲開為好。他想到外面躲躲。但上班時間不在崗,如果有什么事,也不好交待。再說,自從干了行政,他就是勇挑重擔,從來沒有退縮過,現在臨陣脫逃,這不是他的性格,也不符合他一貫的工作原則。但他還是關了手機,至少是盡量少卷入這場是非。
辦公電話還是響了。接通,才聽出是宋振興打來的。更讓胡增泉高興的是宋振興開口問他最近工作怎么樣,再談戀愛成家了沒有。胡增泉一邊謹慎地回答,一邊猜測宋振興打電話來是什么事情。那天去西陽市宋振興沒答應他,很可能是覺得事情難辦,現在也許有了合適的崗位,說不定想把他當作親信調過去。胡增泉高興了也向宋振興問好,宋振興卻說,有件事我想問問你,虎平是不是去找你了,區檢察院的是不是來調查他了?
胡增泉嚇一大跳。宋振興竟然知道了。是誰告訴他的?是虎平還是馬校長?也說不定是別的什么人。胡增泉不敢再往下想,他只好盡量客觀,把情況細說了一遍。
宋振興說,按說我調走了,這事就不該我管,也不該我問,但我畢竟是原來的校長,事情也發生在我任職期間,虎平也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私人關系也還可以,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毀掉。
胡增泉只能嗯嗯地不停答應。見宋振興不再往下說,便問您說怎么辦。宋振興說,現在的關鍵是要弄清檢察院的目的,是從朱姓工頭身上順便發現了虎平,還是還有別的情況,甚至是要徹查學校的整個基建。現在情況不明,怎么辦都是盲目行動,而且是越動越被動。我的意思是你先去一趟檢察院,以組織的名義主動和人家聯系聯系,順便摸摸情況。這件事我想還是你去最合適,也只有你去了才能很好地完成任務。但不管怎么說,一定要機智靈活,不能讓人家感覺出你在打聽情況,一定要讓人家覺得你是在幫人家秉公辦案。不知你明白我的意思了沒有?
意思胡增泉當然明白,不僅明白,他還清楚地感覺到,宋校長不僅和虎平有牽連,而且和整個基建有牽連。現在一個虎平浮出水面,已經攪動了整個水池,他隱隱地感覺到,虎平只是一只露頭的小蝦,那些真正的大魚,有的已經露出了脊梁,有的還隱藏在水里。胡增泉突然覺得來場翻江倒海才好,翻江倒海把水攪起來,然后讓那些大魚大蝦統統露出水平,然后將其一網打盡。看看再讓你們貪得無厭耀武揚威。但胡增泉還是說,這項工作要由書記來安排,武書記已經說了,等鐘書記回來拿出一個方案,然后再看怎么行動。
宋振興著急了說,你得主動去做,這也是你分內的工作。
胡增泉一下氣不打一處來。我主動去做,我一個副書記,我怎么主動去做?當初你掌權時,我怎么巴結你,你都不提拔我一下,反而把我調到了紀委。而且我那次去市里找你,你也愛見不見。現在用著我了,你又說這話,好像我還是你手里的一粒棋子,真也有點欺人太甚。但胡增泉還是壓下滿腔的惱火,說,我是副職,頭上幾層領導,我無權無勢,一舉一動都得向人家匯報,不匯報不請示,私自去檢察院,挨批評受責問不說,人家也懷疑我和這件事有什么干系。
宋振興沉默一下,說,我知道你做這些事要擔一點風險,但我知道你如果愿意去辦,憑你的能力,憑你的機智,你能辦成,也能辦好。你看這樣好不好,你想辦法把這件事辦好了,你就到我這里來工作。別的辦不到,我想辦法給你一個大處的處長,還是沒一點問題,你看怎么樣?
落魄到現在這個地步,他早不想在學校呆了,別說給個大處的處長,隨便給一個正處職位,他也滿意了。胡增泉猛然意識到,機會說來就來了。如果辦好了這件事,也許就等于救了他宋振興的命,保了他宋振興的官。對救命恩人的事,宋振興當然會用心去辦。再說,他本身就是正處級,又是博士,又是教授。這樣的條件,宋振興隨便動動腦子,毫不費力就能給他謀一個很好的位子。胡增泉努力壓住興奮,說,宋校長,您是我的老領導,什么事您說句話,我肯定要努力去辦。這件事你讓我想個辦法,我盡力辦好。
宋振興說,我關心這件事的主要原因,我不說你也知道,那就是為了學校的安定團結。你想想,如果學校鬧出事來,不僅牽扯一大批人,也會對學校的整個工作造成不可挽回的壞影響,也是對我在學校期間工作的全面否定。
胡增泉知道這話是說給他聽的,也是給他干預這件事找一個理由。胡增泉一連聲說明白。宋振興便再沒多說,然后掛了電話。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絞盡腦汁掙扎這么多年,卻沒有一點成效。原以為這輩子完了,機會卻突然降臨到了頭上。胡增泉興奮地在地上走幾個來回,才漸漸平靜了一點。他開始思考怎么去辦。辦這事當然有一定的難度,而且他從沒和檢察院的人打過交道,說不定這事辦起來會很難,說不定根本就辦不成。但不管怎么樣,他要掌握一個原則,設定一個尺度。那就是首先要不把自己套進去,更不能違法亂紀知法犯法。如果犯法連自己都保不住,那還要官干什么,還哪里有官給你做。
想得頭疼,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能親自去檢察院探一探了。
他決定下午就去。他拿出便函寫了一份介紹信,然后到大辦公室讓小王蓋了紀委的公章。
案子是區檢察院辦的。區反貪局局長的辦公室在二樓。雖然胡增泉努力給自己寬心,但還是覺得有點膽顫心驚像是做賊。這哪里像個公事公辦的人。胡增泉在心里罵自己一陣,感覺心情平靜了,才上到二樓。
遞上煙,局長擺手表示不要。再遞上介紹信,局長看一眼,也沒把他當回事。胡增泉只好自己在局長的對面坐了。半天,局長才問有什么事。胡增泉急忙說了事情的大概,然后說學校對這件事很重視,指示校紀委要大力配合。胡增泉說,我們不了解情況也沒法配合,不知有沒有什么事要我們出面協助辦理?
局長冷冷地說,這件事我不知道。如果有什么事,我們會通知你。
既然不知道這件事,還通知我什么?胡增泉判斷不出局長說這話的意思,更判斷不出局長真的知道不知道這件事。他清楚,區反貪局長也就是個正科級,按一般的常識,許多具體的事情都得他來處理。去一所大學查賬,即使他不親自管,部下也不可能不向他匯報。這樣來看,局長是不想或者不便告訴他什么。胡增泉覺得這也正常。拋開保密不說,如果隨便就向人透露情況,那案子還怎么去辦。看來還得想別的辦法。胡增泉恭敬地告別出門時,局長突然說,你去問問孔副局長,看他有沒有需要和你接洽的事。
孔副局長的辦公室門卻緊鎖著。問別的辦公室的人,都說不知道副局長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今天來還是不來。胡增泉在門口守一陣,覺得這樣守下去也不行,守在這里倒像個來自首的貪污犯。他立即意識到自己太謙卑了也不對。自己是來辦公事的,自己是正處級干部,在他們科級干部面前這樣謙卑,倒像是辦私事甚至心里有什么鬼。胡增泉只好來到外面。在街上轉一陣再回去,門依然鎖著。只好再來到街上。但這樣的閑轉讓他心慌,自己都感覺自己有點鬼鬼祟祟,感覺有點自輕自賤,有點像那些無家可歸的盲流,甚至有點不像好人,甚至就是個流竄的罪犯。他覺得還是找個地方體面地坐坐。進入一家小商店,馬上一個接一個的店員上來問他買什么。他只好出來。再走進旁邊的飯館。剛一進門,又是服務員迎上來問先生吃什么,然后熱情地介紹特色菜。他不免有點尷尬。看來服務太熱情了也不是好事。他還是靈機一動說要杯茶,然后在椅子上坐下。
再回到反貪局,副局長仍然沒有回來。他不知要不要再守下去。但不守下去怎么辦?完不成任務,就沒有了前途。他也想用其他辦法,比如找熟人,比如晚上到家里去找。但這些辦法都不行。如果這樣一搞,性質就變了,人家再傻,也知道這事和你有關系,說不定人家還以為案子很重大,很復雜。現在只能公事公辦。現在還沒到找熟人托關系的時候。找熟人托關系,那是后一步的事情。胡增泉嘆口氣,他還是想起那句老話: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他決定死等下去,等到下班時還不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明天還得來等。
孔副局長終于來了。胡增泉遞上介紹信,然后說是局長讓找他接洽的。副局長看了介紹信,讓他坐下,然后笑一笑問他有什么事。胡增泉立即將想好的話都說了。副局長說,我們只是先查查你們基建的賬目情況,現在也沒什么要你們協助的。如果查出什么問題,我們到時再和你聯絡,好不好?
意思幾乎和局長說的一模一樣,也幾乎等于是沒說。這樣的結果怎么向宋振興交待?胡增泉知道不能就這么走。他只好說,虎平向我們自首后,我們真不知道該怎么處理。下一步該怎么辦,我們還得問問你。
副局長說,這件事我們還沒著手處理,下一步怎么辦我們也不知道。至于你們怎么辦,我更不知道,如果非要做點什么,那可能就是做好他的思想工作,讓他不要有什么思想顧慮,而且能夠主動積極地把問題說清楚。
雖然仍不甘心,但再想不出還能問什么。見人家有到此為止的意思,只好起身告辭。
剛回到學校,就接到宋振興的電話。宋振興說他現在在皇天賓館,要他馬上過去一趟。
皇天賓館應該在省城。難道宋振興已經從西陽回到了省城?他還是小心了問哪個皇天賓館。宋振興說,我已經回到了省城,就是東湖的皇天賓館,我在305房間等你。
看來事情確實重大了,而且宋振興和這個案子牽連得很深。怎么向宋振興匯報,這當然要仔細考慮好。當然不能說今天去檢察院一無所獲。事實上也不是一無所獲。從副局長的話音里判斷,這個案子確實歸他辦理,人家確實要查整個基建的賬目。他覺得還應該加上一句,就說檢察院把基建的所有賬目拿去,就是有徹底清查學校基建的意思。這樣說,一是檢察院確實有這個意思,二是也讓宋振興再緊張一點,再急迫一點。狗急了跳墻,人急了才會不顧一切不惜血本。他決定把事情說得盡可能地危險一點,緊張一點。
房間里只有宋振興一個人,連司機也不知被打發到了哪里。宋振興不僅樣子有點急,臉色也有點沮喪。宋振興開口就問去檢察院了沒有。胡增泉不敢賣什么關子,開門見山把去檢察院找人的情況和想好的話說了一遍。宋振興說,這樣看來,他們確實要徹查學校的賬了。
宋振興悲傷了說,這樣我們就得更主動一些。我想過了,得直接找這位副局長活動一下。活動的目的當然不是不讓他查這個案子,這樣的要求他也辦不到。我們也不為難他,我們只提一點要求,那就是就事論事,葫蘆浮起摁葫蘆,發現了虎平,那就只查虎平,別的沒問題,就不要再費功夫找問題。至于為什么這樣,你也可以告訴他,就是為了學校的穩定,就是為了不給學校造成不必要的壞影響。
胡增泉不住地點頭。但活動這位副局長談何容易。公事公辦見一面都如此艱難,要讓人家擔風險,沒有點特別的門路特別的壓力,根本不可能辦到。胡增泉問有沒有具體的辦法,有沒有認識的熟人。宋振興說,認識的人肯定是有,省反貪局的領導咱也認識,但我的意思是先不要驚動上面,驚動了,鬧得滿城風雨不說,也容易把事情鬧大,也容易弄出不必要的麻煩。咱不到萬不得已,不去這樣做。我的意思是先誰都別驚動,誰辦這事,咱們就去找誰,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只要現管這事的人不再深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從源頭上把火摁滅,事情就算辦成了。
胡增泉還是為難。他不得不說這位副局長很牛,如果沒有門路,很可能油鹽不進,刀槍不入。
宋振興說,我的判斷正好和你相反。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是嫌疑人去找他送禮,他肯定不敢輕易接收。而你是什么人?是領導干部不說,也和他們是同行同事。在同行同事面前,他還有什么可怕的,即使是送禮,那也是朋友之間的禮尚往來。當然他也更清楚,收你們的禮和收別人的禮不同,因為你們的素質高,收你們的禮,即使你出了事,他知道你也不會說出他來。基于這樣的判斷,我覺得你還是以紀委書記的身份去活動,這樣不僅你方便,他也沒顧慮。如果實在不行,咱們再考慮其他辦法。
道理是對的,可事情還是難辦。但不辦也不行,還真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胡增泉雖然點頭答應,但還是說,我覺得事情還是麻煩,檢察院把基建的賬目全拿走了,如果賬上有什么問題,事情就更加麻煩。
宋振興說,賬上能有什么問題?傻瓜也不會讓賬面有什么問題。賬面上的事,審計稅務每年都要查幾次,如果有問題,早就有問題了。他們拿走賬本的意思,也是看咱們這些年都和哪些公司哪些人交往,然后再去查這些公司這些人。這樣問題就麻煩了。這些公司這些人咱們又不摸底,素質高低咱們更不知道,萬一他們那里出事,萬一他們胡說亂咬,就會連累咱們,我怕的就是這個。
胡增泉猛然明白了。但他胡增泉怕的當然也是這些。人和人的關系錯綜復雜又千絲萬縷,本來他是清白的,萬一哪個環節出錯,萬一哪個人出問題,把他也牽連進去,那就真成了冤大頭。胡增泉止不住又有點怕。但不冒一點險,又怎么能改變目前的地位。不改變一下現狀,會讓那幫得勢的小人看笑話。胡增泉只好什么也不說。
宋振興掏出五張銀行卡,遞給胡增泉,說,這里大概有十多萬,你看著去用。密碼都寫在卡上,如果不夠,你再告訴我。
胡增泉推托不要。宋振興說,錢對我現在并不重要,你再不要推辭,只要你能把事情辦好,再多花點也沒什么。
胡增泉猜測,這些卡也是別人送他的,他還沒去取就轉手給了他。也好,這樣即使出事,在銀行的賬戶上也留不下他的痕跡。但把卡裝入口袋后,他還是不禁有點緊張。當了領導后,他就無數次告誡自己,貪污受賄的事不干,違法犯罪的事不干。可現在還是要干了。他覺得這事回去后還得好好想想,不管辦成辦不成,至少不能把自己陷進去。
宋振興說,我來之前,和書記已經商量了調你過去的事。我對書記說市發改委需要一個既懂經濟又能跑項目能跑資金的大能人,如果有這樣一個能人,不僅能從上面跑來資金跑來項目,還能對全市的經濟有一個全面合理的計劃,這樣全市的經濟才能快速健康地發展。我說我原來工作的大學就有這樣一個大教授大能人。我這樣說,書記當然得同意調來。但當正主任暫時還是不行,因為這個位子太重要,目前這個位子也空不出來。沒辦法,我只能讓你先當副主任,但能夠帶一個括號,保留你正處的級別。你清楚,帶括號就是要去括號,如果我在市里工作,我敢保證,不僅一兩年就能給你把括號去掉,而且還能讓你很快再繼續高升。
帶括號就是在副主任的任命文件上加一個括號說明是正處級。這也可以了。發改委不同于一般的處級單位,在某種程度上,它幾乎是一個小市政府,是代替市政府在管理各行各業。一般來說,主任基本就是副市長的候選人。當兩年副主任如果轉成主任,憑他的能力,當個副市長應該不成問題。副主任就副主任吧,因為他還有年齡優勢,即使在副主任的位子上呆上三五年,在年齡上仍然可以升正主任。如果再在正主任的位子上呆上三四年,仍然不超齡,仍然可以升任副市長。當然,即使超齡了,至少還可以當個市人大副主任或者政協副主席。前途還是光明的。當然,如果檢察院的事辦不好,一切就都是空的。這樣看來,檢察院的事還得想盡一切辦法辦好。胡增泉高興了表示感謝,然后再一次表態要盡一切努力要想一切辦法去辦。
臨走時,宋振興告訴他,再不要打他的電話,手機不能打,固定電話也不能打,以防止電話被人家監聽。宋振興給了胡增泉一個手機號,說,有事就打這個號,但也只能用公用電話來打。這事你要記清楚。
從賓館出來,天已經黑盡。應該順便吃了晚飯再回學校。但胡增泉直感到口干心煩,雖然覺得肚子很空,還是沒有心思吃飯。他想喝一碗稀飯,或者吃一點涼爽清淡的。前面有家農家樂飯館。進去看一陣掛在墻上的菜譜,決定喝一碗清湯面算了。
他不想回那個冷清的家,他決定到辦公室好好想想。
雖然答應宋振興去活動副局長,但只知道副局長姓孔。叫什么他都不知道,怎么去活動人家,怎么去接近人家?弄不好,不但會把事情辦砸,而且還會引火燒身。
還是得找人引薦一下。當然,對引薦的人,也不能說辦案的事,得找個借口,就說自己有個侄女想從老家的縣檢察院調到區檢察院。如果能請副局長吃一頓飯,事情就算好辦多了。
想來想去,覺得找區政府辦公室的汪主任最合適。汪主任也是奇才大學畢業,那次在省城校友聚會上,因為汪主任和他又是老鄉,現在又在一個區居住,便格外多碰了幾杯酒,還互相留了名片,過后又通過一次電話,互相也算有點聯系。翻出汪主任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汪主任很快就接了電話。問候幾句,他便問認識不認識檢察院反貪局的孔副局長。汪主任謹慎了說認識當然認識,但不太熟悉。胡增泉急忙說,也沒什么大事,我有個侄女想調一下工作,人家同意不同意沒關系,你給引薦一下認識一下,就算完成了任務。
汪主任說,我可能也只能引薦你們認識一下,別的忙肯定幫不上。
胡增泉說,老弟能引薦我就感激不盡了。我想老弟是主任,他們也歸你管,你說一句話,他們也不敢不聽。不過我也不用你說話,我想請他們吃一頓飯,把他們請到飯店,別的事就不敢麻煩你了。
汪主任問什么時候請。胡增泉說,明天晚上最好,如果明天晚上人家沒空,咱就后天。總之咱們得將就人家的時間。
汪主任答應明天上午他就聯系。掛了電話,汪主任又打了過來,問還有誰參加。胡增泉說,再誰也沒有,只有我,還有你,別的人,看孔局長想帶誰來就帶誰來。
第二天上午,胡增泉怕汪主任忘記了那事,想打電話過去提醒一下,又覺得不如親自跑一趟合適。胡增泉再次拿出那五張銀行卡。除了密碼,卡里的錢數也寫在上面。其中有三張上寫了兩萬,兩張上寫著五萬。胡增泉來到大街上,在銀行的自動柜員機上將每張卡里的錢查尋確認了一遍,無誤后,拿出一張兩萬元的裝在另一個口袋里,然后才來到區政府。
汪主任果然還沒聯系。等到沒人時,胡增泉將那張卡拿出遞給汪主任。汪主任看一眼卡,臉色一下嚴肅起來。他悄悄說,就辦這么件小事,你出手就這么大方,讓我都有點害怕。
這倒讓胡增泉沒想到。確實是有點過分了。但事情已經做了,就只能解釋了。胡增泉說,我大哥最近發了點小財,他錢也沒處花,他就那么一個寶貝女兒,一心想要調到大城市,所以就硬讓我給你帶這個卡。
汪主任還是有點擔心,他說他也幫不上什么忙,無功受祿,讓他心里不安。胡增泉說,能引薦一下,就是幫了最大的忙了。師傅引進門,修行在個人。咱們把她引進門,就算完成了任務,至于能不能修行得道,那就靠她個人了。
直到下午快下班,汪主任才打來電話,說孔局長同意去吃飯,還帶兩個手下人一起去。時間就定在七點,地點定在了綠色山莊。
胡增泉一連聲說好,然后問是不是要去接人家。汪主任說不用,人家有車,你來接一下我就行了。
孔副局長準時到達,而且果然帶了兩個部下。胡增泉估計,這兩個手下肯定是參與虎平案件的辦案人員。因為都是聰明人,昨天和人家見過面,今天又請客,人家當然能猜到是什么事。胡增泉既緊張又有點興奮。好在孔局長在飯桌上很開朗,談笑風生,還不時說一段笑話,逗得大家哈哈大笑。這樣一來,胡增泉也不再緊張拘束。好不容易等到孔局長去上廁所,胡增泉急忙跟了出去。
乘孔副局長撒尿,胡增泉將五萬的一張銀行卡塞進他的褲兜。孔副局長一收胳膊將胡增泉的手夾住,低聲問,你要干什么?
胡增泉愣一下,急忙說,也不干什么,一點小意思,也不為難您,就是想讓您抓住虎平就處理虎平,怎么處理按法律辦,但不要節外生枝把整個學校搞亂,因為學校馬上要接受上面的評估。
孔副局長松開了胳膊。
胡增泉抽出手時,他知道,在這個骯臟的地方,一樁生意就算基本成交了。
以后兩個部下又陸續去上廁所。胡增泉同樣熱情地跟去給指路。同樣,也在人家撒尿時,將那張兩萬元的卡不知不覺地塞進了人家的口袋。
檢察院的三位都不喝酒,也不啰嗦,吃完飯,便說有事要回去。然后便起身先走了。
回到家,胡增泉卻越想越怕。如果人家是設計誘敵怎么辦;如果人家是引蛇出洞又怎么辦。如果真是那樣,不僅自己完蛋,還要連累汪主任也完蛋。
一夜睡不著,第二天一早想給汪主任打個電話,又覺得自己也太過小心。汪主任畢竟是區政府辦的主任,雖然不直接管檢察院,但檢察院的許多工作也和政府辦有聯系,如果設計引誘,他們也不能不考慮汪主任的面子。這樣看來,設計引蛇出洞的可能性就不大,如果人家不同意,就不答應汪主任的請客,何必又來設計害人。
順著這個思路再往下想,又覺得設計絕對不可能,法律上好像也不允許這樣引誘設計。胡增泉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一點。
但胡增泉還是莫名其妙地緊張,一連幾天,端起飯碗就飽了。他苦惱了想,這是何苦來著,又不是日子過不下去。這種不人不鬼的事,下輩子也不能再干,干了,犯法不說,擔驚害怕,壽命恐怕也要縮短幾年。
好在并沒讓胡增泉擔心太久,孔副局長就打來了電話,說事情已經研究過了,問題不大,案情也簡單,案值也小,又有自首情節,決定從寬處理。副局長說,我們已經決定免予起訴,虎平交給你們處理。但你們必須要嚴肅對待,處理輕了絕對不行。如果處理輕了有人告狀,我們就會拿到我們這里重新處理。
掛了電話,胡增泉一下感到渾身都軟了。這一難關終于過了,這樣的事,下輩子再干,那就是孫子。如果真的當了市發改委的副主任,不管再能不能升,都不再干這些不干不凈的事,甚至低三下四的事也不再干。要憑本事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能升就升,不能升也罷。官升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什么時候才是個滿足。差不多也就算了。
閉了眼興奮一陣,胡增泉又有點不踏實。他不知道孔副局長的電話是正式通知還是給他透個信息。如果是正式通知,那事情就是最后定了。不知檢察院能不能給一個正式文件。如果能給個正式文件,學校才好正式接手案子正式處理虎平。胡增泉決定給孔局長打個電話,不問清楚確實不太好辦。
孔副局長既不耐煩又牛皮了說,我打電話告訴你,當然是局里的最后決定。至于文件,我們當然要印發。不發文件,那還叫什么決定?文件已經起草好了,過幾天印好了就發給你們。
胡增泉高興得再一次有點眩暈。但他決定把這個消息立即告訴宋振興。拿出宋振興給的手機號,才突然想起宋振興說過要用公用電話。起身準備去校外找公用電話,但又覺得已經沒有必要。人家已經免予起訴了,還監聽你干什么。胡增泉用辦公室電話撥通宋振興的手機,開口便說妥了,已經決定免予起訴了,已經決定交給學校處理了。宋振興打斷他的話,問是誰說的,消息是不是確實可靠。胡增泉說,是孔副局長打電話來說的,說文件已經起草好了,過幾天打印好了就給我們。
胡增泉還想說得更清楚一些,或者表表功勞,但宋振興已經關了手機。
四
按杜小春的意思,胡增泉已經請了裝修公司的人來裝修房子。但想到和杜小春結婚,就不由得要想高歌,而且只要空閑下來,滿腦子都是高歌的影子。自己深愛的人不能成為妻子,不愛的人卻要結為夫妻。這樣的結果很可能是悲劇。但他覺得還有回旋的余地,也有了回旋的條件。宋振興說,他很快就可以到西陽市上任。在幾百萬人口的一個市當發改委副主任,確實是不小的一個領導。如果說得俗氣一點,地位變了,可選擇的女人也變了。到了那里,當然可以選擇全市最漂亮的女人,也可以選擇那些社會名流,比如演員播音員什么的。即使在學校選,也可以選一個很漂亮的女大學生女研究生。但他還是特別喜歡高歌。他清楚,娶不到高歌,他將遺憾一輩子,后悔一輩子,思念一輩子,苦惱一輩子。再作一次最后的努力還是可以的。努力了,爭取了,不成也沒有辦法,至少不會后悔。他決定再找找高歌,說說要到西陽市工作的事,也向她發起最后一次沖擊。
胡增泉決定請高歌吃飯,然后好好和她談談。
打通高歌的手機,高歌卻開口問他有什么事,好像沒事就不能給她打電話。胡增泉還是按事先想好的說。他說,我想請你吃飯。
高歌立即說,你發財了還是升官了還是有喜了?
胡增泉說,你真聰明,一下就讓你猜到了。我可能要到西陽市去當發改委主任。
高歌問為什么。胡增泉說,不為什么,可能是因為我的能力,是宋校長看中了我,要我去幫他管點事情。
沉默一陣,高歌突然問你是不是要和杜小春結婚?胡增泉一下不知怎么回答。他想說是,用激將法激一下她。又覺得不好。他想說如果你不嫁我,我就和她結婚。剛要開口,高歌卻猛然掛斷了電話。
回到家,高歌就默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默默地上床睡了。
閉上眼,所有的一切卻一下涌上心頭。想當年,她是那么地高傲,高傲得都不想用正眼看自己的同學,看自己的同齡人;她也是那么地自信,不僅自信前面鋪滿了鮮花,也自信前面站滿了白馬王子。但這一切的一切,突然間就沒有了,而且沒有得是那么地迅速,那么地徹底,好像是在一瞬間,讓她都來不及有所反應。現在,她已經兩手空空,擺在面前的,只能是傷心和苦悶,只能是一天天瘋長的年齡。她的心一下如同被掏空,也好像丟失了一切寶物。想痛哭的欲望像決堤的洪水。她迅速用被子蒙住自己,然后一下哭得喘不上氣來。
父母聽到哭聲跑了過來,然后一連聲問怎么了,誰欺負你了?
本來是不想讓父母聽到的,現在已經聽到了,干脆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高歌一下哭得渾身抖動,幾次差點憋過氣去。父母慌亂得不知所措,只能抱住她一連聲地追問。她不想說,感覺也沒什么可說,也沒法說清。父親簡直要急瘋了,他跺著腳喊了說,什么事你說呀,說了,是報案還是自己處理,我們也好有個解決的辦法。
竟然想到哪里去了?高歌只好努力止住哭哽咽了說,誰敢欺負我,是我自己欺負自己!我的事,你們誰也不要管。
父母一下松了口氣,也沉默了下來。雖然猜不透到底是怎么了,但母親還是說,我和你爸都老了,再也管不了你幾年了。我們不在了你怎么辦,你的事不解決,我們怎么能閉得上眼睛?你還是得嫁一個人,讓我們也見上一眼,要不然,我們真的是閉不上眼睛。
說完,母親也哭出了聲,而且哭得也很傷心。高歌止了哭煩躁地喊,嫁人嫁人,你們只知道嫁人,可也得有人要我,也得有一個順眼一點的。沒人要我,沒一個順眼的,你讓我嫁什么東西?
女兒還不至于沒人要。很可能是今天女兒又遇到了什么受打擊的事。也說不定又和那個何宏偉鬧了矛盾。這個女兒,婚嫁的事還不知要讓父母操心到什么時候。也許這是命,女兒命中就注定婚姻坎坷。如果是這樣,她明天就到廟里為女兒求一個簽,看看命中究竟有沒有男人。
母親止了哭呆站一陣,還是說,也不是沒有合適的人,那么好的人你就是不嫁,也不知道你究竟想嫁個什么人。媽是過來人,媽早就想過了,而且是從各方面想的。居家過日子,你姐夫哪方面都是最好的,更好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這世上也沒有比他更好的,這樣的話,你姐就說過多次。你姐和他生活了十幾年,十幾年她還能看不準一個人?
如果以前母親這樣說,她立即就會把母親頂回去。今天她覺得母親說得很有道理。姐夫和姐姐生活了十幾年,十幾年姐姐不會看錯人。就是在去年,她還對自己的婚姻充滿了樂觀,而且認為好男人有的是,可以挑選的余地還很大,現在突然發現并不是那么回事,好男人突然就沒有了,連未婚青年,也被挑選得所剩無幾,剩下的,就是那些書呆子怪脾氣困難戶。其實她也一直認為姐夫是個不錯的丈夫,這點和父母的看法一樣,但一直堵在她心里的,還是因為他是姐夫,姐夫就像一個疙瘩,堵得她心里無法暢快。現在想來,嫁姐夫也比老姑娘要好聽一些。姐夫現在是姐夫,嫁了,就不再是姐夫。如果不嫁再等下去,姐夫很快又成了杜小春的丈夫,不僅和自己再不相干,再叫一聲姐夫,也有點牽強勉強,因為人家的老婆已經不再是你的姐姐。那就下定決心嫁吧。見母親仍在嘮叨,高歌故意氣惱了說,你整天說嫁姐夫,可人家根本就沒向我求愛,人家現在已經有了別人,你讓我怎么嫁?
這下父親和母親都有點著急,急忙問有了誰,那個女人是哪里的,已經發展到了什么程度。連珠炮式的問題讓高歌難以回答。但她相信,不管胡增泉和杜小春進行到哪種程度,只要她向胡增泉發出愛的信號,她相信他還會跑到她的身邊。高歌不想回答父母的問題,她只是說,既然你們說嫁姐夫好,那你們就決定去吧,我也再不管了。
這孩子,自己的婚姻別人怎么能決定。但父母對視一下,他們心里一下都有了主意。
五
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起身要回家時,突然手機響了。是岳父打來的。胡增泉猛然想起岳父下午就打了電話,要請他到家里去吃晚飯。這么大的事,倒給忘了。胡增泉急忙說馬上就到,然后又解釋說開了個會,剛散。
進門,就感覺岳父一家人都在等他,不少菜也已經擺上了桌子。高歌和母親本來在飯桌前坐著,見他到來,又急忙進入廚房忙碌。高歌親自做飯,而且做這么豐盛,讓胡增泉大感意外,也一下想不清今天是什么節日。岳父岳母的生日他大概知道,好像不是這個季節。高歌的生日也在六月,每年都要過一次,他記得很清。至于高潔,也沒什么和今天有關,再說人死了,也不會這樣豐盛地吃喝,吃喝畢竟表示慶祝。猜不出為什么這樣豐盛,又不好問,胡增泉只好急忙洗了手,也到廚房幫忙。
一直到吃飯,胡增泉還是看不出今天的飯和什么有關。從飯菜的特點看不出,從一家人的臉上也看不出。幾次憋不住想問,又怕是一個他應該知道應該記住的日子或者事情。如果真的是重要的日子或者事情他沒記住,他愧疚不好意思不說,也讓人家一家人傷心。還是不問的好。胡增泉默默坐了吃飯,喝酒時也不敢說祝賀什么。正當他憋不住想問時,岳父說,人老了,不知怎么突然特別想老家,每晚做夢,都夢到家鄉的事情,而且大多是小時候的事情。可能是快要魂歸故鄉了。我想回去看看。但現在這個年齡,擠長途汽車也不方便。現在學校放寒假了,不知你有沒有空。如果有,你能不能找輛車,把我們送到老家?
大概就是這個事。胡增泉一下輕松了下來。這當然是一件輕松的事情,也是他愿意干的事情。說起來,岳父對他也算有恩。岳父在學校當教務處長時,曾為他的前途竭盡全力,要不他也不會那么快就當科長。學生昨天就放了假,但所有的教職工還要工作幾天。這也沒什么,反正他也沒什么事,他和書記說一聲請個假就行了。胡增泉一口答應后,才問什么時候走。岳父說,如果你方便的話,咱們明天準備,后天就走。如果再遲,就要過年了。
岳父的老家胡增泉去過。那還是結婚后不久,岳父要領全家人回老家過年。在胡增泉的記憶里,那是一個依山傍水的小村莊,但村子不大,條件也艱苦。因為那時岳父的父母就已經去世,所謂的家也只是兄弟姐妹侄兒侄女。胡增泉覺得那個年過得并不快樂,但岳父是快樂的,也許就因為那是讓他長大的家。因為那個村莊在鄰省,雖然只有三百多公里路,但此后他再沒去過。胡增泉問去多長時間,岳父說,那要看你的時間,如果你有時間,就多住幾天,如果你沒時間,咱們住兩天就一起回來。
如果是平日,他倒能多住幾天,但到西陽的事等得讓他心焦。如果突然讓他去上任呢?胡增泉又覺得也沒啥。就是突然讓你上任,人家也不在乎遲一天早一天。
胡增泉想知道高歌去不去,但他不好意思問。他盼望高歌也去。他不知道他這是一種什么心理。已經要和杜小春結婚了,而且高歌也明確地拒絕了他,但就是心里仍然放不開她,止不住要想她。他在心里暗暗罵自己幾句。但罵歸罵,心里還是盼望她也能一起去。
吃完飯后,胡增泉堅持要洗鍋收拾廚房。岳母當然不讓,高歌說,你就讓他去洗吧,一個大男人光吃不干活兒,他好意思。
這樣的話讓胡增泉感到久違了的親切。以前吃過飯,高歌都要喊著讓他洗鍋,大多數時候說的也是這句話。但自從高潔死后,他幾次來,高歌都沒再讓他洗鍋,他要洗,她都表現得很客氣。他不由得看高歌一眼。高歌已經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感覺今天的她不僅高興,還有點格外地特別。他心里不禁隱隱地感到,也許是個好兆頭。
胡增泉邊洗鍋邊仔細分析,也分析不出高歌今天為什么高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高興和他有關。因為他的到來,是今天這個家的唯一變化,當然也是唯一的外在因素。但高興雖然和他有關,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事,也說不定是她已經放下了心里的包袱,已經又把他當成了真正的姐夫。無事一身輕,也許她心里真的沒有了任何包袱,才表現得這樣輕松。
也罷,姐夫就姐夫吧,有這么一個可愛可親像一家人一樣的小姨子,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洗完鍋,胡增泉也到沙發上坐了看電視。高歌卻起身給他端來了水果,而且還削了一個蘋果遞到了他的手里。
這又把胡增泉扔進了云里霧里。他又一次真切地感覺有點不對。今天的請吃飯,好像還有別的什么意思。難道又要招他為上門女婿?他不由得再看高歌一眼,又覺得不大可能。依高歌的性格,她如果是愿意嫁他,她會直接和他說,根本用不著這么拐彎抹角,更用不著興師動眾讓父母摻和。
胡增泉決定不再胡猜亂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一切聽天由命去吧。
也許岳父見他不說話,便問起了去西陽工作的事。胡增泉只說是宋校長看中了他。岳父立即說,我就經常對高歌說,只要好好干,只要是好人,只要是有本事的人,領導遲早會看中,領導絕不會虧待。
感覺這話就是說給高歌聽的。但高歌卻抿了嘴專心看她的電視。
胡增泉覺得該走了。首先得把車的事情落實下來。再坐一陣,時間也不早了,胡增泉便起身告辭出來。
胡增泉決定還是借科研處的車。這輛車本來就是他買的。買這輛車時,他又省錢又湊錢,甚至還讓幾個有大研究課題的贊助了他幾萬,這才買了這輛車。可車買來還不到兩年,他就調離了,車也就成了別人的坐騎。好在現任處長小金是他原來的副手,小金能轉正,他也給他出了不少的力。胡增泉的心情雖然有點沮喪,但還是理直氣壯地打通了小金家的電話。
胡增泉叫聲金處長,又問候幾句,剛提出要借車,小金立即說有困難。小金處長說,車太忙了,全處就那么一輛車,幾乎就沒閑過一天。沒有車,什么事也辦不成,處里的人也會有意見。
這樣直通通的拒絕,讓胡增泉沒有一點思想準備。他幾乎一下愣住了。但他還是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們克服一下,如果要出去,就打個車或者租個車,租金花多少全由我來付,我確實是有個急事要用幾天車,哪怕是付點錢租我用一用也可以。
小金處長立即說,你到外面租個車不是挺好么,何必這么費事轉彎子。
胡增泉想罵,但還是壓下了滿腔的憤怒,仍用平緩的語氣說,如果是我的事,怎么都好說,現在是岳父想回一趟老家,用外面的車我臉上沒面子,岳父也會嫌我花錢浪費,不同意租車或者心里不舒服。
小金處長仍然不領這個情,也不給他這個面子。小金說,車是處里的公車,人多嘴雜,你的事又是私事,我也不好說。
媽的屁!這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在他手下當副處長時,整天像狗一樣圍在身邊轉來轉去,他說什么,他都點頭哈腰,一副奴才相。可剛一闊,臉就立即變了,變得一下六親不認。胡增泉憤怒了說,你他媽的別再打官腔了行不行,車是公車,誰不知道你整天開了私用?再說,這車是哪來的,為了這個車,我花費了多少心血,你都清清楚楚,你過河就拆橋,吃完飯就砸鍋,你說你是個什么東西?
好在金處長倒有修養,也不生氣,也不對罵,而是故意問車是哪來的。當胡增泉斬釘截鐵說是他買來的時,金處長又問是公款還是私款,是公車還是私車。胡增泉簡直要氣暈過去了,他破口大罵說,小人得志,竟然是這副狗臉,早知你是條狗,在你當科長的時候,老子就不提拔你當副處長。但你也別他媽的孫悟空當了個弼馬溫不知道官大小,你他媽的也太狗眼看人低了,你不要以為我是落架的鳳凰,告訴你,我這個紀委副書記雖然沒權,但可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差事,我如果要壞你的事,我可以隨便找個茬子,即使整不倒你,也要扣你一頭的屎,讓你臭上三天。你可要小心點,別犯在老子的手里。
金處長可能是沒料到胡增泉如此動怒,如此粗野,也氣得一連你你你了幾聲,才說,你就這點水平?你膽子大,咱們到書記校長面前說去。
胡增泉憤怒地撂下了電話。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卻氣得嗓子發疼,而且是越想越氣,幾乎讓他渾身都要顫抖。世態炎涼,今天讓他體會得太深刻了。難道什么時候得罪了小金?當然也有可能。一同共事那么多年,批評幾句肯定是有的,無意間什么事得罪一下,也肯定是難免。但平日對你那么多的好,你怎么就不記得?如果對你不好,別說你有今天,老子早就把你踩到地下去了。再說,你小金如果是正派有種的漢子,那時你就頂牛,那時你就叫板,何必等主子落難了,你才在他的心口捅上一刀!
胡增泉一連喝幾口水,嗓子的疼痛才減輕了一點。他突然又覺得不值,和這樣的小人生氣真的是不值。發這么大的火而且還罵粗話,更是不應該。
當初離開科研處時,就應該把車賣掉,然后把錢分光吃盡,然后讓你小金也試試,試試你那點能力你那點本事,能不能買回一輛車來。
沒有栽樹卻吃到了桃子,可人家竟然不領情。不領情也就罷了,竟然不讓栽樹的主人用一回車。胡增泉猛然在桌子上砸一拳,震得茶杯都跳了起來。拳頭火辣辣地疼一陣,胡增泉心里的疼才減輕了一些。
但岳父回家還是不能租車去。租車不僅岳父丟面子,他也丟臉皮,也丟志氣,還丟能力。他想,這次不僅要借一輛車,而且還要借一輛好車,至少要比科研處這輛強。
生物系高老師的車倒可以試試。那年高老師申請那個一百多萬的研究課題時,他沒少給出力。申請成功后,高老師買了一輛越野車,用于野外研究考察。現在課題已經完成,高老師也馬上要退休,車基本在家閑著。如果高老師退休,這車也得交回系里。再說高老師這人性格也好,如果車在家,估計不會不借。
胡增泉小心翼翼打通高老師家的電話,剛說要借車,高老師立即說可以可以。然后才問要到哪里。胡增泉如實將岳父回老家的事說了一遍。高老師說,好好好,年輕人孝敬老人,應該的,應該的。再說你岳父也是我的老領導,用一用車也是應該的。
有水平的人就是不一樣,多少年了還不忘老領導。胡增泉感動得差點掉下眼淚來。他一連謝了幾聲,然后又問候了一遍全家,才掛了電話。
六
按岳父的意思,要一大早就走。岳父說,出門要趕早,說不定路上有什么事,趕早了有回旋的余地。因此,天不亮,胡增泉就把車開到了樓下。
直到高歌上了車,胡增泉才肯定高歌也要去。提著的心也放了下來。記得那年回老家,岳父一家加上他是五個人;現在回去,雖然沒了高潔,卻添了兒子,也是五個。想到高潔,想到她再也不能回老家,胡增泉心里還是有點難受。但他的心情很快就又愉快起來。當年回去,一家人是擠長途汽車去的,一路差點擠死不說,還轉了兩趟車,一早出發,半夜才算到達。現在自己駕車,一家人坐在車里,就像坐在自己家里的沙發上一樣。這不,高歌一上來,便把靴子脫了,然后盤腿坐在了副駕駛的座位上。胡增泉心情愉快了算算,一路上穩穩當當地開,最多四個小時就到了。
這次岳父回老家,雖然少了一個女兒,但坐著自己的車去,也算衣錦還鄉了。看著一臉高興的岳父一家,胡增泉又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次岳父回鄉,好像不單單是探親,好像還有別的目的。如果真有別的目的,那會是什么呢?他猜測,很有可能是他和高歌的事。在這件事上,岳父岳母始終認為高歌嫁給他最合適,最省事最省心最放心。只是高歌任性又對婚姻期望過高,二老沒有辦法說服她強制她。現在看來,似乎高歌的態度也有點變化。但他對自己的判斷又沒有一點把握。快出城時,胡增泉突然覺得應該買點東西。回到窮鄉僻壤,再買什么就有點困難。胡增泉提出買兩只羊,再買一點牛肉,回去把親朋好友都請到一起,然后讓大家好好吃一頓。
這個主意很不錯,岳父也想著闊闊氣氣回一次鄉。把全村的人都招待一頓當然更好,他這一輩子,也許只能招待這一回了。岳父說,家鄉有羊,羊就不買了,只買點牛肉和菜就行了。我想好了,回去買幾只羊再買一口豬,把全村的人都請來,熱熱鬧鬧吃喝一天。
把車開到農貿市場后,胡增泉也不讓高歌下車。一個人跑進跑出,買的東西把后備箱塞得滿滿當當,才算作罷。
越野車性能很好,不到中午就到了。
十多年過去了,雖然家鄉的變化很大,但基本的條件還是那樣。由于是冬天,住人的房間必須要生火爐,為節省煤炭,一般的人家都要合家并屋,能并到一屋睡的,就并到一起少生一個火爐,然后把騰出的房間作為天然冷庫,封門閉戶放些不怕凍的東西。岳父兄弟四人,除岳父外,都是農民,而且就住在一個村里。兄弟們的后代,也大多是農民,只有二哥家的一個兒子在鄉里當水利站的站長,生活算是過得可以,居住條件也算最好,所以他們一到,便到了二哥家。
胡增泉早就聽岳父說過,說他能上大學,也是一個奇跡,也是糊里糊涂的命運安排。岳父說大字不識一個的父親有次請一個瞎子算命,瞎子說你的兒子里有一個將來要中舉人。不知什么原因,父親就認定他就是將來的舉人,而且瞎子的話也像給父親打了一針強心劑,不管花多大的代價,也要供他上學,而且決心要一直供到真的成了舉人。解放后分了田,父親曾一度改變了主意。父親算清楚了,家里分到的田可以給四個兒子每人分三畝多,四個兒子可以過上有田有屋的好日子。但父親的計劃還沒實施,村里就搞起了互助組。這時父親又覺得讓兒子回來不合算,因為家里已經有五六個壯勞力了,和人家互助就已經有點吃虧,再把三兒子白添進去,簡直就是一個傻瓜。這樣他才考了大學。遺憾的是他這個舉人并沒能改變父親和家庭的命運。雖然沒改變家庭的命運,但胡增泉還是認為岳父是幸運的。如果當初岳父回家種田,那么現在的岳父就是一個鄉村老頭,和他的兄弟們一樣,滿臉皺紋,滿身泥土,滿屋子的土煙。
二哥還是騰出一間屋子,又生了一個火爐,而且把炕燒得很暖,讓他們一家人來睡。
一家人睡一個大炕,胡增泉一下覺得又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那時家里只有一間屋住人,別說冬天,就是夏天,一家人也都擠在一個炕上。如果天氣實在太熱,他們這些半大小子才到院子里睡。記得他家最多時有八口人,睡在一個大炕上,擠得嚴嚴實實,要翻個身,也有點困難。而且八口人睡覺的排列順序,他大概還依稀記得。順序大概是這樣的,父親睡在后炕靠墻,然后是大哥二哥,然后是他和小弟,然后是母親,再然后是二姐大姐。想起這些,胡增泉不禁臉有點發紅,然后禁不住心里嘆一聲。古人說衣食足而知禮儀,那時衣食尚且不足,禮儀當然就談不上了,一家男女老少睡一炕,也是最自然最普遍的了,誰都不覺得有什么不好和難堪。
一家人睡一炕,岳父岳母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岳父對胡增泉說,鄉里條件差,不知你習慣不習慣。如果覺得別扭,你就開車到縣城去住,如果高歌也住不慣,就把高歌也帶上,你們一起到城里招待所去住方便一些。
胡增泉來時就有心理準備,而且他也想和他們住到一起,何況還有高歌。胡增泉說,我在鄉下時,也是一家人住一個屋子,條件比這更差,這一切我都很習慣。
睡覺時,岳父的安排卻讓胡增泉心里有點緊張。兒子睡了靠墻,接下來是岳父岳母,然后是高歌。雖然在另一邊靠墻給他鋪了被褥,但炕并不太大,他和高歌,也就相隔一米左右,即使他緊靠了墻睡,伸伸手也能摸著高歌。胡增泉突然明白了,這是岳父有意安排的,而且不僅是睡覺,整個回鄉,也是岳父精心安排的一出喜劇,目的就是要把他和高歌撮合到一起。
胡增泉的臉一下紅得有點發燒。害羞和不自然幾乎讓他抬不起頭來。偷眼看高歌,好像她卻并不在乎。胡增泉的心一下輕松了起來。高歌不在乎,說明高歌心里有他,不能說已經同意嫁他,但跟了來,至少是要再接觸一下他,再考驗考驗他。胡增泉的心又一下跳得幾乎要蹦出胸膛,渾身的血,也奔涌得讓他暈暈乎乎。他心里清楚,決定他婚姻命運的時刻到來了。他本想冷靜下來好好想想,但巨大的興奮讓他無法冷靜,而且思維也抑制不住向著美好的方向奔馳。他想,錢財官職都是身外之物,而妻子卻是實實在在屬于自己陪伴終生。一生有一個年輕美貌的妻子相伴,看一眼就讓你愉快,想一想就讓你激動,走在一起就讓你自豪,回到家里就讓你亢奮,想想吧,這樣的日子,別說時時都要偷笑,即使過十年八年就死,也算是沒有白活,也算是賺了一筆。
拉滅燈,大家就都不再說話,仿佛呼吸也已經停止。胡增泉的心卻跳動得厲害。雖然高歌是他的小姨子,但這么些年,他還從來沒有和她這么近距離地睡過。現在,一個讓他怦然心動的大姑娘就睡在他的身旁,而且近在咫尺,而且能感覺到她的呼吸,甚至能感覺到她的體溫,此情此景,真的要讓他魂飛魄散了。
和一個男人睡在咫尺,高歌當然不會不想什么。那么她在想什么呢?他不知道。但肯定與他有關。如果說高歌這次來是考驗他,那么睡在一起是不是也是一個考驗?如果是,那么又是在考驗他的什么?前一段日子高歌和他翻臉,原因就是嫌他接近了杜小春。那么今天睡在一起,是不是要考驗一下他的耐力,看一看他的色相,看是不是見了女人就急急忙忙動心,見了女人就急急忙忙上身,連岳父岳母睡在旁邊也不管不顧?
感覺又不完全是這樣。她沒有必要睡在旁邊來考驗他。睡在旁邊又能考驗出什么?哪個男人又能睡在美女面前無動于衷?如果在美女面前睡了不動,那也不是什么有用的男人,弄不好人家會以為你不是真正的男人,或者是廉頗老矣,早已彈盡糧絕。這不行,他還結結實實是個青壯年吶。
一輪彎月明晃晃地掛在窗外,將屋子照得有點雪白。這鄉下的屋子,白天感覺很黑,晚上卻感覺很明,好像是專門不讓人有個漆黑的晚上。胡增泉平躺了一動不敢動。但這樣不動了躺一會兒,就感覺渾身都痛,急需要動一動,急需要翻個身。他輕輕將身子側向高歌,他想看看她現在究竟是個什么樣子。
感覺高歌睡得很踏實,但是否已經睡著分辨不清。突然高歌也動了動,然后將身子側向了父母,轉給他一個棉被裹著的脊背。他正要也轉過身子去時,發現高歌又輕輕地轉了過來,而且輕輕地面向了他。
原來她也沒有睡著,原來她也是無法入睡。這讓他一下又激動起來。他突然覺得自己很傻,也很老實。哪里有女人睡在男人旁邊來考驗男人能不能忍耐住的?睡在旁邊,就是要表示親熱,這是低等動物都能明白的事實,如果不親熱,那么不是無能就是不愛。他一下覺得明白了,高歌睡到他旁邊,就是要考驗他愛不愛她,能不能控制住這種愛。胡增泉一下激動得有點眩暈,渾身也鼓脹得快要炸裂。他抬起頭聽聽,岳父已經傳出了呼呼的鼾聲。岳母也好像已經睡著。不管他們了。他們讓女兒睡在他旁邊,就是要讓他來親近,就是想讓兩個年輕人控制不住自己,然后偷吃禁果生米做成熟飯。但胡增泉還是決定試探一下。他將手輕輕地伸了過去,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被子上,然后又輕輕地伸進了她的被子。但還沒等他挨到她的肉,她的手便很準確地抓住了他的手,然后把他的手緊緊地壓在炕上。
他想將手抽回來,但又感覺她抓得很牢,而且感覺是拉手而不是拒絕。他的手默默地不動一陣,當感覺她的手有所松懈時,他才又將手向里伸伸。這回她不再阻攔,而是讓他的手順利地挨到了她的身子。
她穿了襯衣,也穿了線褲。當他的手穿過襯衣摸到她的肚子時,一種從沒有過的柔軟和溫潤,像電流一樣一下將他擊中,讓他渾身一下一片麻木一陣癱軟。但他的意識卻一下特別的清醒。他知道,一切的問題,都已經解決;一切的困難,都已經闖過;一切的障礙,都已經穿越;一切的懸念和疙瘩,都已經解開鋪平。他努力平靜一陣,再做幾個深呼吸,然后勇敢而悄無聲息地向她的身邊移動。
要鉆進她的被子里時,卻遭到了她無聲但很堅決的抵抗。但這回他再不用擔心害怕,他無聲而奮勇地努力擴大戰果。當半個身子鉆進她的被子,她眼看要防守不住時,她一下有點急了。她突然將嘴對到他的耳邊,悄聲說,傻瓜,爹媽都沒睡著,丟人死了,絕對不行。
他一下停止了進攻,猛然清醒了過來,感覺確實不行。文明社會,哪有當著父母的面和人家的女兒睡覺的。胡增泉迅速退回到自己的被子里。但他的心里卻無比地舒服,也無比地踏實。他清楚,高歌已經是他的了。既然是他的,那遲早都是他的,以后的日子還長,也不在乎這一晚兩晚。胡增泉一下平靜坦然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擔,覺得渾身都輕飄飄的沒了一點重量,沒了一點負擔。今天開了大半天車,已經很累了。他平靜了決定好好睡覺。他再看看高歌,高歌也平靜地睡在那里。他伸出手摸摸她表示告別,然后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可能是由于心里踏實,胡增泉一覺睡到了八點多。醒來時,炕上就剩了他一個人。他急忙穿好衣服來到堂屋,一家人已經在準備吃飯。岳父說,昨天開了一天車累了,我不忍心把你叫醒。
胡增泉莫名其妙地臉紅一下。他下意識地想,不忍心叫醒,就是以為他昨晚一晚沒睡,可能還以為他和高歌折騰了半夜。真是肉沒吃到卻沾了一身的腥。早知如此,還不如真的做了。生米做成了熟飯,他也更放心一些。
按岳父的安排,今天休息一天,也準備準備,明天再請客招待全村的鄉親。但休息也不是呆在家里,而是到對面的山上去看看。岳父說,小的時候,只要回到家,就要到山上去砍柴放牛。現在做夢,大多夢到的還是在山上砍柴放牛。
吃過飯,岳父就按捺不住了,就急急忙忙招呼一家人上山。兒子早已經跟親戚們的孩子不知跑到了哪里,岳父也不讓二哥家的人陪。岳父說,一切我都熟悉,我們走到哪兒算哪兒,想到哪里看看就到哪里看看。
在城市呆久了,猛然看鄉下的天,感覺藍得像海,藍得像畫,藍得有點發亮。岳父的興致更高,一路上像個導游,不停地介紹景物,也不停地回憶小時的事情。但翻過一座小山包,岳父說他走不動了,岳母也說她早就走不動了。岳父坐在一座小橋的木欄上,說,我和你媽在這里坐一坐休息休息,然后我們想轉就再轉轉,不想轉就回去了。前面的風景更好,你們年輕,就再往前走走看看。
其實風景都是很普通的風景。山是土山,上面只有稀稀落落的幾棵樹,而且長得枯瘦干巴,一副嚴重缺水的樣子。但天氣卻好得出奇,感覺不到一點風,感覺不到一點動,仿佛一切都已經凝固,一切都已經靜止。這和喧鬧的城市比,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胡增泉更想多走走。昨晚只演了一場啞劇,他有一肚子的話要和她說。扭頭看高歌,高歌已經無聲地在前行了。胡增泉急忙脫下自己的皮手套,給岳父岳母每人一只,說木頭冰冷,墊上手套坐會好一些。
轉過一道彎,胡增泉回頭看看,已經看不到岳父岳母了。他快走幾步追上高歌,然后勇敢地攬住了她的肩,說,我們也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一坐,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
高歌說,要說你就說吧,這里又沒有凳子桌子,也不是茶樓咖啡廳,到哪里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慢慢說?
胡增泉清楚,他這個年齡,他這種情況,已經不是青春浪漫談情說愛的年齡,也不是風流倜儻尋找刺激尋找激情的時候,他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結婚,就是要成家過日子。但高歌能不能和他結婚還是要說清楚。按高歌的性格,給人的感覺是激情飽滿但變化無常,好像也沒把談戀愛和結婚當成一體,談了那么多的戀愛,終究也沒和哪一個結婚。更要命的是還有杜小春。如果這次再和高歌談不成,他就是臉皮再厚,也再沒臉向杜小春解釋,更沒臉再回過頭來向杜小春求愛。當然,即使他求愛,杜小春也不可能再答應他,因為人家也有自尊,人家也不是你手里的一個玩具,更不是沒人要等待人隨便來撿的剩菜。胡增泉覺得今天就應該和高歌講清楚,即使不能讓事情定下來,但至少也要有個明確的態度。胡增泉直截了當說,我有多么愛你,你是知道的,我就不表白了。你知道,我這種情況需要的是婚姻,我想問問你,你能不能嫁給我,嫁給我你還有什么顧慮,我希望你能坦誠地給我個回答。
高歌吃驚地看著他。見他更加吃驚,才說,你這是在求愛嗎?你就是用這種方式求愛嗎?如果我不想嫁你,我和你來這里干什么,你以為我是鬧著玩嗎?你以為我不需要婚姻嗎?
胡增泉猛然意識到自己太直接太沒藝術也太沒感情了。世上哪有如此直通通硬邦邦用質問的口氣向人家求愛的。胡增泉立即罵自己該死,說,我可能還是把你當成一家人了,才沒想到講究什么藝術。但我的意思你可能也理解了,就是特別愛你,就是特別擔心到時再失去你,就是想立即和你結婚,立即把你娶到家,立即和你整天守在一起,一生一世,永遠也不分離。
高歌說,你還有話沒說,你還認為我這些年一直在玩愛情,怕我只玩不結婚。而你卻玩不起,也沒時間玩,因為后面還有一個杜小春。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竟然讓她看穿了,看來自己還不是撒謊的高手。也許是他和她太熟悉了,誰心里怎么想,根本騙不了對方。胡增泉立即笑了說,你真是太厲害了,簡直就是半個神仙,是誰教了你這天大的本事,能看穿人的五臟六腑?但我還要解釋一下,我現在想的,就是怎么才能讓你喜歡,怎么才能讓你滿意,怎么才能讓你答應。別的事,我都沒有考慮,如果考慮了,我也不會說得那么直白。
高歌似乎并沒聽他說什么,而是更加悲傷了說,你以為我喜歡玩愛情嗎?你以為我不喜歡結婚嗎?你以為每次戀愛失敗都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嗎?反正我這人天生就是命苦,天生就沒有嫁人的命,你愛怎么看就怎么看去。
高歌還是流出了眼淚。這讓胡增泉一時有點不知所措。還以為昨晚已經把一切都解決了,今天兩人在一起,就是繼續昨晚的事情,就是更進一步落實婚姻的事情。現在突然情感突變,這和他的思想準備差得太遠,也和他的感情情緒差得太遠。他失望一下,還是急忙用手給她擦拭眼淚。然后說,我真的是特別地愛你,這你也看出來了,如果我把你當成了玩愛情的人,我就不可能這么愛你,這么喜歡你。如果你喜歡讓我用甜言蜜語求愛,我就用甜言蜜語,如果你要我跪了向你求婚,我現在就給你跪下。
高歌說,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就需要你能對我真心,真心愛我,真心喜歡我。
胡增泉一下將她攬入懷里,然后動情了說,你應該是了解的,我別的也許做不到,但為了你,為了我們將來的日子,我會拼命地去努力,拼命地為你創造一個舒適的小家,拼命也要讓你過得幸福一點,開心一點。
高歌一下動情地將嘴堵在了他的嘴上。
兩人熱烈地接吻半天,喘氣時,高歌呢喃了說,你什么也不用說了,我都理解。我也想好了,不管怎么樣,這輩子就跟定你了。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妻子了。
簡直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確實是真真切切地聽清楚了。原以為求婚論嫁是件很復雜的事情,想不到突然就這樣決定了。胡增泉的眼睛濕潤了。他顫抖了說,我也對你說句心里話,這輩子,我要用我的全部心血來愛你,要用全部的心血,來讓你幸福,讓你快樂。
高歌再一次拼命摟緊了他,然后將臉緊緊地貼在他的臉上。
兩人流了淚擁抱在一起感動一陣,然后又開始專心互相親吻。很快,胡增泉感到她已經激情難耐,不僅呻吟不止兩眼迷茫,整個身體也嬌軟無力幾乎要癱在他的懷里。他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他用力將她抱起。但環顧四周,沒有一個平坦干凈的地方。走了很長一段,才覺得那個土坡還能湊合一下。
但將迷離的高歌放到土坡上,他立即就感覺到了土地的寒冷,而且剛將手伸進她的衣服,她立即就冰冷得抖動一下。他立即將她抱起。他知道不行。天寒地凍的,這荒天野地確實不行。他只好自己席地坐了,然后把她抱在懷里。
他還是將手伸進了她的衣服,而且很快就游移到了胸前。當那對神秘莫測令他朝思暮想的乳房握在手里時,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再也顧不了許多。他一下將她壓倒,不顧一切地壓在了她的身上。
突然傳來一陣叫喊。不遠處站了一個身穿皮襖的放羊老漢。老漢手拿羊鏟站在那里,眼睛雖然看著他倆,嘴里卻開始罵羊,雖然一口一個畜牲地罵,但他倆知道,老漢是在罵人,老漢已經看清了他倆在干什么。高歌說,走吧,說不定老漢是咱們的啥親戚,如果讓認出來,回到村里還不知道要怎么亂說。
真的是掃興,真的是運氣不佳,感覺荒無人煙,卻無緣無故冒出一個老漢。難道預示著婚姻不能順利?胡增泉不敢多想。見高歌也一臉不高興,胡增泉便拉了高歌,然后急忙往回走。
見高歌一聲不吭,胡增泉只好沮喪了解嘲說,咱們國家就是人多,荒山野嶺都沒個沒人的地方。
胡增泉還想到別處走走。高歌看眼表,已經有一個小時了。高歌說,還是回吧,天也有點冷,別把爸媽凍壞了。
兩人互相把身上的土拍打干凈返回時,發現父母已經起身往回返了。
到了下午,機會又來了。明天的全村飯還缺少幾樣調料,也還得買點蔬菜,買幾箱白酒。岳父要胡增泉和高歌開車去縣城買。這樣胡增泉和高歌又來到了縣城。
買好東西,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胡增泉覺得應該把想辦的事徹底辦掉。高歌雖然答應了結婚。但口頭承諾還不能說可靠,還應該將全部完全得到。再說,上午的遺憾一直堵在心里,好像時時憋得他無法罷手。他只好湊到高歌耳邊悄悄說,我心里還是特別想你,我想到賓館開一間房,想再和你說說心里話。
高歌有點猶豫不決。但這種事女人沒表示反對就是同意。左右觀察,前面有家旅館,雖然門面小而且有點破,但也湊合了。胡增泉急忙將她攬上車,然后開了進去。
七
胡增泉是二婚,高歌是和姐夫結婚,都覺得沒什么可張揚的。領回結婚證,全家人悄悄吃一頓飯,然后名正言順地住在一起,就算完成了婚姻大事。
第二天,胡增泉就接到通知,要他盡快到西陽市,然后宣布他的任命決定。
如同一塊石頭落地,胡增泉的心徹底落到了肚里。雖然每件事都一波三折,但結果卻是出人意料地滿意,嬌妻厚祿都有了。真的是不容易。胡增泉興奮得不知該干點什么。好在新婚妻子高歌就在身邊。他一下將高歌抱起。他想把她拋向天空,但高歌沉甸甸的,感覺根本沒力氣將她拋起。抱著跑著轉幾個圈,還是把她壓到床上,說,寶貝,從今天起,你就是領導的夫人了,談談吧,有何感想。
高歌說,感想很多,但有一點你要明白,領導的夫人要比領導高半個級別,所以我有責任要管好你,有責任不讓你犯錯誤。以后,我不僅僅要垂簾聽政,我還要接過你在學校的職務,當一個真正的紀委書記,讓你成為一個守紀律的好領導。
胡增泉興奮了再次將高歌抱起,但這次感覺連轉圈的力氣都沒有了。不行,娶一個年輕漂亮的妻子,就得多鍛煉身體。胡增泉只好抱了她坐在床上,說,我明天就去赴任,等那邊的事安定下來,我就接你過去,讓你好好享受幾天。
晚上胡增泉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家鄉。家里的房子還是原來那個樣子,泥墻草頂,烏黑破敗。母親也是老樣子,正在灶前燒火做飯,見到他,只是看了一眼,什么也沒說。他叫一聲媽,說我回來了。媽仍然什么也沒說。他想把給媽買的好東西都拿出來。突然發現什么也沒買,自己是兩手空空來的。他在心里責罵自己,又覺得也沒關系,自己到西陽任職后,就買套房子,把父母也接過去住。他把這事告訴母親,母親仍然什么也不說。他不由得有點生氣。想看看母親怎么不說話,但感覺四周一片黑暗,根本看不清母親的臉面。轉身從廚房出來,他想到睡屋看看父親。突然發現坐在炕上的卻是宋振興和高潔。他奇怪又興奮地問你們怎么來了,宋振興卻嚴肅了臉說,我來告訴你,你辦事的能力不僅差,簡直就是瞎了眼,你找的那個檢察院的孔副局長,那是一個最壞的壞人,不僅貪贓枉法,還見錢就收,現在已經被抓了起來,現在他把我和你都供了出來。你老婆帶我來找你,就是要和你一起逃跑。
胡增泉嚇得一下叫出聲來。他一下醒了。
半天心還跳得厲害。環顧左右,高歌靜靜地睡在身旁。屋子并不熱,高歌卻把被子掀到了一旁。他坐起身輕輕地給她蓋好。再悄悄地躺下,覺得這夢做得奇怪。父母已經去世多年,高潔也離開了人世。這三個陰間的人怎么突然都出現了,而且說出了這樣嚇人的話。難道這是親人們的暗示?暗示事情真的要敗露?
也很難說。孔副局長這家伙,收那筆錢明目張膽毫不推讓,可見已經是老手。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賊不犯案是回數不到。如果孔副局長犯了案,真的有可能把他挖出來。胡增泉不由得又一陣心驚膽戰。
他清楚,送禮的事將是他一輩子埋在身邊的定時炸彈,說不定什么時間就要炸響,即使不響,也要讓他擔心害怕一輩子。真的是沒意思。這是何苦來著。胡增泉輕嘆一聲。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他咬了牙想,以后決不再做這種擔驚受怕不人不鬼的事。以后不管怎么樣,都要老老實實做人,清清白白做事。至于升官,能升就升,不能升也罷。
感覺天已亮了。抬頭看窗外,真的是亮了。他決定早點起床,然后早點趕到西陽。
剛坐起穿衣,高歌卻醒了。高歌睡意朦朧地將他抱住,說不么,再睡睡。重新躺倒,她卻滾到懷里親熱。畢竟是新婚,新婚就得像個新婚,況且馬上就要分別一段時間。他估計,這次去,至少要好好呆上一月半載再回家。耐著性子和她親熱一陣,感覺天已大亮了,她仍賴著撒嬌不起床,也不讓他起床。胡增泉不由得有點著急。胡增泉只好使勁扶起她然后給她穿衣服。但高歌還是幾次乘機躺倒。胡增泉想發火,但他知道她是故意和他鬧著玩,更何況今天她也高興。再說,如果不是戀著你愛著你,人家躲都躲不開你,還和你玩什么。胡增泉只能在心里嘆一聲。這讓他更加覺得自己還是老了,都老得沒有了青春的氣息,更沒有了兩性的激情,連陪同嬌妻撒嬌玩耍的性情都沒有了。記得和高潔剛結婚時,有一次他和她天黑睡了就親熱,一直到第三天的早上,整整一天兩夜,沒吃沒起床,親熱完睡,醒來再親熱。
再次耐著性子躺倒,心里還是著急。本來可以打電話要他們來接,但他想坐公共汽車去,給人家留個好印象。他再次將她抱起,說,太遲了,你不是說要當個賢內助嗎,趕快起來給我收拾行李,然后給我餞行。
高歌仍然抱住他的脖子不放,然后撒嬌說不,說要跟他一起去,去送他上任。胡增泉說,今天不能送,過幾天我安頓下來,就派車來接你。說著,就先溜下了床。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