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草地（短詩集粹）

雪蓮的花朵張開翅膀

劉惠生

哈香聶阿，春天的腳步

烏鞘嶺，我經過的時候

春天的第一場雪恰好蒞臨

此時 你藏語的名字

哈香聶阿 正身披大雪

立于眾山之上

我看見春天在雪地里奔跑

我經過哈香聶阿

就經過 藏族的一個海拔

3562米的高度 是古長城

巍峨的身高

馬牙雪山 古浪山峽

西出天路 關隘天城

佇立在天涯邊上的西域

這是春天的必經之路

金強河和神湖

在日月的反光中 朦朧地映照

烏鞘嶺美麗的影子

抓喜秀龍草原上空的鷹

穿越飛雪 閃電一樣劈開長空

而一匹紅鬃烈馬

與鷹形成對照 如馳騁的火焰

馳進一幅西部油畫

打開西域之門

在雪花盛開的村莊

一枝雪蓮的花朵 正張開翅膀

艷艷地吐蕊

風雪與鮮花并存

在哈香聶阿 春天的腳步

讓人猝不及防 我單薄羸弱的身軀

最能體會到久違的春意

穿越雄關的燈盞

穿越雄關，我暫時成為

漂泊中守關的人

長城的終點

嘉峪關，一個巨大的句號

黑夜里亮著燈的詩篇

我就在你的隔壁

春天是我們的鄰居

燕鳴在上，蒼茫在上

大雪被劈開，風聲游刃有余

我們正穿過歷史上的一道門

時間的一個驛站

所有的刀光劍影，已經生銹

所有的烽煙，已經走完

而我的一雙手

與長城相握，伸進誰的家園

去年的斷壁殘垣，全是些

似曾相識的人生片斷

在嘉峪關設置的圓圈里，如夢方醒

換一種方式，在時光外圍

重新審視或認識歷史

風雪染白了我的頭發

而我的身體發熱

依戀的腳步被烈日焚燒

像迎風的花穗充滿熱愛

把嘉峪關三個大字，端端正正

簽在長城的名下

陽光，我們埋下歌聲

遙不可及的半截烽燧，絕望地

立在塵埃盡頭

一支利箭，從火焰的夢境中穿過

這個上午鋒芒畢露

在陽關，所有的喧囂沉沒了

一路是陽光飛舞的網

藏不住的痛

在死亡的遺址之上

一直，穿過秦漢

穿過歷史復燃的灰燼

熄滅的烽煙，是誰的經歷

天堂的梯，一步

就是一生的距離

一只西行的雁，破碎的思緒中

讓大漠落下翅膀

古城堡累了，倒在太陽的旌旗下

歷史老了，欲哭無淚

前世今生，不斷有風聲呼嘯而過

一切都遠去了

遠過天邊，再走一千年

一段歷史，是一片土地的根

比根更深沉

我行囊中的西部情結，日益加重

風吹著西出陽關的馬隊，絲綢和夢

萬劫不復，日夜兼程

滄桑的雙眼，看見

歷史之魂逼近

仿佛，就在昨天

在黑夜的深淵，我們親手

埋下刀光劍影

埋下歌聲

現 在（外一首）朱泉雨

現在 徹底清除書櫥

政治 經濟 金融 哲學 文史

長篇大論的巨著

雜亂無章的期刊

莫名其妙的報紙

現在 用最干凈的純棉毛巾

擦去寫字臺上的灰塵

修剪指甲 清洗手指

推開玻璃幕墻

凝視天空 凝視大地 凝視內心

現在 扔掉電話號碼簿 關閉手機

穿上寬大松弛的睡衣

躺在搖椅上

指導女兒慢慢砸碎一顆顆

枯燥堅硬的核桃

耐心剝離其表面粗糙僵化的木質結構

小心翼翼取出

豐滿瑩潤的內核

現在 告訴所有的人

我的茶幾

擺滿核桃 石榴 蠶豆 杏子

書房和臥室擺滿木瓜

我習慣于干果 堅果 組織結構緊密的物質

我習慣于枯燥乏味的事物

我習慣于咀嚼風干的臘肉

我的書桌擺滿石頭

黃河石 白龍江石 燕子河石 西漢水石

洮河石 嘉陵江石 南京雨花石

還有渤海的古老化石

關 注

關注體重 體重猛增

關注血壓 血壓上升

關注基金 凈值縮水

關注股票 指數下跌……

關注什么 什么就出問題

越是關注 問題越是嚴重

問題出在關注之前

還是引起關注之后

才越來越成為問題

寧靜的草地

原上草

遠眺崗什卡雪峰

站在皇城草原

遠眺崗什卡雪峰

那白得耀眼的雪光

在人們麻木的圍攻下

退守到自己應有的高度

冷冷地鄙視我們

那耀眼的雪光背面

藏著一把把閃著冷光的刀子

作為抵御人類歇斯底里的進攻

崗什卡將一把把鋒利的刀子

緊緊握在手中

深秋的金銀灘

深秋的金銀灘

舊青稞的桑煙彌漫寺院

阿卡的誦經聲

難渡隔世姻緣

一把塵封的紅棉琴

在漂泊的路上喑啞伶仃

當我擁著你輕輕一碰

那憂戚的傾訴小溪樣浸透了我的靈魂

在深秋的金銀灘

青稞的芒刺不再盲目地張望

不再蒼白地念想

它將金色的頭顱緩緩勾向大地

整個軀體愔愔的佇立在一片祥云里

走進南木卡村

走進南木卡村

雪峰在遠處不動聲色

天地因蒼茫

只能聽到一陣陣風聲

牛羊們從草叢中

抬起頭顱

一邊反芻一邊呆呆地看我

牧人尖木措也呆呆地看我

醬紅色的臉頰上毫無神色

我猛地握住尖木措的雙手

久久地 久久地

什么話也沒說

花朵，大地小小的嘴唇

花朵

我為一步步走向你的內心

熬完了精血

我的意念游蕩于大野

捕捉你的心聲

你卻像大地一樣不動聲色

花朵，大地小小的嘴唇

你以沉默的姿態

開放在我的執著之外

致姐姐（外一首）

張 蓉

不是名蘭，沒有幽潔的清名

不是奇花，沒有妖艷的面容

不是勁松，卻在貧瘠的土地

挺立瘦弱的身姿

經39次霜歷39次雪

一次次，抖落壓在身上的命運之石

彈起身，向天空呼喊

卻只有腳下的蟲兒聽見

風起時，那草尖上滑落的

不是露珠，是它晶瑩易碎的希望

一棵草也有開花的愿望

姐姐是一棵草

一棵草，也有開花的愿望

請不要嘲笑那細微的聲響

姐姐是一棵草

有著泥土的衣裳與青草的芬芳

整個春天

我們都在秘密籌劃

請求洋芋花豌豆花狗尾巴草

戴上螢火蟲的鉆石星星的發夾

今夜為自己怒放

在這平民的盛宴

人 生

這套書共分三冊

懵懂中，已翻完了上冊

倉促而不求甚解

想要字斟句酌地精讀時

中冊卻是那樣艱澀深奧

剩下的結局

不管是喜是悲

也不敢輕易嘩啦啦一翻而過

——那薄薄的幾頁

再禁不起幾次翻檢

一個人

一本書

一支筆

他在閱讀，還是書寫

圈圈點點的段落

是若干年后墳頭的小花

任由風去吟誦

胭脂山

馬兆玉

落日合上的傷心之頁來做這首詩的開頭

胭脂山，你是背景

一只漫游的鷹——心是藏青色的

……胭脂山，一把琴聲、兩只乳房養育的胭脂山

胡天之下的女人，紅藍花晝夜照耀的女人

她們——美的失落，源于紀元前二世紀近四百年的

爭霸

單于的淚，懸于彎刀上的秋露

一切怨誰呢？

長風悲嘆，萬箭穿心：

“失我胭脂山，使我婦女無顏色

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胭脂山，美艷之地！

劍戈在命與花草間揮動

大王朝之夢的歸真

只需輕騎八百，和一位乳臭未盡的少年

而那被俘獲的、長裙撫芳、佩鈴叮當的闕氏

她香消玉殞的百花池，讓傳說的嘴唇

在空冷池水上

熠熠訴說，一些名為金露梅和銀露梅的北地名卉

鷹的飛翔，風流是它的動力

闊翅之下，畫卷一樣打開的草原，牛羊成群

碧草連天

……胭脂山，那是一幕場景壯觀的紀實

旌旗儀仗、輦轂華蓋，鐵騎護衛、煙塵百里

隋煬帝的駕臨

會讓你的眾草，一夜之間，百花齊放

胭脂山，那是你沉傷自愈、脫胎換骨的榮耀

那些被召見的、五體投地的二十七國使節

他們跪呼萬歲的同時，皇家馬場的寶馬

一瞬間，感到

吹拂長鬃的帝國天威，竟是那么浩蕩，那么敞亮

玉雪高照，水映群芳

鷹眼里，長城像草野上橫臥的巨龍

……胭脂山，那是你與白唇鹿目睹的大唐盛景

古道駝鈴、商賈僧旅、伎樂胡舞、琵琶反彈

而那野菊的潮水里

絲綢西去，葡萄東來……

胭脂山，一坡油菜的燦爛會讓遠逝的時光

在一墩破敗的明代烽燧下

和胡笛一起，在我體內找到安身之處

我不騎馬，若有所思的馬跟在我的身后

它猛然打出的響鼻

讓我一回頭

碰疼了放蜂女滿含蜜汁的笑臉……

胭脂山，我不是那只鷹。我只是一個后世的懷訪者

我不曾注意到，那只漫游的鷹是何時消失的

但我可以不停地想象：那只鷹

飛落的地方：如果不是西夏人野牧的花草灘

那就是成吉思汗飲馬的白塔河

要不——便是急需搶救的、北魏人的巖畫

草 原

林野散客

停在哈達鋪

行走中需要停下來的地方

沿著灰塵彌散的路

紅墻上是仿寫的句子

紅墻外是素樸的生活

哈達鋪，八月云雨像一群急促的腳步

穿越山林后帶著風云氣息

多變的歧路與一群人的命運相似

真需要停下來

從高速奔跑中停下來

重新開始打麥場上的生活

我們就這樣停下來

摸了摸七十年前的塵埃

繞過整修的街道和施工的村寨

沿著一條荒涼多年的路悠悠前行

行到官鵝溝

行到官鵝溝

便見野花和炊煙

大云和峰嶺

“藏區水清”

“漢區水濁”

波動在清明中的都是前世的淚

而那山民的木居就像掛在半山的鳥籠

更小的山羊像一塊白色的玉石

鑲在了亂云相疊的地方

但采石人的到來卻是如此的冒昧

使這清凈之地在涉世之初

便感到了來自污濁塵世的惶恐和疼痛……

在草原上的幾小時

當風把十萬只羊吹過草原

十萬只羊就像十萬張散亂的經片

撒在那里……

黑色的牦牛最像戴著面具的修行者

用拂塵一樣的尾巴驅趕著肉體

在草原上灰一般飄

四野迷茫

天在不著邊際中涼透時

牧羊人正唱出與時代脫節的生活

歌聲高于白云

使秋陽下的河流

竟如大地上的閃電

而黃昏的草原就用少女的胸懷

把我多欲的肉體和卑微的命運

一點點掩飾起來……

寒鴉（外一首）

石 單

高原的初冬 十點以前的太陽

沿山梁行走 一群寒鴉

紅嘴的寒鴉 穿晚禮服的紳士

山頂的陽光中起舞 盤旋 降落

之后 僵硬的大地

灑滿陽光的腳印 緩緩蘇醒

曾經跟隨世俗的舌根

把一口口墨水 涂入

原本黑色的外衣

寒鴉 高寒之地的驕子

可否聽到

可否吐出憤懣的只語片言

糾正人類認識的愚蠢

整個冬季 強健的腳板

在雪地上抒寫黑白分明的詩句

想要輕松閱讀

對我 實在是一道難題

一條河

在高原的東部 在峽口

在夢斷裂的工地

一條河息偃心中的苦痛

默默無語

南碰北撞的怒吼 化作

無奈的箭頭

失去奔向大海的力度

一身污濁

一身泥沙

一身城市的排泄物

無法卸掉的重荷啊

拉卜楞我們邂逅美麗

樊曉敏

1

拉卜楞。紅墻綠瓦

我們到時門衛已經下班

佛放我們自由出入

巨大的大經堂前

一雙雙遠古的靴子七零八落

在風中左顧右盼

伴隨著午誦的曲調

我聞到了灶膛的炊香

如誦經的聲音飄蕩

這里屬于佛的天空

不再允許世俗入內

2

階梯式的寺院

擺布著金碧輝煌

大經堂的后墻旮旯

我們邂逅三位

來自北京的女大學生

正把寺院的一角油畫

憑心的直覺 對佛的理解

于陽光明媚中切入

使寺院愈加生動

美麗在某種時候

真像是一種緣分

可遇不可求

我們談笑自如

文學邀請藝術入鏡

誰說沒有可能

3

文史院。門前的太陽

比任何時候都明朗

一群棗紅的喇嘛

就是太陽的使者

他們嬉笑顏開

說明佛緣好結

我們虔誠上前求教

來自隴東的八條漢子

希望一個藏名的吉祥

兩個年輕的喇嘛

有如神的點化

量體裁衣 邊寫邊說

一口氣完成了任務

尼瑪東珠 多杰才讓

扎西東智 久美多吉

尕藏尖措 索男達娃

才讓東智 扎西盤措

我們滿載而歸

都成了藏族漢子

權且做為筆名別號

把吉祥如意帶回

4

回眸拉卜楞

活佛的故鄉 為了朝圣

拉卜楞離我們不再遙遠

我們一路匆匆 一路風采

靈性的作品正如甘南風

吹拂著耳際臉頰

才是此行最大的收獲

鄉村人物

尹進強

瘸子賭博王

人瘸膽子大

竟敢在家里開賭場

麻將骰子一起上

不務莊稼財源旺

贏了花天酒地

輸了全家淚汪汪

他常用瘸腿踢姑娘：

老子遲早把你頂了賬……

好色的啞巴鐵匠

叮叮當 叮叮當

啞巴鐵匠手藝強

打下的銀鐮像月牙

打下的金鋤閃閃亮

叮叮當 叮叮當

他還每晚去“翻墻”

氣得徒弟指著罵

隔壁那個騷婆娘

愛罵人的母老虎

嘴巴上大糞

罵遍四鄰罵全村

為了一只雞

為了一顆蛋

那天她爹敲大門 她大罵：

哪個壞臊老娘？

佛的功課（外一首）

隴上犁

當我回到老人山

回到高掛紅燈籠的春節

年豬早已殺好

黃豆做成了豆腐

紅紅的春聯

耀眼的窗花

我的父老鄉親

在大年初一的早晨 依舊

雷打不動的勤勞

趕著騾子往地里馱幾回糞

去山上割回一捆燒炕的柴禾

多像佛翻動經書的功課

佛的功課 佛的修行

令俗人的懶睡遜色幾分

令我的生活感到實在

可恨的人民幣

在我的家鄉

一種包裝考究的酒盒里

暗藏著美元

美元不美

許多人在拼命喝酒

企圖中個大額的彩頭

在我們中國

錢有一個漂亮的名字——人民幣

但錢確實不是人民的

我和許多兄弟

要花很多的血汗

才能掙回活命的人民幣

人民幣 可恨的人民幣

偶爾也有一點點小可愛

某些高官

就被它砸落馬下

黯然的揮手（外一首）

任 捷

黯然的揮手

拂不去山道的那片愁云

溪水潺潺

淌不盡心中的淚

靠近一個人的憂傷

并非容易

黯然的揮手

也許有許多的無奈

告別意味著思念

而思念是首難以開唱的歌

這時光與距離

將如何測定

緩慢的轉身

加速離去的背影

讓黯然的揮手

在半空中定格

風落在你的窗臺

風落在你的窗臺 就像愛人

輕輕的問候 抹去

焦慮的眉宇間

精致窗簾的皺紋

一陣風 落在

李清照的憂思中

挑落屋檐的雨珠

活絡窗前的枝頭

風落在你的窗臺 就像愛人

訴說著長夜

依依不舍間

帶走了孤獨

再寫槐花（外一首）

過傳之

槐花的溫柔藏在風里

藏在四月的陽光里

悄悄盛開，又靜靜凋落

讓我看見時間的流逝

懷念鄉下安靜的春天

懷念兒時的槐花蒸蛋

走了三十七年，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背后留下看不見的悲歡

槐花的暗香如初，浸透脊骨

在城市的十字路口

是誰向我靠近，或者走遠

槐花盛開是一種風景

喜悅里加一點憂傷

之后的凋落

就像親人的離開，無法挽留

記憶里，槐花如雪

珍藏著外婆單薄的骨頭

晚 秋

一陣風涼了，一場雨暗了

路上的兩行腳印深了

稀疏的枯草

碧綠的麥苗

藏不住，村莊的滄桑

從我的額頭滑過

我最想說的一句話

女兒，到家了

樹葉就在我頭上鼓掌

遠遠地，從一堆棉桃后面

母親抬起頭來笑

她的笑容很輕

像最后一朵棉花悄悄綻開

潔白的溫暖里

沒有一絲憂傷

故鄉的樹（外一首）

漆 明

那些樹在秋天發聲

震山動岳的交響

成了時時召喚我的鄉音

彩色的夢在梨樹上

飄成漫天蝴蝶

這些飄進深夜的碎片

讓我看見我在長大

故鄉已沉入老暮的黃昏

故鄉的山

左擰山

中指山

堡子山

我丟失的童年——

一首歌在山中回響

一片記憶飄成枝頭的山花

一個故事在山頂望著遠方

一根刺扎在手指上

十指連心啊

我的故鄉的山

我爬上去

爬上去能看見很遠的地方

更高的山 我爬上去

看見了童年的夢想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