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文學天堂的人

唐翰存是70后一代，作為一名年輕的詩人，他創作了大量的詩歌，同時，他又從事文學批評研究。他在文學批評研究方面的成績甚至超過了詩歌的創作，獲得了“甘肅第二屆黃河文學獎·青年文學獎”，本年度又出版了個人專著《文學與天堂的距離》?？梢哉f，2008年是他豐收的一年。收獲總是與艱辛的付出成正比的，透過他的《文學與天堂的距離》一書，我可以肯定地說：這是他多年心血的結晶，也是他作為一名文學青年獻給我們的一份珍貴的禮物。他閱讀了大量的書籍，包括文學作品、文學理論著作、宗教著作、哲學以及社會學科學方面的書籍，由于他閱讀視野的開闊，使得他的文學批評視野也相當的開闊，對問題的認識有深度，也有獨到的見解。

一、大膽地創立了“人的自我神”的概念

在當今信息鋪天蓋地而來的時候，我們面對各種理論、學說，沉湎其中，幾乎被窒息、被淹沒了。創新，特別是理論的創新成為制約當代文學批評發展的瓶頸。“創新”這個詞的使用頻率很高，有人曾這樣戲謔創新：“創新像一條瘋狗，追得我們滿街亂跑。”在如我一樣亂跑的人群里，找不到唐翰存的身影，他躲在一棟陳舊的樓房中，耗費了一個又一個夜晚，冷靜地思考著文學、思考著天堂。對文學的堅持確實需要付出很多東西，也要有深刻的思想為支柱。沒有對生命、對人生的獨特思考，沒有對文學的執著精神，是難以抵御現實的誘惑和壓迫的。唐翰存已經超過了而立之年，他舍棄了很多世俗的東西，他收獲的是精神的升華。在他人怪異的眼光中，一如既往地追尋著他的“天堂”。

他的博客名叫“坐在地獄寫天堂”。一開始我不明白地獄與天堂的意思，讀了《文學與天堂的距離》一書后，我明白了他“天堂”的意思：“無限性就是人的終極價值。在‘精神體驗的內在相遇’中，它有一個向度，從此岸出發，從大地出發，超越到一個更高的存在——它叫彼岸，也叫天堂。”“很多人不一定相信上帝創世說，不一定相信那個實有天堂的存在。但根據人的非自足性，以及人同時占有的有限和無限兩個世界，我們似乎可以毫不掩飾地說，在人身上是有彼岸和天堂存在的。這種彼岸和天堂，包含人的個性與自由的王國，包含創造與愛，包含人精神體驗中的神性。在此，我將它命名為‘人的自我神’”。［1］

“人的自我神”的提出，并不是空穴來風，而是在別爾嘉耶夫客體化思想和自由思想，基督教教義基礎上產生的。別爾嘉耶夫是20世紀最有影響的俄國思想家，他以對“自由”的執著而稱著于世，其哲學更被命名為自由主義哲學。依據別爾嘉耶夫認為“自由”對于“客體化”的產生負有責任，并且人的精神因此而受到了嚴重的異化和扭曲，但是，精神自由卻具有極大的能動性，自由也可以達到對客體化的意識，引導人們走出客體化的世界，最終徹底地擺脫奴役，走向精神和意義的王國。因而，別爾嘉耶夫指出：雖然“人由于被拋入世界而為客體所奴役，并自視為客體，但他仍然在自身之中體驗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命運”。［2］有感于此，世世代代的人類都在追尋著擺脫奴役，達到自由的道路，都試圖去揭示“未被拋入世界之前的存在”，而在這一過程中起決定作用的，便是耶穌基督。唐翰存則認為“‘人的自我神’既肯定‘有神’，又肯定人的個性和自由，并且這二者統一于人自身，實際是一回事，是有神的人格主義”。［3］這是一個大膽的設想，也是一個富有浪漫色彩的設想。試想，每個人心中既有“神”，又有自我，而且人與神融為一體。這是多么高的一個緯度??！有多少人可以跨上這個高度，這是我們需要思考的一個問題，也是當代文學必須面對的一個問題。我想，這就是《文學與天堂的距離》一書副標題“當代文學的終極批判”所要揭示的深刻內涵吧，這也是作者追求文學的終極價值的具體體現。

唐翰存不僅僅停留在“文學能立足于人，充分表現人本的價值和人的神性趨向，那種從有限向無限性的超越，從此岸向彼岸的超越，從大地向天堂的超越。文學的終極價值就是天堂，是文學向天堂的運動，是人的神性，是靈魂——自我神的自由棲息”。［4］而是更進一步提出，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自由，每個人的“自由神”都顯示出不同的特點。我們可以看出他的這種觀點給從事文學創作的人展示了廣闊而自由的空間：這里既有對現實的超越、有對精神家園的建構、有對人的精神的獨立與自由的追求，更為重要的是，讓我們擺脫了種種的桎梏，在“文學天堂”里自由地翱翔！翻開當今所謂一些文學大家的作品，我們看到的大多是生活表象的描寫與欲望的宣泄，吸引讀者眼球的也是這些東西。我們之所以不能夠脫離生活的表象，寫出精神層面的劃時代的偉大作品，根本的原因就在自我精神高度的缺失。許多人看出了這一點，提出了一些建議，而唐翰存深入探究這個問題，企圖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這個辦法是否可行，還有待于時間的檢驗。

二、尋找藝術的尊嚴

在喧囂的世俗生活中，詩歌以及其它文學樣式距離它原有的價值與使命越來越遠，文學呈現出越來越邊緣化的傾向。當代作家的創作市場化、媚俗化傾向亦越來越嚴重，文學的尊嚴有逐漸被消解的趨勢。沒有尊嚴的文學藝術，似乎就像街頭賣藝的歌女，供低俗的看客賞玩。我們的文學創作者的尊嚴也在世俗與物欲中被消解，自卑而滄桑地跋涉著。

唐翰存“人的自我神”原創概念的提出，我認為其實也是尋找藝術尊嚴與確立藝術尊嚴的結果。這種“尊嚴”是根植于心靈深處的、人的精神的獨立、自主與對生活俯視的態度。人只有超越了世俗、物欲的羈絆，才能達到這種狀態。王乾坤說：“藝術的尊嚴不過是每個人自己的尊嚴”。［5］他進一步這樣解釋這句話：“有些人那若明若暗的藝術動機表明，藝術活動不是文藝家才有的沖動，而根于人性對自由的內在需要。在這個意義上，‘人人皆詩’，因而藝術其實不過是人應有的自由狀態，藝術的尊嚴不過是每個人應有的尊嚴”。［6］這種尊嚴絕不是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而是每一個作家、藝術家對社會、生活、人生思考基礎上的終極價值與意義的探索。以前我對“終極”這個詞頗為反感，以為這是一個非常極端的詞。近年的閱讀告訴我，對這個詞我們不得不正視與面對，如果我們不考慮文學的“終極”意義，也就是文學的原點問題，我們的文學創作就會偏離它的運行軌道。唐翰存認為：“自我神是人的終極，也是文學的終極。只有它的出現，才能為文學趨向于更高存在出示目標和前景。”［7］這句話其實也是他對文學的深層思考，由于一些作家缺乏這樣的思考，使得他們的文學創作僅僅停留于生活的表層，不能揭示生活的本質，更不能超越自我。

學者夏志清有這樣的論述：“其實，當我強調‘無個人目的的道德探索’時，我也就是在主張文學是應當探索的，不過，不僅要探索社會問題，而且要探索政治的形而上的問題；不僅要關心社會公正，而且要關心人的終極命運之公正。一篇作品探索問題和關心公正愈多，在解決這些問題時又不是一招簡單地宣教精神提供現成的答案，這作品就愈是偉大”。［8］在當代文學多如牛毛的作品中，有幾部作品，特別是長篇小說的創作達到了“關心人的終極命運”？又有幾部作品走向了超越之路？不能超越的根本原因就在于作家人格與尊嚴的喪失，他們的眼睛盯著市場、盯著自己的錢袋，無法向我們提供廣闊的經驗與更高更遠的想象空間?！拔膶W說到底是一種精神事務，它要求寫作者必須心存信念，目光高遠。它除了寫生活的事相、欲望和沉浮之外，還要傾聽靈魂在這個時代被碾磨之后發出的痛楚的聲音。因此，需要在今天的寫作中，重申一種健全、有力量的的心靈維度，重申善和希望是需要我們付出代價來尋找和守護的”。［9］是的，我們的時代呼喚偉大作品、呼喚靈魂敘事，同時更呼喚作家樹立自我人格的尊嚴，擺脫世俗的羈絆，引領我們超越世俗、超越自我、走向光明的彼岸世界。

三、以作品的文學價值為標準的批評原則

縱觀《文學與天堂的距離》一書，唐翰存的批評視域是相當開闊的：除了理論的探索之外，還有對文學現象的研究與批評、對單個作家作品的研究與批評以及富有靈性的“流星”閱讀與批評。而這些批評的標準，都是以作品的文學價值為批評標準的。

以《三種小說，四個問題》為例，唐翰存對近年來甘肅長篇小說創作進行了分類研究，按照題材類別劃分為鄉土小說、校園題材小說與社會世俗小說三個類別，在分析各類作品的基礎之上，針對性地提出了甘肅長篇小說創作存在的四個問題：第一，有些小說寫得太低俗了；第二，有些小說寫得太失真了；第三，有些小說寫得太沒有文學性了；第四，有些小說的敘事太老套了。我覺得，這四點意見或者說建議，是建立在對當代文學的大視野基礎上提出來的，這些意見是切中要害的。其中對作品文學性的強調尤為觸目：“作為一個從事文學的人，所謂社會良知，所謂正義感，只有在文學的意義上，才可能是積極有效的，只有這種良知和正義感擁有了藝術的含金量，才最有價值。”“相反，如果一個作家不能堅守文學的本體立場，作品的藝術成就不高，那將是致命的遺憾。因為一旦失去文學的藝術性支援，他在小說中的任何言說（包括正義的言說），都將是蒼白的、無力的，會極大地削弱作品的感染力量。”他在另一篇論文《讓藝術走在生活的前面》（未曾收錄在《文學與天堂的距離》）中，更是明確提出了他的文學主張：“文學是一項高貴的事業，它要求作家全身心地塑造藝術的高貴，不是為生活而藝術，而是為了超越生活而藝術。藝術的緯度就是精神和靈魂的緯度，藝術必須走在生活的前面?！?/p>

作家雪漠在其小說《大漠祭》前言里這樣寫道：“我的創作意圖就是想平平靜靜告訴人們（包括現在活著的和將來出生的），在某個歷史時期，有一群西部農民曾這樣生活著，曾這樣很艱辛、很無奈、很坦然地活著。僅此而已?！保?0］我認為，光有這些是不夠的，我們必須超越、寫出更深層次的內涵的作品。正如王乾坤所說：“一切夠資格的文學都是人學，都由生命情感來書寫；同時一切夠資格的人學無不有生命的終極之問。沒有這種追問的文學只能是‘有用’的社會之學問。文學一定在社會境遇中，但它一定不只是社會之學問。文學不能離開色界而存在，但它是詩意地存在于色界，沒有對經驗之‘有’的無化或超越，就不可能有詩境”，“這里的人生不是社會關系，而是人的命運遭際；這里的終極不是理性思辨，而是本真之體悟。在對人生之悟中，通過詩化，通過理想，通過夢或者醉，不斷地由匱乏而自由，由苦難而慰藉，由束縛而解脫；這就是文學所以誕生、所以存在的根據?！保?1］在作家辛勤寫作的過程中，我們的文學批評者對他們的創作給予肯定的同時，必須以藝術價值的高標，明確地指出作品中的缺陷與不足，只有這樣的批評，才能有利于文學創作的發展與繁榮。對于這一點，我特別欣賞李建軍、楊光祖等人的勇氣，他們的直言不諱、他們的一針見血的批評，是應該提倡，應該受到作家正視的。作為后一代的青年評論者，唐翰存的批評可以稱得上尖銳，但又不失其理性，這個“理性”，指的就是以作品的文學價值為標準的批評原則。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我的言辭是較為尖銳的，也可能存在不少紕漏，但目的很純正?！保?2］我想，這種純正的目的，就是為了文學的神圣與崇高，就是對文學天堂的美麗想象。

四、率真、犀利的批評語言

“近年來，我做了一些文學理論與批評方面的工作。可以毫不謙虛地說，我很適合從事這項工作，因為我覺得我有這方面的潛力，自己也很喜歡，能夠出成績。同時，對中國文學及文學批評的現狀了解多了，也就形成了一系列看法，自己想做一個集大成者。這是我的野心?！保?3］這段話是《文學與天堂的距離》自序中的開頭一段，從這段話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種自信甚至可以說是狂放的話語。許多人不敢說這樣的話，也不敢寫這樣的話，在別人稱贊的時候總是“謙虛”一番。我覺得唐翰存是率真的，大凡率真的人才敢于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而不像有的批評家四平八穩、不溫不火，寫出的文章沒有激情、沒有銳氣，更談不上吸引讀者。在他的博客文章《抗震救災，這些邪惡的詩》一文中，唐翰存對有些詩人空洞的吶喊與口號詩歌，用了“邪惡”這個字眼，我感覺到他的毫不留情與直言不諱。

在《我們為什么要堅持人的文學》一文中，唐翰存對于當下各種“非人”的文學現象，提出了尖銳的批評，稱《金瓶梅》等“舊小說”以及“紅色經典”與人的文學“不太沾邊”，反腐小說是“幫忙文學”，網絡上一些“垃圾詩歌”踐踏人類的人倫和藝術底線等等，都抓住了要害，言辭極為犀利，甚至有火藥味了?！对娙巳绾蚊鎸ΜF實》歷數一些著名詩人如昌耀、海子以及“星星詩歌展”存在的問題，詩人在現實生活中的無能、無知，對現實認知的荒謬，乃至寫詩與做人的分裂，進行了“攻其一點、不及其余”式的披露和批判，即使是他熟識的詩人朋友，也該怎么說就怎么說，批評不留余地。相對于目前評論界盛行的只說好話、互相吹捧的現象，唐翰存的這種批評方式是值得尊敬的，盡管可能會得罪一些人，卻有利于文學自身的建設與發展。

“文學批評不僅是一種主體性的創造活動，更是一種智性的活動。文學創作用語言來表現內心的情感體驗，而批評則尋找另一種語言將文學經驗整理并轉化成理智的形式?！保?4］文學研究是需要旁征博引的，也是需要批評家本身具備一流的藝術修養和文字功夫的。文學批評是一種很有別于其它人文學科的活動，它除了需要寫作者對于所評論的語言有著超乎常人的敏感，對其中的隱喻、象征體系有著偵探般的熱情之外，還需要作者本身擁有很好的駕馭文字的功底，甚至批評家本身最好也有文學創作的經驗。從駕馭文字功底與文學創作經驗方面衡量，唐翰存可以說都是身體力行的。

天堂是什么，天堂離我們究竟有多遠？我們無法測量。這種無法測量的東西才是最為神圣與絢麗的東西。如果文學與天堂的距離可以測量的話，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了。文學正是有了不可定性的衡量標準，所以，給創作者無盡的想象空間，也帶給我們浪漫、溫馨與彼岸的希望，即使在塵世中遇到坎坷、苦難與悲傷，文學也可以照亮我們黯淡的心靈，給予我們一塊自由翱翔的美麗天空。

中國的西部，特別是甘肅，處在經濟與文化的邊緣地帶，但這并不代表人的精神與尊嚴的落后。在這里活躍著相當數量的寫作者，他們用堅強的信念支撐著、塑造著自己的理想與文學的殿堂，唐翰存就是其中的一個。盡管他的知名度不高，盡管他的言辭有些偏激，盡管他的理論體系有待于進一步完善，但我相信，只要他有執著的信念與頑強的毅力，持之以恒地努力下去，他一定會大有作為的。

注 釋：

［1］［3］［4］［7］［12］［13］唐翰存.文學與天堂的距離［M］.呼和浩特：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6頁、第6頁、第6-7頁、第13頁、第127頁、第1頁.

［2］（俄）別爾嘉耶夫.精神王國與凱撒王國［M］安啟念、周靖波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46頁.

［5］［6］［11］王乾坤.文學的承諾［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版.第104頁、105頁、302頁.

［8］夏志清.中國現代小說史［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8頁.

［9］謝有順.重申靈魂敘事［J］.小說評論.2007年第1期.

［10］雪漠.大漠祭［Z］.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1年版.

［14］饒先來.文學批評的“命名情結”及其理論價值［J］.上海文化.2006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