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偶的老人總會寂寞,他們的身影蕭瑟暗淡地穿過走熟了的小街,呆坐在精力旺盛的兒女旁看電視,最后疲憊地轉回家去,躺在冰冷的床上仰望天花板想心事。過去的都已過去,現在的時光卻如此難捱,辛苦了一輩子,到老怎么說還有幾十年的壽數,難道就這樣悲涼地打發掉?
兒女們沒有必要不去孝順,看出老人臉上的沉悶,看出老人其實很熱心地往熱鬧的地方鉆,遇見熟人臉上會漾開會心的笑容,便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閉了電視,裝作無心的樣子順口說一句:能找個老伴你老就不孤單了。老人一怔,整理好面部表情,顯出從未有過如此想法的鎮靜,但并沒有婉言謝絕子女的美意,沉默似金地陷入一種空蕩蕩的沉思中。
身體要好……明晃晃地問過幾次,老人終于吐口,道出擇偶要求。
老人是我們鎮上的赤腳醫生,常年在醫藥公司的大堂里坐診,穿一件雪白的大褂,脖子上掛一個黃色塑膠管的聽診器,和藹精明微笑著替病人把脈,并不多說什么,略沉思默想一下,提筆草書一長溜中草藥的名字。他的職責到此為止,病人交五角錢到他手里,算是酬謝,他會做出很淡然的樣子把鈔票扔進胸前抵著的抽屜里。縣上的人除了保健養生大約沒有想過去他那里請他開什么方子,人民醫院就在醫藥公司旁邊,誰都愿意正經請國家的大夫莊嚴地看看舌苔,驗驗血象什么的。去找吳醫生的大多是村里來縣上辦事的人,到他那里最經濟又省時間,不用掛號排隊,拴好牛車馬車風風火火開了方子就地拿藥,轉身走人。但就是這樣,縣上的人依然喊他吳醫生,偶爾進藥店買感冒傷風的銀翹片,不忘對著清靜的他點點頭,算是打個招呼。他的臉很小,箍著一層黃色的皮,有點尖,個頭也不高,一望便知是四川人。他的笑顯出一種豁達安逸知足常樂的恬淡,其實他的身世倒有些坎坷。
他在四十歲那年來我們鎮子看望長女吳萍。說是看望,其實更可以算是打探。他們家祖上就是鄉間的赤腳醫生,主業是上山采挖野生的中草藥,副業是拔火罐,制膏藥,針灸。他空懷了絕技在鄉間游走,荷包總沒有飽滿的時候,家里卻斷斷續續擁有了九個子女。吳萍是他的大女兒,初中畢業一個人翻山越嶺跨戈壁來到我們鎮附近的一座煤礦謀生。礦長是他的老鄉,回家鄉探親時遇見了走出校門賦閑在家的吳萍。吳萍個子高挑,皮膚白凈,明亮亮的眼睛,從容不迫地招呼客人,看著一點也不像鄉間的姑娘。礦長說,到我那去工作吧,做我的會計,一年到頭在辦公室呆著。吳萍立刻含笑答應了。吳醫生也不反對,一家十一口抱在一起熬日子,不如闖出去一個看看外面的世界。
吳萍到了礦上沒多久就懷孕了。礦長老婆領她去醫院做手術,為她端湯送水,只希望她身體康復后遠遠地離開礦長。會計做不成了,或者說礦長壓根就沒想過讓她做什么會計。吳萍給吳醫生發了個電報,想表達的意思是她已無路可去,請老爸出主意,是繼續漂泊還是打馬還鄉。
鎮上倒有我的一個初中同學,你帶著我給她寫的信去找她,她會為你想辦法的。吳醫生約略猜出女兒的困境,回家鄉更沒有出路,不如咬牙再去碰碰運氣。
吳醫生的同學是個熱心的中學教師,展開吳醫生的書信便開始琢磨如何安頓吳萍,思來想去嫁人是最好的歸宿。吳萍也不隱瞞,一五一十把遭遇道明。
首先得是正式工,有本地戶口,要是找個盲流你這一輩子都別想翻身。女教師現實經驗豐富,讓吳萍心頭一熱。
我全聽您的,您就作主吧!吳萍剛逃離狼窟,一把心酸淚還沒有盡情地宣泄,硬壓在心口上,只盼望趕緊過上平和的日子,忘記曾有過的屈辱。
女教師為吳萍掂量來的正式工個子不到一米六,在水泥廠上班,黑瘦拘謹,摩搓著兩只骨節粗大的手出現在吳萍面前。
你畢竟有過那段經歷,再說工作穩定相貌又好的人是不愿意找外地人的。女教師看出吳萍的失望。
幾經勸說,吳萍委屈地收下男方送過來的五百元定親禮。她拿到這筆錢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小跑到郵局全部匯到了四川老家。
睡了一晚,她后悔了,她想她這一輩子不能就和這個矮小灰黑的男人廝守在一起,她的全身打了一個大大而徹底的寒顫。
你要反悔,就得把錢退給別人。女教師什么時候都從現實出發。
吳萍當然拿不出這筆錢,她選擇了結婚。成家后不久,吳萍的戶口就解決了。又過了幾年吳醫生也來到了小鎮上,他很迅速地拜訪了鎮上所有的四川人。在老鄉的幫襯下,他在醫藥公司的大堂里支開了桌子。他的另外八個孩子在不知不覺中隨著他的妻子出現在小鎮上,也都不回去了。
吳萍的母親來到鎮上沒幾年就去世了。去世的這一年,吳醫生辦完喪事沒多久竟撞著了好運——花兩元錢摸獎券中了一套樓房。那是我們鎮上蓋起的第一批樓房,誰閑下來都會到工地上轉著看,眼看著房屋上面果真就摞起了房屋,高大氣派,赫然矗立在黃沙漫天的小鎮上。
一個盲流!幾乎所有的人在當天晚飯時間這樣感嘆,帶著點忿然和酸溜溜的滋味,完全忘記了自己或者祖上也是做著盲流奔赴小鎮并扎下根的。
從此,吳醫生真的成了名人,就連他坐在大堂里看病的樣子也更顯自信。
我們小鎮旁邊還有小鎮,就算吳醫生在我們鎮上找不到合適的人做老伴,鄰鎮上總有合適的吧!果真的,到吳萍開的飯館里吃飯的食客,一拍大腿說,還真有合適的,也是四川人,五十出頭,配吳醫生正合適。吳醫生那年七十有余,與五十歲的婦女站在一起,倒顯得氣宇軒昂。
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吳萍冷靜下來,小心謹慎地詢問。
就一個兒子,她就是從四川投奔她兒子來的。兒子有正式工作,沒什么拖累。食客急急地用餐巾紙抹嘴,恨不得立刻撥電話過去。
兒子……吳萍有點犯嘀咕。吳醫生手里有一套樓房,一套門面房,還有些許存款,跟一個有兒子的婦女生活在一起,難保會出現怎樣的情況。
吳醫生倒不這樣認為,房子和錢都攥在我的手里,誰還能騙去不成?再說也不要把人想得那么壞,本來就是兩個人相幫著過日子的事,何必想得那么復雜。吳醫生的態度很積極,他穿上筆挺的中山裝坐在女兒的飯店里等待鄰縣的班車將一個女人帶到到他的身邊來。
女人很白,穿件粉色大花套頭尼龍衫,頭發呈大波浪,臉上帶著矜持,走路走得筆直,略有點扭動,宛如唱評談的登臺亮相,只等一個嘹亮的聲音放出歌喉。
吳醫生笑瞇瞇地起身相迎,那一刻他最急于表達的意思是,人不可貌相,別看我瘦瘦小小,我有兩處房產,還有一身好本事,有個頭痛腦熱連醫院都不用去。
女人從介紹人那里已知道吳醫生的情況,不用等來吳醫生的真情告白,就已帶上戶口本打算在小鎮上安居樂業了。
吳醫生的門面房租給了小兒媳。小兒媳銀行買斷工齡就做起了服裝生意。門面房市價五百,吳醫生只收他們三百。
交就交唄,遲早還不留給咱們。小兒媳倒是心寬,喜滋滋地守著店鋪。
可是橫空出現了一個有些嫵媚的女人,小兒媳不得不防備著點什么,她向丈夫進言:最好把房產證上的名字改成你的,夜長夢多,誰知道將來會出現什么變故。
小兒子輾轉反側,一夜未睡。
吳萍在鎮中心開了家川味飯館,所有的菜紅油盈滿,麻辣鮮香,亮堂堂地端上來,著實培養了一批忠實的回頭客。我媽便是其中之一,她進門不過要一碗擔擔面,卻要泡一個下午,用他們四川話來講,就是擺“龍門陣”;吳萍到菜場拎回來雞鴨魚肉,交到后堂就靠到我媽身邊來,她喜歡說話,穩穩當當不緊不慢很誠懇地吐露她的心事。
前兩天我爸便秘,她倒也不嫌棄……吳萍臉色紅潤,嘴角彎彎地揚上來,一肚子的喜悅溢出來。
要說你們家你最操心,弟妹八個哪個不是你包攬過來的。我媽原來開過裁縫店,那里人來人往,消息靈通。吳萍在店里做了幾年大師傅,有人從礦上拉煤到店里看見了吳萍,就把她的軼事一一講給我媽,我媽覺得吳萍不容易。
我也是希望他過得安穩,說多了他也嫌我煩呢!吳萍轉而嘆了口氣:和那一個不過交往一個月就穩不住自己了,見了那家的兒子比親生的還要親,一個勁地塞紅包呢!我問他給了多少,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
老人家有他自己的想法,你就不要摻乎了。我媽聽見這些家長里短的話,眼神賊亮,但也不忘做個和事佬。
看這個架勢,將來什么都會落到別人家去。吳萍起初的喜悅已經被煩惱淹沒。
說話的工夫,“那一個”來了,吳醫生跟在女人的身后,慢慢地挪上前來,迎接我媽的目光,仿佛在等待我媽向他道喜。
你可真會保養,一點也沒發福,你看我這一身肉。我媽拍拍肚皮,表示著女人之間的友好。吳醫生聽見這開場白很是滿意,轉過臉用贊賞的目光掃一下女人豐滿而不失婀娜的側影。
吃蔬菜,只吃蔬菜,吃上半個月保你掉十斤肉。女人做出勝利者的姿態,語氣堅定,好像她今天的美好生活與吃蔬菜有著必然的聯系。
這是我媽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到吳醫生的新太太。下一次見到吳萍的時候,我媽聽見了令人震驚的消息:吳醫生賣掉所有房產跟著那個女人跑到了四川。據吳萍描述,吳醫生和新太太在人不知鬼不覺之間悄悄賣掉房產,包括他小兒媳正用著的店鋪,帶上所有金銀細軟,搭乘班車來到鄰鎮歇腳,沒幾日便義無反顧地向四川奔去。吳萍帶著眾多弟妹沖到鄰鎮,兩位“逃亡者”已逍遙于另一個遙遠的省份了。
他非要把自己搞得傾家蕩產才甘心。吳萍恨恨地說:“那一個”鼓動老漢在四川買了套房,房產證上寫的是她兒子的名字……我讓他折騰,反正我再也不會管他了。
吳醫生在四川新買的房子還未竣工,他和新太太暫時借房居住。他們困在屋子里覺得很悶,新太太隔三差五地趕集,她想出來一個很好的賺錢的路子:咱們到集上擺個藥攤子,你看如何?
這個主意不錯,吳醫生一直想在新太太面前露一手,便強打精神制作了些膏藥來到集市。攤子剛擺上,工商局的人便沖了上來,把吳醫生看做江湖騙子帶回去教育。
吳醫生在工商局交了罰款,便覺得頭暈眼花。他搖搖晃晃地在大街上行走,看見賣豆腐腦的小販在街的那一邊麻利地挖出一塊塊潔白的豆腐腦,他很想過去吃一碗。他在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摩托車撞倒。
臉全花了,胳膊也撞斷了,但我們誰也不會去看他。吳萍依然恨恨地說。
吳醫生躺在故鄉的醫院里很想提筆寫一封信給他的九個兒女。他有很多話要說,他最想說的是,如果讓我選擇,大約我還是會走今天的路……
我們外人誰也不曉得吳醫生到底有什么難念的經,但是也能約略地猜測到一二……
吳醫生的新太太至今依然在不斷地安慰他——新房就要完工了,等他們住進了敞亮的房子里,就再也不會為活著感到煩惱了。
真的會不會再煩惱,誰也不知道。倒是吳萍的大女兒,那個長得和她的黑瘦的父親極像,學習極好,已經考取了研究生的大姑娘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她趁著寒假用攢了一學期的零花錢坐火車來看吳醫生。女孩黑黑的,細眉細眼,但極溫和地笑著,攙著外公站在四川的紅土地上。
這是他們的故鄉。不管怎樣,他竟然回來了。
責任編輯 閻強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