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寶兒是一個啞巴。
瓜寶兒是我們北關人,他家住在西和縣城北關大巷道里,和我家相隔500多米。
瓜寶兒按年齡應是我的叔輩。我記不清什么時候知道瓜寶兒這個人的,只是隱約記得上小學時經常在路上碰到他,大家都叫他瓜寶兒。
對瓜寶兒最初記憶是他“偷”走了我家大門擔(西和縣對類似門閂的木椽的口頭稱呼)。
那是在我七八歲時一個深秋的早晨,落了一層厚厚的凍霜,媽媽乘著月光去河灘的樹林里掃落葉,睡意朦朧中,媽媽對著我的耳朵小聲說:“你聽著大門,看著弟妹,等我掃一回樹葉回來后你再去上學。”我迷迷糊糊地應了一聲,又睡著了。沒一會兒,媽媽渾身冒著熱汗,俯著身子給我們弟妹一個一個蓋好了被子,又對著我說:“今天霜厚,樹葉落得很多,還沒人去掃,這一陣兒就掃了好幾堆,才背回來了一背篼,現在還早,我再去背一回,一會兒就回來了。”媽媽出去后,我穿好衣服趴在窗臺上望著大門,靜靜地等著媽媽,眼看我要遲到了,媽媽還沒有回來。正在焦急不安時大門扇被輕輕地推開了一點,先是伸進來了一只胳膊,向大門后面的右旮旯里摸了一陣后,又伸進了半個身子和頭。我一看是常常在街上碰見的那個瓜寶兒,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只見他看了一下大門旮旯,從大門的左旮旯里偷偷地拿走了我家的大門擔。眼看已下自習要上課了,媽媽還沒有回來,我只好將幾個枕頭都壘在炕沿邊上以防備弟妹醒來摔在地上,急急忙忙地去了學校。本想著放學后要挨媽媽的罵,沒想到當我推著大門扇本能地瞅了一眼門旮旯,門擔竟然又在那個地方。我犯傻了,是我清清楚楚看見瓜寶兒“偷”走了的啊?我把此事告訴了媽媽后,我才知道原來那是地方習俗,鄰居有人去世,送葬時要偷偷地從別人家拿走門擔抬棺材,用完后又偷偷地還給人家。但不管拿、還都不給主人家打招呼。媽媽說那不是偷,是瓜寶兒給人家幫忙的。
第二回記憶是他幫我賣韭菜。當時我十歲左右,上小學三四年級,我家有一個兩畝多地的果園,媽媽在果樹下面種了些蔬菜,除自己吃外相當一部分要靠我們弟妹到集市上去賣,以添補家用。每逢集日,我就得早一點從學校回來,提上媽媽早已準備好的蔬菜去街上賣。有一次,因我值日回家遲了,跑步到大門口,膽怯地喊了一聲媽,媽媽正在廚房系著圍裙搟面條,順手用搟面杖在廚房門檻上一敲,厲聲問怎么才回來,我低頭看見大門口放著一簍子韭菜,韭菜上面壓著一桿秤,二話沒說扔下書包拎起簍子就往集上趕。當我跑出一段路后,約莫到了北關大巷道口,緩了一口氣,取下秤要把簍子套在胳膊上時,看見秤盤下面有一塊用手絹包著的餅子,此時,我才感覺到肚子確實餓了。我一邊吃著餅子一邊想,這么遲了集都散了,這一簍子韭菜能賣出去嗎?心里正犯嘀咕,一下子過來了幾個人,也沒問價錢,七八只手塞進我的韭菜簍子,半簍子韭菜已讓人家抓在手里,我一下子沒有了主張。還有幾個人正擠著要搶菜,我急忙撲下身子壓在了簍子上,伸長脖子抬起頭看已搶上菜的人,生怕他們拿著跑了。正在這時,瓜寶兒不知從什么地方出來了,他一米八幾的個子,先將半簍子韭菜從人堆里高高舉起,盯住搶上菜的人,再咿咿呀呀地指手畫腳,示意讓我稱斤兩他算賬收錢,待已搶上菜的人交了錢后,他才把簍子放下來,逐個過秤、算賬、收錢,直到把韭菜賣完,將一塊三毛五分錢整理后讓我裝在口袋里,在我裝錢時又掏出了才吃了幾口的餅子。他笑著給我比畫,好像是說,今天集上韭菜賣空了,我正趕上了這個空當,賣了個好價錢,餅子在回家的路上再吃。
1986年,我從西和縣調到隴南地區工作,臨走時,又在瓜寶兒幫我賣韭菜的地方碰見了他,我將兜里僅有的30塊錢給了他,本想說幾句告別的話,但我無法表達。他拿著錢又吱吱呀呀地叫了一陣。我指著他的口袋示意是給他的,讓他裝上了,他對我一臉的憨笑。
2002年父親與世長辭,街坊鄰居和親朋好友們都來幫忙料理后事,在總管的指揮下,緊張有序的七天人來人往,忙而不亂地按鄉俗進行著各種規程。這些規程都有領班師傅,一人一班子,各負其責,有時在院子里就能聽到領班洪亮的表揚聲:“你看,啥家娃把這個事做的這么好!”也能聽出毫不掩飾的指責聲:“咋不跑快一點,你看把這個東西弄壞了!”這幾天我沒有聽到瓜寶兒的咿咿咽咽的喊叫聲。
第七天,到了出殯的日子,天不明瓜寶兒就在院子里抱了一捆麻繩,一根一根地認真檢查有無斷茬,他嗯嗯哇哇地指揮著他的人馬,熟練地用麻繩將門擔牢牢地綁在了壽棺上。父親躺在結實的壽棺中,在泥濘的小道上四面由八個小伙子輪換抬著上了朝陽山。在路窄道滑的上坡轉彎處,容不下八人一齊上去,重擔只有落在四個人身上時,瓜寶兒選出了膀寬力大步子穩、像鐵塔一樣的力士抬,整個路程的安排非常周密,這是事情最關鍵的一環,也就是說七天的過程都是為了這一天。瓜寶兒緊追在父親的壽棺旁,不失時機地換班,轉彎路窄道滑的地方,他總是三步并作兩步搶在前,在他的指揮下把父親穩穩妥妥地送到了山上。大家都給瓜寶兒伸出了大拇指。此時,瓜寶兒緊縮的眉頭和皺成一團的面容綻開了,卻把大拇指伸給了其他的人手,傻乎乎笑著示意他們抬得好,又拍拍自己的胸膛搖了搖手。在歇息中,大家都謙虛地給他人評功說好。等到了下葬時分瓜寶兒又皺起了眉頭,伸出兩只粗大有力的雙手,在手心上吐了兩口唾沫,一搓,將一根四五公分粗的麻繩兩頭一折,打成了一個活節,套在了壽棺上,在陰陽先生的指揮下,不偏不倚地順著羅盤打的針從兩米多高的地面穩穩當當地落在了黃土里。當時我擔心,取繩子時如有移動,偏了字向咋辦,我瞅了一眼瓜寶兒,只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羅盤打下的細線,在與陰陽先生對視確認完全無誤后,他松開了兩只手里捏的一只活結,粗壯的繩子順著棺木輕輕地抽了上來。大家對我說,不必擔心,這是瓜寶兒的絕活。
此時,我又想起了自己七八歲時瓜寶兒側著身子偷走了我家大門擔和我十歲左右賣韭菜時他給我幫忙的情景……
大家又給我說:
瓜寶兒除了不會說話,什么都會。
瓜寶兒會綁獅子。他綁的獅子有骨架、硬朗,兩個糞箕子一合,組成了獅子的嘴巴,經他一扎,不管怎么張牙舞爪,一個正月耍下來都不會散架。
瓜寶兒還會糊獅子,他把麻線染成五顏六色,做成獅子的頭發胡須皮毛,粘貼在獅子的各個部位,獅子額高而窄、眼大放光、背寬、鼻塌、血盆大口,一副兇猛而剛烈的形象,活靈活現。
瓜寶兒還會舞獅子。隨著鼓點的快、慢、輕、重,那起勢、奮起、驚躍、發威、過山、上臺階的勇猛樣;那舔毛、擦腳、抓癢、酣睡的安詳樣;最精彩的是獅子滾繡球,圍著繡球用碎步、馬步跳躍、虛步、探步、插步和內外轉身擺腳等姿勢,在熊熊的火焰中翻滾,舞完后又施禮朝拜,無不神似。尤其在正月十五這一天,“北關里的獅子,南關里的龍”,全靠舞獅子的把式瓜寶兒的精彩表演了。
瓜寶兒還會“口踏算”,他不用紙筆,元、角、分、厘都有的數字他只要一皺眉頭,舌頭一卷一舒,得數就出來了,念書的人在紙上算了大半天,才說瓜寶兒算的對著哩。
瓜寶兒會做經紀人,在畜禽市場時常做“牙豪”,幫買賣雙方做交易。他把手縮進袖筒里,買賣雙方又分次把手伸進去,在他這一捏一揣中,生意就做成了。他公道公平,買賣人都喜歡他,請他做中間人。到如今瓜寶兒還活躍在畜禽市場。
瓜寶兒心腸很軟,是一副熱心腸,街坊鄰居誰家有事就有他。他設身處地為主人著想,事無巨細,厲行節約,大家都非常相信他。
瓜寶兒個性很強,脾氣倔犟。他們弟兄三個,老大上門當了招女婿;老二1960年餓死;他是老三,終身未娶。他父親將外孫子抱養過來做寄托,老人去世后,這孩子給他拿的東西他硬是不要……
后來,我知道了瓜寶兒的名字叫楊保良,已是古稀之人。大家還說:
瓜寶兒是一個面瓜(傻)心尖(靈)的人。
瓜寶兒是一個心靈美的人。
瓜寶兒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
瓜寶兒也是我敬重的人。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