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肅近幾年創作勢頭較好的作家中,史生榮是一位視域較寬、思維敏捷的作家,從第一部長篇《所謂教授》發表以來,他就以一年寫一部長篇的速度辛勤耕耘,繼第二部《縣領導》之后,第三部《所謂商人》又在2008年的迎新鐘聲中問世了。從這三部長篇的創作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位不斷創新,力求突破模式化創作的探索者,從高校場域中的教授到官場場域中的縣長,再到商業領域的商人,他不斷涉足各種社會領域,去探求現實社會條件下不同場域中人群的生存狀態,因而讀他的作品有常讀常新的審美感受。
如果說在前兩部作品中,男性是作者著力反映的對象,女性只是他們的陪襯的話,那么在《所謂商人》中,女性與男性共同成為主要關注點,甚至可以說,女性是作者著力塑造的人物形象。作品中的男主人公是農民出身的商人陸二祿,女主人公是財經學院畢業的知識分子陳小玉。“渾身都透著高貴大方,渾身都透著文靜典雅,渾身都透著聰明機智”的陳小玉端莊秀美,她本來在銀行當秘書,這是一份在一般人眼中清靜、優雅的好工作。但陳小玉經不住昌盛貿易公司的總經理陸二祿的鼓動和說服,再加上和男朋友的決裂,促使她迅速地辭職下海,跟隨陸二祿做所謂的副總經理。雖然在這個過程中陳小玉也很猶豫,男朋友又極力阻止,可她最終還是邁出了第一步,這種對傳統自我的反叛,直接的誘因是近些年迅速崛起的經濟話語對傳統話語的沖擊,在現代社會里,誰擁有了經濟權,誰就擁有了決定權,陸二祿打敗林健的致命武器就是財富。試看陸二祿勸說陳小玉的這段話:“做大生意,靠的是資金和頭腦,根本不用體力,有時根本就見不到貨。你大學畢業,又是學經濟的,人又聰明,又有經濟頭腦。渾身都被經濟武裝起來了,不做生意,可惜不說,也浪費資源。我敢肯定,如果你做生意,用不了多久,不僅能幫我把生意做紅火,你也會成為富姐。你一個人富了,你就完全可以養活整個家族,你的父母也再不用辛辛苦苦地工作。這就是人家說的,一人經商全家沾光,一人致富全族都富。”正是陸二祿所描繪的這種美好藍圖,促使陳小玉下定決心棄文從商,不惜以與相愛多年的男朋友林健分手為代價。在財富與愛情的博弈中,愛情變得最為脆弱,作者的這一設計具有隱喻性。匈牙利詩人裴多菲的詩曰:“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陳小玉的選擇以及她此后對金錢和權力的委身,若以追求自由來衡量,確實顯得很異化。如果聯系歷史縱深,“五四”時期女性拋棄優裕的家庭和愛情是為了追求個人價值,是一種社會進步。那么現代女性以人的自然資本(諸如女色)獲取金錢和權力就是一種對世俗價值的認同,是一種異化。聯系近些年來出現的“掘金小說”,《所謂商人》在某種程度上擊中了資本的優點和弱點,也顯現了人性在金錢和財富面前的脆弱。
從陳小玉來看,她孤注一擲地離開單位,就是想通過創造財富來實現自我價值,為自己和家人創造好的生活條件。而陸二祿鼓動陳小玉加盟公司的目的卻較為復雜,一方面是她漂亮,有氣質,有文憑,可以為公司撐門面,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方面是他喜歡上了她,財大氣粗的陸二祿就要想方設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也就是說,這二人的初衷本身就有較大差異,也正因為這種差異,陳小玉一旦脫離傳統的軌道,就身不由己進入陸二祿為她設計的人生道路,成了他的情人。不過,陸二祿和劉安定、滕文柯有所不同,他不是把陳小玉僅僅作為排遣寂寞的玩偶,而是愛上了陳小玉,并且娶她為妻,而對前妻春枝,他也表現得較為仁慈,雖然不再是夫妻,但他從內心已經把她當作親人,所以最初同意她離婚不離家的要求,最后由于春枝給陳小玉喝了打胎藥,致使其流產而無法繼續居住,陸二祿只好另買一處房產將她安頓下來。農民出身的陸二祿,無論是在對待女性的態度上,還是在對待親人的態度上,都明顯體現出傳統倫理道德之觀念,而不像喬保中那樣的商人徹底拋棄傳統倫理道德觀。多元價值的沖突在對比之中呈現,商業價值的追求可以使一個人不擇手段,而倫理價值的堅守又使一個人溫情脈脈。在陸二祿的身上,聚集了人的復雜性,尤其是商人的復雜性、人性的復雜性??梢钥闯?,作者在這個人物身上寄托了美好的理想,傳達出肯定傳統倫理道德的價值取向。傳統與現代觀念多元交匯塑造的“混血兒”也許正是現代社會人的基本樣態,而該作品描繪的正是其中的一種,聯系作者此前的小說,可以看出作者的意圖,他不準備創造《清明上河圖》式的全景作品,而欲通過教授、官員、商人群體或者個體的深刻刻畫,組成一幅現代社會的全景圖。如果是這樣,作者真是選擇了進入社會全景的極好路徑。對某一場域生活的深入挖掘和系列的場域交融,就會構成主線分明而又縱橫交錯的廣闊場域,由此切近深廣的社會生活,既有深度又有廣度。正是在這一意義上,筆者將作者的以上三部小說看作系列小說。這不禁使人想到巴爾扎克,作為“法國社會的書記”,巴爾扎克對復雜的法國社會的處理正是分場景的。然而相對于批判現實主義的犀利、尖刻的批判一維性,史生榮的作品明顯呈現出溫和性,這也許是由于當前社會轉型的復雜性很難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斷所致。
在這樣一個張揚個性、追求自我、欲望彰顯的時代,人們極力強調個性自由,而脫離愛情基礎和約束的性,如洪水猛獸一樣,泛濫成災,肆意傷害自己和他人。而我們又不無悲傷地發現,在傳統倫理道德被極大顛覆的今天,要想拯救陷入欲望之海的人們,前面還有千萬座大山需要跋涉。由于銀行行長的倒臺,牽連到不合法的一千萬的貸款,陸二祿被抓,陸家剛剛接手的毛紡廠、建造的賓館、豪華的二層小樓四個大院,全部被銀行封存,甚至最后連房子也被集資蓋樓的群眾搶占,昔日的春風得意一夜之間成了秋風掃落葉之勢。陳小玉還沒有體會到成功的喜悅就提前感受到商界的殘酷,為了讓已成為自己丈夫的陸二祿少受罪,陳小玉主動去求市委李書記,李書記很親切慈愛地安撫陳小玉,很快檢察院就同意保釋陸二祿。通過李書記,陸二祿獲得了自由,但陳小玉就不再僅僅是他的老婆了,當李書記打電話叫陳小玉打牌時,他們意識到這是東山再起的一次機會,但也清楚這要付出沉重的代價作為交換的條件,作品中寫到陸二祿以送新嫁娘的復雜心情送陳小玉出門,陳小玉心里也涌上一股說不清的酸楚。他們明知道陳小玉去了將會是一種什么結果,可誰也沒有放棄這根他們眼中的“救命稻草”。做了李書記情人的陳小玉,承包了最大的一段修路工程,很快就將成為商界明星。付出與獲得都是如此的心安理得,不能不使人警醒金錢對人性的腐蝕力量。作品中對陸二祿將自己美貌妻子拱手送人的復雜心情作了揭示,為了金錢,為了地位,他忍羞含辱,以“小不忍則亂大謀”告誡自己,因此,陳小玉的墮落既有她自己追求財富欲望的原因,而陸二祿的容忍甚至是縱容更加速了她的下滑。
何影可以看作是陳小玉的配角。她是陳小玉的大學同學,兩人的性格,雖然相差較大,一活潑,一穩重,但二人都進入商界,只不過何影顯得更為主動,更善于把握機遇而已。當她明確知道爭取陸二祿不是陳小玉的對手時,退而求其次同意嫁給她并不喜歡而且粗俗、沒有多少能力的陸四喜。應該說,無論從能力上,還是個性上,何影都要強一些,但當初建成的賓館效益不好的時候,何影悲壯地獻身于常秘書長。陳小玉與何影為了追求財富,不約而同地向不良社會現象屈服。這可以看作是政治話語對經濟話語的擠壓,也是知識女性在男權話語中心的失語,同時是知識女性實現自我價值的失范。而對這種失范的人生道路的反映與揭示,也正是該作品的深刻之處。在市場經濟還不夠成熟的條件下,經濟與權力的密切結合,破壞了市場經濟所必須遵從的“游戲規則”,商人們以各種不平等的競爭方式,瘋狂地攫取國家財富,獲取極大的經濟利益,使得發育不健全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面臨越來越大的困境。而在市場經濟的實現過程中,人性也面臨著巨大的考驗,人性的扭曲甚至墮落已經在所難免,我們很難像馬克思那樣說“資本”,但是在市場經濟轉型過程中確實也不可避免地存在著骯臟的東西的累積,有良知的作家的責任就是呈現和暴露甚至批判這不可避免的丑惡。文學是審美意識形態,審美是文學的特性之一,文學作品以美的形式揭示社會的丑惡或者人性的陰暗面,從而“引起療救者的注意”,這是文學介入社會的重要方式。以是觀之,史生榮是一位不斷以小說介入社會生活的“麥田里的守望者”,筆者這樣講,是基于以下原因:從作者此前的小說來看,作者一直對社會事象表現出極度敏感和極強的捕捉能力,并不斷地做出反應,顯示了一位正義作家對現實的關注,是一個守望者;同時,這些作品中又體現出作者在社會事象面前的無奈,難以提出破解的方案。這可從此前很多作品的結局中看得出來,也可從本部作品的結局中體現出來。本部作品中,陳小玉傳統意義的個人價值的失落與在商場上的得意和在官場上的游刃有余形成強烈的反差。也許只有現實地、客觀地呈現這種價值的交錯與悖謬,才能形成“無聲的吶喊”,才能顯現顯示渦流的力量,作者沒有給出明確的判斷或者非此即彼的暗示。筆者相信,作者這樣處理絕不等于認同,而讓人感到的卻是作家面對現實的冷靜,在這樣一個時代,作者分明感到熱情地批判是無濟于事的。也許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將一個難題甚至于悖論通過小說和盤端到讀者面前,引起讀者的共鳴和思考。史生榮正是在這艱難守望中,彰顯出一個作家的毅力和責任。
從較深的層面上講,《所謂商人》中知識女性陳小玉的轉變反映出了在市場經濟社會越來越強勢的經濟話語對知識分子甘守清貧的精神價值的沖擊。如果說,陳小玉當初接受陸二祿還是有喜歡的因素的話,那么后來主動投入李書記的懷抱,就已經完全喪失了獨立的人格和個性,臣服在權力的腳下,甘愿以自己的美貌資本換取財富,成為一種赤裸裸的權色交易。知識女性的高貴和優雅早已蕩然無存,陳小玉不但沒有因為這種行為而懊惱,還因為攀上李書記這棵大樹而沾沾自喜,并且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在市場經濟逐漸完善的過程中,出現了半官半商、亦官亦商、權錢交易、權色交易現象,人性也正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嚴峻考驗。恩格斯說:“人來源于動物界這一事實已經決定人永遠不能擺脫獸性,所以問題永遠只能在于擺脫得多些或少些,在于獸性或人性程度的差異。”(《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140頁)在一個崇尚禁欲主義的時代,正常的人性遭到扼殺;而在一個過分放縱欲望的時代,獸性也必將復歸。市場經濟促進現代化發展的同時,也不可避免地產生了消極作用,兩性關系的泛濫,官商聯姻的問題正在沖擊著普通人的價值觀念,要么憤怒,要么無奈,要么隨波沉浮,而這些現象使現代社會話語系統和價值觀念呈現多元化態勢。
如果再聯系此前作者的《所謂教授》、《縣領導》,就會發現,作品敘寫的都是具有農村背景的人物在知識界、在官場、在商界的蛻變的經歷,作者將一個具有傳統倫理背景的人物放在現代文化的場域中進行表現,是否意味著兩種文化的斗爭與消漲,是否意味著傳統價值在現代觀念面前的尷尬。如果這樣理解符合作品的本意,那么,這一系列的作品也就不只停留在“問題小說”或者“現實小說”的層面上,而是構成了一個整體的隱喻——文明的沖突、價值的沖突。就本作品而言,陳小玉的人性墮落,揭示的是發展中的市場經濟體制下商界的復雜性、人性的貪婪、欲望的泛濫背后的價值沖突,顯示出了文本的深刻意義。
但筆者覺得作者在架構陳小玉接受邀請,加入陸二祿的公司,并很快自然地投入了陸二祿的懷抱這些部分時還欠筆墨。出生于教師家庭的陳小玉明顯是一位較多接受傳統思想的女性,她的思想轉變就不會過于容易,必然要經過長時間的斗爭,而作品對陳小玉拋棄傳統向現代靠攏的心理轉變過程似乎刻畫較少,這就使得陳小玉早期思想轉變顯得有些突兀,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缺憾。然而瑕不掩瑜,這一系列作品在相互映照中顯示的整體力量已經彰顯出來,相信讀者自會從中發現其獨特的價值。
責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