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本就有許多悖論:南轅北轍、種瓜得豆、欲速則不達……屬此等事與愿違者為數不少。這類世人即便明了其間奧妙而又竭力回避亦不得逃脫的命中注定,在被亞里士多德稱為十全十美悲劇的《俄狄蒲斯王》中早就有過定論。盡管東西方文化和思維方式迥然不同,但對悖論的宿命實質的警覺和揭示幾無差別且表述異曲同工,只不過因宗教原罪感和擅長邏輯分析的緣故,西方文藝作品的哲理性表達更本質地指向人的內心深處。盡管“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但命中注定從未阻擋住人類注定要對世界本體的探詢。賈兆玉的《何枝可依》,就是又一個關乎“生存還是毀滅”的終極思考,這個見證傳統敘事而又涂抹悲劇色彩、彌漫憂郁感傷氣息的小說文本,就是在宿命輪回的語域中直覺出人類生存的多舛命運,在經驗世界的頓悟中感受現實的某種荒誕,在想象力的敦促下嘗試文學流派的對接,在形而上的思考中再造一個自我超越的精神世界。
故事開篇便直奔權利決斗的中心場,從院長間關于學院中層調整的精彩對話開始,展開曹懷樸與對立面間的較量,粉墨登場的各色人物的是非恩怨,構筑著矛盾載體的言說空間,以自然主義的非英雄史觀來集中展現以傳統道德安身立命的主人公陶晚舟和他面臨婚姻家庭,事業追求、同事糾紛間各種進退維谷的尷尬遭遇。陶晚舟的短暫從政經歷,田芊芊的潑辣大膽及其母女兩代愛所不能的愛情糾葛,顏藪雖秉持孝道而終為娘親所害的無常命運;豌豆的欺世盜名、左右逢源的表象背后;解之秋乖巧圓滑的小人作派;屈子健的牢騷滿腹、懷才不遇;孫顯軍的潑皮無賴;陶昌義的勢利淺薄等,無不勾勒出官場爭斗、商海搏弈、同行相妒、名利紛爭的愛、恨、情、仇及不可預測和把握的眾生際遇,昭示著人與命運抗爭的無效,表明消費主義觀念下人格扭曲和異化對固守傳統倫理的無情沖擊。其實,在人的社會性和社會人格化的交織融合中,人出生的事件本身表征著人受本能驅使與社會難免沖突的開始,而且欲望越大,誘惑途徑越多,欲壑難填的貪婪和不滿足感越強烈。而后受文化熏陶的本我雖然在實現自我乃至超我中得到升華,但意識的覺醒又可能導向受制于他者或屈從于社會的另一端。正像波蘭耶日·科薩克所指出的那樣:“人的存在……具體體現在周圍環境中,這種存在只有處在集體里才是可能的”。因而只要人性如此、規則依舊,那么命運依然,何枝可依?大人物如是,小人物奈何。史蒂文·康納在《后現代主義文化》中指出:“文化的角色是反映完成或實現自然的真理”。人之為人固然是文化的緣故,而文化存在的更多理由是對自然的闡釋,道法自然是文化生成的方式和存在的根本。面對意欲打上文化烙印的人的言行,文化當然能夠給予塑造甚至矯枉過正,但刻意的規避或試圖改變人的命運的做法,很多時候是徒勞或恰恰僅能作為證明這一命題存在的佐證。
對此,《何枝可依》有許多可供圈點之處。它在表現人性善惡對立、命運反復無常中,在刻畫人物性格、把握人物命運的基礎上把傳統倫理與當下敘事推向貼近現實、概括生存的地步,使情節演繹并深化著藝術的鮮明對比,彌補因原生態生活描述而可能帶來的藝術真實的不足。不可否認,寫作是寫作者生命意識、藝術追求和知識儲備相融合的情感表達,但更應呈現作者的靈魂儀態和對社會的文化考量。《何枝可依》強烈的自體意識和細心體味后的深刻、獨到的表達遠離疑惑、拒絕彷徨,使枝繁葉茂、情致理達的敘述連貫于故事發展的內在動力中,把邊緣化群體的眾生相推向一個展示現實、體現自我、呼喚良知的境地,真切自如地寫出人的追名逐利和社會的喧囂浮躁的相互迭加、碰撞所折射出的人性的光芒與險惡,在個人修為與群體社會的格格不入中,顯示人的渺小與無助而帶來的歸屬感的失落和焦慮,無情地嘲弄了人在文而化之的過程中的變異行為,體現出多元文化語境下。包括曹懷樸、陶晚舟等知識分子積極入世和超然出世的宿命帶來的迷茫和懵懂。特別在著力于豌豆的人物刻畫中,用虛構的真實和真實的虛構,使個人隱秘的偷窺與揭露腐敗的社會需求嫁接,用一步步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由現象到本質的此在揭示,來反襯和強化人們對社會肌體被侵蝕的認識,這種映照某種荒唐現實的表意本身,一方面可以使我們據此貼近并在弗洛伊德潛意識、性心理中去想象和找尋鞭撻惡俗的更為寬泛、更為權威的人性依據,感知人的欲望本能的卑劣和丑惡,另一方面為他偷窺下流行徑銜接敲詐勒索埋下伏筆,開啟他用“黑吃黑”的陰謀手段揭露官員作惡的發泄端口,使人渣的社會危害有了登峰造極、意味深長的異端性和令人信服的真實基礎,在客觀而典型地呈現人性惡中增加普適意義上的深刻性、厚重性和人文性,而且這種荒誕的本身,有著顯而易見的后現代小說的意味。同時,豌豆窺視欲的社會實踐的指向性轉化,使我們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冬蟲夏草”這種“由植物到動物的”逆變異的低級性的墮落,進而對被喻指的人和社會有一番更為清醒而又痛惜的反思和咀嚼。
激情與浪漫是作家創作的強力支撐,而文采和情感則是文學的最愛,所以,把故事融進文本,把意蘊留給讀者,才能使文學因心靈的心心相映和文化滋養的息息相關而光照他人。《何枝可依》的敘述節奏是一種不疾不徐的典雅,一種從容不迫的莊重,沒有聲嘶力竭的吆喝,也沒有強加于人的兜售,更沒有故作姿態的虛假和故弄玄虛的作秀,它容量大且內容豐富多彩,結構跌宕起伏,語意一波幾折。作者稔知世間百態并具備自如的語言表現力,體現在時代感、符號性很強的表意對象上,像手機短信、笑話段子和人際間現實關系的各種文化蘊涵等。此外,思維、思想的流暢使故事呈現出語言表情達意過程的舒緩流動性,平實、貼切、規范而又符合人物個性。對話簡潔、明晰而不失文采,口語鮮活而言之鑿鑿,自然平和中透出人物被賦予的塑造特征,表現出生活的內在邏輯與藝術格調的幽默風趣的相諧統一。如“在病床上吃著蘋果的曹院長忽然心有靈犀:悟出了一條關于生物學的結論………小心伺候的解之秋被這突如其來的笑聲嚇了一跳。心里閃過一個疑似不祥的念頭:別讓院長被這一群龜孫給整瘋了”,諸如此類個性化、形象感很強的生動語言俯拾即是,文雅機敏而又意象通達。特別在描摹修辭中,他充分運用語言的能指去延伸內涵,使所指的意義既蘊含時代風采,復營造濃郁的文化氣息,表現出語言與喻指間相輔相成的互動張力,使形式與言說內容相互依托,共同推動話語在及物的踐行中滑過一個個能指去嘗試新的連接,體現出語言在切入社會的在場中所更應具有的尖銳性和犀利感,彰顯后現代主義語言哲學觀所認可的直接介入社會的創造功能。
《何枝可依》在展示小人物命運無可奈何地操弄于社會和他人之手的悲哀中注重悲劇元素的運用,在表現陶晚舟對自己內心世界的剖析時,有一種“下地獄舍我其誰”的悲壯和大徹大悟的超然,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和毀滅再生的救贖。在此,正派和仗義執言,公道和正直無私,博愛和救贖靈魂交相輝映,既有主人公對社會染缸中人被迫隨波逐流的嗤之以鼻和不屑一顧,又有他意圖對社會施加影響和對弱者的扶危濟困。這使得我們即便因經驗和認識分離而不得不遷就于世俗時也依然能看到人類的尊嚴,并由此高度認可并向往潘齊平老師的“這個社會太喧囂,太浮躁,需要有人給她帶來些明月清風……”的期望。我們也由此感知到,作者用生命體驗解讀了人的個體進步和人類社會發展的原動力,使人從哪里來到何處去的現實質詢有了新的意味。即便如此,他仍然無法讓田芊芊改變作出逃離城市、退避山村的選擇,使她的人往高處走的本該如此的夢想就此中斷,也使陶晚舟在經歷風霜刀劍、明槍暗箭后徹底失望并黯然退出競爭,于是。與現實不可調和的他因退縮、困惑而迷路了。然而逃避現實的他果真能淡出三界、四大皆空、不在五行嗎?假如我們身處其中、情陷其間,又該做何抉擇?理性或非理性在物欲與精神、權利與情感、功利與良心、消極退避與積極進取的兩難間又能為我們作出怎樣的判斷?即便能從《何枝可依》的個案中尋覓到自己的精神家園,誰又真的能汲取和獲得多少洞悉乾坤,明察經緯的力量、勇氣和智慧。該來的擋不住,該去的留不著,面對難以確定的這個世界,何枝可依,別無選擇,“這就是命,在命運面前,每個人都應該五體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