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勝從公廁里出來,腳上一下子泥水。這天是星期六,這個禮拜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下雨,泥濘不堪。他跺著腳,遠遠看著對面的菜市場,他老婆正和徐二嫂吵架。
從東城到西城就兩個菜市場。這個菜市場是東城的,照西城的略大一些,菜的價錢也便宜,所以客流也多。張永勝和老婆在那兒有個菜攤,每天掙個吃飯錢。他本來不是靠賣菜為生的,剛從部隊回來那陣子在國營農(nóng)藥廠上班,掙的是國家給的工資,四十二元五毛六,那叫一個牛逼。
有的人這樣對張永勝說,靠工資不頂用,馬無夜草不肥你懂不懂?張永勝一琢磨是這個理兒,就生了私心。他想一年到頭為農(nóng)藥廠拼命,累死累活就一腳踹不倒的錢,不如自己做了。
張永勝想了很長時間,找到了幾個關系戶。關系戶都是一些蔬菜販子,張永勝求到眼前了,都很熱心,他們說,我們也沒有別的能耐,幫你倒騰菜還可以,這活兒也不少掙。于是,他就到了東城菜市賣起了菜,邊上班邊賣。等忙乎不開了,索性辭了職。
這幾年,錢不好掙了。張永勝結(jié)婚要孩子都晚,和他差不多大的那些人孩子大多出了門,利手利腳,沒了什么操心事兒。張永勝的兒子現(xiàn)在才讀初中,處處需要錢,兩口子從早忙到晚,勉強維持生計。拿張永勝自己的話說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就是討生活。
生活其實是不好討的,市場買菜的還沒有賣菜的多,菜貴了沒人買,賤了就賠錢,雖比上班強點,可費心勞神,每天還要對付各種各樣的人,比如說能管著他們的,要笑臉相迎;周圍鄰居和買菜的主兒得見機行事,軟的要欺,硬的要怕。軟得要欺,不用多說都明白。硬的要怕卻很有學問,說怕并不是真怕,其實就是躲避,不能硬來,要避其鋒芒,實在不行還得真刀真槍地沖上去,在菜市場得潑點兒,要不就會被欺負。像張永勝的老婆,菜市場一條街沒有不認識她的,一天不吵架她就憋得慌。
東城的菜市場菜攤很規(guī)整,每一戶都有一個鐵貨架,貨架上焊一個鐵盒子,用來放些零錢。這天一早,張永勝隔壁的徐二嫂從兜里摸出一百塊錢,沒來得及放在盒子里,有人喊她。她把錢擱在了盒子上面,和那人搭話兒。等她轉(zhuǎn)身的工夫,一百塊錢就沒了。徐二嫂像被踩到了尾巴似的扯著嗓子喊:“媽呀,可要了親命了,要了親命了,錢怎么沒了,那可是給兒子買校服的錢啊。”張永勝的老婆正在棚子里拾掇菜,心想,這個婆娘真他媽的不要臉,丟多錢啊就這么喊,你兒子沒交校服錢,我兒子不是也沒交嗎,值得這么大呼小叫?
過了一會兒,徐二嫂跑到了張永勝家門前,沒了魂兒似地喊:“媽呀,可要了親命了,要了親命了,哪個挨槍刀兒的拿了我的錢啊!那可是給兒子買校服的錢啊。”
徐二嫂一邊喊一邊往他們家棚子里看。
張永勝老婆走出來,說,她二嫂,你丟你的錢,站在我們家這兒喊干什么?
徐二嫂說,我喊我的,你又沒拿,你嚷什么。莫不是心虛了。
張永勝老婆臉色一變,說,哪個拿了你的錢就丟到太子河淹死,你別在門口喊,把腰閃折了也一樣丟掉太子河里喂王八的。
徐二嫂馬上走到她面前,說,我又沒說你拿,你憑什么說我去喂王八。我看就像你拿了,你這婆娘不要臉,拿了人家錢還罵人。
張永勝老婆說,騷娘們,哪個拿你錢,你當偷錢跟你偷漢子一樣方便么?
張永勝在她們吵之前去了廁所。他們家就在菜市場旁邊的居民樓住,按距離來算到家要比去公廁近一些,張永勝兩口子上廁所都是去公廁,雖臟,卻省水。他從公廁出來的時候,兩個女人已經(jīng)鬧得昏天黑地。
市場上全是人,他們樂呵呵地把兩個女人圍起來。兩個女人掐著腰,吐沫星子不停地朝對方的臉上飛去,就像兩只斗雞。她們罵得很難聽,把對方家里的所有人都叨咕出來,羞辱個遍。張永勝的老婆說,把你個騷娘們丟到大街上,衣服扒光,我要把你如何如何。徐二嫂馬上接過來,你胯下沒那玩意兒,怎么把我如何如何。張永勝老婆手指自己家的方向,得意洋洋地說,我男人有,他能把你如何如何。徐二嫂沒讓話兒落地,也換了副得意的神色說,你男人把我如何如何,我就讓我男人把你如何如何。
周圍的人都笑出了眼淚,說,那豈不是便宜了兩個王八。
兩個女人不在乎別人說什么,繼續(xù)吵。張永勝走過來,拉過老婆走出人群,罵了一句,別在這兒丟人現(xiàn)眼了,快回去。張永勝的老婆就不說話了,跟著張永勝走出了人群。徐二嫂不依不饒,也跟著走出來,嘴里仍不干不凈地罵。
張永勝說,徐二嫂,咱都走了,你怎么還罵呢。
徐二嫂說,你們一走,我的錢算白丟了,我兒子買校服的錢沒了,你知道不?
張永勝斜眼看著徐二嫂,嘴角抽動了幾下。過了一會兒他說,徐二嫂,你要是真丟了錢,就找派出所,讓警察來破案。徐二嫂撇了撇嘴,陰陽怪氣地說,你們家娘們總跟派出所的老李眉來眼去的,他們還不偏你們啊,找也沒用。張永勝松開老婆,走到徐二嫂跟前說,徐二嫂,你這么說就不對了,你總不能盆兒里碗兒里的都是你的吧。報案又不報案,你想咋地?
徐二嫂一只手掐著腰,另一手指著張永勝,嘴里噴著吐沫星子說,你敢說沒拿,就讓我翻翻。張永勝眼睛一瞪,惡聲惡氣地回道,不要臉的婆娘,敢這樣說話。
事情就要鬧大了,有人報了警。
派出所老李帶著一個小警察來了。老李沉著臉,看著張永勝和徐二嫂。張永勝老婆馬上走過來,看見老李就像看見老朋友似的,她說,李大哥怎么年輕了,八成有什么喜事……閑時怎么不過來坐坐。老李還是沉著臉,不看她。他說,先別說別的,你們怎么回事兒。
徐二嫂連忙說,媽呀,可要了親命了,要了親命了。剛才把錢放在了錢盒子上,一轉(zhuǎn)身的工夫就沒有,那可是給我兒子買校服的錢啊。誰都沒在場,就他們家有人,不是他們拿的是誰拿的。
小警察到底沒什么經(jīng)驗,馬上就說,那就翻翻。
張永勝翻著白眼仁看著小警察,小聲嘀咕,憑什么翻我們家。老李說,翻倒不必翻了,你沒什么證據(jù)怎么敢說人家拿了。一百塊錢也立不了案,這樣吧,徐二嫂你好好想想,是不是忘哪兒了。張永勝你那也幫著找找,你們大家也都幫著找找,都不容易,丟了一百塊錢確實有點火兒。但有一樣,誰也不許鬧事兒,誰再鬧我就不客氣了,知道嗎?
老李帶著小警察走了,人群也散了去。
張永勝的兒子走進來,拉了拉張永勝說,前幾天我要的買校服的錢呢?張永勝老婆說,不是讓你告訴老師嗎,再等兩天,這兩天下雨,賣不出來錢,哪里有錢給你買校服。兒子說,全班就差我和馬躍了,老師說再不交就不給買了。
馬躍就是徐二嫂的兒子,和張永勝的兒子同在一個年級。
張永勝連忙拉過兒子,從兜里掏一百塊錢,說好了,趕快交了吧,別讓老師糗你。兒子露出了笑臉,打了個立正,敬了個軍禮,跑了出去。
等兒子跑沒了影兒,張永勝老婆問,你哪兒來的錢?張永勝說,是這么回事兒,在部隊我不是受過傷嗎,申請的傷殘金前兩天民政局給補了,我忘告訴你了。張永勝老婆說,以后你要再敢偷偷摸摸地留錢,看我怎么收拾你。
張永勝老婆剛說完那話,天上立刻起了烏云,“咔嚓”一聲打了一個響雷。她嚇了一哆嗦,罵了一句這鬼天氣,今天又賣不出錢了。說話時,雨劈劈啪啪地從天而降,天黑得仿佛要塌下來。張永勝老婆趕緊從屋里跑出去,把外面的菜往里搬,進出兩三趟就被打得全身精濕,像剛從河里撈上來的一樣。等把菜全都搬凈了,雨無聲無息地停了。她罵道,死雨,就是給我下的。張永勝在一旁喃喃道,不太好,今年恐怕要遭災。他老婆照著他的胸口打了一拳,說,閉了你的烏鴉嘴,遭災,遭災吃什么!
烏云在天上來回翻滾,如同有人搖動一面黑色的大旗,遮天閉日。菜市場上的人都跑光了,整條街空空蕩蕩。張永勝看見一個人從遠處跑來,心想,這個傻瓜,冒這么大的雨不知道去誰家。也可能去徐二嫂家吧,今天這場沖突,她完全有理由搬來救兵,也許一會兒還要過來討個說法呢。
那個人一哧一滑地跑了過來,一頭扎進了張永勝家。張永勝吃了一驚,一看是王平,同班的戰(zhàn)友。這家伙有兩年沒見,不知道今天怎么來了。
張永勝看著他發(fā)楞,竟沒想起要說什么。王平一咧嘴,笑,他說,你發(fā)燒了你,不認識我啊。張永勝也笑,說,你小子就是變成水蒸氣我也認得啊,還像刀螂似的,一點肉都沒長。王平繼續(xù)笑。說,你發(fā)燒吧你,誰像你跟肉墩子一樣,怪不得在部隊連長讓你喂豬。
張永勝老婆在一旁干著活兒,有意無意地弄出聲響。一般來講,她對張永勝賣菜以外的事兒都不關心,甚至反感。拿王平來說,她熟悉,前兩年他和張永勝走得很近,幾乎天天在一起。那陣子,生意還算不錯,每天晚上王平都來他們家,大盅小盅地和張永勝喝酒,沒完沒了,到了后半夜才散。沒多長時間,生意淡了,王平也不怎么來了。一提這事兒,張永勝老婆就罵張永勝長了驢肺子,讓人家算計了還樂呢。張永勝偶爾也回兩句嘴:都是穿綠棉襖的,一個班的,誰算計誰啊。這種情況下,張永勝老婆氣就更大了,擰過張永勝的耳朵問,不算計你,不算計你怎么不讓你去他們家吃飯,你算算,這幾年他在我們家吃的喝的,加起來都能買一棟房子了。喲,咱的買賣不行了,他就不來了。有幾回他來的時候,我剛說進貨沒錢了,他轉(zhuǎn)身就走,像我跟他借似的,老娘就是餓死也不跟那個王八借。
張永勝老婆也不是總把這事兒掛在嘴邊兒。女人刀子嘴豆腐心,說這事兒的目的就是為了管住張永勝,讓他知道掙錢不容易,知道這個家不能敗禍。其實張永勝做的還算不錯,不抽好煙,酒也喝不多,外面沒有相好的,除了進貨幾乎不怎么出家門,對老婆孩子也好。女人心里明白,這樣的男人現(xiàn)在難找了。
王平來了,張永勝老婆的心里確實不高興。王平好像也看出來了,有些尷尬。張永勝對老婆說,兄弟來了,你怎么也不打個招呼。張永勝老婆臉拉得老長,撇了王平一眼,淡淡地說了一句,也不是十來年沒見面,有什么好說的。王平說,嫂子,你算說對了,我這次來就是找我大哥喝酒的,明天來了幾個戰(zhàn)友,都是一個班的,真有十多年沒見面了,大家怪想的慌的,他們要我一定把大哥請去。張永勝說,兄弟,你看我這兒也離不開啊。
說是這樣說,其實是有些話說不出口。這幾天一直下雨,菜賣不出去,賣不出去張永勝就沒錢入賬,沒錢拿什么去湊份子,要是硬去了,老婆肯定會不高興的,嘮嘮叨叨讓他一個禮拜都不會好過。王平知道他想什么,那人聰明,馬上說,還記得黃海濤不,發(fā)了,這次是他張羅的,誰也不用誰花錢,全沖他去。
張永勝心動了一下,可話說出去就不好收回,只能低著頭不吱聲。張永勝老婆說,兄弟,按理說你們這幫子人多年沒見應該去,可你也看見了我們家的情況,他離不開。王平說,嫂子,怎么光想著賺錢,不走動走動啊,自古以來就沒這個理兒,你做了主得了,讓大哥去唄。張永勝老婆也不吱聲了,剩下王平一個人不停地說著。
王平說了半天,張永勝兩口子無動于衷,他就把話題轉(zhuǎn)移到別處,笑呵呵地講,剛才來的路上看見了兩個小孩打架,一個小孩說,你爸是個傻逼,什么話也說不利索,喊全體——立正嗓門倒挺亮。王平邊說邊模仿著那個孩子的動作,耷拉著胳膊耷拉著腿走著正步,還哩溜歪斜地敬了個軍禮。他接著講,那個孩子說,你爸那個傻逼就不會別的。說到這兒,兩人就打起來,還是我拉的架呢。我猜那個小孩的爸爸肯定和咱們一樣,也是個大頭兵,哈哈!
這時候,張永勝的兒子進了屋,眼睛紅腫,滿身泥水。王平看著他吃驚不小,低著頭不言語了。張永勝老婆問,下這么大的雨,你干什么去了?張永勝兒子說,和馬躍一起……一起玩來著。
張永勝媳婦氣壞了,說,是不是跟他打架了?不是告訴過你嗎,別跟他玩,怎么還跟他玩,你看他那個媽像個潑婦似的,兒子也好不哪兒去。張永勝說,你看你,別扯到孩子身上,小孩子不懂事兒,你也不懂事啊。
張永勝兒子低著頭又出去了,女人在后面喊,別走遠了,馬上下雨了,下雨了還出去,這孩子……
王平覺得這話好像是給他聽的,說,好了,大哥大嫂,要下雨了,我也得回去了。張永勝媳婦說,吃了飯再走唄,下雨你不也來了嗎。王平說不了,回去還有事兒,大哥你最好明天去啊,要不大家該埋怨我了。
出了門,王平還低聲說,大哥,你得去啊,要不大家真得埋怨我了。張永勝說,兄弟,我盡量吧。
下午,張永勝家的麻煩又來了,派出所的老李一個人到了他家,慢條斯理地告訴他徐二嫂把他告了,說她丟的一百塊錢就是他偷的,她有證據(jù),張永勝給兒子的錢上缺個角兒,她丟的錢也缺個角兒。張永勝說,天下缺角兒的錢多了,怎么都是她丟的?老李說,理兒是這個理兒,可鄰里鄰居的,把事情弄僵了不好。老李說完那話就走了,走時又扔了一句:明天還是到派出所核實核實吧,那一百塊錢我先壓下了。
老李的話不軟不硬,張永勝聽得出來,就是要他明天一定到派出所去一趟。張永勝老婆沖著老李的背影啐了好幾口,媽媽奶奶的罵了半天。張永勝說,行了,別罵了,咱也沒拿她的錢,怕她怎地。張永勝老婆就不罵了,又去拾掇菜,眼里噙著淚水。
等兒子回來的時候,張永勝老婆一股腦把氣撒在了他的身上。她邊打邊罵,小王八蛋,你爹給你錢是讓你買校服的,不是讓你顯擺的。張永勝攔在他們兩個中間,說,你打他干什么,跟他也沒關系。他老婆說,我就打他,這個小王八蛋肯定是拿著錢到徐二嫂兒子那兒顯擺,結(jié)果讓人家給訛了,不打他沒記性,看他以后還跟那小子玩不。
張永勝沒辦法,拉著兒子回了家。不長時間,他老婆也回來了,還是罵,一邊罵一邊做飯,一直磨磨嘰嘰罵到爺倆兒吃完了晚飯。兒子抽抽搭搭地睡去了,只剩下老兩口。老婆問,你明天打算怎么辦。張永勝說,怎么辦,把事情解釋清就行了,反正我沒拿她錢。
說著說著,張永勝感覺困了,滅了燈上了床。老婆靠在他邊上躺下,兩個人都不再說話。這個星期六張永勝很不幸福,和以前許許多多的星期六一樣,沒發(fā)生一點幸福的事兒。
第二天,張永勝起床的時候,不算早了,老婆還在睡。他就開始拾掇菜。快到中午老婆醒了,翻了個身說,不行了,太累了,你把活兒干了吧。張永勝說好,又接著拾掇菜。干了一會兒,街上的人還是寥寥無幾,不見一個人來買菜。張永勝有些失望,他想這個鬼天氣,誰都懶得來買菜。忽然他想要去參加那個戰(zhàn)友的聚會,這個念頭是在一瞬間產(chǎn)生的,很強烈。想了一會兒,他就悄悄進了屋,看了老婆一眼。老婆的睡相很不雅,有點難看,張永勝心里酸溜溜的,老婆剛跟他結(jié)婚那咱,水靈靈的一個小姑娘,歲月把一個黃花閨女呼啦一下變成了一個干巴巴的中年婦女,跟張永勝這幾年,老婆沒過上幾天好日子。張永勝捏了捏鼻子,走了。
王平并沒說清楚聚會的地點,他出來后就找了個公共電話。王平家里沒人接,看樣子走了。他打他的手機。電話一通,王平就聽出了是張永勝。他說發(fā)燒了你,昨天讓你來,你不來,嫂子開恩了?張永勝說,我還用向她請假,我想去就去了。王平笑得更厲害,張永勝聽見他劇烈地咳了好幾聲,就罵道,王平,你個王八,什么事兒把你笑成這樣?王平說,發(fā)燒了吧你,還敢說大話,快點來吧,就差你了。
天還是陰,已經(jīng)中午了,好像凌晨似的。他叫了輛出租車,著急忙慌地坐上去。剛要走,派出所老李走過來,手扶著車門問他,出去啊。張永勝說嗯。老李說,今天別忘了來派出所一趟,多大個事兒啊,別不來啊。張永勝對司機說,走吧。出租車“哼哼”兩聲開走了,把老李撇在了身后。
要去的地方名字很好聽,叫“玫瑰角”酒店,在太子河邊上。張永勝到的時候影影綽綽看見了幾個人,從背影他便認出來,高的那個是黃海濤,過連隊門他總哈著腰,現(xiàn)在腰也不直溜。
屋子里的人高喊他的名字跑出來。跑在最前面是黃海濤,他沖著胸口擂了一拳,把手震得生疼,他呲著牙說,你這身子骨還那么結(jié)實,怪不得連長讓你喂豬。張永勝笑了,說你怎么跟王平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連長讓我喂豬不是因為我身子骨好,是因為我勤快,咱們連隊屬我勤快,哪像你們一個個懶懶散散,領導瞧不上眼,就是喂豬喂得好,才讓我多干三年。后面的人馬上接他的話茬兒說,你拉到吧,連長一讓你復員你就哭,一讓你復員你就哭,弄得誰都沒辦法,只能讓你干,到后來還不是沒混上志愿兵,哈哈,錯打了算盤。
大家哄笑著進了屋。
前面來的人已經(jīng)猛喝了一陣子,杯盤狼藉,席面慘烈。酒店的老板娘走過來問,還炒點菜不?黃海濤說,永勝來了,菜先不要了,也別喝了,摸上幾把牌唄。王平說,發(fā)燒了吧你,打牌在哪兒不能打,大家都這么長時間沒見了,好好敘敘舊,你這個大老板就知道吃喝嫖賭,沒一點兒正事兒。說著,他又點了兩個菜,給大家添上了酒,舉起杯眼圈兒有些發(fā)紅,說,今天咱們來了這么多戰(zhàn)友,真不容易,來干一杯。他滿了杯一口喝了精光。幾個人受他的感染也一股腦喝掉了。然后,他們唱起了歌,沒人下口令,卻和商量好了的一樣,齊唰唰的: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像太陽,腳踏著祖國的大地……惹得老板娘直發(fā)笑。
張永勝剛想喝,王平的手機響了。他聽了聽就遞給了張永勝。電話是他老婆打來的,吼得張永勝耳朵發(fā)麻。她說,你是不是和戰(zhàn)友喝酒去了,沒心沒肺,派出所老李又來了,說那錢不光缺個角,上面還寫了徐二嫂她兒子的名字,只不過寫得不明顯,仔細看才得看明白,非得讓你去一趟。張永勝說,知道了。他老婆說,你給我少喝點,把身子喝壞了是你自己的。張永勝嗯了一聲掛了電話,皺著眉頭把杯子推到一邊。黃海濤問他怎么了,他說派出所找他,為一百塊錢。黃海濤說,得空我給派出所所長打電話,事兒就結(jié)了。張永勝聽了也沒開心起來。黃海濤說,怎么盡說不高興地事兒呢,來,喝酒。
他倒?jié)M了杯,說,張永勝,你來晚了,一口酒還沒喝呢,啥意思啊?張永勝笑了笑,說,這不沒勻開空兒呢嗎,不就一杯酒嗎,喝就喝唄。大伙高喊著,對,張永勝自己喝一杯,喝一杯。
風“呼啦”吹開了窗戶,讓屋子里頓時靜下來。暴雨來了,豆大的雨點像子彈一樣鋪天蓋地射了下來,打在玻璃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外面一陣大亂,呼呼啦啦跑過了很多人。黃海濤問老板娘,外面怎么了。老板娘說,沒事兒,大壩開了一個小口,一會就能堵上。黃海濤說,前幾年我在這兒呆過,那個壩我知道,問題不大。大伙說,那咱們?nèi)蛶兔h,都是當兵的,干這活兒還行。黃海濤說,行,估計也就半個小時就能完。
說著,黃海濤像模像樣地走出來,他說,張永勝,酒等回來再喝吧,不差這一會兒。然后就跟從前那樣喊了口令,十多年沒喊了,也還熟練,無非是這樣的順序:都有了——全體立正——稍息——報數(shù)——。
大伙排成了一排,站得很亂,沒個秩序。黃海濤說,才脫了綠棉襖幾天啊,就這么不成樣子,重來。都有了——全體立正——稍息——報數(shù)——跑步走。
老板娘在一旁偷偷的笑,小聲罵道,這幫傻逼真能鬧,還以為自己是兵的呢。
幾個人齊唱著: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然后一溜煙消失在暴風雨中,屋子里只剩下杯盤狼藉和寂靜。
張永勝的尸體從太子河中被打撈上來,已經(jīng)是五天以后的事兒。有目擊者講述了當晚的情景:那天的雨很大,風刮得也急。張永勝幾個人剛到壩上就被慌亂的人群沖散了,只有黃海濤和張永勝在一起。關于張永勝落水的過程,目擊者講述的不是很清楚,先是說為了救一個人,黃海濤沖到了壩的最前端,被張永勝擋住,他說,海濤,你喝了酒讓我下去吧,說著就下去了。后來目擊者又說,為了救一個人,黃海濤先沖到壩的最前端,被大浪淹沒,張永勝先救了他,又救了落水的那個人,之后被河水卷進去。事后證明,張永勝落水地方是一個鍋底形狀的大坑,且有一股很急的漩渦,水性再好的人也無法從中逃脫。
一個禮拜后,派出所老李去了張永勝家,還帶著徐二嫂的兒子馬躍。張永勝老婆正在拾掇菜,看見他們進來,沒說話。老李說,張永勝的事情我已經(jīng)調(diào)查清楚了,他給你兒子的錢確實是徐二嫂的,不過——
他把徐二嫂的兒子推倒前面說,孩子,你說吧。馬躍說,學校要我們買校服,我媽不給錢。老師批評我,我就坐在學校外面哭。張伯伯看見了,問我是怎么回事兒,我說了,張伯伯給了我錢,可……可我知道你也沒給你兒子錢啊。那天一早,我看見我媽放在錢盒子上的一百塊錢,就拿了。然后就把錢偷偷地放回他兜里,他不知道,所以我媽說那錢是她的……
張永勝老婆抬起了頭,眼淚在眼圈里含著。她看見兒子遠遠地站在外面,用羨慕的眼神向屋里看,他在看徐二嫂兒子身上的那套新校服,新校服是綠色的,像軍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