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八年,國民黨完成統一后,逐漸加強了對文化領域的控制。一九三○年三月,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更引起了國民黨宣傳部門的緊張,查禁進步作品、逮捕或殺害進步作家成為壓制、打擊進步文化勢力的常用手段。同時,文學界也進行了不屈的斗爭。新文學廣告成為文學界的斗爭武器。下面以“丁玲被捕”事件為例來進行說明。
繼一九三一年的“左聯”五烈士事件以后,一九三三年五月十四日,上海又發生了一件轟動整個文藝界的大事,“左聯”女作家丁玲被國民黨秘密逮捕。四五天后,文藝界差不多都知道了這個消息。丁玲的被捕,作為國民黨壓制進步文藝,加強思想控制的典型事件,自然會遭到一些進步人士的反對。在文藝界,為了不使廣大讀者忘記丁玲,為了表達對此事的關注和抗議,發表她的文章和出版她的作品當然是一種最好的方式。而這自然要大做廣告。這里結合《現代》、《文學》、《人間世》三份刊物上有關丁玲的文學廣告,來再現這場文藝界“無聲”而又機智的抗爭。
《現代》雜志首先打破了沉默,在第三卷二期(一九三三年六月一日)的《編者綴語》中,表達了對此事的關注:“在五月十四日那天,我們就聽到她因政治嫌疑被捕了。一個生氣躍然的作家,遭了厄運,我們覺得在文藝同人的友情上,是很可惋惜的,愿她平安?!本o接著的第三卷三期(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特別編印了一頁圖版,題為《話題中的丁玲女士》,除有丁玲女士的近照、胡也頻遺孤照片、丁玲之母照片外,還有一段文字說明:“女作家丁玲于五月十四日忽然失蹤,或謂系政治性的綁架,疑幻疑真,存亡未卜……” 魯迅在得知丁玲傳言被槍斃后,奮筆寫下了《悼丁君》一詩,并建議馬上出版丁玲未完成的長篇小說《母親》,要在各大報上登廣告,大加宣傳。一九三三年六月,良友出版公司把《母親》作為“良友文學叢書”之一單行出版,并在《文學》、《現代》和《人間世》等刊物刊出了廣告,《文學》(創刊號)上的廣告文字如下:
這是寫前一代革命女性的典型作品,作者以一九一一年辛亥革命為背景,敘述自己的母親在大時代未來臨以前,以一個年輕寡婦,在舊社會中遭遇了層層的苦痛和壓迫,使她覺悟到女性的偉大使命,而獨自走向光明去。
這則廣告頗有意味。一九三一年二月,丁玲的丈夫胡也頻作為“左聯五烈士”被國民黨殺害,她也成了寡婦,而她現在正在努力奮斗的未竟事業,不也正是她走向光明去的實際行動嗎?表面上是在贊美《母親》,實際上是贊美丁玲,對丁玲的革命事業給予了高度評價。稍后,在《現代》第三卷五號(一九三三年九月)和《文學》第一卷三號(一九三三年九月)上,又登出了《母親》的書評?!冬F代》上的書評第一句為:“《母親》出版了,但丁玲卻在這以前的時候失蹤了?!遍_篇就對此問題給予了關注,目的也是為了讓讀者引起注意?!段膶W》上的書評第一段有這樣的文字:“現在她的蹤跡還是一個‘謎’,這部《母親》便是她最近或許也就是最后的作品了?!标P切和惋惜之情溢于言表。在《文學》創刊號上,還刊出了丁玲的《一個女人》(中華書局發行)的廣告:
丁玲女士是我國成功的女作家之一,她以流暢動人的文筆,描寫了現代新女性的心理和行為,無處不獨具只眼,本書包括她的六篇創作小說,可以說是一般現代女性的寫真集。
篇幅盡管短小,但給予丁玲的才華很高的評價,能激起讀者強烈的閱讀興趣。接著,在《文學》第一卷二期(一九三三年八月一日)上,又刊出丁玲的《水》(新中國書局出版)的廣告:
《水》是丁玲女士最近的小說集,女士在中國的文藝界可說是最進步的作家之一,凡讀過她的小說的無不覺得她的作品寫得確實而有強力,能夠抓住讀者的一顆心,本集中的《水》,長三萬余字,系寫我國去年大水災的情形,句句呼出農民的苦痛,希望我們不要忽視大多數人的苦痛,應該來替這大多數人謀點利益。其余像《田家沖》等數篇也沒有一篇不是思想新穎,給我們一條向新社會之路的。全書約十萬言,用道林紙精印。
讀了這則廣告文字,我們不能不感到震撼,在這白色恐怖下,還有這么大膽的編輯。在許多報紙和刊物都保持沉默,不做報道的情況下,而剛創刊的《文學》上就刊出了這么“左”的文字。此外,在《文學》第一卷三期(一九三三年九月一日)的《文學畫報》欄里也特別編印了一頁圖版,題為《丁玲留影及其手跡》,以示對她的“懷念”。
丁玲的好友蓬子在丁玲失蹤以后,不但四處奔走展開營救,而且也用自己的筆表達了對丁玲的懷念。蓬子迅速選編出《丁玲選集》,由天馬書店發行出版,先在《文學》第一卷五期(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一日)上發出了預售廣告:
關于丁玲,用不著我們再來介紹了,這一個選集是蓬子編輯的。蓬子是丁玲所認為知道她最深切的朋友之中的一個,對于編輯她的選集,自然是最適當的,卷首有丁玲的近影和她的原稿墨跡,并蓬子萬余言的長序,附錄二個,一是丁玲對創作的自述。一是關于丁玲的記載和批評。凡是要知道丁玲,紀念丁玲的,對這選集的出版,當然是很同情的吧。為優待直接讀者起見,我們也來一次特價預約。
而在《文學》第一卷六期(一九三三年十二月一日)刊登的該書正式出版的廣告文字又有變化,部分抄錄如下:
丁玲女士是中國今日文壇上最前進的青年作家,她的忽然失蹤,已引起了國內外文藝界的極大注意,因之她的作品便格外被重視了,這一個集子,是蓬子選編的,全書共選七篇,依著作的先后,依次排列著,正如展開了一幅丁玲的思想行進的圖案……
這兩段文字結合起來理解,會使我們對該書的認識更全面。文章按先后順序編排,無疑給讀者一個成長中的丁玲形象。兩段文字均包含了對“逝者”的無限懷念,也隱含了對反動當局的強烈控訴。
現代書局也在一九三三年十月出版了丁玲的又一部著作《夜會》,并連續在《現代》的第三卷三期(一九三三年七月)至第四卷四期(一九三四年二月)上刊發廣告,有如下文字:
丁玲女士失蹤了,她留下給我們的婉約的作風,奔放于紙上的熱烈的情感真是抓住每個時代青年的心而使之奮起的。本集是她失蹤前的最終的近作。
接著,在第四卷五期(一九三四年三月)上,又有《丁玲選集》的書評,較詳細地介紹了丁玲一生和她的創作。
國民黨當然不會允許如此明目張膽的抗議。一九三四年二月,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發出密令,一舉查禁圖書一百四十九種。丁玲不但被軟禁,而且她的書也被禁止出版或發買。如《夜會》以有“鼓吹階級斗爭,詆毀政府當局之激烈表現”而被禁,《水》因“或描寫農民暴動或描寫地主與佃戶對抗情形或描寫學生在工人群眾宣傳反動情形”被禁,《一個人的誕生》、《韋護》亦被禁止發售,《一個女人》暫緩發售,《自殺日記》和《在黑暗中》被列入暫緩執行查禁之書目。但是,文化界并未因此被嚇倒,而是更巧妙地抗爭。由于《母親》未被禁,所以良友圖書出版公司就大力宣傳《母親》,如從《人間世》第五期(一九三四年六月五日)開始,連續數期刊載《母親》的廣告。作為丁玲的又一位朋友沈從文以“女作家丁玲的一生”寫了《記丁玲》一書,盡管當局無端要求做大量刪改,但最終還是作為“良友文學叢書”之一于一九三四年九月出版。分別在《文學》的第三卷四期(一九三四年十月一日)和《人間世》第十一期(一九三四年九月五日)上登出了廣告。內容如下:
丁玲女士的一生,可以說只有沈從文先生知道得最清楚。本書從丁玲的故鄉和她的父母寫起,作者特有的那枝生花妙筆,把一個沖破了舊家庭束縛到大都市里來追求光明的新女性活現在讀者的眼前,是中國新文藝運動以來第一部最完美的傳記文學。
在很短的文字里,極力表達出對丁玲的贊美,也傳達出對傳主的懷念。
在“良友一角叢書”系列廣告(如《人間世》第十六期)中,因為涉及部分被禁書目,于是就在書名的前面用“×”注出,特別注明“有×者暫停發售”,丁玲的《法網》就是這類。在現代書局的“現代創作叢刊”系列中,丁玲的《夜會》由于被禁,所以在廣告中,除對本書進行內容介紹外,在著者名下特別標出“發賣禁止”(如《現代》第四卷六期)。這些廣告是曲折的反抗,使我們更加看清了反動派對進步文藝進行殘酷“圍剿”的本質。這些廣告也是一種巧妙的宣傳。它抓住了讀者越禁越想讀的心理?!把┮归]門讀禁書”曾是被視為讀書人的一大樂事。
透過丁玲被捕以后所刊發的廣告文字,我們可以清晰地了解當時圍繞丁玲所做出的不懈的斗爭。這些零散的廣告文字,對研究三十年代文化上的“圍剿”與“反圍剿”很有價值。它們雖然短小,卻蘊藏著文學運動和文學斗爭的豐富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