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出身的朱元璋并非一開始就對知識階級心懷疑懼。然而開國后不久,朱元璋與知識分子的蜜月期也沒持續多久。
如今且說這文字獄,原是中國歷代就有的舊物事,然而朱元璋主義的文字獄,卻更有創新:自他起,“因言獲罪”中的“言”不再僅指思想,而是擴大到話語的各個層面;文字獄的懲治對象,也開始超出“不同政見者”的范疇。這為以后威權式治理者所模仿,他們一個接著一個,像精微的外科手術一樣,將中國知識分子改造成狗儒主義的模樣。
士,誠小人也
草根出身的朱元璋,并非一開始就對知識階級心懷疑懼。相反,跟元末其他起事豪強相比,朱元璋基本可以稱得上是禮賢下士的典范,正如建國之初他在《求賢詔》中所說:“朕惟天下之廣,非一人所能治,必得天下之賢共成之。向以干戈擾攘,疆宇彼此,致賢養民之道,未之深講,雖賴一時輔佐,匡定大業,而懷材抱德之士,尚多隱于巖穴,豈政令靡常而人無所守歟?抑朕寡昧,事不師古而致然歟?不然賢大夫,幼學壯行,思欲堯舜君民者,豈固沒沒而已哉?今天下甫定,日與諸儒講明致道,其敢不以古先賢王是期?巖穴之士,有能以賢輔政,我得以濟民者,當不吾棄。”
“賴一時輔佐,匡定大業”,當指:拿下徽州后,得耆儒朱升,后者向朱元璋建議“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在采石訪得儒士陶安,得到“反群雄之志,不殺人,不擄掠,不燒房屋……首取金陵以圖王業”的戰略指導……加上劉基、宋濂、章溢、葉琛等“聲望素著,才智、文章、學問皆一時泰斗”的加入,草莽之雄朱元璋成功地將他的流寇集團改頭換面,變成了士人集團。
智囊們不但幫助朱元璋消滅了他的敵手,“匡定大業”,而且在治理國家的策略上,也一反前朝,“魚鱗冊為經,土田之訟質焉;黃冊為緯,賦役之法定焉。”直至今日,這種戶籍制還是管理國民的一切制度的基礎。朱元璋并不是靠道德激勵回報文人士子的,在功臣序列里,文官地位普遍高于武將——要說“兔死狗烹”這一原理普遍適用于改朝換代之初,那朱元璋眼里的“狗”,一開始的確是李文忠、徐達等勇冠三軍的武將。這不難理解,“兵,不祥之器也”,既已平定天下,留下他們,不但無用,而且時時危及朱明政權。朱元璋并未像宋朝開國之主那樣“杯酒釋兵權”,而是懷著極大的耐心,尋找機會一個一個藥死,或者栽贓殺死,或者假手弄死。
然而,朱元璋與知識分子的蜜月期也沒持續多久。
事出有因。自從朱元璋降詔“世亂則用武,世治則用文”,明確今后國家將主要倚重文臣時,武將們頗多不滿,派代表進言道:“此輩善譏訕,初不自覺。”
朱皇帝問:“何以知之?”
武將代表舉例說:“且如張九四原禮文儒,及請其名,則曰士誠。”
朱元璋嘆道:“此名美甚!”
武將代表說:“孟子有‘士誠小人也’句,彼安知之!”
史書上說,“上由是覽天下所進表箋,而禍起矣。”
絞殺隱喻,反對解釋
朱元璋跟張士誠一樣,都是泥腿子出身。這個發生在當年死對頭身上的“屈辱”事,也許喚醒了朱元璋的自卑情結。盡管在先秦,“小人”一詞并不具有道德意味,但時過千余年,卻早已被追加了諸多不潔的因子。在朱皇帝看來,讀書人巧斷句讀,活用詞意,以達到“譏訕”目的,委實是—件可憎的事。
第一次,朱元璋認識到了兵不血刃的厲害之處:語言文字不光是表音、表意的工具,還是一座隱喻與象征的迷宮,一不留神,就會著了道兒。考察朱元璋屢次大興文字獄,從其規模,其嚴酷程度,其無中生有、疑神疑鬼的荒唐勁,都可推斷出這件事對他的打擊與傷害,是多么令他沮喪、物傷其類且怒不可遏:
浙江府學教授林元亮為海門衛作《謝增俸表》,內有“作則垂憲”句,誅;
北平府學訓導趙伯寧為都司作《長壽表》,內有“垂子孫而作則”句,誅;
福州府學訓導林伯寧為按察使作《賀冬表》,內有“儀則天下”句,誅;
桂林府學訓導蔣質為布按作《正旦賀表》,內有“建中作則”句,誅;
常州府學訓導蔣鎮為本府作《正旦賀表》,內有“睿性生知”句,誅;
在輯錄了一大堆因言遭誅的事例后,《朝野異聞錄》給出了這樣的解釋:“蓋以‘則’音嫌于‘賊’也,‘生知’嫌于‘僧智’也”
表面看來,朱皇帝逐漸無法容忍任何諧音以及字詞的聯想義。仔細琢磨則不難發現,他所敏感的,正是有可能指向他出身的這些字詞的同音或近義語:盜賊,和尚。
從這點來說,貴有天下的朱元璋,終其一生,也自認為“盜賊”“和尚”這兩種經歷是他最不愿示人的瘡疤。跟阿Q一樣,他的身份焦慮,從來都是—個問題。
“文字獄”與近代文人風氣的形成
可怕的是,他的檢察對象終于突破了“天下所進表箋”的范圍,而直驅文學領域。
陳養浩詩云:“城南有嫠婦,夜夜哭征夫。”朱元璋嫌其“傷時”,將作者“投之于水”溺死;
一寺院墻壁上題布袋佛詩云:“大千世界活茫茫,收拾都將一袋藏;畢竟有收還有放,放寬些子有何妨!”朱元璋疑其嫌法度太嚴,盡誅寺僧;
高僧來復有詩云:“金盤蘇合來殊域,玉碗醍醐出上方;稠迭濫承上天賜,自慚無德頌陶唐。”朱元璋殺他的理由是:“殊”,同“歹朱”;
狀元張信,書錄杜甫詩:“舍下筍穿壁,庭中藤刺檐;地晴絲冉冉,江白草芊芊。”朱元璋腰斬他以警示讀書人:“堂堂天朝,何譏誚(苦難)如此!”
明初“四杰”之一的高啟有詩《題宮女圖》:“女奴扶醉踏蒼苔,明月西園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宮禁有誰來?”朱元璋認為“有所諷刺”而假手另一樁案子將高腰斬八段棄市;
張尚禮有宮怨詩云:“庭院深深晝漏清,閉門春草共愁生;夢中正得君王寵,卻被黃鸝叫一聲。”朱元璋認為作者“能摹圖宮閫心事”,將其閹割了事……
一如我們已經看到的,朱元璋式的文字獄,其最大的特征,李潔非先生在其明史專著《龍床》中已有準確概括,那就是:他沒有自己的意識形態,因而,他大興文字獄也并不是讓天下士人都遵循“朱元璋主義”思考和說話。
也正因如此,才更具有威懾力。從此以后,文人陷入左右無所適從的尷尬境地,譏諷不可以,吹捧也不可以,只能著力于無傷大雅、相與一笑的市井、床第生活——政治話語,被成功清除出書寫范圍。表現在文體上,自先秦以來的“風”“雅”“頌”式貴族書寫徹底終結,代之而起的,是“小說”這種“滿紙渾話”。知識分子不再是社會的精神核心,而是一種職業。剪除責任與擔當,知識分子形同小丑,背負中國文化這口布袋,一步步邁向雜耍場。
朱主義文字獄更大的殺傷力在于,它絞殺了漢語的隱喻功能,使其朝著淺白表意的胡同里跌跌撞撞,一路奔走。明以后的漢語,已經無法完整營造出古典中國向現代中國急遽過渡的準確意象——要不是外來語的幫忙,我們甚至無法描述19、20世紀中國到底發生了些什么。
朱主義文字獄因其“非意識形態”性,遭到了后世威權人物最大限度的模仿,甚至內化為漢民族的民族性。
(摘自《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