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潛意識層,林黛玉的鄉愁,是重返三生石畔“伊甸園”的鄉愁,是絳珠仙草與神瑛侍者獨往獨來的記憶。她向往的“潔”,是伊甸園時代的無為無爭與無垢,是只飲甘霖露水不食人間煙火的高潔高高潔。林黛玉的回歸,也是內心的憂郁與煎熬。最后她放下世俗世界的一切,包括她的詩稿——連最后一點世俗的立足之境也還給人間,做到“質本潔來還潔去”。
■禪的棒喝痛打的首先是教條主義,是經院哲學,是種種對本本和權威的執著。它的思想方式是避開語言概念直達心靈的一種方式。人的心性很容易被概念所遮蔽所覆蓋,知識愈多,遮蔽層與覆蓋層愈厚。二十世紀的讀書人紛紛變成概念生物,也是因為在概念的包圍中迷失與變異,賈寶玉喜歡詩詞而不喜歡經濟文章乃是拒絕天性被概念所覆蓋所抹煞。
■影響中國歷史最大、最深刻的,不是革命,不是戰爭,而是文化。換句話說,革命與戰爭的影響是一時的,文化的影響才是久遠的。禪文化帶給中國歷史的大變動是真正的大變動。把禪劃入一種學派,一種教類,太貶低禪。它是一種大文化,大世界觀,大方法論。《紅樓夢》最精彩地體現這種世界觀。它否定爭名奪利的存在方式,否定向物欲、向權力傾斜的世界圖式。它是人生本真本然的文化導向。你可嘲笑這只是夢,但無法否認它確立了大靈魂的坐標,確立了賈寶玉式的非功名、非功利、非算計的立身態度。
■在人的內心深處與人性深處,時間沒有意義,一瞬間與一萬年沒有區別。對于作家,不僅是萬物皆備于我,而且是千秋萬代皆備于我。真正的詩人把王朝的更替不當作一回事,也把家國一時一地的分別推向無意義。唯一有意義的是捕住瞬間,深入瞬間,通過瞬間而抵達時空的無限。《桃花扇》與《紅樓夢》之境界的重大區別就在于此:《桃花扇》執著時間,執著于一朝一夕之事;《紅樓夢》則勾銷時間,放逐時間,把生命的血脈與宇宙本體互相連結,把小說的語境推向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