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更紅，鉆更大，王佳芝更傻

摘要 張愛玲的小說《色·戒》歷經(jīng)作者三十年的修改，重點塑造了王佳芝這一獨特的女性形象用以寄予張愛玲對愛情的理解；李安的電影《色·戒》在沿襲原小說故事主線的基礎(chǔ)上，對王佳芝這一人物作了新的闡釋，在其形象以及結(jié)局的設(shè)置上，表現(xiàn)出與原作不同的意味。

關(guān)鍵詞 張愛玲 李安 王佳芝

張愛玲說：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

張愛玲是清醒的，又是糊涂的。她看穿了男人的薄情，深知愛情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有如“床前明月光”那般可望而不可及，可又偏偏無時無刻不在等待著曇花剎那的開放。這樣熱烈的等待導(dǎo)致她愿意不計后果地付出，為愛付出。這種近乎任性的付出不只屬于她本人，還屬于她筆下的女人們。

王佳芝便是其中的一個。

張愛玲筆下的王佳芝是個愛做戲的女人。她習(xí)慣把自己隱藏在某一個角色里，借助角色的身份生活，借助角色的口吻說話：她從來就不是她自己。

關(guān)于這一點，李安以充滿直觀性的電影化手法來解讀。張愛玲筆下的王佳芝從愛做戲變成了李安鏡頭下的愛看戲。影片中，王佳芝先后兩次去電影院看電影，盡管兩次都有所指，并非單純地表現(xiàn)王佳芝對看戲的熱愛，可是，當鏡頭前出現(xiàn)王佳芝專注的眼神時，我們很難去否認她是熱愛看戲的。因為她是那樣投入，那樣敏感，好像要把戲中人物的所有感情都移植到自己身上似的，愛也好恨也罷，她統(tǒng)統(tǒng)接受。導(dǎo)演在此有意插入了一段安靜的特寫：王佳芝流淚的臉。這張臉幾乎陷在一片漆黑當中。一道來自銀幕上的光亮投射其上，光源是單一的。在這種單一光源下，王佳芝蒼白的臉上泛著亮，是淚痕在反著光。這反光構(gòu)成了對銀幕光線的一種呼應(yīng)，光的呼應(yīng)產(chǎn)生了情感上的呼應(yīng)：只有當周遭一片漆黑，王佳芝借助別人的故事來刺激自己時，才能開啟內(nèi)心那把快要銹掉的銅鎖，釋放沉重的記憶。

這些沉重的記憶大多源于王佳芝情感中缺席的父愛，這是電影對王佳芝性格的“李安式”的補充。盡管張愛玲有戀父情結(jié)?？伤P下的王佳芝卻并不明顯。倘若說王佳芝愛上年齡與之懸殊的易先生是源于這種隱性情結(jié)，那么影片將這種情結(jié)作為性格的一個側(cè)面對王佳芝進行補充，不僅僅是為了使劇情在邏輯上更加嚴密，更是導(dǎo)演李安嘗試著將自己的風(fēng)格與張愛玲的風(fēng)格交織并糅合在一起的產(chǎn)物。李安心目中的王佳芝，并非從來就不是她自己，相反，她有自我，但是她一直壓抑著這個自我：而這種壓抑應(yīng)當源自于某種情感的缺失。對李安來說，最容易聯(lián)想到的也是其電影作品中運用得最自如的情感，就是父愛。而這恰恰也是張愛玲所缺失的。有了這種默契，李安大膽地對王佳芝進行李安式的補充甚至是李安式的重塑。鏡頭下的王佳芝失去了父愛，多了一種煽情的氣質(zhì)，這種叫人流淚的氣質(zhì)使得影片中埋藏著縷縷悲傷，而不是原作中空蕩蕩的蒼涼，在某種程度上，電影有情而小說無情。顯然，電影對于小說的這種補充是有好處的，煽情的畫面牢牢抓住了觀眾的眼睛，讓他們密切關(guān)注王佳芝的命運，但不妙的是失掉了“那一個蒼涼的手勢”。小說里王佳芝那種半自覺又不自覺的張愛玲式的精明與超然被這種大眾化的煽情氣質(zhì)掩蓋，使得她在最后放走易先生的行為更像是一種沖動。這種沖動讓人感覺王佳芝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任務(wù)失敗的后果，而是因為重拾父愛般的感情便突然釋放出壓抑許久的自我，仿佛要是沒有那一顆鉆戒帶來的感動她就能順利地完成任務(wù)一般。

然而小說《色·戒》昕要傳達的卻是一種宿命的失敗，即無論如何，暗殺行動注定不會成功。這種注定的結(jié)局是典型的張愛玲式的自嘲與嘆息，它給小說賦予了其作品一貫的蒼涼風(fēng)格。小說里的王佳芝在麥太太的角色里越陷越深，導(dǎo)致她慢慢地把自己的情感裝進了這個虛假的身份里，情感越來越清晰，身份就越來越模糊，這種漸變最終使得王佳芝把原本不存在的麥太太給坐實了。自然而然地在最后關(guān)頭放走了易先生。這一點與電影《色·戒》不一樣，小說里的王佳芝并不是因為將演戲與生活等同起來從而拋棄原本情報人員的身份，讓愛做主。而是她本來就生活在戲里，她的身份是多重的。是不確定的，麥太太是一個角色。情報人員也是一個角色，并沒有原始身份之說。同樣。她的感情也始終在流浪，從一個角色到另一個角色。并沒有脫離角色而單獨存在過。縱觀整個小說，很難去概括王佳芝作為王佳芝自己是怎樣一種性格，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王佳芝大部分時間都是麥太太。只有少數(shù)時間是一個情報人員，零星做過學(xué)生，也演過一些愛國話劇，可是光憑這些不足以得出王佳芝是一個具有進步思想的女性。但是電影里的王佳芝搖身一變，成為一個盡職盡責(zé)的愛國人士，演戲的部分限制在了麥太太的角色里。

小說中張愛玲沒有花費筆墨去細述王佳芝的人物前史，她自始至終把主要篇幅留給麥太太這個角色，對于王佳芝情報人員的身份只進行了概括性的敘述：而電影則把王佳芝的前史詳細地鋪陳，王佳芝一下從一個小人物變成又紅又專的愛國大學(xué)生。人物身份從不確定到確定，源于電影本身對故事長度和人物形象的要求，也體現(xiàn)出李安對張愛玲小說的聯(lián)想和注釋?？墒?，這種聯(lián)想和注釋雖然能夠使故事的來龍去脈一目了然，卻改變了結(jié)局的意味，不如小說自然，反而使人費解。小說里的王佳芝是一片小小的浮萍，飄到哪兒就是哪兒。對人事看得清楚，大氣不做作，她明白男人的薄情，對易先生的本質(zhì)洞察得清清楚楚，放他走是其情感走到極端的爆發(fā)，真實而自然，說自己傻，只因為雖能看透一切卻仍然不得善終。實則精明：電影中的王佳芝不再是個小人物，相反。她對愛國運動起著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可偏偏變了味，昏了頭。她不懂男人的薄情，甚至連導(dǎo)演都將易先生的無情改成了含情。于是，王佳芝只看得見鉆戒和易先生一往情深的臉孔，看不見那枚鉆戒“不過是舞臺上的小道具”。

張愛玲在寫《色·戒》的時候應(yīng)該是感同身受的，她看得太透，所以一切在其筆下皆是蒼涼，似寫有情實寫無情：李安做不到這一點。所以他只能把王佳芝的口紅擦得更紅，把“不過微紅，也不太大”的鉆戒拍得更大。變無情為有情，這是電影對小說的改編和延伸，單從女主人公的角度來看，從小說走向電影的王佳芝，面容更加艷麗，性格更加豐滿，只是不再帶著張愛玲的影子，因為她什么也看不透。只剩下一團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