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身外所知愈多,心中豎起的屏障也會愈多。就像每個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總有一天會離開,但是無法預知自己確切的去日一樣,那些天空中飛翔著的鳥究竟是以何種方式終于何處?于我而言,始終是個困惑。很多次看到鳥兒炫耀般地鳴啾飛翔,用羽翅將藍天勾畫出稍縱即逝的曼妙線條,我飛馳的思緒便失望地跌落塵埃,在心底叩擊出一連串嘆息甚或絕望。此時,連身后我所居住的叫西營的北方鄉村,也伴隨我的絕望而顯得愈發灰頭土臉,像身邊不遠處那牧羊人灰灰的身影。我緩慢移動的雙腳如同覓食的綿羊一般,在鄉間的土地上逶迤出一縷溫馴的嘆息。嘆息常常讓我陷入遐想,心沉入土地,不可言說。
站在無風的村口,五里外西北的燕山空曠恬淡,將我的思緒和欲念阻隔,所有的細節漸漸隱匿在夕陽的余暉里。閃著灰褐色光澤、橫亙在燕山與西營之間的,是一條已漸衰朽的鄉間柏油公路,承載了工業文明的公路東端通達順義牛欄山,向西可至昌平馬池口。禁不住黃昏的誘惑,公路兩旁高高的楊樹迎著夕陽遠行,剩下兩行記憶。它們用寂靜在我們心中喚起了某種憂傷或神圣摻雜的滋味,這條鄉間公路以灰褐的虔誠與堅毅向西天上行,兩旁的楊樹匍匐在朝圣路上,使我如饑似渴地想到永生。
鳥兒開始在樹上樹下閑適地鳴叫、嬉戲、覓食,像北方單調而廣袤的土地一樣。這些鳥兒不過是北方常見的喜鵲、燕子、麻雀之類,在無風的黃昏里,北京以北60余里的這條鄉間公路上,因為有了這些鳥兒溢著草香的鳴叫,才有了蕩人心旌的鄉謠,那時我也會和著它們在無言的凝視里歌唱。
起初,我和鳥兒都不曾料到,這樂園般的鄉間公路竟是它們的墳墓,掘墓者就是那些工業時代趾高氣揚的驕子——汽車。黃昏晦暗曖昧,像人在迷蒙中被注入了興奮劑,然后,汽車便在這鄉間公路上放開韁繩一路狂奔,20米長的封閉貨車、粗獷高大的斯太爾自卸卡車巨無霸般地嘯叫著奔跑。除了給他們自己帶來或大或小的災難之外,北方土地棲息的鳥兒便往往成為工業文明使者輪下的犧牲品。夕陽將公路渲染成了長長的樂園,逗留在路上的一谷一蟲吸引了鳥兒的全部注意力,篤篤的啄食聲將鳥的歡愉與土地的沉默融為一體。等它們發現那些鋼鐵狂徒疾馳而來時,鳥兒扇動翅膀開始起飛,但已經來不及了,汽車的速度超過了鳥兒。盡管它們拼力扇動雙翅,但肉身的努力在此顯得無力亦無助,挾著走音氣流的怪叫,汽車從鳥兒身上掠過。那時,鳥兒的歌唱還未能收起尾音呢。
鋼鐵怪物呼嘯而去,骨斷筋折的鳥兒連同最后的嗚咽一同跌落在鄉間公路上,肝腦涂地、皮開肉綻,甚至連鮮血也未來得及淌出。同類們在它的尸身上空翻飛盤旋,發出絕望的鳴叫。田園牧歌般的黃昏此時此刻演成了一幕哀悼,連西天也染上一片殷紅。但是,鋼鐵文明并不因為一只鳥的夭折而停止狂奔,活著的鳥兒扇動著悲憤而絕望的雙翅,看著車輪一遍又一遍從自己的同類身上碾過。漸漸地,它的血肉之軀被碾進了粗礪的柏油路,它的翅膀兀自在晚風中瑟瑟顫抖,像是在和同伴作最后的惜別。
飛翔在天空中的鳥兒最終死在了路上,死在了這條綿延西行的鄉間公路上。有誰曾想到,為了在天空中飛翔而生的鳥兒,竟是死在了這牧歌般的鄉間公路上。
或許,這鑲嵌在鄉間公路上的絢麗羽毛,只是人類文明進程中的一個標點。
編輯/麻 雯mawen214@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