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魂藥和屠龍術

何來迷魂藥？

我們單位有位快退休的老大姐，跟我關系很熟。我確切地告訴您，她的年齡是54.8歲，離退休就差幾個月了。我估計她這時候考慮比較多的問題大概是：那點兒退休金該怎么安排？退休之后能業余做點什么？那天，她一大早就打電話到處找我，說：“老白，你出來一趟，有急事找您幫個忙?！蔽覇査骸案蓡?？您讓蝎子給蟄啦？這么急著找我?！?/p>

她說：“你廢什么話呀？你快來吧，咱們出版社后邊的小胡同里，有個白頭發老太太賣古玉器呢。東西是真的，我想買！”

我說：“真是開玩笑，您該干嗎干嗎去！要是煎餅攤兒上都能賣古玉的話，古玩城就甭開了。”好說歹說我還是去了。到了一看，果真是位老婦人，六七十歲的模樣，她的腳底下擺著一塊匾，中間用“玉”鑲了四個字——“墨貫金堂”。老太太往那兒一站并不說話，旁邊蹲著兩個人，正在那兒“白話”呢，說：“這東西可太好啦，正經是古時候狀元家里的寶貝！”一副特想買的樣子，正一個勁兒地跟老太太“砍價”呢。

我就跟我這位大姐講：“您趕緊走吧，這是一個典型的騙人圈套兒，您可別沒事兒在這找倒霉啦！”那大姐卻死乞白賴地問我：“這東西到底是真是假？”我就小聲說：“不興當著人家的面兒說真假的，您只管走就是了?！?/p>

老實講，我沒有直截了當地戳穿那個騙局的確有私心，我的車天天兒停放在那兒，我要是當面說明白了，保不齊哪天車轱轆就被卸了，至少車胎給扎了。我犯不上為她得罪小人。所以說完話我走了，以為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沒想到了中午，老大姐又找我來了，而且是眼淚汪汪的，“白明啊，我怎么這么傻呀？”

我說：“您怎么傻了？年年分獎金的時候您可是比誰都精明?！?/p>

“就別損我啦，早上那老太太的東西是假的嗎？”

我說：“那還用問嗎？當然是假的啊。”

“我給買下了。”

我一聽就急了，說：“你有病吧？”

古玩收藏的陷阱有一種就是“明擺著的”，還真有人就是心甘情愿地往下跳。我們這位同事就屬于那一類人。我說：“您可真不含糊呀，一個燕式平衡就給跳下去啦！您到底為什么非買不可?。课叶几嬖V您那是個騙局了，您是中什么邪了？”

她說：“唉——你要是不來還好，我本來已經猶豫了，就是因為你來了之后我才買的?！?/p>

我說：“你這話我聽不懂！”

她就照實說了：“可不是嗎？你前腳一走，蹲在地下的那倆人站起來，指著你的背影說，剛才走過去的那人是不是姓白??？就是那孫子！電視上見過他，他這是回去取錢去了。我當時就想，姓白的，你怎么這個德行呀？哦——你會看，你看明白了就拿錢去了，那我怎么辦??？得——當時就給錢成交了。就這么著我給買了，你說不怨你怨誰？”

嗨！處在“更年期”這特殊時候的女人大抵都有點兒不講理，我也就不跟她計較了。可我想知道您怎么又明白過來它是假的呢？她說：“抱回去之后，這個號稱是紫檀鑲白玉的‘狀元匾’，還真是紫的，用濕抹布一擦，十個指頭有八個都紫啦——掉色兒?。　?/p>

說到這兒，這位姐姐是難受得不得了，“白明同志，你說說我怎么那么傻??？”

我說：“你一點兒都不傻，真要是用計算機編一個程序來騙你，你還就不上當了。能讓人上當的，往往都是最普通、最一般的騙局?！?/p>

我們這位大姐不服氣，神神秘秘地說：“不對！是騙子們給我下迷魂藥啦！我當時往那兒一蹲的時候，覺得腦袋是迷糊的，我覺得那個老太太給我使了一個定神法，還有旁邊那倆人抽的煙也不對，那就是迷魂藥！”

我說：“別扯臊啦！您這是給自己找臺階呢，任何一個上了當受了騙的人，都希望給自己找個上當的理由，照說這種心理也特正常，就不要太介意了。”

接著我給她舉了一個例子——早年有個退休老太太，出門買菜遇著一個農民拿塊石頭刷上金粉冒充是金佛，就把老太太一輩子的積蓄十好幾萬塊錢給騙了。結果報案到公安局，老太太家里人死活認定這是“高科技犯罪”，說我們家老太太平時錢看得可緊呢，一分錢都能看成跟燒餅那么大！一個農民拿塊石頭就能給她騙嘍？姥姥（北京俗語，不服氣的意思）！這里邊肯定有鬼！公安局的人就問老太太：“那人長得什么樣??？”老太太說：“不知道。我就記得他抽著煙，往我臉上一噴，我就跟著他走了，跟著賊人奔銀行，把密碼都告訴人家了……”

這不是跟您今天遇見的事情基本一樣嗎？實際上道理非常簡單，什么迷魂藥？根本就沒有，如果說有的話，要我說也是受騙上當者自己從腎上腺里分泌出來的。那老太太平時把錢看得重，是她知道“花一個少一個”，而用十幾萬把這塊石頭當寶貝給買回來，她想到的是一翻本就能變成二十幾萬，甚至三十幾萬……我們這位大姐也一樣。

再補充一句，前些時候騙過我們同事的老太太又出現了。上回騙人的地點是我們單位的東邊小胡同里，這回改在我們單位西邊的路口了。老太太手里的“玩意兒”跟我們大姐買的是一模一樣，同樣還是那兩個“托兒”在那兒跟著忽悠，還真就有人要犯“迷糊”。這回我是“當仁不讓”，用手機給這場景拍了幾張照片。老太太他們認得我這身打扮，抱著“寶貝”立時作鳥獸散了。要不然他們手里的“迷魂藥”說不準又“放倒”了誰呢……

但愿人們對此類事情都能多一些警覺才是。

無用屠龍術

我有一個非常好的朋友，是演藝界一個名人，曾經扮演領袖人物。他很喜歡收藏，有一回他拉著我到他的一個朋友家去看東西。我問他看什么？他說了：“白明，你站直了別趴下，咱今天要看的是——大宋汝窯！”

確實，在我的陶瓷標本收藏生涯里，我的汝窯標本占的比重非常大。汝窯，即宋代“五大名窯”——汝、鈞、官、哥、定之首，史稱：“汝，五窯之魁也?！?986年，汝窯在河南寶豐被發現，當時一塊兒汝窯的瓷片標本是非常名貴的，至于完整器物，我除了在北京故宮、臺灣省臺北故宮博物院看到之外，從未在民間見到過。所以，我感到非常詫異，但還不敢多說什么。我心話兒，現在他媽哪兒有汝窯??？

“藏有汝窯”的人家在航天橋附近，主人是位老知識分子，自我介紹是搞核工業的。他的家境比較殷實，三居室蠻干凈。老先生見我們來了非常高興，小心翼翼地在桌子上擺出了7件“汝窯”。我就問那老先生：“您是從哪兒淘換來的？多少錢買的呀？”

老先生說：“那可不能告訴你，賣貨不賣路呀，這是秘密！你就說這些寶貝是真是假吧。”

我咽了口唾沫說：“大爺——這個——這個我真的看不了，您還是請專家看看吧?！?/p>

老先生說了：“我還請什么專家呀？專家早就看過了，我這兒還有證書呢?！?/p>

說著話老人家給我拿出7份證書，全部都是塑封的，還蓋著鋼印?？粗@些證書，哎——我心里邊真是贊嘆不已啊。那證書上人家寫得非常“規矩”，沒寫“汝窯”，寫的是“汝瓷”，曰“天青釉汝瓷筆洗一件”“汝瓷粉青釉水仙盆一件”“汝瓷天青色玄紋尊一件”……

我當時就問老先生，“您這幾張證書，恐怕也不會是白來的吧？”

“哎喲，可不是嗎？鑒定一件東西，開這么一張證書，要2000塊錢呢！”

開一張證書要2000塊錢？真不便宜啊。我實在憋不住了，我說：“這‘證書’可比您手里這‘汝瓷’都貴呀！”他說：“這話怎么講？”我說：“怎么講？您這7件汝窯瓷器如果都是珍品的話，那么您能把您現在住的這個小區給買下來，政府還得搭您一條街道。它就是這么值錢！可是您花個千八百的就把這東西買下來了，這是不是太離譜了？用句掏心窩子的話勸勸您，長痛不如短痛呀！您的這些東西都不對，都是現代工藝品。我不用跟您講什么汝瓷的成分分析，汝瓷的特征怎么鑒別，就從最簡單的情理來講，全世界存世的汝窯瓷器珍品不足60幾件，大部分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和臺北故宮博物院。我到臺北故宮博物院參觀過，在展示汝窯的專柜前我是流連忘返，都走不動道了。全世界才60多件出頭兒，您老人家一人就占了7件兒，您別不高興，它哪兒來的?。俊?/p>

老人家似乎也承認了我的觀點，有些著急了，說：“那這些證書怎么講？是假證書？不成我得找他們去！”

我說：“算了吧，您老就別找人家了，人家這證書寫得一點兒都沒錯，只不過玩了一個文字游戲。人家寫得非常清楚是‘汝瓷天青色’什么什么東西， 可人家沒在前面寫上‘大宋’的字樣。如果寫了‘宋代汝瓷’什么什么，那您可以告他去。沒寫？就是給您‘鑒定’了一堆工藝品……”

這事兒還讓我想起來，有一回某專家到我的“瓷片博物館”給學生講課，結合我館藏的宋代汝窯標本就專門講解汝窯。我很尊重這位老專家，應該說他講得非常好，非常全面，聽課者(包括我)都是受益匪淺。課講完了之后，專家大概是出于客氣，非要我給他的課做點補充。

我就問了學生幾個問題：“今天這課大家聽明白了嗎？先生講得好不好？”大伙兒一邊鼓掌一邊說：“聽明白啦！先生講得太好啦！”

我又問大家：“聽完這堂課之后，你們最大的收獲是什么？”

有人舉手發言：“我們最大的收獲是，以后在古玩市場上不會被假汝窯給欺騙了。汝窯的幾個特點我們全都爛熟在心了，以后我們看汝窯的時候應該就能分出真假啦……”

我說：“好，那我就奉勸諸位幾句話，今天老師講的這堂課我們應該當故事聽，當歷史文化聽。如果您拿這一堂課當‘技巧’到市場上鑒別汝窯去，我告訴你，您照樣上當。為什么？因為今天的市場上絕不可能出現汝窯珍品，那你們學的就是‘屠龍之術’！說教給您一種本事，告訴您怎么能把龍給宰了，從哪兒下刀進去，怎么把龍筋挑出來，把龍皮剝下來……可是這‘龍’在哪兒呢？汝窯也是一樣。您把汝窯的所有知識全都背熟了，這只是您對相關歷史文化的一個認知，但您非要拿這個‘本事’去尋找真正的汝窯，就跟懷揣著‘屠龍寶刀’想著去挑那根‘龍筋’的道理是一樣的，那只能是一個充滿刺激和美妙的——夢想?！?/p>

我特別要強調的一句話是——歷史到了今天，已經不再給我們提供那么大的空間了。對于普通人來講，幾年時間收藏幾百件、上千件“文玩”，簡直是天方夜譚！但我也必須承認好的瓷器、好的文玩不是沒有，有！到博物館看去，到正經的拍賣會上看去，至于那些資深收藏家的手里也是有的，但也沒有幾百上千件吧？所以我還得在這兒嘮叨幾句，人類的科技發展了，動物都能被克隆，但是真正的大收藏家“克隆”不了，古玩“克隆”不了！

編輯/王文娜wangwenna@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