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嘯南是昨晚回到清遠市的。頭天他還在湘西的大山里轉悠。為了那個滅門三尸案,他從廣西追到云南,又從云南追到湖南,一直追到湘西一個不起眼的雞籠鎮。雞籠鎮四面環山,僅一條小道可以通往離鎮六十八公里的毛家祠村,嫌疑人陳財貴就是這個村的人。這里沒有派出所,縣局刑警隊的小楊原是鎮上的消防員,周嘯南一幫人就是他帶著來的。可當他們快踩到陳財貴這個狗日的尾巴時,周嘯南卻接到了市局張正才讓他立即返回的電話。周嘯南不敢怠慢,急忙趕回旅店,叫醒王軍幾個人,匆忙布置了工作,叫王軍全權指揮,又撇下身上多出的千把塊錢,連夜乘車趕到省城,又馬不停蹄地坐上回清遠城的火車。一路上他百思不得其解,究竟出了什么事情呢?
市委常委、市外貿局劉景興局長失蹤的消息幾天前開始飛快地在清遠市的上層傳開,如今又像流感病毒一樣彌漫到了中層干部中間。劉景興已經五十八歲了,在清遠這個地級市干了一輩子,當過廠長,還當過經委主任、城建委主任,這兩年又調到外貿局。他工作有魄力,有點子,雖然全國外貿行業不景氣,但他硬憑著近幾年蹚出的老關系,撐著外貿這塊已沒多大油水的陣地,闖出了一片好形勢。
劉景興的失蹤自然而然讓人聯想到“五十九歲現象”,也自然聯想到中國大地上刮起的反腐風暴。中國老百姓對政治的敏感度絕對超強,當官的更是如此。他一出事,經驗老到者開始閉門謝客,韜光養晦;頭腦簡單者則四處打探,交頭接耳。有人說,他是被省檢察院、省紀委“雙規”了。也有人說,不對,是中紀委直接辦的案。
富麗堂皇的二十八層外貿局大樓,坐落在城市新區的大道旁,一面臨江,一面鳥瞰繁華的市區,它是這一區域的標志性建筑。從表面上看,局里與平時沒什么兩樣,人們照舊上班下班,可是氣氛卻顯然不同,干實事的少了,人人心里都像炸鍋似的,各自打著算盤。有些平時愁眉苦臉、見誰煩誰的人,這時仿佛中了百萬彩票,心里憋不住地偷著樂,相互間傳遞著會心的微笑。幾個平時跟劉景興跟得緊的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而表面卻又不顯山不露水。局汽車班的小車司機這時成了熱門人物,一到僻靜處,就冷不丁地冒出個處長、主任,一邊小聲客氣地問候,一邊遞上“中華”或“玉溪”,眼里迸出渴望的火花,企盼得到一點口風。司機們口頭上謙讓,卻絕不領情,邊吐煙圈邊高深莫測地嘆息:“唉!都難吶!”弄得這些處長、主任們更摸不著邊兒,臉上雖還堆著笑,心里卻暗罵道:狗日的,瞧哪天撞到我手上!
處理劉景興事件的市常委會在市委大院舉行。清遠的市委、市政府在一個大院里辦公。地改市的時候有人提議分別重建辦公大樓,要高起點,保證未來二十年不落后,市委書記徐夫明堅決反對。他找人設計,在原來辦公樓的基礎上,改造修建了六棟五層的樓房,其余空地全部鋪上綠草,周圍則栽上易活耐長的水杉。院門右邊辟出一個停車場,所有車輛都在此停放。雖然進出辦事的人多,但進入辦公區卻井井有條,肅穆、雅致。特別是去年又把大院的院墻拆除,改以鐵欄圍住,讓人一眼都能看到清遠市最高行政機關的面孔,給市民增添了不少的親近感。
會議開得并不長。這是劉景興失蹤后第一次正式開會研究,中心議題只有一個:找人。市公安局局長沈良浩是常委,又是政法委書記,當然參加。列席的人有市公安局副局長張正才和刑警支隊隊長周嘯南,以及外貿局黨委副書記李光正。李光正首先介紹了劉景興失蹤之前的情況。他很老練地回避了事件的性質,也絕口不談單位的反映,只是代表外貿局黨委請求市委派專門班子尋找劉景興同志的下落。說完這些,他正要表態說回去抓好工作,穩定隊伍,見徐夫明拿起了茶杯,忙收住話頭,緘默不語。
李光正介紹完情況,徐夫明也放下了嘴邊咂著的竹編包裹玻璃杯,雙手把玩著杯子說:“大家說說。”常委們都沒吭聲,一時間室內的氣氛有點尷尬。徐夫明望著左邊坐著的前外貿局局長、現管城建的副市長呂淮北說:“老呂,你跟老劉共事多年,談談你的看法吧。”
見書記點將,呂淮北神情肅然,推開手中的筆記本,清了清嗓子,盡可能保持著低調的姿態,緩緩地說:“老劉是個很嚴謹的人,平時工作很努力,實績也不錯,是不是最近省外貿壓的任務太重了,想出去轉悠幾天,啊?我也猜不透這個謎。是不是多找群眾了解一下?”
常委們都知道,劉景興和呂淮北雖說共事多年,但政見上卻分歧很大,沖突不斷,從沒尿到過一個壺里。各人在分管過的系統內都有一幫人,犬牙交錯,相互制衡。當年劉景興一來到外貿局,呂淮北曾經的死黨們一直采取陽奉陰違的態度,讓劉景興的工作遇到了空前的阻力。在這節骨眼上,呂淮北雖然表面說著劉景興的好話,暗地里卻留下了潛臺詞。找群眾?劉景興不在,“群眾”還不都是姓呂的人,能有什么好話?在座的都是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的人尖子,精靈剔透,幾個常委的眼神對視了一下旋即閃開,分明在無聲地說:呂淮北好心計!
見眾人無語,徐夫明正了正身子對公安局長沈良浩說:“這樣吧,老沈,按失蹤案的性質,你們組織個精干的專班,正式介入調查和尋找,這在法律程序上沒問題吧?”
沈良浩忙答道:“沒問題,任何人在我們這里報失蹤我們都可以調查,而且有義務調查。我們已有這個準備。”說完,他扭過身子向坐在后排的張正才和周嘯南投去命令的目光。他倆馬上點頭。
“就這樣吧,抓緊進度,市委常委不明不白地失蹤在全省還是第一次,省委主要領導十分重視,不管是什么原因先找到人再說!必要時可以請求省紀委介入,最起碼是擅離崗位,違反工作紀律嘛。啊?是不是?”徐夫明說完,象征性地問問左右在座者,見沒有人發表意見,便宣布,“那就這樣,情況及時通報,散會。”
走出會議室,周嘯南一眼看到自己警校的同學、現市檢察院反貪局副局長楊小平坐在接待室的沙發上。楊小平也看見了他,邊伸手邊起身笑道:“嘿!你小子不是在湘西嗎?前天老劉的兒子慶賀十歲生日,就缺你。怎么?怕花錢還是怕老婆被拐啦?”楊小平如今頭銜已是副處,腹部早就凸起,頭頂也開始出現空地。周嘯南瞇起眼,瞅著這個當年的情敵,一想起他在法紀處時常常為一些無聊投訴到刑警支隊打擂臺的輕狂勁,就氣不打一處來。雖然如此,他卻笑瞇瞇地說:“剛回,剛回,老劉那兒我過兩天再去補。”二人寒暄了幾句,周嘯南就快步下樓追趕張正才的車子。車上他還在想,這小子又在整誰的材料,跑到市委書記這兒匯報來了?
二
調查進展得并不順利。首先一撥兒人回來向周嘯南匯報說,跑了兩天,市委組織部說劉景興是省委管的干部,檔案在省委;趕到省里,省委組織部卻說,你們的介紹信檔次太低,不能調這個級別干部的檔案。任你磨破嘴皮,人家就是不給,最后丟下一句硬邦邦的話:有本事找省委分管組織干部工作的楊副書記簽字,見簽字就給。可是,別說楊副書記到地、市考察精神文明建設工作去了,就是他在,也不會為這樁小事給地級市公安局的普通偵查員簽字,還沒到人家身邊早就被秘書、門衛打發出去了。回來的偵查員牢騷滿腹地說:“下次跑大機關你們誰愛去誰去,反正我是不去了,見咱們都像見鄉下人上訪似的。”在部下面前,周嘯南只好壓住心里的煩躁,上前輕輕拍拍對方的肩膀,微笑著說:“先洗臉吃飯,工作回頭再說。”
外貿局是周嘯南親自去的。簡單聽完在家主持工作的黨委副書記李光正的情況介紹,他就開出了個名單,吩咐手下分別找人單獨談話。他自己則選擇了劉景興的秘書彭建軍,他是最后見到劉的人,也是對劉比較了解的人,行話叫關鍵人。
彭建軍二十八歲,大學經濟管理本科畢業,跟隨劉景興四年,言語不多,人前人后總是笑瞇瞇的,但從不多搭腔。他身上穿了件煙灰色長袖襯衣,打著條碎花灰底的真絲領帶,左腋下夾著個黑色公文包,渾身上下都透出一種干凈、清雅的氣息,很容易給人好感。一進門,彭建軍就主動大方地沖坐在沙發上的周嘯南頷首示意,然后用帶磁性的普通話說道:“您好!”接著斜身坐在了對面的沙發上,保持一種恭謙的姿態。
“是八月一日出生吧?”周嘯南瞇著眼微笑地問道。
“是呀。”彭建軍回答,他似乎為對方一開口就問這個問題感到吃驚。
周嘯南敏銳地感覺到了對方情緒的變化,心里暗笑。其實,這是一個老刑警的小把戲。一來他的名字叫建軍,很可能是“八一”那天出生,這么說能把對方鎮住;二來根本不問主題,打亂對方的思維防線,能夠迅速把握談話的主動權。后者才是真正的目的。見到彭建軍已經“中計”,周嘯南將身子向后靠了靠,切入主題:“把你和劉局長最后見面的情況談一下吧。”
彭建軍穩過神來,忙說:“好,好。”
“那天是星期三,劉局長說要到省城去匯報工作,順便到省里打聽明年外貿工作的安排。我就問他需不需要準備點材料,他說不用,數字都在我腦子里裝著呢。本以為要帶我一起去,誰知他說,小彭你就別去啦。”說到這兒彭建軍頓了頓,解釋道,“您想,領導的事咱也不能亂插嘴,他不叫去,我也沒問原因,只是準備叫司機來吩咐幾句。劉局長突然說,不帶車,昨天看報紙有段公路壞了,我還是坐火車吧。這樣我就去買了火車票,是過路車。下午五點,我和司機送劉局長到了車站,上車前我還給他買了幾個梨子和一把水果刀,送上車我們就回了。”
“上車前碰到熟人沒有?”周嘯南問。
“沒有。”彭建軍肯定地答道。
“你再想想劉局長走的時候有沒有異常的神情?”
小彭沉思了一會兒,雙手支著下頜,身子向前傾了傾說:“也沒什么,只是好像有準備似的。”
“噢。”周嘯南示意他接著講。
彭建軍沉吟道:“往常劉局長身上是從來不帶錢的,工資多少可能他自己也不清楚。有時他單獨出去開會,還是我讓他帶一千塊零花錢。這次上車前,我又掏錢給他,他卻說,算啦,我身上有錢,反正過兩天就回。哪知過了三天還沒回,打電話到省外貿局,問遍了各個部門,都沒人見他去。又問家里,家里人也不知到哪兒去了。第五天,也就是星期一,我就向李書記報告了,李書記叫先別聲張,又讓我打了幾個平時知道的劉局長外地的朋友,也都說沒去,這才向市委報告。”
“你對這事怎么看?”周嘯南問道。
小彭有點激動地說:“我想是被人害了。劉局長平時很嚴厲,前幾年外貿局撈外快的人很多,這兩年劉局長來后,整頓得很厲害,好些人恨他。出事后,有些人嚼舌根,說他攜款潛逃了。別的我可能不了解,要說劉局長攜款潛逃我絕對不信!”
“哦?”周嘯南的眼里露出探詢的目光。
“我的直覺就是這樣的。劉局長不是貪財的人!”彭建軍斬釘截鐵地說。
接著,周嘯南又問了一些劉景興日常的生活習慣及來往關系,很快到了中午,就在外貿局食堂吃了飯。接著又陸續調查,得到的情況不多,有些人說著說著就離了邊兒,成了控拆劉景興工作作風的批判發言。也有人含含糊糊地點出了電視臺《都市風情》的女主持人丁小娟,說看見過丁小娟挽著劉景興的胳膊到過城東的“夢倩大酒店”。
丁小娟卻怎么也沒想到自己會成了公安局注意的焦點。
幾年前,她憑著出眾的容貌和氣質進了市電視臺,先擔任了《清遠之夜》、《百姓人家》幾個小欄目的主持人,最近才上了收視率比較好的《都市風情》專欄,名氣也隨之大噪起來。她不是那種十分張揚的人,她的美并不合時下的潮流,只是透出一股淡淡的書香氣,清雅脫俗,仿佛深藏于喧嘩都市中的一束幽蘭,讓人嗅之而沁心脾,觀之而定神韻。因此,喜歡她的多是一些成熟的男性,而與之年齡相仿的男孩,卻難以鼓起追求的勇氣。但是,丁小娟恰好是那種渴求熱烈與奔放的女性,矜持是她的表象,內心深處卻時常暗藏著被一個強壯男人擁有的欲望。也許是這樣一種心態,使得二十八歲的她至今還獨身一人。
臺里的工作并不繁忙,節目都是提前好幾天做好,定時播出,而且不是每天都有。今天上班的時候,臺長突然叫丁小娟到辦公室去,這讓她感到納悶,因為臺長是很少關心過她的。見面后,臺長只是簡單地問了一下前不久到內蒙古去采訪一個受資助的山村小孩的情況。閑聊了十幾分鐘后,臺長接了一個不知是誰打來的電話,隨后,便略顯緊張地從口里蹦出一句話:“歡迎下次再來,歡迎下次再來。”
丁小娟一時沒反應過來,因為這句話分明不該是說給下屬聽的。她微微皺了一下纖細的眉頭,很快就明白臺長是在說談話已結束,就慢慢站起身,歉意地笑道:“臺長,那我先走啦。”臺長略顯尷尬,身體往后一仰,兩手按住辦公桌沿,左手幾個指頭不停地敲打著桌面,搭腔道:“好!好!好好干!”然后就讓她走了。
其實,丁小娟并不知道,在談話的同時,周嘯南就在臺長辦公室的單面透明玻璃墻背面近距離觀察她,臺長接的電話也是他打的。這是周嘯南的一個職業習慣,在對方不知情的狀態下進行觀察,把握對方自己都沒注意到的習慣細節,可以在正面交鋒時給對手以強大的精神壓力,最終擊敗對手。透過玻璃,周嘯南已經將她側坐在長背椅上的姿態、面部的職業性微笑以及話語中表現的青年女性的戒備心理全部觀察到了。
另外一件她不知道的事情是,她在情緒起伏時有一個細小動作,就是右手小指微微翹起,形成一個弓形,也被周嘯南收入眼底。這就是他要尋找的東西,是對方心理變化導致生理反應的一種必然定式,周嘯南將其稱之為“氣門”。
上午臺長不著邊際的談話,破壞了丁小娟一天的心情,她隱隱約約感到這和劉景興的失蹤有關。劉景興是母親當年在三線建設時認識的工友,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沒忘當年的淳樸情誼。他也十分喜愛從小就恬靜好學的丁小娟,一直對外說這是他的親侄女。這幾天,劉景興的失蹤已經讓她不安,而這件事情越鬧得沸沸揚揚,越使她害怕自己受到牽連。
丁小娟住的是市外貿局在湖邊投資的一片居民小區“綠島花園”,左側緊鄰新開發的一片別墅群。小區樓層普遍不高,房子格局卻都是二室一廳或三室二廳,面積特別大。她住四樓,是個一百零九平方米的二室一廳。前幾年,她給時任市外貿局局長的呂淮北做專訪,上了中央電視臺,外貿局要給臺里“表示”,就以照顧市委常委劉景興侄女的名義把這套房子指名給了丁小娟。她交了六萬塊錢,就落下了這套房子,這在當時并沒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一則這里在建樓時還是荒郊野外,交通不便,臺里人都習慣地認為這是在農村;二則畢竟交了六萬塊錢,按一平方米四百元計算,也沒占什么便宜。直到現在,丁小娟才明白這套房的真正價值,不但房價已經漲到了四千元一平方米,而且光是這個地段就是清遠市富裕和權勢階層的一個象征。這套房子極大地滿足了她那種女性與生俱來的虛榮心。
三
頭天晚上張正才副局長打電話給周嘯南,說沈書記要聽劉景興失蹤案的匯報。當時周嘯南正和幾個隊里的弟兄在市局大樓旁邊的“欣欣酒家”吃火鍋,邊吃邊研究這幾天的工作進度。聽說是沈良浩要聽匯報,而且地點在市委政法委書記辦公室,周嘯南心里有點發怵。接電話時,他悄悄走到一個無人的包間,低聲對張正才說:“張局,您看是不是我先跟您把情況匯報一下,統一一下口徑?”
張正才在電話里遲疑了三秒,答道:“算了,這事是市委主要領導抓的案子,我不便多過問。”
“那您也去吧?”周嘯南帶著懇求的語調對張正才說。
張正才想了一下,同意了。聽說張正才也要去,周嘯南心里踏實了許多,有這個老上司在場,他仿佛就有了主心骨。心情一放松,口氣也放開了許多。又說:“您既然要去,要是情況不清楚,沈書記問起來,回頭您還不是又罵我?”
張正才“嘿嘿”干笑了兩聲,說:“小子,別耍心眼,想拉我給你頂缸?這套兒我玩了幾十年。交給你的任務就以你為主,沒人給你墊背。”他清了下嗓子,又說,“再說,你這幫人還不都是我帶出來的,你這幾天干的啥事就算你不說,別人還不告訴我?”
周嘯南忙賠笑道:“那是,那是,咱這點破事哪兒瞞得過您啦?不過,張局,您這句話我可有想法了,敢情您在我身邊安有釘子呀?”
張正才正了正腔,調侃地說:“怎么,不服氣?告訴你!這不叫安釘子,這是本局座密切聯系群眾,是本局座與刑警隊眾弟兄情深義重。小子,學著點。”說完掛了電話。
沈良浩五十六歲,是市委徐夫明書記的老部下,徐書記到清遠市后,想辦法把他調到了市里,進了常委,兼市政法委書記,市公安局黨委書記、局長,在清遠市也算是權傾朝野的人物。但他分寸把握得很好,一般業務工作很少具體過問,重大部署去一下,重特大案件必到場,其余都是張正才等人在抓。按他的說法是,三分之一精力抓隊伍、抓干部,三分之一精力抓有影響的案件,三分之一精力到處宣傳公安戰線的困難保經費。對于他的為人,清遠市至少有三種說法:一種是同級同僚和非政法部門的官員,都說沈局長好打交道,為人爽快;另一種是政法系統,特別是公安內部,說他不好接近,嚴肅有余而親和不夠;還有一種就是普通老百姓的說法,說沈局長不像公安局長,總在電視里開會。這恰恰證明,長期的基層工作經驗和軍隊生活的磨煉,培養了沈良浩政治敏銳、原則性強、外熱內冷的政治家性格。
張正才和周嘯南敲門而入時,沈良浩沒有顯露出過多的熱情,只是右手拿著鉛筆,頭略抬了一下,瞅著對面的沙發,頷首示意道:“哦!來啦?辛苦了。坐!”然后欠了欠身子,把身體重量盡可能放在真皮高背靠椅上,微仰身子看著來人坐下。秘書進來給二人倒了杯水,茶葉是上品的“碧螺春”,滾開的水沖進透明的玻璃杯,不一會兒茶葉就像柳枝一樣綻開,沒有一絲浮塵,杯口冒出一縷淡淡仙氣一樣的青霧。
在張正才的示意下,周嘯南開始匯報劉景興失蹤案的查找進度。他局促不安地并緊雙腿,手拿匯報材料,用干巴巴的話語掩示自己略帶緊張的心情。剛念了三分之一,沈良浩就不耐煩地擺擺手說:“有材料,是吧?有材料就別念,放這兒行了,說說具體情況。”
周嘯南整理了一下思路說:“接到任務后我們做了五件事:一是派人到外貿局走訪群眾,特別是劉景興的秘書彭建軍,他是最后的目擊者及接觸者;二是了解劉景興的一些工作及生活狀況;三是找了劉的親屬,主要是他妻子及在上大學的兒子;四是全市部署查找并請求省公安廳在全省找;五是與出入境部門聯系,查閱出境人員名單。”說完,周嘯南瞟了瞟張正才,張正才像沒看見似的一言不發。
聽完周嘯南的匯報,沈良浩拉長腔調,瞇著眼問:“啊,嗯,有什么反應?”
周嘯南正了正身說:“他妻子很悲傷,幾次說要找徐書記,還要到北京去告狀,說是有人暗害他。”
沈良浩欠了下身,把玩著手中的鉛筆,饒有興趣地接了句:“哦? 有人暗害?誰?她說了沒有?”
周嘯南笑了笑說:“劉妻神經過敏,說是副市長呂淮北要害他。”
沈良浩也笑了笑說:“這罪名可不輕呀,老呂這些年和老劉不和很多人都知道,何況是老夫妻呢。不過,告狀可是要憑‘材料’的呀,只怕她沒這個本事吧?”
聽到“材料”二字,張正才的眼角微微跳了一下,然后迅速恢復了畢恭畢敬的神態。
“單位呢,單位有什么情況?”沈良浩接著問。
周嘯南忙接話:“單位不少人反映劉景興工作方法比較簡單,脾氣倔,不太好接觸,而且有生活作風上的問題。”
“說說!”沈良浩向前傾了一下身子。
周嘯南一進入具體案情,立刻變得伶牙俐齒:“群眾反映,劉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支援三線建設時認識一個女技術員,當時二人十分要好,但由于女方已訂婚,而且對象是軍隊干部,遭到批判,二人從此分手。女技術員有個女兒,當年的知情人稱,女兒與母親長相極為相似,簡直就是母親的翻版。”說到這里,周嘯南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接著說,“有人說這個女孩來到清遠后,劉景興與她關系十分密切,還以外貿局的名義送給她一套現值四十多萬元的房子。”
說完,周嘯南遞上了有丁小娟照片的調查材料。
沈良浩從辦公桌抽屜取出老花鏡,仔細端詳著丁小娟的照片,沉吟片刻說:“果真國色天香啊!”接著又問,“還有什么情況,經濟上呢?”
周嘯南仔細地觀察著沈的表情,希望從他微妙的眼神中揣摩出點什么,但他仍然一無所獲,只好認真地答道:“賬面上看不出什么問題,不過呂副市長與劉景興交接時,就存在著賬目不清的問題,現在外貿局財務部門仍然用的都是呂的人馬。外貿局有些經費根本就是無底洞。招待費、差旅費、業務費,都是難見到正規單據的,這里面大概有一百多萬沒細賬。對于每年進出口貿易數億元,為國家賺上千萬美金的外貿局來講,百十萬元也不算什么。”
“胡扯!”沈良浩突然提高了嗓門,把手中把玩的鉛筆往桌子上一甩,兩眼直瞪著周嘯南,氣呼呼地對張正才說,“老張,這叫什么話,我們清遠市真富到了那種程度?百十萬不算什么?百十萬是多少下崗職工的基本生活費,是我們公安局欠民警的多少醫療費。你的口氣好大!百十萬都不在眼里。”
周嘯南嚇了一跳,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頓時滲出了冷汗。他一個本能的想法是立即站起來接受批評,但很快又意識到這是在市委辦公室,不是在市局機關,更感到手腳無處可放,恨不得地上有條縫鉆下去。
沈良浩發火的時候,張正才也愣了一下,但他畢竟在官場混的年頭長,不像周嘯南是那種純業務干部,很快就平靜下來,細心揣摩著沈良浩的意圖。
張正才不是那種單憑血性辦事的人。平時,他很欣賞自己篡改過的一句歌詞:該出手時才出手!“才”和“就”這兩個字一變,就構成了張正才一生的人生哲學。按他的說法,“就出手”是一種本能的反應,是基于自己道德價值判斷的自然行為,“才出手”是自身利益權衡后的結果,是看清形勢后的主動態勢。人生不能完全基于道德價值判斷而生存,因為道德價值是可變的,而利益是永恒的。
馬上,張正才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挺了挺腰板,用堅定、誠懇的口吻低聲說:“沈書記您批評得很對,確實,這些年我們一些同志因為條件好了一些,就不太注意愛護國家的一分一厘了。這不光體現在日常工作上,追求好設備、好汽車,出差不愿住小飯店,還體現在工作上對一些現象見怪不怪,不愿做深入細致的調查研究,大而化之。這說明沈書記常對我們進行的艱苦奮斗教育意義很大,我們平時管理隊伍的不足,抓業務多,抓思想作風少。回去后我一定向黨委其他同志傳達沈書記的批評,從這個案件,從周嘯南同志思想上暴露出的這種苗頭抓起,在全局整風。”
聽著張正才不著邊際的檢討,周嘯南心里由剛才的恐慌轉向了不快。他心想,干嗎呀,張局,至于嗎?還拿這事當典型?別人不知,你還不知道刑警隊的家底,什么時候我們不艱苦奮斗了,哪次辦案出差兄弟們不貼錢?又有幾次出差不是為了省錢兄弟們睡一個單間打地鋪?想著想著,臉上就有一些掛不住。
沈良浩沒有吭聲,像是平緩了一下自己慍怒的心態,放下手里的茶杯,沖張正才擺了擺手說:“算了,老張,我可能太急了點,壓力大呀!劉局長失蹤,政治上沒說法,經濟上沒說法,刑事上也沒說法,這叫咱們這些穿警服的怎樣向市委、市政府交待嘛。”接著,沈良浩嚴肅地對張正才和周嘯南說,“這個案件,是個政治任務,我要求你們本著對黨、對人民負責的態度,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一查到底,情況不一定天天報,我要迅速見到結果!”
從市委出來,鉆進張正才的黑色桑塔納2000型小轎車,周嘯南心頭仍像是一團豬毛塞堵住似的很不舒服,雙眉緊皺,一聲不響地坐在副駕的位置。等司機把車開動后,他才壓住怨氣,打電話通知程開遠等辦案人員下午兩點半以前趕回隊里集中,等他和張局回來。這時候的張正才已經恢復了在部下面前的自信,他從后面伸過手,拍拍周嘯南的肩膀,笑著說:“怎么?挨批評不服氣是吧?”
“哪敢呢?下級服從上級嘛!”周嘯南頭也沒扭,氣鼓鼓地說,“反正領導總是正確,不然黨中央的英明決策靠誰體現?”
張正才沒接這茬兒,身子往后座上一躺,意味深長地說:“你呀,太年輕,少歷練呀!”然后閉目養神。
周嘯南不服氣,扭過頭朝后座上的張正才說:“張局,沈書記沒聽完情況,也沒作具體指示,你叫我們這些辦具體事的咋辦呢?任務又逼得那么緊,這不是叫瞎子拉車嗎?起碼也要畫條道嘛!”
張正才根本沒聽周嘯南的牢騷,他的思維已經隨著飛馳的車輪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晃動著兩樣東西的影子,一個是“材料”,劉景興夫人的材料;一個是“賬本”,外貿局的賬本。沈書記其實把話都挑明了,他要的就是這兩樣東西。這沈書記究竟唱的是哪一出呢?自認為清醒的張正才又陷入了糊涂的境地。但他心里已暗暗拿定了主意,這兩位都是市委的常委,他都得罪不起,還是讓年輕人在前面干吧。自己在后面,不至于一不小心掉進政治漩渦,全軍覆沒。
匆忙扒了幾口飯,周嘯南就貓進他的辦公室,斜躺在辦公桌的皮靠椅上,雙腳很輕松地蹺到桌面,隨手拿了張報紙,不到三分鐘,手上催眠的報紙就耷拉在了椅子下,鼾聲開始在辦公室回響。這不僅是他個人的習慣,也似乎是天下刑警的習慣。他們可以幾天幾夜不睡,但中午這一會兒,如果不是特別緊急的狀態,誰也別想把他們拉出夢鄉。只有這樣,這些人才能保持夜里警惕的眼光,才能精神抖擻地迎接戰斗。
兩點四十分,張正才板著臉跨入會議室,對周嘯南迎上去的笑臉沒有回應,只是把手中自帶的不銹鋼保溫杯用力朝桌上一蹾,然后用左手握住杯沿,右手擰住杯蓋,扭動身子,把全身的力量都壓在杯上,緩緩打開杯蓋。他瞟了一眼正中位置的周嘯南,毫不客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朝旁邊努努嘴。周嘯南立即意識到自己有點不妥,忙賠著笑臉把屁股挪到了右手邊的座位上。右邊桌旁的幾個人也隨之一陣躁動。
張正才金刀大馬地坐下,環視了一下參加辦案的民警,用極嚴肅的語調傳達了上午到沈書記那里匯報工作的情況以及沈書記的批評。說到“百十萬”的話題時,他的眉頭緊皺,左拳砰的一聲砸在桌上,大聲喝道:“同志們!沈書記完全批評得對呀!程開遠,你說,你這個老算盤,對那百十萬算過沒有?啊?沒算?你為什么不算,為什么不調查?小數字,什么小數字,你有幾個百十萬?你們刑警隊有幾個?這不是思想作風問題是什么!”
周嘯南見火燒到別人身上了,忙欠身接話道:“這不怪開遠,是我沒注意。”
“別往自己身上扯!你屁股也不干凈!你到劉景興家調查,老太太反映的情況有筆錄有文字材料嗎?沒有?你認為是笑話?”
“啪!”張正才忽地站起身,把手上的筆記本猛地摔在桌子上,兩眼直瞪著在場的人員,腮幫子的肌肉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現場立刻靜得連掉根針都能聽見,四周的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坐在后排的老偵查員示意剛參加工作的女內勤李丹紅上前給張正才倒水,想借機緩和一下會場的氣氛。小李慌忙提起開水瓶朝前疾走,忙亂中一腳絆在側邊的長條凳上,“叭”的一聲悶響,開水瓶摔在地上爆炸開來。小李嚇得愣在那兒一聲不敢吭,呆呆地望著張正才。張正才瞅都沒瞅這邊一眼,其余隊員也像什么都沒發生一樣,個個挺直腰桿緊緊盯著張正才的眼睛。大家的精神全都集中在張正才怒氣沖天的國字臉上,集中在這個身上有刀傷、磚傷、棒傷、槍傷,這個為手下弟兄扛擔子不惜得罪上級領導、自背處分、至今還是副職的五十六歲老頭兒身上。
“你們想想,工作了幾天,人沒有找到,工作沒有做透,線索一個沒有,影子一點兒不見,群眾反映你們沒取材料,不清楚的賬目你們沒有清理,你們還有臉到市委匯報!”張正才一句緊追一句,一點兒不留空隙,“刑警,就是警察中最‘行’的警種,你們‘行’嗎?你們配這個字嗎?你們是不是只會抓扒竊抓小偷,只會干粗活?遇到細活就傻了?”張正才邊說邊用嘲諷的眼神瞥著周嘯南。
周嘯南的頭沒有耷拉下去,也不像在政法委聽沈書記批評時那樣坐立不安,無地自容。他兩眼噴著怒火,雙手在桌面上微微地顫抖,控制著自己不要沖動。他感到自己已經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匹聽到炮聲、聞到硝煙而揚蹄嘶鳴的戰馬,急于掙脫主人的韁繩。他的血沸騰起來,內心的焦躁讓頭發都快豎了起來。現在他唯一的渴望是張正才快點講完,趕快離開,讓他可以不顧一切地撲向戰場。
張正才已明顯地感受到了周嘯南的情緒,同時,他也從全體偵查員起伏的胸脯和急促的呼吸聲中感受到了這股即將迸出的熱血巖漿。深知這支隊伍秉性的他已很滿意目前這種狀態,他知道弓已拉滿了,剩下的只是發射而已。
張正才威嚴地掃視了大家一眼,撿起桌上的筆記本,習慣性地拍了拍背面,厲聲道:“具體工作我不多說,你們自己商量。我只要一個東西,那就是要人!要線索!要扎實的情況!”說完,把筆記本朝左腋下一夾,麻利地轉過身,昂頭走出會議室。
四
平心而論,對于劉景興的失蹤呂淮北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他早就知道劉景興一直在暗中活動,想抓住他的問題把他扳倒。剛聽到這個消息,他還以為這個老對手又到北京找關系告“御狀”去了。他通過在外貿局的心腹打聽過,甚至派人到劉家探望過,直至看到市委動用公安的力量尋找,他這才確信他是真的不見了。
由于猜不透個中秘密,呂淮北心里總像開了個雜貨鋪似的,酸甜苦辣一起涌來。他壓根兒就不信劉景興是什么廉潔干部,就像他自己一樣,年輕時為了理想奮斗,年紀大了,也會為自己的余生作些安排。從這點看,對于老劉的出事,他完全可以理解。
作為一個政治上的強者,呂淮北一生都在渴望著戰斗,勇敢地迎接著各種對他權力和仕途的挑戰。每當對手被擊倒在地,他感覺自己就像站在勝利之巔的拿破侖,無比滿足。劉景興這個政壇上多年的老對手,一直像影子一樣擺脫不了,刺激著他不停戰斗,現在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讓他又喜又悲。這是不是前不久自己到五臺山拜觀音的結果?他在心里問自己,越是得不到答案,越是覺得心里空蕩蕩的。
一個月前,呂淮北到省城辦事,特地請在省紀委工作的黨校同學黃大中到“新東方酒店”吃鮑魚。黃胖子喝下半瓶五糧液,舌頭就有點打卷,噴著滿口酒氣,湊到他的耳邊神秘地說:“老呂,保持晚節呀。”聽到這話,呂淮北心里一愣,面上卻絲毫不露聲色,強忍著對黃胖子滿口酒氣的惡心,極力作出親近的樣子,含笑望著他,口里委屈地說:“唉,得罪的人多,誰能保證沒人背后捅刀子呢?”
黃大中惺忪著醉眼,瞅著呂淮北,心里盤算著給不給這家伙透露這個情報。呂淮北是水晶玻璃般的角色,心里透亮。他裝著酒喝多了的樣子,左手搭在黃大中肥實的肩膀上,右手在空中胡亂揮了幾下,卷著舌頭說:“唉!不談這些,不談這些,工作上的事呀,心煩!”接著拉開隨身的手提包,掏出一張中國建設銀行的龍卡,連同存折及密碼,一把塞到黃胖子手里說,“我人正不怕影子歪,管他呢。對了,我還忘了,上次你說兒子要出國留學,我也沒帶什么,這卡你先拿去用,算我這個當伯伯的一點小意思。”
黃大中怔了一怔,悄悄朝存折上瞟了一眼,見只有一千元的存款,也就沒多客氣,坦然收下了。第二天到銀行按密碼一刷,乖乖!五萬元!
當天下午,呂淮北就接到省紀委和省檢察院準備過幾天派人調查他一九九六年在外貿局工作時,調撥一筆一千萬美金到香港一家公司周轉的情報。好在信息及時,境內境外的口徑完全統一,而且這筆生意所賺的五百萬人民幣也落實了具體去向,調查組什么也沒撈到,鎩羽而歸。
事后,黃大中又告訴他,這是劉景興在背后搞的鬼。
出這事時,呂淮北已經做好了應急準備,所有值錢的細軟全部轉移到了親友那兒,而最有價值的兩幅宋徽宗真跡則放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有驚無險。事后,他又給黃胖子的卡上打了十萬。錢可通神,這是呂淮北多年來自認為屢試不爽的真理。而且在他心里,已把這條中國人特有的俗語翻譯成了物質第一性的唯物主義基本原理,每次想到這點,他都不禁有三分陶醉。
劉景興的失蹤,讓清遠市政壇暗藏的對他的壓力驟然減輕,人們的關注焦點全部集中到了這個離奇的失蹤案上,各種說法滿天亂飛。主管市政法工作的沈良浩為公安局辦案人員沒有認真清賬還罵了人,看來這次是對老劉動真格的了。這種局面給呂淮北從容打點自己的“業務”提供了難得的機會,對于這種千載難逢的機會,呂淮北是從來不會放棄的。
今天晚上的天氣有點悶,遠處不時傳來幾聲沉悶的雷聲,天邊還時時冒出道道閃電。市區西郊的梅嶺湖深處的“水榭咖啡廳”被四周參天的大樹環繞,稍有微風,樹林便發出嘩嘩的合鳴聲。湖面的風徐徐吹起湖水,緩緩而有節奏地拍打著岸邊水泥砌就的階梯,沿湖堤的地腳燈一字排開,散發出柔和的光線,一切都顯得那么祥和寧靜。
呂淮北坐在咖啡廳門外走廊的竹椅上。茶幾是青花粗布鋪就的臺面,上面擺著一個玻璃燈,燈里點著一根猩紅的蠟燭。乳白色的高腳酒杯里晃動著放了冰塊的XO,散發出清洌芬香,加點冰塊更能驅走暑氣。搭配著西瓜、菠蘿、雪梨的水果拼盤,中間是鮮紅的櫻桃墊底,用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小托盤盛著,上面還插著紅、藍色彩的花樣小紙傘,色香味俱全,讓人垂涎欲滴。
咖啡廳里正在播放著名的薩克斯演奏曲《天堂》。天上已懸掛了一輪明月,月光如水銀一樣潑灑在湖面和森林的樹掛上,泛起點點銀光,與夜幕里視線遠處翻躍的魚兒相映成趣。再往遠看,湖對面的四十五層“金帝”大廈圓柱般屋頂的探照燈像刺向蒼穹的利劍,在茫茫夜空中搖曳,展示出都市的繁華。
當丁小娟進入呂淮北的眼簾時,呂淮北不禁從心底產生一陣悸動,生出無限的愛憐。她穿著一套白底色柔紗面料的時裝套裙,上衣的右肩斜向岔開直至胳膊,露出潔白如雪的頸部。湖風吹起輕柔的裙邊,修長的大腿在月光的輝映下顯得格外白潤。她腳上一雙淡藍色布質坡跟涼鞋極富彈性,以致豐滿的乳房像要掙脫約束隨時蹦跳出來。還未走到呂淮北身邊,一絲妙齡女子的體香便飄然先至,讓他感到幾分陶醉,幾分得意。
走到跟前,丁小娟朝著手拿酒杯欣賞自己的呂淮北淺淺一笑,把放著畫卷的手提袋擱在茶桌邊靠呂淮北一側的椅子上,撩了一下被風吹起的裙邊,很優雅地坐在了對面。然后,雙肘輕輕地撐在桌面,纖手托腮,調皮地朝呂淮北眨了眨眼,一言不發地望著這個保養得極好、連指甲都修飾得整整齊齊的成熟男人。
丁小娟點了一壺藍山咖啡。服務生快捷地磨碎了咖啡豆,不一會兒,咖啡爐上就飄來了沁人心脾的芳香。兩人一聲不吭地凝視著對方,享受著喧鬧都市里寧靜的一隅,誰也不愿破壞這種甜蜜的氣氛。
就在這時,兩對大學生模樣的情侶嬉笑著走到湖邊,邊走邊互相打鬧。走到呂淮北、丁小娟的桌子旁時,突然爭吵起來,一個胖胖的小女孩說要照丁小娟背后的湖景,另一個身穿牛仔褲的女孩說要照呂淮北背后的燈火,兩個人唧唧喳喳說個沒完。手拿照相機的男孩顯得成熟一些,說:“干脆兩邊都拍。”兩個女孩頓時雀躍起來,一會兒站這邊,一會兒站那邊,很快拍完了照。就在這兩個瘋瘋癲癲的女孩將要離開的時候,胖女孩一不小心,手里的小挎包把桌上的燈燭碰到了地上,兩個男孩趕緊過來道歉,并麻利地幫忙重新點起了蠟燭。
呂淮北今天心情特別好,對這一切并沒在意,因為旁邊就是全國著名的清遠大學,常有些少男少女在此嬉戲。更重要的是,他注意觀察了男孩胸前的校徽,正是清遠大學的。
他沒想到的是,就在離咖啡廳五百米的路邊,一輛十二座的深褐色面包車徐徐開近,他和丁小娟的親密交談正源源不斷地傳到車內不停轉動的磁盤上。
五
自從前幾天發現了呂淮北與丁小娟的事后,周嘯南就隱隱約約地感到了不安甚至恐懼。出人意料的是,他不僅沒找到劉景興的蹤跡,卻套住了另一個市委常委,這已不是一般的違反工作紀律的問題,弄不好可是要坐牢的!因此,那兩盤密錄的光碟他做了三個備份,一份留在內勤室,一份交給了張正才,另一份他悄悄長了個心眼,留在自己身邊。
張正才聽了他的匯報也是一怔,神情立刻沉重起來。他叫局秘書小何拿來個牛皮紙大文件袋,當著周嘯南的面,連同劉景興夫人寫的舉報材料和光盤一并裝進文件袋中,然后謹慎地用膠水嚴嚴封死袋口。兩人按絕密文件封存的要求,共同在袋口粘連處簽上了名字。接著,他意味深長地對周嘯南低聲吩咐:“控制點知情面,啊……”然后叫上司機直奔市委而去,弄得原指望在老上司這兒討點主意的周嘯南心里更加沒底。
這種情緒一直持續了幾天。周嘯南總感到這個案件已不像一樁一般的失蹤案,里面有股說不出的奇怪味道。他平生第一次對自己駕馭案件的能力產生了懷疑,總感到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背后推著自己,有一張無形的網罩得自己透不過氣來。由于心情極糟,早上一上班見辦公桌上落了些灰塵,劈頭蓋臉就把李丹紅罵了一通,罵得小李委屈得眼淚直滾。隊里的人都知道找人的事沒進展,隊長壓力大,火氣旺,一個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平時十分活躍的刑警支隊空氣顯得十分沉悶。由于沒有具體指示,周嘯南只好叫程開遠他們日夜加班,把外貿局那百十萬的差旅招待費逐筆進行清理,一筆一筆地理出細目,包括哪些人到哪里去花了多少錢、住哪些賓館,等等。意外的是,這百十萬中居然有一筆賬目,是前年因刑警隊幫外貿局破一個詐騙案,追回了五百萬損失后外貿局補貼隊里經費不足的十萬元。這筆錢當時周嘯南沒向局里匯報,與隊里領導商量后花了七萬元買了臺多波段光源探測器,算是還了現場勘查中隊念叨了幾年的心愿。剩余的錢貼到了年終民警家屬慰問活動當中。這筆錢在外貿局的賬上不好走,因此外貿局拆散入了差旅招待的雜費。而現在這筆賬也必須按要求報到沈書記那里,一想到當時沒報告,周嘯南嘴里沒說,但心里還是忐忑不安。
直到幾天之后的一個下午,周嘯南陰郁的心情才算冒出了一點點光亮。在湘西雞籠鎮守候了十多天的王軍他們終于逮住了三尸案的主犯陳財貴,風塵仆仆地趕回清遠市。按照慣例,這種大案破了以后周嘯南一定要拉上張正才親自到火車站迎接,而且一定要請政治處的同志把新聞媒體請來,讓弟兄們風光風光。但這次劉景興失蹤案的困擾,他全沒了這種興致,只是叫教導員帶內勤去接了一下。
當王軍他們在兄弟們的簇擁下笑呵呵地走進他辦公室時,周嘯南也只是強打著笑臉,沒精打采地上前握了下手,說:“辛苦了,早點回去休息吧,明天休息一天,后天來上班。”王軍笑了笑說:“不急,不急。”接著順手從旅行包里掏出兩條湖南的“白沙” 香煙,一條扔到周嘯南的桌上,另一條撕開丟給在場的其他人,又掏出湖南產的 “筍尖飴糖”丟給聽到笑聲趕過來的幾個隊里的丫頭,然后大大咧咧地坐在辦公桌對面的長條靠椅上,蹺著二郎腿,抑制不住興奮的心情開始講述抓捕的細節。周圍的人也都笑瞇瞇地圍著他。周嘯南不好拂他的意,他知道這是一個刑警最榮耀、最開心、最得意的時刻,這一刻在一年中遇不到幾次,更多的時候是默默的勞作與艱辛。他按捺住自己內心的煩躁,雙手抱在胸前,身子后靠到座椅上,微笑著聽王軍神侃。
王軍搖頭晃腦講到得意之時, 突然“噫”的一聲,目光越過周嘯南,詫異地盯著他背后墻上貼著的“協查通報”上的劉景興照片。“這不是李老師嗎?他好好的呀!找他干嗎?”周嘯南一下沒轉過神來,隨口答道:“哪個李老師?你認錯人了吧,這是最近失蹤的外貿局局長劉景興,為找他全隊都快給逼瘋了!”王軍揉了揉眼,定了定神,走到跟前仔細看了一會兒,肯定地說:“錯不了,就是他。”望著周嘯南迷惑的眼神,王軍接著說:“我們在雞籠鎮遇見一個老鄉,只知道叫李老師。”一句話把在場的人都說怔了。
一個優秀刑警在線索面前那種無法理喻的直覺讓周嘯南腦子里忽地一閃,但他還是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不及細想,他猛地從椅子上站起,揮著手大聲招呼旁邊發怔的偵查員道:“快!快去,把‘耗子’他們找來!”“耗子”是與王軍一道從湘西回來的偵查員,由于他身材瘦小,眼光銳利,認人極準,隊里人都叫他“耗子”,他認準的人從未出過錯。馬上有幾個小伙子一下奔了出去。不一會兒,“耗子”晃晃悠悠地走進隊長室,王軍把“協查通報”的文字用手遮住,僅露出照片,問道:“這是誰?”“耗子”想也沒想脫口答道:“李老師呀!就這事?”轉身就要出去。周嘯南一陣激動,一把抓住正要離去的“耗子”,旁邊幾個人不約而同急切地問:“他在哪兒?”
原來,王軍他們在湘西大山里轉悠時遇到這個自稱是教外貿專業的“李老師”,也是清遠市人,說是借暑假機會一個人到原來下放過的地方玩幾天,呼吸呼吸山里的新鮮空氣。由于偵查工作的需要,王軍他們也自稱是生意人,沒有暴露身份。他鄉遇老鄉,備感親切,雙方還在一起吃過飯喝過酒,言談中感到他對清遠市政壇很熟。
經過仔細詢問,周嘯南基本斷定這個“李老師”就是劉景興!他抑制住激動的心情,向李丹紅吩咐道:“告訴在隊里的其他人,晚上都別回去,到對門‘醉江月’訂個好房,咱們給王軍他們慶功。”屋里的人都笑了起來,一哄而散。
打發眾人離開,周嘯南關上房門,撥通張正才的手機,興奮地報告了這一情況,請求連夜帶人趕往湘西。奇怪的是,電話那頭的張正才遠沒有周嘯南想象的那般激動和興奮,而是含糊地說:“哦,我知道了,我現正在開會,會后再說吧。”過了兩個小時,周嘯南想拉張局一起吃飯,當面把情況匯報一下.爭取早點動身,但再次撥打張正才的手機,怎么都是不在服務區的語音提示。吃晚飯的時候周嘯南心情極好,當場點了幾名干將,吩咐人備足汽油,檢查車況,只等張正才一聲令下,再進湘西。奇怪的是一夜都沒和張正才聯系上。
六
連續幾天的濕悶讓人連氣都喘不過來,打了幾次悶雷,雨就是不下。周嘯南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家中,已是深夜十一點多了。妻子張玫剛剛把女兒安頓入睡,自己沖了個澡,隨意穿了件天藍色棉綢睡衣,正慵懶地斜躺在沙發上看韓國言情劇。望著渾身汗漬的丈夫,張玫嗅到了那股令人亢奮的雄性氣味,丈夫十幾天未歸家引起的躁動和心煩被驅散了。她連忙從沙發上站起來,接過周嘯南手中的包,嗔道:“最近忙什么呢?人影都看不到?”周嘯南沒吭聲,脫下皮鞋換上門口的拖鞋,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順手拿起電視遙控器,“啪”的一聲,關掉了張玫正在看的韓國劇,摸出一支香煙,點上后“吱”地猛吸了一口,然后一聲不吭地望著電視機發呆。
在派出所當戶籍民警的張玫察覺到丈夫有些不對勁。往常他十幾天沒回家,進門總是急不可耐地辦那事,直到像打了敗仗一樣癱在床上方才罷休,有時出差前還以拿衣服的借口把她叫回去折騰一番。每次聽到其他姐妹背地里對老公的抱怨,張玫都不禁要偷偷暗笑。望著發愣的周嘯南,她心里也七上八下起來,聯想到今天上午紀委小馮在走道邊悄悄對她說要嘯南注意點,又聽說刑警隊有一筆錢說不清楚,張玫更感到有點什么事要發生。
“怎么了你?” 張玫把剛削好的水果放到沙發前的茶幾上,關切地問。周嘯南看也沒看水果,右手把還剩了大半截的香煙朝煙缸里一擰,左手一把拽過張玫白皙的手腕,猛力把她拉到自己的懷里。“干嗎呀!看把手都扯斷了,渾身臟死了,一股臭味!”張玫頓時漲紅了臉,邊掙扎邊興奮地喘道,心里渴望著丈夫更深一步的愛撫。令她失望的是,周嘯南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只是把妻子攬在懷里,輕輕撫摸著她還存留著濕潤的水汽的烏亮的頭發,貪婪地嗅著她身上散發的女性芳香,眼睛仍在空洞洞地看著前方,完全沒有征服的欲望。張玫這才感到真出了點什么事,依偎在丈夫的胸前焦急地問道:“到底怎么了,你說呀!大不了咱不當這個官了!”
“能不當官了事就不錯了。”周嘯南終于無力地從牙縫中蹦出幾個字。張玫嚇了一跳,疑惑地問道:“什么事這么嚴重?”
原來,就在周嘯南得知劉景興人在湘西的第二天,張正才剛一上班就打電話叫他到辦公室。周嘯南興沖沖地噌噌幾步奔上四樓,一推門,見市局紀委蔡書記也坐在辦公室里,不禁一愣。他以為張局長和蔡書記正在談事,忙賠著笑準備知趣地退出。不料蔡書記指了指對面的凳子,遞過來一支香煙,和藹地對他說:“坐!坐!就找你。”周嘯南一頭霧水,接著瞟了一眼張正才,張正才沒吭聲,臉上無波無浪。
蔡書記清了下喉嚨,用平緩的語調開始詢問刑警支隊從外貿局拿那十萬元錢的事。等周嘯南說完,蔡書記沉重地說:“小伙子,單位私設小金庫是違紀違法的呀!弄不好不僅要砸飯碗,還會坐大牢的!你怎么這么糊涂?”隨后代表局黨委宣布周嘯南停職反省,等候處理。
周嘯南像一下子掉到了冰窖里,透心涼。他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打蒙了,大腦一片空白,無助地望著張正才。張正才一反剛才嚴肅的神情,走下座位,親自倒了杯水,遞到周嘯南面前,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微笑著說:“別著急,別亂想,你又沒貪一分錢,都用到工作上了嘛。況且是集體決定的,也不要你一人承擔責任,現在檢察機關還沒介入,還控制在市局內部,相信市局黨委會正確對待一個同志的。”
這些話周嘯南一句也沒聽進去。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他只感到自己失去了重心,掉進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黑洞強大的吸力讓他天昏地旋。他腦子亂哄哄的,理不出頭緒,但直覺告訴他,事情與前幾天發現呂淮北的情況有關。
臨起身,周嘯南又本能地問張正才:“那我手上的案子?”他一方面試圖從工作的角度試探一下組織對自己的真實態度,另一方面也抱著能繼續把這件案子干完的期望。張正才回避著他求助的眼光,擺擺手,意味深長地說:“你最近太累了,回家歇歇吧!工作以后再說。”
聽到這話,一種強烈的憤怒從周嘯南心頭升起,他攥緊拳頭,迫切地想與看不見的對手拼個你死我活!但是,對手就像沼澤地里的魔鬼,來無蹤去無影,讓他不知該往哪兒使勁。他只能垂頭喪氣地走出了辦公室。
就這樣,周嘯南到隊里向教導員交待了日常的工作,在隊員們復雜的目光中煎熬了一個白天,帶著渾身虛脫的狀態回到溫馨的家,回到了妻子的身邊。
七
刑警支隊因周嘯南的停職顯得格外沉悶,張正才不得不暫時接手了劉景興失蹤案。但他并不像前期那樣抓得很緊,只是常來核對一下賬目上所反映的數額、人員甚至具體的時間、地點,連有些賓館的發票他也要復印帶走。而對到湘西去找人的建議,他完全不加理睬。局紀委除了讓周嘯南每天到紀委辦公室寫經過之外,也沒人找他談話。周嘯南幾次想找張正才談談,但都被張以各種借口推掉了。倒是刑警隊的弟兄們常到家坐坐。這樣沉寂了三四天,突然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呂淮北被檢察機關正式批捕。
不到一個月的時間,清遠政壇詭異變幻的急風驟雨,讓這個城市的市民們眼花繚亂。人們的腦筋還沒來得及從眼前的事件中醒悟過來,一個更驚人的消息傳來了:失蹤了十多天的市委常委、市外貿局長劉景興回到了清遠市,而在市委大院門口迎接的居然是以市委書記徐夫明為首的全體常委。
下午三點多鐘,天上下了一陣暴雨,空氣中還殘留著水泥路面蒸發的熱氣和灰土腥味。市委接待辦的黑色“奧迪”濺著路面的水花平穩開到市委院內。市委書記徐夫明穿著一件煙灰色短袖襯衣,顯得莊重又不失隨和。市長王明清、政法委書記沈良浩等人按照排名順序站在后面,張正才也作為沈良浩的隨行人員恭敬地站在一邊,笑瞇瞇地看著這些清遠政壇的巨頭。
車門剛一打開,徐夫明就上前一把握著風塵仆仆從湘西大山里趕回來的劉景興的手,笑呵呵地說:“你不行呀,老劉!你不是老沈的對手啊!咱三個老家伙說好的,你跑,沈追,我查,結果我和老沈完成了任務,你卻沒跑掉,差點被老沈他們抓住喲。”
這個局面沈良浩雖然沒有料到,但他心里還是有三分得意,畢竟劉景興的蹤跡在湘西被發現證明他手下的人不是飯桶。他口里卻謙虛地說:“碰巧而己,碰巧而己。”
“碰巧?”徐夫明扭過頭沖沈良浩說,“你這碰巧差點壞我大事。不過整個計劃總體上還是很成功,老劉一跑,你手下的‘王朝’、‘馬漢’一追,這空間就騰出來了,人家可是會搶抓機遇的喲!”
見書記情緒很好,張正才不失時機地上前湊趣道:“這‘機會’可是您給的呀。”
徐夫明沒有認同張正才的湊趣,而是嚴肅地說:“老張,話不能這樣說,政策和策略是黨的生命嘛。老劉工作壓力大,自己擅自跑出去散心,我們市委一班人擔心,叫你們找,你們人沒找到,倒弄出了呂淮北腐敗集團的證據。不是你們的監控,那價值連城的宋徽宗字畫就不會露面,你們不查老呂的賬,就找不出呂淮北與境外黑社會在珠海密會的飯店。這些東西看似簡單,可是沒這些證據,檢察院的楊小光他們憑什么抓人?我們是法治社會,沒證據你還不是干瞪眼。這叫惡貫滿盈終自斃呀,是不是,老沈?”
沈良浩見書記問他,忙向前湊了兩步,感慨地說:“徐書記說得很對,我們當前面臨的形勢太復雜了。呂淮北的事上級紀委很早就查過,但他太狡猾,應變太快,沒有證據。別說是個黨的高級干部,就是普通百姓咱也不能隨便使用強制措施啊。”
原來,市委早在一年多以前就盯上呂淮北了,可是卻苦于抓不住呂淮北貪污腐化的可靠證據。不要說外貿局一度是呂淮北的天下,現在也遍布著他的死黨,就是在整個清遠市,他的勢力也是根深蒂固。由于他在很多部門干過,好多干部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可以說,他是清遠市中層干部的一棵老樹,根深葉茂。想來想去,市委領導只好暗地里炮制了外貿局長劉景興的“失蹤”案。只有讓劉景興暫時“失蹤”,才會讓呂淮北相信舉報、揭發他的人已經沒有了,跟他作對的力量消失了。只要他腦子里“斗爭”的這根弦一放松,思想一麻痹,查他就易如反掌了。也只有讓劉景興“失蹤”,才會讓公安、檢察機關獲得徹查外貿局的充分理由,他們才能繞過呂的死黨部下們撼動呂淮北這棵大樹。
在市委主要領導精心設計下,公安、檢察這兩個系統在與呂淮北腐敗集團的斗爭中一明一暗,一虛一實,虛中有實,實里含虛,運作之巧、謀略之深,令張正才這個自詡為火眼金睛的老刑偵都大開眼界。見沈良浩正高興,他悄悄地湊到沈書記身邊賠笑說:“書記,您看這案也破了,任務也完成了,刑警支隊的周嘯南……”
沈良浩打量了一下張正才,瞪著眼說:“周嘯南?周嘯南怎么啦?不就是外貿局的十萬塊錢嗎?這事老劉不是說是獎勵費嗎?這有問題嗎?”
劉景興答道:“沒問題,為我市企業追回被騙資金,市政府有明文規定可以獎勵。”
張正才一聽樂了,趕緊又補了一句:“那……小金庫的說法?”
沈良浩瞅著這個手下干將,半晌才說:“你這家伙是要趕盡殺絕呀?你是不是分了那筆錢,心里發虛呀?”
張正才知道沈書記是在開玩笑,但這種玩笑可是不能隨意回的,忙正經地說:“沒有,不信您查。”
沈良浩立即接過話說:“這不就結了嗎,你沒拿一分錢,他也沒貪一分錢,你是分管領導,向你報告過不就不成小金庫了嗎?你是不是年紀大了,變啰嗦了。”接著又笑著說,“不過這小子也夠狠的,差點真把老劉抓回來,要不是那一刻你想出這個事由把他困住,不定這小子會干出什么事來,壞了徐書記的整盤棋喲!哈哈……”
張正才聽完沈書記的指示,立即打電話通知周嘯南回隊上班,恢復工作。晚上,他在市委小食堂的慰勞宴上胡亂扒了幾口飯,等不及宴會散場,就匆忙趕往局里,準備向周嘯南解釋這一切。
暴雨沖刷后的清遠市格外清新,天邊飛架著一道美麗的彩虹,在夕陽的幕簾下顯得絢麗奪目。張正才閉眼歪躺在飛馳的汽車里,暗地里想:“這小子要知道了真相,不定怎么罵我哩!”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