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每一回，只要踏上故鄉(xiāng)的旅程，我最想見到的，便是兩座墳塋。更多的時候，我思念故鄉(xiāng)，都緣于這兩座墳塋，更多的日子，我覺著我活在世上，就是為了這兩座墳塋，因為他們是我生命的全部，我來到這個紛紛攘攘的世界，全緣于這兩座墳塋。我的很多回憶，或者說寫作的沖動和文思，全都來自這兩座墳。因為睡在墳里的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倆進(jìn)入墳?zāi)闺m然相差五年，卻是同一個季節(jié)，也就是新麥剛剛登場的芒種。我說不清雙親為何都選擇在這個節(jié)令走進(jìn)墳?zāi)梗鞘孪扔袀€約定，還是麥子的清香令他們陶醉了，最后干脆躺到河邊的麥地里，靜靜地聞著彌漫在大地上的麥子氣味？我真的說不清。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崇拜稼穡的雙親，對麥子都有一種近乎宗教的情感。

那年，我正好十四歲，按照現(xiàn)代人的話說，是個危險的年齡。現(xiàn)在的男孩，十四歲可能已經(jīng)發(fā)育了，可是我在那個年齡段，就像一根光溜溜的黃豆芽，不僅說話的嗓音沒有絲毫變化，就連臉色也是青紫的，因為我得了一種病。那一年，村上好多人都得了這種病，臉色整天泛著青紫色，這種病就叫青紫病，是因為吃野菜吃得太多的緣故，身體內(nèi)缺乏維持生命必需的營養(yǎng)。凡是得了這種病的，起先是臉色的變化，開始是青紫色，后來就漸漸泛黃，最后便全身浮腫。到了浮腫這個程度，恐怕離死就不遠(yuǎn)了。

那個年代，即便是陽光落到身上，也是那般沉重，我弱不禁風(fēng)的身子行走在曠野上，總是搖搖晃晃的，似乎隨時會倒下就再也起不來。那是暮春的中午，我從學(xué)校背著書包朝家走，走到這塊麥田時，兩條腿就再也邁不動了。這時候，我的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幻覺，只見一團(tuán)團(tuán)的黑影在身邊盤旋，也說不清這黑影是什么，一陣前所未有的恐懼突然籠罩了我。其實，這是饑餓引起的幻覺，早晨只吃了一碗野菜湯，上了四節(jié)課，身體已經(jīng)空空蕩蕩。那年月，學(xué)校退學(xué)的學(xué)生很多，所以我背上了書包，也想下午不去學(xué)校了。

我剛在田埂上坐下，青色的波浪就一陣接一陣朝我涌來，青青的麥穗蘸著陽光，猶如海浪花在我身邊絮叨。在翻卷的浪花間，我看見了母親的背影，其實那會兒，母親在我的視線里，也只是一個幻影，那一刻，我的眼睛時時發(fā)花，不過只是覺著這個幻影很熟悉。母親伸出手，輕輕揪下一節(jié)節(jié)麥穗，然后將兩只手掌合起來，輕輕摩挲著。然后，再將兩只手掌攤開，一下接一下朝空中拋著。每拋一下，就張開嘴朝著手掌上方吹著。于是，一捧青青的尚在灌漿的麥粒就揚向天空，母親吹掉了麥殼，落到掌心的便是純凈的麥粒了。母親將手掌上的麥粒吹得干干凈凈，一步步走到我面前。

母親將麥粒塞進(jìn)我嘴里，我就被麥子的清香熏暈了。那是正在灌漿的麥粒，麥粒其實是一層青殼裹著的麥漿，到了嘴里，只需牙齒輕輕一咬，麥粒就迸裂了，清清的麥漿便濺滿我的嘴里。那清清的甜絲絲的麥漿咽到肚子里，又順著腸胃朝四周擴(kuò)散。那一刻，我真的聽到了麥漿在體內(nèi)運行的聲音，它們沿著血管，滲透到了每根毛孔，頃刻間我的眼睛不花了，眼前的幻覺消失了。我剛咽下那把麥粒，母親又朝我嘴里塞了一把。

三把麥粒下肚，我眼前一陣接一陣的幻覺就消失了，腿肚子好像也有勁了，我從田埂上立起，跟著母親回到家里。因為有麥粒填了肚子，當(dāng)天下午，我又背著書包回到學(xué)校。從那之后，每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路過那塊麥田，就看見母親已經(jīng)站在田邊揉麥穗了，那是我家的自留地，面積只有三分。盡管我每天早晨和晚上喝的都是野菜湯，但中午的那頓麥粒，卻能使我一天的腿不發(fā)軟，眼睛也不發(fā)花，我就是靠著那塊麥田里正在灌漿的麥子，熬到了夏收。夏收一到，隊里的新麥登了場，生產(chǎn)隊家家鍋里都飄出了麥粥的清香，于是村上人的青紫病就不治而愈了。

從那之后，每當(dāng)上學(xué)或者放學(xué)路過那塊麥田，我的腳步就會漸漸放慢，即使麥子被收割了，田里只剩下光光的麥根茬，我走到田邊腳步也會放慢，總是覺著冥冥中，我的生命與這塊田有著扯不斷的情緣。初夏季節(jié)，我常常會一個人在傍晚或者早晨走到田邊，聽蚯蚓在泥土里歌唱，看它們用身子拱著松軟的土塊，在泥里鉆出一個個細(xì)細(xì)的洞孔。每到秋季，當(dāng)田里的稻子收割完畢，我總要站在田邊，看父親駕著耕牛，將田里的泥土翻耕一遍，用鋤將土塊斬成均勻如鴿子蛋大小，將麥種撒入麥垅。也就是從那之后，我?guī)缀趺刻於家教镞吶プ咭惶耍咄曛螅驼驹谔镞叄瑑A聽麥種在泥里生長的聲音。我堅信，麥種從生芽到長苗的過程中，是會有聲音的，這種聲音只有我能聽見。我還能聽見麥子灌漿時漿汁在麥管里流淌的聲響。

每當(dāng)麥子抽穗灌漿的日子，也正是我們一家最艱難的時光，因為是青黃不接，家里米缸里的米早就吃空了，而隊里的麥子也同樣在灌漿。隊里的麥子是公家的，哪怕是一根麥穗也動不得。我記得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里訂了最嚴(yán)厲的處罰條款，只要偷一根麥穗，就得罰十斤麥子。唯有自留地上的麥子是屬于自己的，只要麥穗里有了漿，就可以用來充饑度荒。

那是來年的春天，又到了青黃不接的節(jié)令，也是一個中午，我又走到了田邊，聞到了麥穗里麥漿的香味，我的腿就邁不動了，就在這時，我看見父親正朝田邊走來。父親是隊里的耕手，隊里數(shù)百畝田，每年兩季都是他駕著隊里的老水牛耕過來的，駕牛耕田是重體力活，單是那張犁，就有一百多斤重，父親一手扶著犁，一手還得不停地?fù)]動著牛鞭，驅(qū)趕著水牛朝前拉犁，一個上午的田耕下來，父親肯定是餓了。父親早上也跟我一樣，喝的是一碗稀粥，父親肯定餓極了。他走到田邊，看著隨風(fēng)起伏的麥穗，不由得站下來。開始，我以為他要揉上一把麥穗，嘗嘗嫩麥的清香，那一刻，他已經(jīng)將手伸向麥穗了。可是父親只是輕輕撫摸了一下，隨后就蹲了下來。田壟排水溝里，長著茂密的紅花草，那是秋后父親間種套耕時種下的，紅花草已經(jīng)開花了，父親伸手?jǐn)]了一把，隨后就塞進(jìn)了嘴里。那一刻，父親的嘴張得很大，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是一個黑洞。接著，他的嘴里就發(fā)出響亮的咀嚼聲。父親吞下幾把紅花草，一抬頭，看見了站在遠(yuǎn)處的我。父親問我的頭一句話，就是吃了沒有。多少年來，父親只要見了村里的人，頭一句話都是吃了沒有，今天我細(xì)細(xì)想來，這句平常的話有著濃厚的文化背景，溫飽問題一直是中國農(nóng)民的一件大事。吃，關(guān)系到生命的維持，關(guān)系到能不能下田干活，關(guān)系到像我這樣的少年能不能上學(xué)。

我站在田埂上，卻不知怎么回答父親。我不知道父親問的吃，是吃家里的稀粥呢，還是田里正在灌漿的麥粒，如果說吃了，就等于承認(rèn)自己已經(jīng)吃過麥粒了，可是那一刻起，我就下了決心，哪怕是餓死，也不能再吃正在灌漿的麥粒，因為一粒剛灌漿的麥子，長得成熟再吃，就相當(dāng)于三粒麥啊。這個簡單的數(shù)學(xué)公式，我還是算得過來的。如果我說沒吃，父親肯定要走進(jìn)田壟，給我揉一把麥粒。如果父親真的要揉麥穗，那我的心里肯定是受不了的，因為我剛才看了父親生吞紅花草的樣子，真是比隊里那頭餓極了的老水牛吃稻草還要來得貪婪，咀嚼聲還要來得響亮，我曾多次聽過水牛吃草的聲音，覺得挺有一種音樂感，可是聽父親吃草的聲音，我的心卻像被瓦片劃過似的。

我走到父親面前，一把拉過他的手。我只是說，我要聞聞麥穗的清香，只要聞一聞就夠了。那一年，我的個頭比麥穗高不了多少。父親伸手?jǐn)n過一片麥穗，湊到我面前。我吸了吸鼻子，不僅聞到了麥穗的清香，也聞到了麥粒里面麥漿的溫馨。那個年代，我的嗅覺遠(yuǎn)比現(xiàn)在要敏感好多倍，現(xiàn)在哪怕是雪白的精粉饅頭放在面前，也聞不到什么清香了，更不用說激動。

我站在田埂上，聞著被父親攏在手里的麥穗，頓時覺著兩條打飄的腿有了回力，再也不發(fā)抖了，仿佛麥穗的清香里有蛋白質(zhì)，有氨基酸，有碳水化合物。這些人體急需的營養(yǎng)通過空氣傳進(jìn)了我的體內(nèi)，被吸收了。

后來，每當(dāng)放學(xué)回家路過那片麥田，我都會站下，使勁聞著大氣里彌漫的麥穗清香，正在灌漿的麥粒就躺在麥穗里，顆粒一天比一天飽滿起來，看著在微風(fēng)中起伏的綠色麥浪，都能聽到麥漿在顆粒里流淌的聲音。那是一種令人陶醉的天籟啊。

那個春天，日子是我用手指扳著一天天算過來的，在我的眼睛里，太陽好像總是粘在天上，不肯下山，歲月的腳步也似乎凝固了一般，真是日長如年。榆樹皮、地衣、野蒜、馬蘭，還有觀音粉，成了維持生命的主要食品，人在餓極了的時候，吃什么都有味，比如說榆樹皮，從樹上剝下來，放在石臼里搗碎，用水和成塊狀，攤成餅，吃起來就很有一些味道。可是吃是吃下去了，肚子里的饑餓感暫時得到了緩解，接下來的問題就發(fā)生了。吃下去的卻拉不出來，每天清晨，我都能看到有男人蹲在茅坑上，手里拿著一把帶著彎鉤的鑰匙，遮遮掩掩地忙碌著。

幾天后，村里接連死了幾個老人，都是得的青紫病，老人就埋在村后的竹林旁。父親和母親雖然逃過了那場春荒，卻都落下一身的病根，父親的胃吃觀音土吃壞了，母親落下老慢支。事隔四十年后，父親得了賁門癌，母親患心肺病，二老相隔四年先后故去，二老臨終前都留下話，要埋到竹林旁的那塊麥田里，跟先一步走的老人們做起了鄰居，好像他們生前有約。

死亡其實是每個人必須面臨的，而且遲早會遇到的一個節(jié)日。節(jié)日這個詞是作家史鐵生發(fā)明的，太富有詩意了。只有將生命全部參禪悟透了的人，才會將死亡看做是節(jié)日。而墳?zāi)咕褪枪?jié)日懸掛的燈籠。我這么比喻著。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會趕到故鄉(xiāng)，在雙親的墳頭燒上紙錢，再扎個紙圈兒，懸掛在墳前。然后我會坐下來，靜靜地看著他們。那一刻，我會看見，父親和母親正朝我走來，他們手牽著手，一路走一路有說有笑的樣子。然后，二老會問我一些事情，比如說孩子，一些家長里短，也許還會問問我所從事的工作。二老從來不過問我的文學(xué)，只關(guān)心有沒有行好事，有沒有對周邊的人行善，有沒有做什么對不起人家的事，有沒有做虧心事。再就是那塊麥田里的麥子長得如何。因為麥子與我的生命有關(guān)，與生存有關(guān)，而秋天成熟的稻子雖然也與生存有關(guān)，但似乎總隔著一條時間的河流。麥子成熟的時候，是一年中的初夏，熬過春天的農(nóng)民，對麥子有一種比血緣還要親近的情感。那年月的春荒，可以將每個生命折磨得像被太陽曬蔫了的小草。二十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期，故鄉(xiāng)的田野上，走路的人們總是搖搖晃晃的，似乎一陣風(fēng)都能將其吹倒。如今，每當(dāng)走近那塊墳地，我的腳步就會變得沉重起來，我會想，我的腳印肯定跟四十年前的重疊在一起了，四十年前穿的是露著腳趾的布鞋，偶爾也穿草鞋，而今天穿的是部隊發(fā)的那種三接頭的皮鞋。

父親母親看著我走來，臉上的皺紋都開了花。清明時節(jié)，麥子正節(jié)節(jié)拔高，二老拿不出更好的東西款待，便托風(fēng)送來了麥子的清香。因為在我的記憶里，麥香里也有蛋白質(zhì)和碳水化合物。我在城市里，味覺已經(jīng)相當(dāng)遲鈍了，聞到了麥子的清香，我會回到童年，回到那個刻骨銘心的年代。我的人格力量和道德水準(zhǔn)，是父親用犁鏵耕耘出來的，是母親用納鞋底的針一針針納起來的。

哲人說，埋著祖先的地方，才是你的故鄉(xiāng)。如今，故鄉(xiāng)的風(fēng)景已經(jīng)在我的腦海里漸漸淡化，因為那里在搞開發(fā)，很多村莊已經(jīng)拆遷了，我們的那個村子沒有拆，是因為靠著一個河灣，是屬于古運河的支脈。據(jù)說不宜過公路，是河灣救了我們的村莊，讓它還殘留在地球之上，但是說不定什么時候，它也會被推土機(jī)推平，而改造成一片廠房，或者是一條高速公路的地基。到那時，這兩座墳也就不存在了。父親臨終前說，如果村子要拆遷，就將他的骨灰深埋下去，他得留在那塊田里。那片田野，是他用一生的心血和汗水來守望的，每年的春耕，是他駕著生產(chǎn)隊的水牛，將泥土翻一遍，然后又和隊里的社員一道，用手將秧一棵棵插下，那片田地的每一寸泥土，都留下了父親的腳印，滴下了父親的汗水。父親和鄉(xiāng)親插下稻秧，就忙著用龍骨水車車水，灌溉著田里的秧苗，隨后是除草、耘棵，將田里的水稻伺候得油光水滑的。父親總愛用油光水滑來形容生長的稻子，這種狀態(tài)下，稻子是健康的，如果稻棵不油光了，不水滑了，就顯得沒有精神，肯定是要得病了，這時候，父親就會急得像個瘋子似的在田邊亂轉(zhuǎn)。記得有一年，水稻患上一種稻包蟲病，一條條像蠶似的青蟲，將稻葉卷成一個個包，自己躲在里面吃葉子，這種病蟲，能將整塊稻田的稻葉吃個精光。于是父親便領(lǐng)著全隊的社員下田，一棵棵地將被蟲卷起的稻葉剝開，掐死躺在里面的蟲子，再將稻葉上蟲子吐的絲抹掉，讓其舒展開來。那一年，我也跟著父親下了稻田，看著卷曲的稻葉重新在風(fēng)中飄揚起來，父親眉心的結(jié)終于舒展了。

父親一生只做了一回官，是中國最基層的官，生產(chǎn)隊的隊長，而且還是個副的，按照當(dāng)今的說法，副的就是假的，意思是說沒有多大權(quán)力。副隊長的職責(zé)就是主抓生產(chǎn)，這個職務(wù)對于父親來說，也是量才而用了。父親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父親樣樣農(nóng)活精通，尤擅耕田。秋收過后，父親就駕著隊里的那頭老水牛，天不亮就下田耕耘了，老水牛拉著犁在前頭走，父親舉著鞭子扶著犁把跟在后頭走，每一塊田都得走數(shù)百個來回。

如今，村里的年輕人也都去城里掙錢了，平時村里也只有老人坐在家里聊天，或在太陽底下打盹。平坦的田野里，似乎只剩下父親和母親，在守望著曾經(jīng)灑過一生汗水的土地。

責(zé)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