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內(nèi)容提要:
無業(yè)青年杜漸二十出頭竟得了尿毒癥,走投無路時,命運卻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有人為他捐了巨額的換腎醫(yī)療費,還替他家做了豪華裝修。這天下掉餡餅的好運讓他擔心起來。他和分手的女友重歸于好,一個叫慕容的女孩也出現(xiàn)在他的生活里,雖背景神秘卻給了他許多幫助。他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他被黑幫頭子綁架,陷入困境,一番斗智斗勇,終于逃出控制。他認為一切與好運有關(guān),決定查個水落石出……
七
鐵路干部管理學院倒是清凈。這種系統(tǒng)內(nèi)的管理學院這幾年都不景氣。學校把部分校舍出租了,只在周末有幾個美術(shù)、音樂培訓班來上課。平日冷冷清清,偌大的院子空蕩蕩的。躲在這兒,我倒是合適了。
這幾天我把自己這陣子的經(jīng)歷從頭到尾細細想了好幾遍,越想越蹊蹺,怎么看都像個做好的局。可是要說自己去調(diào)查,還真是不知道從何下手。
最笨的辦法,就是從頭往下捋。
我先給晚報的記者文木打了個電話,問他為什么想起要采訪我。還有,知不知道那幾個捐款人的身份。我懷疑這一連串的好事從一開始就是設計好的。
據(jù)文木說,“尋找城市英雄”的報道,晚報是先在報上登了啟事征集線索。采訪我的創(chuàng)意是個讀者匿名提供的線索。至于捐款人,也都是匿名。
這條線算是斷了。
我想起住院的時候,曾經(jīng)有個患者的家屬和醫(yī)生吵架的事兒。好像是提到了我加塞兒,懷疑我在醫(yī)院有熟人,被照顧了。這里面是不是也有事兒呢?如果有,我的主管也是主刀的劉大夫肯定知情。
我到了三院去找劉大夫,腎內(nèi)科的人說,劉大夫一個月前已經(jīng)從醫(yī)院辭職,全家移民加拿大了,沒有人能和他聯(lián)系上。
其實,我也知道這樣的所謂調(diào)查挺沒譜的。別人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設計你,能讓你輕易從明面上查出馬腳嗎?
網(wǎng)上的一則消息說,鐵禪寺古舊家具市場發(fā)生了黑社會團伙的槍戰(zhàn),造成一死三傷。我知道那就是我放的那把“火”。我不覺得我干了什么虧良心的事兒。一是我被逼到墻角了,只能跳墻;二是那幫人個個惡貫滿盈,再殺他們一次都不冤他們。我只是有點擔心。因為這樣一來,我的對頭就更多了,而且每個人都欲弄死我而后快。
連日來的東奔西跑把我累得夠戧。這還不說,不爽的是你折騰了半天,結(jié)果是白忙乎。而且,怕被人再盯上,我老得像賊似的躲著。
我是個坐不住的人。以前晚上基本上沒有閑著的時候,不是打牌就是喝酒。從知道華逸懷孕,我倒是收斂了很多,但有天行健的工作忙著,也不覺得太無聊。可這幾天自己在這荒山野嶺趴著,真是憋壞了。
我騎上挎子,上了一條鄉(xiāng)村公路。拐上中軸路沒十分鐘,我就發(fā)現(xiàn)有一輛車跟了上來。
我出來只是想兜兜風,并沒有什么目的,所以車速并不快。路上的車也不多,可那輛車就是不超車,不緊不慢地在我后面大概七八百米前后晃著。
我暗笑自己被嚇怕了。也許是個新手趁著晚上車少出來練車的。
這樣想著,到了玉獅子墳兒的大轉(zhuǎn)盤,我還是改變了主意。我繞著轉(zhuǎn)盤兜了半圈,一個左拐,沿著人行道飛快地進了轉(zhuǎn)盤里面的樹林子里。玉獅子墳兒原來是片林子,估計過去是塊墳地,修路的時候留下來,成了個街心花園。
我在里面抽了根煙,撒了泡尿,再上路時那輛車已經(jīng)不見了。也許我多心了,也許是被我甩掉了。
回塘離這兒不遠了。反正我也沒什么事兒可干,騎上車我就奔了回塘了。
我進了一個叫“蜂狂”的酒吧。這是家搖吧,倒是正像它的招牌,里面的人都挺瘋狂的。這正合我意。雖然我不想在人肉堆里擠擠蹭蹭地跳舞,但想找個鬧騰的地兒放松一下神經(jīng),暫時忘了我是誰。
我趴在吧臺上喝了兩杯芝華士,在帶著煙草味兒的麥酒香里有點暈了。這陣子我很少喝酒。
我接著喝啤酒。不是我不喜歡芝華士,也不是考慮自己的身體,是我兜里的錢不多了。
我看見一個女孩兒過來了。
這女孩兒長得一般,但有一雙桃花眼兒,皮膚很好,細膩地緊繃在小臉上。她還有著一副魔鬼身材。這讓我很上火。
“嗨,帥哥,怎么一個人呢?”她很優(yōu)雅地抽出一根女士煙。
我打著火機給她點上。
“你來了,不就一對兒了嗎?”我笑著說。
“嘁,臭貧。”她優(yōu)雅地抽了口煙,緩緩地噴了出去。
她自我介紹叫南希。
南希說自己是某法國化妝品牌在華東的總代理,來北京總部開會。
南希的做派和打扮都很優(yōu)雅、夠品,像個高級白領(lǐng)。不過也不好說,現(xiàn)在這年頭,許多高檔“雞”的談吐打扮都挺白領(lǐng)的,甚至比白領(lǐng)還白領(lǐng)。誰知道她到底是什么貨色。
南希問我是做什么的。我說我是個逃犯,賣白粉的。南希就問我現(xiàn)在帶著沒有,她正需要。她說話的時候特別正經(jīng)特急切,表現(xiàn)得真像個癮君子。
我說我騙你呢,我其實是個街舞教練。
南希特別放肆地笑了,說你以為你能嚇著我,把你自己嚇著了吧。
我們倆接著瞎聊了一陣兒。南希說她特喜歡鄧肯。我問鄧肯是誰。南希說你舞蹈教練不知道鄧肯是誰。我說我沒什么文化。接著她就大談鄧肯在巴黎的艷遇,說特羨慕鄧肯和戈登.克萊格的愛情什么的。她還說了好多名字。我都沒記著。反正我也不認識。
南希說我的眼神很像那個什么克萊格。
其實我知道她是在和我調(diào)情,這種酒吧里的一夜情我以前見多了。我他媽的才不像什么克萊格、克格勃呢。
從酒店出來已經(jīng)是快一點了,我們倆都已經(jīng)醉醺醺的。南希挎著我問是跟她回酒店呢還是去我那兒。
我猶豫了一下。
我倒不是在想去哪兒。我是突然想起了華逸。但這只是五秒鐘的事兒。我懷里的曲線曼妙的身體加上酒精,讓我已經(jīng)無法自持。
我?guī)е亓耸锖拥募摇_@幾天我的調(diào)查一點頭緒沒有,我想正好順便再去問問老童,看看有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再者,帶著南希去慕容的房子,讓我覺得非常別扭。
我已經(jīng)“素”了很久。南希又特別瘋。那一夜我們倆根本就沒睡覺。后來南希告訴我,說她現(xiàn)在相信我是街舞教練了。我問為什么,她說,你的花樣一般人做不了——柔韌性不夠。呵呵。
南希起床的動靜弄醒了我。我費勁地睜開眼,看見她背著身從LV的包里拿出個什么東西放在了臺燈旁,接著向門口走去。
我抬胳膊半瞇著眼把東西抓過來一看,竟是厚厚的一沓兒百元大鈔。我一下火了。
“嗨!”我大喊一聲,把南希嚇了一跳。她回過頭來:“醒了?本來我不想吵醒你的。”
“這怎么回事?”我舉起鈔票,“應該我給你錢!”
南希一笑,拉門就出去了。
“嗨!你他媽的給我回來!”我一把把鈔票扔出去,粉紅的錢在空中四散開來,撒了一地。
這算他媽的怎么回事啊!
八
我在床上躺了一會兒,就趕緊起來了。我知道后面有人在瞄著我,趕緊把要緊的事兒辦完走人。這地兒不能常呆。
我把地上的錢撿起來,數(shù)了數(shù),竟有六千塊錢。看樣子南希沒說謊,她是個有錢人。這婊子八成把老子當成那個啥了。雖然我心里特別惡心,可我現(xiàn)在卻真是需要錢,愛咋咋地吧,反正我也沒損失什么。
我到老童家晃蕩了一圈,假裝漫不經(jīng)心,想打聽一下給我裝修的那幫人有沒有留下點什么線索,比如公司名字啊、電話、地址、車號什么的,結(jié)果一無所獲。老童就是當時看見了,就他那歲數(shù)的腦子,他也記不住。
電視里正報著一個車展的消息。現(xiàn)在的有錢人真他媽的多,有一款“布加迪”兩千五百萬,剛擺上兩小時就被人定走了。北京212改款后時尚多了,那個出鏡記者說叫什么“勇士”,可人家車牌子上明明寫著“猛士”。
我以為是自己看錯了,仔細又看了一遍,還是“猛士”。
看到車牌子我一激靈。
我拿出手機,連上電腦,把我那天和誠子在回塘“打狼”時錄著玩兒的錄像灌了進去。歐陽在屏幕里一路妖嬈著。一輛黑奧迪過來了,又很快出了畫面。我倒回來,定格。車牌子不是很清楚,但還可以看清。
我撥了慕容的電話。
“我懷疑錄像里的那輛奧迪就是后來跟在我們后面的那輛黑車。這輛車可能和那個獨臂人有關(guān)。你能想辦法幫我查一下這車的資料嗎?”
“你這也隨意性太大了吧?”慕容有點為難。
“你有更好的辦法嗎?也就是大海撈針了。你要是太費勁,就算了。”
“我試試吧。不一定能成。”
我把自己的一室一廳翻了個底兒朝天。能摳開的摳開,能擰開的擰開,連踢腳線的縫里都拿刀片蹚了,卻連個可疑的紙片都沒發(fā)現(xiàn)。
我不死心,抱著肩膀在里面一圈一圈地轉(zhuǎn)悠。我打開壁櫥,把壁柜里掛著的衣服一件一件摘下來。掛衣服的橫桿是一根漂亮的紫銅管兒,靠墻的兩端有兩個碗狀的裝飾扣片。我擰開左邊的那個,看見管子是插在墻上一個小洞里。因為洞打得太大,四周的縫隙用些碎木片和一個紙卷戧著。我把那個紙卷兒拔下來,展開一看,是個對折的、印刷精美的銅板紙廣告卡。抬頭是“歐陸風情家居設計”,旁邊是個后現(xiàn)代風格的LOGE,下面是些樣板間圖片、項目、材料報價什么的。
我心里一動。這很有可能是給我裝修的那個公司。但是,現(xiàn)在這種廣告漫天飛,也很有可能是工人順手從材料箱子里或報紙插頁里拿出來用的。但好歹這是個線索。
這個歐陸風情家居設計我聽說過。因為網(wǎng)羅了一批國內(nèi)室內(nèi)設計新銳,歐陸的生意做得很大,不光有設計,還帶著一個挺大的建材超市,設計工程一條龍。上京市不少名人的房子都是他們接的。
從裝修品質(zhì)上看,我的房子很有可能是他們接的。
在西四環(huán)的馬駒橋西北角,我找到了歐陸。
我告訴前臺小姐我是來投訴的。那孩子直接把我?guī)У搅丝头俊?/p>
我說我衛(wèi)生間的地板瓷磚翹了。
客服部經(jīng)理很矜持地掩飾著不相信的神色,笑著搖頭:“不會吧?我們有非常苛刻的工程質(zhì)量和監(jiān)理制度,從來沒接到過這樣的投訴,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
“你的意思是我騙你?”我故意使出一副無賴嘴臉。
“您別誤會。我不是那意思。這樣吧,你的合同副本和發(fā)票帶來了嗎?”
“我找不到了。”我心說我來這兒找的就是這個。
“那就不太好辦了。這樣的話,就無法證明活兒是我們干的。”
“當然是你們干的!否則我吃飽了撐的,大老遠的來找你們?”
“您別著急。我?guī)湍橐幌隆D牡刂贰⒀b修時間?”
我把地址和時間告訴她。
她埋頭在電腦上敲了一陣兒,無奈地搖搖頭:“非常抱歉。沒有任何記錄。您肯定是我們公司嗎?”
我開始動搖了。看樣子不是他們啊。
“是個朋友替我做的。他說是你們。也許搞錯了。”
我準備撤了。
“還有一種情況,”經(jīng)理突然說,“如果是我們老板替朋友做的,可能也沒有記錄。”
我知道歐陸是家私企。這種情況很正常。
“你們老板怎么稱呼?”我說。
“戚燕。”經(jīng)理突然一指門外,“哎,那就是。”
透過玻璃門,我看到一個三十幾歲的性感女人正往大門外走。那女人一看就是從我們這種底層奮斗出來的人,漂亮、利索,穿著艷俗,有一種狠叨叨的勁兒,像一把鑲滿了廉價珠寶的王麻子剪刀。
我決定跟蹤她。
這幾天,華逸也讓我犯嘀咕。
我往他們家打了幾次電話,也給她手機打了幾次,都是通了后我一說話,對方就掛斷。
也不像是出什么事兒了呀,明明有人接電話嘛。就算是因為我,她被人綁了,對方也會打給我啊。
我給華逸發(fā)了個短信:到底出什么事兒啦?請接我的電話。
我接著把電話又打過去。
這回華逸倒是接了。上來二話沒說,劈頭蓋臉地罵了我一頓,其出言之惡毒,根本不像是華逸這種文靜女孩能說得出口的。
“你他媽的瘋了?”我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話縫。
“我他媽的是瘋了!讓你王八蛋氣瘋了!”
“到底怎么回事?”
“你還問我怎么回事?你自己干的什么臟事兒你自己不知道?裝什么孫子?”
“廢話!我干什么啦?”我徹底蒙了。
“杜漸!我告訴你!你干的惡心事兒你自己最清楚。你可以侮辱我,但請你不要侮辱我父母!”
我聽這話頭越來越不對。
來回折騰了半天,我才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原來, 前天一早,華逸她爸一開門,看見門縫里有一信封。打開一看,原來是一沓兒截屏的照片。內(nèi)容是我和那個什么南希那天晚上在床上的艷照。
結(jié)果可想而知。
華逸在電話里說,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遠都不要再見我。
我撞墻的心都有。
我到底是撞了什么邪了,誰這么和我過不去啊?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什么他媽的南希,整個就是一個套兒嘛。可誰讓我沒出息,自己往里鉆呢?
算計我的人算是把我這點子出息琢磨透了。
可這事兒又和那莫須有的五十公斤白粉有聯(lián)系嗎?看上去一點邊兒都不沾啊?想從我這兒找到白粉的下落,抓不到我應該綁架華逸才對啊?在華逸那兒搞臭我又有什么用呢?而且,誘我上鉤又給我那么多錢是什么意思啊?
我越來越糊涂了。甚至懷疑我腦子是不是出了毛病,以至于幻想出了這么一堆超級不靠譜的事兒來。我打電話給誠子,問他我是不是瘋了。誠子說,你沒瘋,可你準是把一個瘋子得罪狠了,還不是一般的狠,比如殺了他爹什么的。你好好想想,你殺過別人的爹沒有?
九
這是一場典型的螳螂捕蟬的游戲。和那只被人嘲笑了幾千年的螳螂不同的是,我是一只知道自己背后有黃雀的螳螂。而且,我的目標不光是眼前的那只蟬,還有那個、甚至是幾個隱藏在暗處的黃雀。至于找到了比我厲害的黃雀,應該怎樣對付它,我現(xiàn)在還沒想到這一步。
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要先制造一個假象,擺脫后面可能的跟蹤。
我買了一張去青島的機票。我走進機場的時候背著一個假冒的阿迪運動包,里面是一塊斷磚和幾團揉皺的報紙。
通往停機坪的擺渡車擠得水泄不通,這正是我想要的。車門一開,我混在人群里一擁而出,把那個破包留在了車上。旁邊是一架從深圳來的南航的747,剛下飛機的人拎著大包小裹涌向開往機場大廳的另一輛巴士。我把手里兩面穿的羽絨服翻了個面穿上,從兜里掏出一頂帽子戴上,搶上幾步混進出站的人流。
這個主意是慕容幫我出的。我不知道管不管用。也許管用。
慕容查到了那輛奧迪是登記在一個什么貿(mào)易公司的名下,但公司里沒有和獨臂人特征相符的人。這其實在我的意料之中。
現(xiàn)實生活總是比編出來的故事更為復雜,因為生活是雜亂無章的,沒有那么多的邏輯性。編故事的必然律在這里沒有用。你要是照現(xiàn)實生活本來的樣子去寫故事,會很枯燥。同理,你要拿故事的路子來套現(xiàn)實生活,也會顯得很傻。
但這至少是個線索,雖然黑奧迪和獨臂人不一定有關(guān)系,但它出現(xiàn)在了現(xiàn)場,而且還跟蹤了我們一陣子。如果我從戚燕那里查不出什么,我準備天天去盯那輛車。
戚燕是個有家室的人,有個八歲的可愛的女兒和一個酒鬼丈夫。那個男人是個典型的吃軟飯的人,整天眼珠子紅著,除了喝酒和打麻將沒看他干過別的。
戚燕似乎并不在意。我跟蹤了她幾個星期,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些苗頭。
戚燕在西山深處有一座隱秘的別墅。種種跡象表明,她的家人并不知道這個地方。
我沒想到戚燕的別墅和黑色奧迪這兩條線索會會合。
戚燕每禮拜會在那個別墅里至少過一次夜。當那輛神秘的奧迪像一條黑色的大魚一樣在暮色里輕輕滑進莊園的鐵藝大門時,我吃了一驚。穿深色西裝的司機打開車門,一個高瘦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廊里。那個行蹤不定的獨臂人終于被我的望遠鏡頭鎖死。此刻的一幕已經(jīng)在我意料之中了。
我猜獨臂人和戚燕是一對情人。事實證明我是對的。透過大廳高大的落地窗的紗簾縫隙,我看到獨臂人和戚燕擁吻在一起,全然無視旁邊伺候的保姆。看樣子他們已經(jīng)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此后的一個多星期里,我放掉戚燕,不錯眼珠地落在獨臂人的后面,穿梭于幾家夜總會、兩家本市很有名的量販式卡拉OK廳和郊區(qū)的一家中型制藥場之間,還摸清了他家的位置。但我怎么也弄不清他是做什么的。因此也搞不清他為什么對我這么感興趣。
那個曾經(jīng)被我忽略的難題現(xiàn)在終于像一座山一樣,擋在了我面前。
我接下來該怎么辦?
要揭開真相,最好是想法讓他開口。或者,更接近他。光遠遠地瞄著是不夠的。也許,我該潛入他經(jīng)常出入的地方和他家去查看有無可能的線索。
但這些對我來說很難。我沒有合法身份,沒有專業(yè)的偵查手段和裝備。我現(xiàn)在理解了電影里的孤膽英雄為什么總多少有點警界或司法界背景,比如退休警察啦、法官啦、警察朋友啦,至少也有個記者身份什么的。因為沒有這些幫助,一個手無寸鐵的被陷害的平頭百姓,即使被冤死,也無法為自己洗脫罪名。
何況,我身后恨不得有一萬多人在找我。不算獨臂人這邊的,還有牛爺?shù)娜恕①囁牡娜恕⒛切┩惦娔X的人,甚至還有警察,因為鐵禪寺血案不能說和我沒一點關(guān)系,畢竟人是我引過去的。
莽莽蒼蒼的華北大平原覆蓋著今年冬天的第一場真正的大雪。
我在學校后面的田野上走了很久。要不是小路兩邊稀稀拉拉的行道樹,沒準會走到旁邊的溝里去。連續(xù)兩天的大雪,加上北風,已經(jīng)填平了田野里的溝溝坎坎。
大雪像魔術(shù)師的白色披風,迎風一抖,就遮住了大地所有的秘密。眼前的雪景,和我的處境十分相似。
我的身后,是一千多萬人口的大都市,那閃爍明滅的燈火后面,不知埋藏著多少秘密。那里面,包括我的一份。
一個人在紐約被謀殺了。他有八百萬種死法,因為紐約有八百萬人口。這是勞倫斯.布洛克的一本小說里寫的,書名就叫《八百萬種死法》。
和自然界相比,人類的心機深不可測。充滿了秘密和詭計的都市。
我想,我該和慕容說說我的發(fā)現(xiàn),向她討個主意。
我的手機的響動嚇我一跳。我的鈴聲是驢叫。
野聲野氣的驢叫和這凄清的雪夜倒是很搭調(diào)。
“我知道你盯上我了。”來人上來就是這一句。
“你誰啊?”其實我聽出來了。甕聲甕氣的聲音從一個那么消瘦的身體里發(fā)出來。在回塘的那個暴雨之夜,獨臂人給我的印象太深了。
“你知道我是誰。”
他會給我直接打電話,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一時間,我竟不知該說什么好。
“看樣子我們是該見面了。”他說。
“沒錯。我有一堆的事兒要問你。”
“小心。很多人在盯著你。我會再給你電話。”
“哎……”不等我說完,他就把電話掛斷了。像來時一樣突然。
我把電話再打過去,對方已經(jīng)關(guān)機了。
我約了慕容在上次那家淮揚村茶樓見面。
我特意約在下午三點左右。這個點兒不當不正,茶樓的人少,清凈。
大堂里,一個緇衣白髯的老者正在操琴。琴聲舒緩,隱隱有山水之意,從旋律里仿佛幻化出一幅古舊的文人畫,平林新月、茂草殘垣,形影相吊的出世者策杖而行……系著藍印花布小圍裙、穿著布鞋的服務生靜悄悄地走動著。
這是個美好的冬天的下午。
我來早了。現(xiàn)在離三點還有二十多分鐘。
我難得的好心情沒持續(xù)多大會兒。因為我看到了牛爺手下的小平頭帶著幾個人直撲我的包間而來,像一群從天而降的禿鷹,嚇得那些江南村姑打扮的小服務生直躲,都不敢上前去招呼。
這陣子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很小心了,所以并沒有把獨臂人的警告當回事。沒想到這些人這么快就嗅到了我的蹤跡。
時間已不允許我有多余的想法,唯一的出路就是窗戶。我推開兩扇精美的雕花窗格,拉開塑鋼外窗,探頭往下一看。這可是三樓,足有七八米高,好在下面是片綠地。這幾天下大雪,從路上清起來的積雪都堆在了里面,得有一兩尺厚。即便這樣,要直接跳下去,也很難說不會摔個半殘。可是這次我要是再落到了牛爺?shù)氖掷铮赡鼙劝霘堖€不如。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我一咬牙,撩起大衣下擺,一步躥上窗臺,在小平頭一腳搶進來的時候縱身向下跳去。
落地的瞬間我似乎聽到了右小腿咔嚓一聲脆響,我在雪堆里一滾,就著起身的慣性一步跨過半人高的冬青樹籬,這才感覺到腳腕鉆心般的疼。
小平頭探出窗戶沖下面大喊,門口兩個漢子聞聲向我跑過來。我顧不上腿疼,拖著傷腿一瘸一拐地沒命地往西跑。
我的腿使不上勁兒。后面的兩人離我也就幾步遠了,我都能聽得到他們呼哧呼哧的喘息聲。
我被腳下一個積雪的樹坑絆了一下,一跟頭扔在地上。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奧迪從西疾馳而至,咔地一聲停了,接著從上面“噌”地下來一個人,一把拖起我,把我塞進了車里。車門剛關(guān)上,后面的追兵就到了。其中一個拽著車門跟跑了幾步,但終于還是被急加速的奧迪給拽趴下了。
十
從后車窗里,我看見小平頭帶著幾個人像一群瘋狗似的沖了出來,把要進門的幾個茶客撞了一溜兒跟斗,一窩蜂地上了路邊的一輛黑色的大吉普,幾乎是腳跟腳地追了上來。
“快、快、快!他們追上來了。”我顧不上看別人,只沖司機大叫道。
這輛奧迪A6是以前的老款,外表看上去有點土,可一提速,快得卻像離弦的箭,發(fā)動機的悶響趕得上坦克,我估計這車花大價錢改裝過。司機的技術(shù)也厲害,車子在車流里左躲右閃,擦著一輛又一輛車的車身刷刷地過去,后面留下一串串氣急敗壞的喇叭聲、急促的剎車聲和叮咣的撞擊聲。沒十分鐘,后面的吉普就被甩到爪哇國去了。
車子出了城,向北一直奔硯山去了。
這時候我才定下神來。我看見那個獨臂人就坐在我旁邊。他腦袋靠在座椅上,閉著眼半躺著,似乎不是坐在一輛玩追車大戰(zhàn)的車里,而是躺在自己家的臥室的搖椅上。
“哎,咱們這是去哪兒啊?”我說。
前面除了司機,副駕上還有個人,就是剛才把我拉上來的那個。
沒人理我,就跟我不存在似的。
“嗨!”我拿胳膊肘碰了碰獨臂人。
獨臂人睜開眼,像打了個閃。“給你找個呆的地兒。你在外面呆不著了。”他說。
“去哪兒?”我問。
“一會兒就知道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三番五次地幫我?”其實我的疑問多了,但我只能一個一個地問。
“我是莊爺?shù)娜恕R磺卸际欠蠲惺隆D憧梢灾苯尤柷f爺。”獨臂人一副早有準備的樣子。
我吃了一驚。難怪這個獨臂人的行蹤這么奇怪。
莊爺我知道。凡是在上京道上混的,無論是黑道大拿還是像我這樣的小混混,沒不知道莊爺?shù)摹Gf爺可是個響當當?shù)娜宋铮诎淄ǔ裕嘈耙嗾茈y說他是個實業(yè)家還是黑道大佬。他手里的莊氏實業(yè)涉及房地產(chǎn)、餐飲、制藥、娛樂業(yè)甚至教育培訓,在黑道上據(jù)說也很有能量,上京的道上的老大有一個算一個,都對他敬而遠之。還有人說莊爺控制著上京和周邊河北十縣三鎮(zhèn)地下毒品市場的半壁江山,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這么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小蟊賊,怎么可能和莊爺扯上關(guān)系?可我又不是獨臂人的爺爺,他憑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出手幫我?
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誤會。
以前我一直想打破這個悶葫蘆。一聽這里面摻乎著莊爺,我最后的一點好奇心剎那間煙消云散,管他有什么誤會,我可不想蹚這趟渾水了。我玩不起。我知道自己的斤兩。
“勞駕停車!讓我下去。”我沖司機說。
“你想去哪兒?”獨臂人說。
“這是我自己的事兒。我可跟你們玩不起。我知道自己是誰。”
“你要想死你就下。現(xiàn)在牛爺在找你,公安也在找你。實話告訴你,眼下只有莊爺能救你,換誰在姓牛的那兒也說不響。你自己掂量著辦吧。”獨臂人說完,拍拍司機的椅背,“停車。放他下去。”
車子在山路的路肩上停了下來。
我看了看前后,山路上空蕩蕩的,前后連個鬼影都沒有。冬天的夕陽像病人的沒有血色的臉,慘白慘白的,已經(jīng)快下山了。他說的沒錯,我確實是走投無路了。與其落在牛爺手里,那還不如去見莊爺,至少到現(xiàn)在我還沒看出他對我有什么不利。
“得,死活就是他,哥們兒這一百多斤就交給你了。走!”
獨臂人打了個電話,向?qū)Ψ絽R報剛才從牛爺?shù)氖掷锞认挛业氖聝骸?此钱吂М吘吹臉幼樱与娫挼膽撌乔f爺。
車子穿過上京郊縣盛平縣城,進了山。這兒是上京的風景區(qū),以溶洞和峽谷著稱。兩邊時不時地閃過些花花綠綠的風景區(qū)招牌。山腳下有大大小小的農(nóng)家院,門口都掛著棒子、干辣椒什么的,有的門口還砌著碾盤,裝扮得很民俗的樣子,其實都是為了騙那些吃膩了大魚大肉的城里人的錢的。
車過白松峪水庫,在盤山路上轉(zhuǎn)了有半個小時,我遠遠地看見路邊停了輛車,幾個人正在那兒指指畫畫地說著什么。
這是一個山嘴兒,兩邊山勢壁立,中間一帶碧水,涓涓可愛。水邊一條剛鋪好的簇新的雙車道柏油馬路,曲曲折折地拐進峽谷深處。出口處有個石墻青瓦的小雜貨店,里面賣些餅干、火腿腸、方便面等。對過兩個山貨攤子,撐著陽傘,擺著些核桃、蘑菇、榛子,一口袋一口袋的。看上去,這里和沿途路邊的景區(qū)門口沒什么區(qū)別。
路邊停著一輛奧拓,紅紅綠綠貼得像個大花公雞,艷俗而招搖。幾個城里的小痞子正和幾個山民打扮的人理論什么。
那幾個山民看樣子是小貨攤的主人。
我們的車在路邊停了。獨臂人下了車。
“怎么回事?”他擰著眉頭。
我不知道這關(guān)獨臂人什么事。
“戚叔!”那幾個山民沖他一哈腰。
原來他們認識。
我這才注意這幾個人。他們雖然是當?shù)厣矫翊虬纾赡蔷珰馍駜嚎刹幌褚话愕纳矫瘢瑐€個透著干練和利索。而且,我發(fā)現(xiàn)那個雜貨鋪的屋檐下還裝著兩個攝像頭。山貨攤上的土有一指厚,一看也不像個做生意的樣子。
這里從人到東西都透著古怪。
“這幾位非要進去。我跟他們說這里是私人的地方,他們就是不干。”一個麻臉一指那幾個小痞子說。
“什么私人地方?你們這些土鱉不就是想收幾個錢嘛,給你錢!”一個紅頭發(fā)的小子從兜里抽出一把十塊二十塊的票子,劈頭往麻臉頭上摔過去。
麻臉下意識地身手極快地一側(cè)身,那把票子飄啊飄地落地上了。
“別給臉不兜著啊,都他媽給我滾得遠遠的!”麻臉的指頭都杵到紅頭發(fā)的鼻子上了。
紅頭發(fā)更沒二話,一記右擺拳沖麻臉的太陽穴就過去了。麻臉鄙夷地一笑,左手輕描淡寫地一抓一翻,把紅頭發(fā)連胳膊帶人在空中擰了個麻花,一個空心跟頭撂到了地上。
紅頭發(fā)一個鯉魚打挺,再躥上來的時候,手里已經(jīng)多了一把鋒利的彈簧刀。麻臉讓步側(cè)身,一翻腕子,撲棱一把擒住了對方持刀的手,順勢往身邊當板凳的一個大榆木疙瘩上扎了下去。只聽“啪——哧”地一聲,那把半尺長的刀竟沒到了吞口處。
幾個小痞子看得目瞪口呆。
紅頭發(fā)拔刀,一下沒拔出來,再一下還紋絲不動。最后他索性拿腳蹬了樹墩,雙手連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也沒能動得了分毫。
“滾吧,別在這兒現(xiàn)了!”麻臉一腳蹬在紅頭發(fā)的屁股上。
幾個小痞子屁滾尿流地上車跑了。
“好身手啊。”我在車窗里說。
“您老夸獎了。”麻臉畢恭畢敬地沖我一哈腰。
幾個人恭敬地垂手讓在一旁,目送我們緩緩地進了峽谷。
行不到七八里,車子離開泠泠作響的山泉,拐進一條兩邊栽著側(cè)柏和冬青樹籬的整潔的山道,向一座不高但很秀氣的山上爬去。
沒想到這么深的山里還有這么整齊的院落。這是一個七重三路的巨大的宅院,總得有百八十間房子。一水兒的青瓦灰墻,飛檐斗拱。崇堂高榭,曲廊幽軒,從山腰一直延伸到山頂。時令進入了臘月,外面是一片枯枝敗葉,殘山剩水,可這院子里越冬的奇花異卉依然青枝綠葉,花氣襲人。
“好氣派的宅子!城里的裕王府也就這樣了吧?”我忍不住贊了一聲。
“這是莊爺?shù)恼印!豹毐廴苏f。
我說呢,敢情“私人的地方”指的就是這個。那幾個身手不俗的人估計是喬裝的護衛(wèi)了。怪不得雜貨鋪的屋檐下裝著攝像頭。看樣子莊爺夠低調(diào)的。
我以為他會直接帶我去見莊爺。
獨臂人帶著我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子,徑直來到一個幽靜的跨院。這里和外面的院子又有不同。沒有太湖石、金魚缸、老梅葡萄架那些老上京的居家做派,院里除了幾株雪松、玉蘭、紫薇,兩三圃玫瑰,就是大片大片的草坪,看得出主人是個新派的人。
兩個模樣俊俏的年輕姑娘在正房門口叉手候著。兩人都穿中式棉襖,挽著發(fā)髻,看樣子應該是莊爺家里的女傭。
“戚叔好!杜先生好!”見我們走過來,兩個女傭恭敬地招呼道。
“都收拾好了嗎?”獨臂人、也就是戚叔問道。
“都齊了。”
“大李、明明,你們要好好照顧杜先生。杜先生可是莊爺?shù)馁F客。”
“是。知道了。”
戚叔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杜先生,您先安置下來,好好吃頓飯、睡個覺,今天天晚了,有事咱們明天再說。反正您也要在這兒待一陣子,也不在乎一會兒半會兒的。這里的東西,”他沖院子一劃拉,“您隨便用。有什么需要,就叫她們倆,不必客氣。我就先告辭了。”
剩我一個人一頭霧水地傻站在當?shù)亍?/p>
十一
過了一會兒,女傭擺上飯。一碟子醬鴨,一個清蒸扁口魚,兩樣時蔬,一壺溫好的酒。湯飯之類不必細說。我剛吃過,就來了個穿白大褂的老大夫。大夫仔細地檢查了我的腿腳,說沒什么事兒,就是給崴了,骨頭沒問題,吩咐女傭給我用冰袋敷一敷,留些膏藥就走了。
我從窗口跳下來的時候,聽到的咔嚓一聲,可能是我把根什么樹枝之類的東西踩斷了。
用冰袋敷了一會兒,貼上膏藥,我的腳腕子好多了。左右呆著沒事,我就在院里一瘸一拐地瞎溜達。那個叫明明的姑娘十分乖巧可愛,一直在我身邊忙前忙后地張羅,還要來扶我,被我笑著拒絕了。
這個跨院有點特別。從布局和房子的建筑樣式上看,這里是典型的傳統(tǒng)四合院的樣子,可是里面的裝飾和擺設十分西化和考究。正房五楹三進,西頭兩間是臥室,中間和東邊的兩間打通,是起居室兼工作區(qū)。東廂四間,三間是個健身房,里面各種健身器械甚至沙袋一應俱全。旁邊一間是大李和明明的臥室。西廂四間是圖書館,琳瑯滿目的都是書,不少還是英文原版,內(nèi)容龐雜,搞不清主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南面的倒座五間整個打通,是會客的地方,里面陳設刻意而華麗。從家具到飾品,是那種典型的歐洲十八世紀貴族沙龍的感覺。
四壁錯落有致地掛著些油畫,風景居多,大有康斯坦丁之風,不知里面有沒有原作。壁爐上方是一個年輕男人的油畫肖像。
壁爐上擺著幾個大大小小的相框,照片的主角瘦削、英俊,流露出一種疲憊厭煩、近乎神經(jīng)質(zhì)的優(yōu)雅。這和上面的那幅油畫里的人是同一個,背景似乎是在英國,戴著學士帽的、劃賽艇的、在什么古堡門前的。年輕人的表情一律嚴肅刻板,不茍言笑。
我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但搜腸刮肚,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他。
“這人是誰呀?”我指著照片上的人問明明。
“是我們少莊爺。”明明突然斂了笑容。這之前她一直一副討人喜歡的笑模樣。
“哦,莊爺?shù)膬鹤樱俊?/p>
“獨子。”
“他人呢?在國外嗎?”我猜道。
“去世了。”
我看到明明的眼里有淚水在滾動。
我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該說點什么。
“少莊爺是被人害死的。”明明卻接著說。
在黑白兩道呼風喚雨的莊爺,肯定有不少仇家。遭此家變,這不奇怪。
我覺得這屋子里有點悶。
我在抄手長廊的搖椅上坐下。明明趕緊去給我泡了杯紅茶端上來。
“你們少莊爺是個挺懂生活的人啊。這些健身房啊書啊什么的,都是他的吧?”
“少莊爺是個非常追求完美的人。”明明望著遠處出了神。
“你挺喜歡你們少莊爺是吧?”
明明凄然一笑:“少莊爺外表看著很冷,其實是個特隨和的人。女孩子都喜歡他。”
我突然有一種很想了解這個少莊爺?shù)南敕ā?/p>
我又和明明聊了會兒,想打聽一下少莊爺是怎么死的。明明輕描淡寫地避開了這個話題。
“你和我們少莊爺一點都不像。”明明突然沒頭沒腦地說。
“為什么這么說?我干嗎要像他?”我不解。其實我想說,我干嗎要像個死人?但覺得這么說有點刻薄,而明明又明顯很喜歡那個什么少莊爺。
“沒什么。隨便說說。”
夜里我睡得不踏實。
山里的夜靜極,靜得甚至能聽到自己耳朵里的血管在細細鳴叫。宅子的暖氣燒得很足,我熱得都蓋不住被子,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餅。后半夜,起風了,林濤如怒,檐馬叮咚,夾雜著遠處隱隱約約的夜鳥的哀鳴。以前我沒怎么在山里宿過夜,我已經(jīng)習慣了在城市那種喧囂嘈雜的噪音里進入夢鄉(xiāng),山里這些本該十分美妙怡人的大自然的聲音,反而讓我很不習慣。
這個院子里的所有的一切,似乎仍然留著那個死去的少莊爺?shù)娜粲腥魺o的味道。
平時我不是那種多愁善感的人。我一直比較鄙視無病呻吟的敏感,覺得那是“教育過度”的惡果之一。其實,人世間的許多所謂的痛苦,都是被這種吃飽了撐著的敏感放大的。所以,板橋先生說“難得糊涂”,實在是至理名言。
但在這個夜晚,這個院子里好像有一種濃烈的氣息,誘使我無法克制地去胡思亂想。這種氣息陌生而又熟悉,若即若離。我還真不是裝孫子在這兒忽悠,我真的無法表達這種無法言說、自相矛盾的感覺。
這是我來這個深山里的巨宅之前,更準確地說,是在走進這個神秘的院子之前,從來沒有過的。
這種感覺讓我有點發(fā)憷。
我想象著那個面色蒼白、嘴角緊抿的年輕人,如何在這個深山寂靜的院落里中夜徘徊,或者躺在起居室的搖椅上叼著石楠煙斗聽莫扎特。我看見靠東墻的一個多寶格里擺著上百個風格各異的精美煙斗,而相鄰的一個架子上則擺滿了各種版本的莫扎特的作品。
這個時候,乖巧的明明也許會推門進來給他送一杯熱騰騰的咖啡和一碟茶點,然后欲言又止地帶著些許的哀怨退出去。因為很顯然,明明是喜歡這位少主人的,而他未必會對她的心思舉動留意。
我試著去設想,當那個神經(jīng)敏感的年輕人終于把自己疲憊的身體放倒在床上,也就是我現(xiàn)在躺的這個地方之后,他會不會很快入睡。我想大概不會。從照片上看,那位少莊爺十有八九是個睡眠不足的神經(jīng)衰弱癥患者。那么,他會想些什么呢?
我這人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我并不在意睡在一個剛剛死去不久的人的床上。我只是覺得奇怪,這么個屋宇無數(shù)的大莊園,應該是不缺給客人住的客房的。為什么偏偏要把我安排在這么個蹊蹺的地方呢?
另外,今天明明莫名其妙地拿我和少莊爺做比,以及她那吞吞吐吐、遮遮掩掩的樣子,也讓我覺得不解。
在我和這個神秘去世的少莊爺之間,似乎存在著一些可疑的關(guān)聯(lián)。而且,我覺得在所有的當事人里,只有我一個人還蒙在鼓里。甚至連那個女傭明明,都知道得比我多。
這種百爪撓心的感覺讓我很煩。我奇怪自己怎么會突然在一夜之間變成這副德行。要知道,即便在我知道自己身患絕癥走投無路的時候,我都可以沒心沒肺地不耽誤吃喝睡覺。
我索性披衣起床,在黑暗里摸出根煙點上。
窗簾縫里竟透進了一些朦朧的亮光。不會這么快就天亮了吧?我撩開窗簾,才知道風住之后,接踵而來的是又一場紛紛揚揚的大雪。院子里、冬青樹籬上已經(jīng)下白了。
我估計現(xiàn)在該有夜里兩三點了。
接下來的發(fā)現(xiàn),讓我本來已經(jīng)松下來的神經(jīng)“嘎吱”一聲又繃成了一張滿弓。
我看見對面那五間大會客廳靠右邊的窗戶里透出昏黃的燈光。虛掩著的門在裹著雪粉的小風的吹動下忽閃著。明明她們的臥室門窗緊閉,悄無聲息,顯然不會是她們。
這么個下著大雪的深夜里,還會有誰在里面呢?
我從來不信邪,可這會兒我真有點害怕了。
害怕歸害怕,卻沒擋著我的好奇心。我到這兒干嗎來了?不就是尋求真相么?現(xiàn)在也許真相就離我一步之遙了。
我沒敢開燈。在黑暗里,我摸索著穿上衣服,套上鞋,賊似的打開門溜了出來。
在朦朧的雪光里,我看見院子的雪地上有一些雜亂的腳印。從腳印上看,有人從東南角門進來,先走到我住的正房門前,在門口有過一陣徘徊,然后才掉頭去了對面的倒座。
這事兒越想越不對。我心里直打鼓。
我躡手躡腳地順著長廊踅到客廳門口,小心地探頭一看。
壁爐左上方的壁燈亮著。而壁燈的旁邊,掛著的正是少莊爺?shù)哪欠は瘛?/p>
一個老人對著那幅肖像靜靜地立著。老人個子不高,須發(fā)斑白,兩肩無力地耷拉著,微駝的后背顯得十分衰老而頹喪。
他會是誰呢?為什么半夜一個人在這個冷冷清清的屋子里呆立著?
就在這時,一股小旋風“咻”地一聲卷著雪末子撞了進來,雕花木格門扇“吱呀”一聲,把我嚇得激靈一下縮到了廊柱后面。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老者一回頭。
那是一張眼含凄苦的老人的臉。
我看清了。少莊爺?shù)哪樅喼本褪沁@張臉的復印件,除了皺紋外。一模一樣的五官,大致不差的神態(tài)。我不知道他們除了父子以外還會有什么別的關(guān)系。
這位肯定就是江湖人物談之色變的莊爺。
這和我以前對莊爺?shù)南胂笥泻艽蟮某鋈搿τ诓涣私獾准毜娜藖碚f,現(xiàn)在這個黑白通吃的莊爺,更像一個退休的中學語文老師。
而且,我第一眼看見少莊爺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現(xiàn)在更強烈了。我想,如果我曾經(jīng)見過他們其中一個的話,那么我見過的應該是這位莊爺。
我在什么地方見過他呢?
但今夜我不想和他在這種詭異的情況下照面。
我大氣都不敢出。
見沒什么別的動靜。莊爺才慢慢地回過頭去。
我像貓似的倒著步子撤了。
十二
第二天,我一睜眼已經(jīng)是九點多了。洗漱后胡亂吃了幾口早點,心里仍放不下昨晚的怪事。正在屋里胡思亂想地轉(zhuǎn)磨,戚叔冒著小雪來了。
“杜老弟,昨晚睡得還好吧?”戚叔今天心情不錯,態(tài)度顯得很親熱。
“還好還好。”我敷衍著,心不在焉地說。
“莊爺有請。”
“那好,我一直候著呢。”
這個悶葫蘆終于要揭開了。
出了跨院,沿著青磚甬道一路往南,穿過一個三楹的小花廳,清涼凜冽的寒氣里,細細的梅香讓人神情一爽。眼前是個五六畝大小的荷池,水面殘荷支離,頂著斑斑點點的積雪,雖無殘荷聽雨的冷寂意境,胖胖的雪坨子卻添了幾分憨憨的童趣。最奇的是池邊遍植老梅,百八十株紅梅疊朱砌丹,斗雪開得正怒。而四望遠山如屏,起伏迎送揖讓有致,在淡淡的雪霧里時隱時現(xiàn)。
我跟著戚叔穿過一座太湖石假山的山洞。搭水邊是一條原木搭就的長長的棧橋。池塘中間是一座雕欄玉砌的水閣。閣子疊檐三重,每重都呈花瓣五出的形狀。走近了看,石青底子的匾額上大書著“梅澤”兩個金字。閣柱上板書對聯(lián)一副,上聯(lián)是:萬樹梅花一潭水;下聯(lián)是:四時煙雨半山云。水閣門窗透雕鏤花,圖案雖姿態(tài)各異但無一不是梅形。
看樣子,三重飛檐也是梅花五出無異了。
“嗬,莊爺好有情調(diào)啊。”我忍不住贊嘆了一聲。
“那是,莊爺是個文化人哪。”
說話進了閣子。
閣子雖在水中,但里面卻溫暖如春,想必隱秘處有暖氣管道。閣內(nèi)明窗四壁,中間擺著一張鋪著錦褥的羅漢榻,后面一架四折屏風,筆酣墨飽的寫著一首什么詩。一張紫檀靈芝紋方幾,上面擺著青花細瓷的茶具,四五碟精致的茶食,周圍幾把如意椅。門左邊的角落里,一個弧腿花架子上,一個膽瓶里插著幾枝老梅,右首的角落里擺著一盆盆景。
一位老者正負手面東,對著窗外雪中的遠山出神。老者身著精紡白棉布襯里、大團暗花起底的玄色杭緞絲棉襖,同質(zhì)地撒腿絲棉褲,腳蹬“步連升”千層底布鞋,鼻上架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猛一看文質(zhì)彬彬,像個老派文人。但那形似鷹喙的鼻準和薄薄的緊抿的嘴唇,隱隱透出的陰鷙深沉卻將先前的書卷氣一掃而空。
這個莊爺和昨晚我見過的那個神情凄苦的莊爺判若兩人。
“莊爺,杜先生來了。”戚叔畢恭畢敬地說。
莊爺聞聲回過頭來,眼神里竟掠過一絲一閃而逝的慌亂。“啊,來了,”他抬手往幾旁的椅子一讓,“坐。”
“你下去吧,不要讓人來打擾。”莊爺落座,對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戚叔說。
“是。莊爺。”戚叔微一躬身退了出去。
“這是今春武當山大摘星峰絕壁上產(chǎn)的野茶,三棵茶樹一年產(chǎn)茶不過四兩,”莊爺此時的臉上竟是一團慈祥和氣,把一個青花薄胎細瓷的茶盞擺到我面前,親自提壺沏上,“水是這山上的無名山泉水,雖不如玉泉山的泉水,倒還馬馬虎虎。”
我想起剛才看到的從池塘西邊的竹制水道里流進池子里的那道泉水。泉水注滿荷池,又從西頭流出墻外。
“是流出山口的那道泉水吧?”我欠欠身子算是道謝。
“啊,是啊。”
“其實,像莊爺這么有雅興的人,可以給它起個名字嘛。”
“世間萬物,朝生暮死,蒼狗白云,又何必非要有名?”莊爺嘆了一聲。
“聽您說話,長見識。”
喝著茶,說了幾句閑話。我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莊爺若有所思地在閣子里慢慢地踱著。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兒想問。”他終于說。
“是。”我不想多說一個字,生怕打斷了他。
“從頭說起吧。”他順手從幾案上拈起一把烏木折扇,輕輕地拍著手心,斟酌著說,“我三十七歲上得子,起名叫莊子澄。兩年前,子澄從英國留學回來,我把濟世制藥廠交給了他去打理。你既然也是在道上混的,大概也多少聽說過我。”他看了我一眼。
“那是。莊爺大名鼎鼎,誰不知道?”
莊爺苦笑了一下,接著剛才自己的話說:“我在生意上得罪了不少人。一年前,我的對頭在齊化縣九里鋪的山路上算計了子澄。子澄當場重傷。”
他停頓了片刻,似乎不堪心里的重負:“我請來了上京所有一流的傷科專家,但也沒能救回子澄。子澄成了植物人,而且,大夫當時預言他最多也就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我有大把大把的錢,有手眼通天的人脈,可我救不回自己兒子的命。”
我看到莊爺?shù)难劢怯须[約的淚光。
“仇家找到了嗎?”
“沒有,至今沒有。”莊爺說,“我當時的心情,不在報仇上,只是時刻在想怎樣才能救子澄的命。大夫的話讓我很絕望,但我知道他們說的是真的。也許是愛子心切吧,后來,我心里突然有了一個主意,一個一般人看上去很匪夷所思的主意。”
我用詢問的眼光看著他。
“我想讓子澄的生命在另一個人身上延續(xù)下來!他雖然死了,但雖死猶生。”
他的眼里有一種瘋狂的東西。
“那是什么意思呢?”我在想,失去愛子是不是把這老爺子弄瘋了?靈魂附體生命延續(xù)這種野狐禪,不是說胡話嗎?
“不是你想的那種意思,”這老東西果然是老江湖,一下就把我的心思看穿了,“我說的是器官移植。”
我心里有什么東西“撲棱”動了一下,但我還不敢肯定自己猜得對不對。
“大夫說子澄幾乎所有的內(nèi)臟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害,只有一顆左腎奇跡般的完好無損。我決定把他的這顆腎臟捐出去,但條件是,我必須親自挑選合適的受捐人,因為這個人是子澄生命的‘受體’,一點都不能馬虎。”
事情已經(jīng)很清楚了。我就是那個子澄的生命“受體”。
“受體”這個他媽的詞兒讓我很不舒服。
“我想你已經(jīng)猜到了。”莊爺眼神復雜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我臉上看到了子澄的影子。
“你把我當成了試驗用的小白鼠?你他媽的算計了我。我會把你兒子的那個狗寶摳出來。你什么也別想得到。”我一腔怒火都是從他用的那個“受體”上來的。
我想我會激怒他。可沒有。
他不經(jīng)意地一笑:“無論我當時的目的是什么,無論你知道真相后會如何不舒服,可事實上你什么也沒損失。不是嗎?你提出了腎源申請。你如愿得到了一個健康的腎,還有大筆的治療捐款,以及優(yōu)先的機會。而且,當時我并沒打算告訴你真相。”
我想了想,確實也是這樣。
“這么說,捐款和優(yōu)先住院換腎,也都是你一手安排的。”我說。
“我托人查閱了全市所有的腎源申請人,通過反復遴選看上了你。你年輕、身體底子好、聰明,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唯一一點不好,就是你不上進,不走正道。”
我心里說,你還好意思說我不走正道。
“我只是想在旁邊悄悄地看著你,并不想介入你的生活。這只是一個老人愛子之心的一種寄托,當然我知道這種做法并不那么符合人之常情。看到你健康地生活,我就覺得子澄好像還活著。這很虛幻,很可悲,但總比什么都沒有好。”
花格明窗外,北風在樹梢上打著呼哨,雪漸漸大起來。遠山近巒,看上去都是些模模糊糊的輪廓。窗前莊爺?shù)膯伪〉谋秤跋褚环?jīng)年的剪紙。
我突然可憐起他來。
他好一陣子不說話,好像忘了我的存在。我百無聊賴地打量著屏風上那首亦行亦草的詩。墨色淋漓,龍飛鳳舞,倒是好看,只是大部分字我都不認識。
悵悵暗數(shù)少時年,陳跡關(guān)心自可憐。
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夢中煙。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
老后思量應不悔,衲衣乞食院門前。
看我盯著字看,莊爺在后面朗聲吟道。
“這是誰的詩?說的什么意思?”
“明代唐寅的詩。字是我寫的。大概意思是說人世無常,禍福難測。”
“前程兩袖黃金淚,公案三生白骨禪。說得真好!想想這些日子經(jīng)過的事兒,這兩句倒像是專門說我的。”我感嘆道,“福兮禍兮,都是拜您老所賜。現(xiàn)在,”我重新坐下來,“我還想接著聽您是如何‘栽培’我的。”
莊爺歉意地一笑,并不理會我話里的刺兒,“我讓老戚對你做了全面的調(diào)查。那天晚上在回塘救你,并不是偶然。他一直在跟著你。為了不引起你的注意,我本來想利用你父親的事兒匿名捐款給你。后來,正好《晚報》要搞那個什么城市英雄評選,我利用了這個機會,名正言順地辦成了這件事兒。后來優(yōu)先安排你住院、送花、續(xù)住院費,也都是順理成章的事兒。我去醫(yī)院看過你幾次。當然,只是在門口匆匆地看一眼。我不想引起你的注意。”
我說我怎么看他眼熟呢。
“你住院的時候,我給你裝修了房子。本來我還想找機會讓你去上學讀書、給你安排個穩(wěn)定的工作,可你自己不爭氣,又去干那些偷雞摸狗的勾當。后來,你又要和人去賣賊贓。所以,我先讓人警告你,你不聽,我只能派人給警方報信,壞了你們的事兒,并讓人在半路堵你。”
這些日子發(fā)生的所有奇奇怪怪的事兒,開始在我腦海里慢慢倒帶。莊爺?shù)脑捪竦统恋漠嬐庖簦緛砟涿畹漠嬅嬖谒慕庹f下漸漸清晰,邏輯分明,合情合理。
“我和誠子賣電腦的事兒,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突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事到如今,我就告訴你實話吧。”莊爺略一躊躇,“我讓工人在裝修時做了手腳,在你那里裝了針孔攝像機。”
“就為了監(jiān)視我?”我又有點怒了,“你憑什么這樣做?你不是說過不干涉我的生活?”
“我對你并沒有任何惡意。我只是關(guān)心你。”
“沒聽說過這么關(guān)心人的。”
“我剛才說過,我在江湖上有很多對頭。我對你的所作所為,很難逃過他們的耳目。只要是和我沾邊的人,都會引起他們的注意。考慮著這一層,我不得不小心防范。我怕他們會對你不利。后來的事實證明,我的考慮是對的。你還記得牛爺?shù)娜私壖苣愕氖聝喊桑俊?/p>
“牛爺是你的對頭?”
“江湖上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對頭,只有生意和利益。半年前,牛爺有五十公斤白粉要出手。我們約定在無定河下一個廢棄的鐵路橋下交易,卻不想遭到了不明身份的人的伏擊。我和牛爺人財兩空,貨和貨款被劫走,兩邊的人也死得一個不剩。這之后,我們都在設法追查這伙劫貨的人。”
“那跟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的人一直在隔三差五地跟著你。牛爺誤會了,以為你和那幫劫貨的人有關(guān),所以先下手劫走了你,目的是為了那批貨和貨款。其實,你要真是和劫貨的人有關(guān),我怎么可能讓他占了先?”
“我靠,原來這里面有這么多名堂。”我嘆道,“我差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對了,聽你這么一說,之前的很多疑問都明白了,但我還有一件事,至今想不明白。”
“你說。”
“我和我女朋友華逸的事兒。我不明白,是誰派了個女人去勾搭我又去華逸那兒害我?”
“我。”
“啊?為什么?你這也是為我好?”我大吃一驚。
“過去的事兒就算了。我勸你就別再想了。”
“那不行,我必須知道。”我心里掠過一絲不安。
“那女人騙了你。孩子不是你的。”
“嗯?不可能!華逸不是那種人!”
“什么都有可能。和你分手以后,華逸和一個有婦之夫好了,懷了他的孩子。他離不了婚。華逸卻執(zhí)意要把孩子生下來。你們見面前一個月,他們才分的手。你們和好之后,他們還見過幾次面,當然,僅僅是見面,沒別的事兒。我不愿意你當冤大頭,替別人養(yǎng)兒子,又怕你知道真相后不痛快,所以才使了那么個惡招,拆了你們。”
“靠!我真不敢相信。”
“老戚手里有證據(jù),照片、錄音都有,不信我可以給你看看。”
“算了算了,我不想找惡心了。”我氣得手腳冰涼,說話都有點哆嗦。
莊爺拍拍我肩膀:“天下好女人多的是。爺們兒犯不上為個女人這樣。”
我呵呵一樂:“那天那個南希是誰?是不是你隨便找的個雞?”
我這人就這德行,心里就算在淌血,臉上也會強撐,死要面子活受罪。
“那哪能?那不是作踐你嗎?南希是我手下一個歌廳的大堂領(lǐng)班,雙學位呢,我想還不至于辱沒了你。”
“南希走的時候放下六千塊錢,把我惡心了半天。”
“那是我看你那陣兒手里缺錢用,吩咐她給你的。你準是誤會了,哈哈。”
十三
牢騷也好,抱怨也罷,不管是說命運乖張還是陰差陽錯,反正我現(xiàn)在是坐了一屁股屎,怕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管他。反正已經(jīng)這么著了。
吃了睡睡了吃,沒事兒就玩玩健身器、翻翻閑書,山上山下閑走幾回。
這么過了幾天。
我知道莊爺對我必定有他的安排。
果然,莊爺包下了城里老字號大飯莊鴻賓樓的二樓大擺宴席,主客是牛爺,凡是上京地面上稍有點頭臉的道上人物都被請來作陪。席上,莊爺正兒八經(jīng)把我介紹了,并把種種誤會的來龍去脈向牛爺做了解釋。礙著莊爺?shù)拿孀樱斖雒娴乇硎荆饲胺N種,他的手下情報不準,也多有得罪。以前的那段故事一筆勾銷,再也不提。
莊爺這么做,事先沒和我打過招呼。興許他是覺得,這是為我好,而且,到了這步田地,我已經(jīng)沒有了別的選擇。這事兒確實讓人撓頭難決。按說,莊爺這么干,意思很明白,那就是表示已經(jīng)將我收入了門下。打心底里說,我雖然不是個什么好人,但還真沒有加入莊爺這種真正黑道的心理準備,我知道這是一條不歸路。但是,事到如今,我不干行嗎?別的不說,牛爺手下的一條人命,就著落在我頭上,光這一條我就扛不起。
我是被逼上梁山了。
所以,莊爺請客的頭天晚上,讓戚叔來通知我,我當時一句二話都沒有。戚叔當時拍著我肩膀感嘆道:“兄弟,你有造化!莊爺平時御下極嚴,他這么看重你,可真是轉(zhuǎn)了性了。”
俗話說,萬事開頭難。人的墮落也是這樣。一旦上了手,也就無所謂了。那之后,莊爺把那個南希供職的歌廳交給我打理。因為有戚叔的照應,我在那兒做得順風順水。自從得知真相后,我對華逸徹底死了心。近水樓臺,之前又有過那么一夜露水姻緣,因此我和南希很快就打得火熱。
我手里有了錢,索性花了幾萬塊錢在鄉(xiāng)下我姨家村里買了個院子,重新翻蓋了一下,把我媽安置在那兒。有我老姨做伴,我媽也不寂寞,我也放心了。城里的房子,我給租了出去。
我這個人有個優(yōu)點,就是對環(huán)境的適應能力非常強。前后也就半年工夫吧,我已經(jīng)在上京五城的地面上混得人模狗樣,手下后輩也人前人后地開始爺長爺短地叫。
當然,我知道這些都是沾了莊爺?shù)墓猓瑳]有莊爺,我狗屁都不是。可當初如果沒有他,我也不會墮入黑道。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人生啊,真是他媽的沒法說。
閑下來的時候,不喝酒的晚上,我也經(jīng)常睡不著。我不知道以后的命運會是什么樣子。黑道是刀頭上舔血的行當。何況,我畢竟還有最起碼的良心,這殘余的一點良知每每讓我在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就拿歌廳里賣白粉、搖頭丸之類的事兒來說,就經(jīng)常別扭我。我爸是讓個毒蟲給撞死的,我對沾毒的人深惡痛絕。尤其是看到那些來歌廳唱歌的十四五歲的孩子在毒品的作用下丑態(tài)百出時,我心里就難受得直抽。我真想把那些毒販子暴揍一頓踢出去。可我不敢這么干。要維持生意是次要的,關(guān)鍵是莊爺自己都和毒品脫不了干系。我要這么做,等于是宣布和他對著干。
我才二十多歲,花骨朵一樣的年紀,難道就這樣把自己交待了嗎?
接下來的一件事,徹底把我逼到了絕路上。
那天,戚叔把我約到萃華樓。萃華樓是個湘菜館子,占地有四五十畝大小,是個園林式的館子,說是樓,其實主樓只是堂座,真正講究的是那一座座曲池回廊,精舍密室的院落。戚叔挑了最靠西北的“寤園”。這里是萃華樓最幽靜也是要價最高的地方。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戚叔還是一味地東拉西扯,感嘆完莊爺如何如何看重我,又夸我如何如何聰明能干,但又一副心思不屬的樣子。
“戚叔今天這么破費,約兄弟到這么個地方,想必是有什么重大的事情?”我到底忍不住。
“兄弟,你聰明!說正事之前,哥哥我先要賀你一杯!”戚叔端起一杯酒。
“先謝戚叔盛情!不過,在沒見真章之前,這杯酒小弟不敢喝。”我端起杯子。
“先喝先喝!反正是好事兒。”
我嘿嘿一笑,到口干了。心想,虱子多了不怕癢,我已經(jīng)這樣了,還能怎么著?
“兄弟,”戚叔收了笑容,正色道,“我今天是領(lǐng)了莊爺?shù)姆愿溃幸患笫乱湍愦騻€商量。”
“噢?”我心里嘀咕,有什么事兒,莊爺不能當面和我說,非要通過中間人傳話呢?而且,莊爺一貫是說一不二,從來沒有和手下人商量事兒的先例。
“莊爺?shù)囊馑迹胧漳銥榱x子。”戚叔說。
我大吃一驚,“這……這事兒我還真沒想過。”
戚叔把酒給我滿上,說:“莊爺只有一個孩子。少莊爺去世后,莊爺一下子老了十歲。找到你之后,他才慢慢緩過來。莊爺在你身上傾注了很多感情。說白了,他早就拿你不當外人了。這當然有你我都知道的原因,畢竟,你和少莊爺有著割不斷的關(guān)系。另外,莊爺也很欣賞你的能力,老在我面前夸你聰明、踏實、辦事果斷,說你身上有他年輕時的影子,除了心不夠狠之外。”
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方寸大亂。說實話,莊爺平時待我,是時時流露出一種父親般的感情,我也不是沒一點感覺。但我覺得,那只是他喪子之痛還沒平復,是想在我身上找到一點安慰而已,因為不管怎么說,我身上到底還有著他兒子的血。可要說到要認我做義子,這是我萬萬沒想到的事。
看我半天轉(zhuǎn)著杯子沉吟不語,戚叔自己干了一杯,接著說:“兄弟這個樣子,可是有什么顧慮?”
“啊,那倒沒有。我一是吃驚,因為從沒想到莊爺會這么看得起我。二是覺得自己嘛本事沒有,配不上這個角色。”我掩飾道。
其實,我何止是顧慮,簡直是絕望。本來我就對自己誤墮黑道心有不甘。如果再認了黑道老大做義父,那可真是從此沉入十八層地獄,這輩子萬難回頭了。
“兄弟,我老戚是個粗人,有什么說什么。入了咱們這行,就像白褂子染上了色兒,想洗得干干凈凈不留一點痕跡萬難做到。所謂開弓沒有回頭箭。兄弟當初既然邁進了這道門檻兒,就應該已經(jīng)想到了這一層。人生一世,無非名利二字。至于這追名逐利之道,豬往前拱雞往后刨,本也沒個高低厚薄之分。像莊爺,做人能做到這個份上,也算不枉了來這世上溜達一趟。莊爺今年已經(jīng)六十有二,已不可能再有孩子。說句不好聽的話,他百年之后,這偌大的一份家業(yè),還不是兄弟你的嗎?到時候,我還要請兄弟多多提攜咧!”
“戚叔言重了。只是我從來沒有這種非分之想。”
“兄弟以為這是我老戚在這兒隨便放炮?你錯了。這個底兒是莊爺讓我透給你的。”
我當然相信戚叔,別看他沒文化,可處處精明過人,這種事兒他絕對不會自作主張地瞎許愿。但我這人從來都沒什么野心,要不,憑我的天資也不會混到這么個不尷不尬的地步。莊爺?shù)哪欠菁耶a(chǎn),對我來說不能說沒一點誘惑。可火中取栗的事兒我從來不干。
“來來,兄弟,喝酒!這天大的好事兒,你倒愁上了。”戚叔和我對干了一個,“莊爺說了,不勉強你,也不必馬上答應。你可以好好想想。”
“這,莊爺?shù)囊环靡夂推髦兀媸亲屛也恢f什么才好。”我吭哧了半天,才冒出這么句不疼不癢的話來。
正是早春時節(jié),院子里那棵梨樹香雪繽紛,幾片落英隨風從窗口飄進來,有一片竟飛進了我的酒杯里。這不合時宜的風雅,一點也沒逗起我的情緒。遠處一只布谷鳥不知為什么在夜里叫起來,時斷時續(xù),猶猶豫豫。
戚叔點了根煙,往我面前湊了湊:“兄弟,我看咱倆投脾氣,下面這幾句話,是做哥哥的勸你的。你聽完就爛在肚子里,哪兒說哪兒了。”
“戚叔您放心,盡管說,我嘴上有把門的。”
“我勸你今天就應承下來!一、不管你有什么顧慮,但你已沒有后路了,不如痛痛快快一口答應,落得做個光棍。二、我跟了莊爺十幾年,深知他的行事風格。這事兒你如果不答應,他自然也不會過于為難你,但肯定會把你逐出門墻并知會道兒上的朋友。到時候,兄弟你自信一個人能對付得了牛爺嗎?要知道他的人雖然不是你殺的,可是因你而起的。他一直把這事兒算在你頭上。只是顧及莊爺?shù)拿孀樱挪缓脛幽恪:螞r,與你為難的還不止姓牛的一個?”
這話讓我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我還是想想吧?”磨蹭了半天,我說。
“哈哈,兄弟,那我就言盡于此,你自己拿捏著辦吧。”
回去的時候,一路無話。車子拐進山口,遠遠能看見山莊門口隱約的燈火了。
“戚叔,請你轉(zhuǎn)告莊爺。我杜漸感謝他老人家的抬愛,恭敬不如從命,我答應了!”我一拳砸在自己膝蓋上,說。
“哈哈,兄弟,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人嘛!”戚叔笑著使勁一拍我肩膀。
我的反應讓莊爺十分欣慰。
一個星期之后,莊爺請來上京有名的淮揚菜大師級人物楊淡心,在山莊大擺宴席。四方親朋故舊,公私各路神仙,可真?zhèn)€是賓客盈門,車馬塞衢。莊爺鄭重其事,按老禮舉行了一個儀式,正式收我為義子。那天的烹龍炮鳳,絲竹繞梁,其熱鬧喜慶,也不必細表。
我成了上京黑道莊門的少東家。從那天起,無論在哪兒,誰見了我都會恭敬稱一聲“杜爺”,包括戚叔。
十四
以前,即使是少莊爺在世的時候,也只是聽命于莊爺?shù)奶柫钚惺隆Gf爺從來都是一人獨斷。但現(xiàn)在,也許是兒子的暴死讓莊爺對人生有了更透徹的認識,不復昔日的咄咄逼人的雄心。也許是覺得自己來日無多,想為自己家業(yè)的將來早做準備,舉凡莊氏產(chǎn)業(yè)的大事,莊爺總要和我通氣、商量,有些干脆甩手不聞不問,聽任我一個人去處理。
我漸漸進入了莊氏實業(yè)決策的核心。
我發(fā)現(xiàn),在這個資產(chǎn)近億的龐大的家族產(chǎn)業(yè)里,大部分企業(yè)還都是合法的,或游走在“灰色”地帶。在我熟悉并逐漸接手這架機器的管理之后,我開始悄悄地、一點一點地發(fā)揮我的影響力,不引人注意地逐步剪除其中的不合法因素,對它們進行不為人知的改造。但有一個是例外。
那就是莊氏的核心企業(yè),濟世制藥廠。
濟世制藥位于硯山深處的德昌縣,東與河北搭界。這個年利稅近兩千萬的制藥廠其實是個幌子。在它那迷宮般的廠房的地下,存在著一個秘密毒品加工、分裝基地。莊爺確實控制著上京甚至周邊河北十縣三鎮(zhèn)毒品買賣的半壁江山,其源頭就是這個戒備森嚴的地下基地。在我來之前,莊爺已經(jīng)從南方重金網(wǎng)羅了兩個化學專家,投入大量資金研制一種名叫“淡肉果”的新型毒品。據(jù)說,有明一代,煙草開始傳入中國,最初是在閩南一帶流行,當時的名字就叫淡肉果。把新型毒品命名為淡肉果,還是莊爺自己的主意。
淡肉果現(xiàn)在已經(jīng)研制成功,據(jù)說馬上就要應市。這種毒品比眼下市面上流行的所有毒品成本都低,但效果卻不遑多讓,所以價錢肯定會更低。淡肉果一旦開始大量應市,其危害可想而知。
我是有心鏟除莊氏產(chǎn)業(yè)里的毒品生意,可那等于是挖莊爺?shù)男母巍_@種可能性是零。
從進入莊門之后,我就基本中斷了和慕容的聯(lián)系。其實不光是慕容,包括我以前的好朋友,誠子、歐陽等等,我也早就開始有意地慢慢疏遠他們。原因很簡單,我是個坐在火山口上的人,說完蛋就完蛋,我不想連累朋友。
記得和慕容最后一次聯(lián)系是大概四個月之前。我只是簡單地告訴她,我找了個人脈很廣的朋友,幫我把牛爺?shù)氖聝虹P了,讓她放心。后來她又給我打了幾次電話,我一看是她手機,就沒接。
今天這個電話是個座機,我也沒留心,接了,這才聽出是慕容。
慕容說想約我出來,有個事兒想請我?guī)兔Α?/p>
要說別的,我還可以推托,可她說有事兒求我,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裝。我欠她人情。
還是老地方,“淮揚村茶樓”。
慕容比以前明顯瘦了,圓圓臉變成了鴨蛋臉,但精神很好,還是那種利索勁兒。
“挺忙嗎?你可瘦多了。”我呷了一口茶。
“最近是比較忙。你呢,怎么樣?”
“我嘛,老樣子,沒啥正經(jīng)事兒,到處晃晃。”
“莊氏實業(yè)的少掌門,不算是正經(jīng)事兒嗎?”慕容大有深意地盯著我說。
“什么?”我驚得差點把一口茶噴出來。這事兒雖然在道上已經(jīng)是盡人皆知。可慕容一個外人怎么會知道呢?
“杜漸,別裝了,你的事兒我全知道。”慕容的神態(tài)讓我想起逗著老鼠玩兒的貓的樣子。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沉下臉。我想起了以前她身上的種種蹊蹺之處。
慕容一下子收起了那種有點得意的神情,變得有點不好意思。她從坤包里掏出一個皮面的小本本,推到我眼前。
這是一個警官證。上面的照片是慕容,名字卻是“葉白”。市緝毒總隊的。
“原來是葉警官!失敬啊失敬!”我撇著嘴說,“原來我還一直拿你當朋友,你卻一直在耍我!”
“杜漸,作為朋友,我該向你道歉。但我公務在身,奉命行事,希望你能諒解。”慕容歉意地一笑。
“不敢!咱高攀不起!”我抬屁股就要走。
“杜漸!難道你就不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我這一輩子的好奇心,全在這陣子使完了!就算你就說你是個火星人,也甭想我再多問你一句!”
“杜漸!你今天走出這道門,下回咱們就只能在局子里見了。”
“哈!嚇唬我?我好怕啊!”嘴上雖這么說,可我又把已經(jīng)邁出包間的右腳縮了回來。
我踅回來,重新坐下,盯著慕容的臉,“不知葉警官還有何指教?”
“你不是個什么好人,杜漸。你有劣跡,有污點,但本質(zhì)還好,沒有大奸大惡,”慕容大膽地對視過來,“我的意思是,你還有救!”
我心里其實已經(jīng)開始打鼓,可還不想服軟,便硬挺著,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她。
“七個月前,我們得到一個情報,一個大宗毒品交易將會在莊定遠(莊爺)和牛大根(牛爺)兩個黑社會團伙之間進行。但我們當時無法偵知交易的具體時間和地點。后來聽說,這起交易的五十公斤毒品和二百萬毒資被一伙不明身份的人劫走,在場交易的雙方人員全部死亡。于是,我們開始著手追查這宗毒品和毒資的下落。”
我變得像個泄了氣的皮球。他們肯定是什么都知道了。
“所以,你開始接近跟蹤我,當你們發(fā)現(xiàn)莊爺?shù)娜撕臀冶容^接近的時候。你們懷疑我和那幫劫貨的人有關(guān)。”我說。
“沒錯。”慕容點點頭,“當我們發(fā)現(xiàn)連牛大根的人也在找你時,我們就更覺得你來頭不小。我們對你實行了二十四小時的監(jiān)控,包括在十里河你家對面的樓上設了監(jiān)控哨。”
我一下想起了那天對面窗簾后面一閃而逝的蹊蹺的閃光。
“呵呵,小子何德何能,居然引得這么多人的‘關(guān)照’!”我說。
慕容沒理睬我的話里的刺兒,“后來,我們發(fā)現(xiàn),你并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這個地球人都知道了。”
“可你不知道到底是誰劫了貨。”
“誰?”
“現(xiàn)在告訴你也無妨。莊定遠!”
“你是說?莊、莊定遠自己劫自己!”我感覺要不是有眼眶擋著,我倆眼珠子肯定會掉進下面的茶杯里。
“是的。莊定遠安排了一批人去接貨。但事先又埋伏了另一批人,將牛大根的人和自己人一個不剩全部干掉,目的是要吞掉那批貨,又不貽人口實!”
我想起莊爺那陰鷙的目光,利如錐,冷如冰,深不可測,像蜷伏待發(fā)的蛇類。這么冷血的事兒,我相信他能干得出。
“原來你們什么都知道了。那么,你今天找我來,不知有什么事兒?”
“最近,市面上出現(xiàn)了一種新型毒品,叫淡肉果,毒性強,價錢便宜,對社會危害極大。因為其低廉的價錢和不比傳統(tǒng)毒品差的效果,目前這種毒品正從上京向全國蔓延!”慕容拂了拂掉在前面的額發(fā),“據(jù)我們掌握的情報,淡肉果的研制和生產(chǎn),都是在莊定遠的一手控制之下!但我們還不知道淡肉果的生產(chǎn)基地在什么地方。作為莊氏實業(yè)的少東家,莊定遠的義子,你不會說你也不知道吧。”
我在慕容犀利的目光的逼視下,不由得低下頭去:“這個……我認莊定遠做義父,也是被逼無奈。至于那個什么基地,我還真不太清楚。”
“杜漸,”慕容柔聲道,“其實,在你被牛大根的人追蹤時候,包括你陷入莊定遠黑幫的時候,我很理解你的無奈。你是覺得以前自己有污點,所以不敢向警方尋求幫助。其實,我一直在跟蹤監(jiān)視你,我可以提醒你,幫助你。但我沒那么做,你知道是為什么嗎?”
“那又為什么?”
“我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杜漸,你本質(zhì)不壞,我相信你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能站得穩(wěn)!你進入莊氏實業(yè)之后,設法逐漸清除里面的違法勾當,這個警方看得清清楚楚。也更堅定了我對你的信心。我一直希望你能成為插入上京最大的黑社會團伙莊氏集團核心的一枚釘子!現(xiàn)在,是該這枚釘子中心開花、摧毀這個毒瘤的時候了!”慕容激動地說。
“可……”我想起莊爺從前對我種種的好。這個人再冷血,再十惡不赦,可他對我確實是有恩。我要是向警方提供了情報,不是變成了恩將仇報的小人了嗎?
蒼天啊大地啊,為什么這種左右不是人的事兒全都讓我碰上了啊,倒霉孩子不能總讓一個人當啊。
“杜漸,我心里一直當你是朋友。你聰明、善良,還有那么點帥。坦率地說,我還有點喜歡你。”慕容眼里閃過一絲羞怯,“作為朋友,我覺得應該提醒你,我不想你毀了自己一輩子。你雖然沒有大的劣跡,但也不是沒一點惡行。你今天不說,我們會有充分的證據(jù)和合法的辦法找個地兒讓你說,到時候那可就是法網(wǎng)無情、玉石俱焚!但如果你主動協(xié)助警方鏟除莊定遠這伙害群之馬,立功贖罪,警方對你以前的劣跡可以既往不咎。”
我掏出一根煙,抖抖索索地點上。
“自古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在原則問題上,千萬不可以一己之私而有害大局。杜漸,我知道莊定遠對你不錯,但是你想過沒有,毒品會害多少人?會毀掉多少家庭?而一旦那種新毒品淡肉果蔓延開來,所引起的后果又會有多么嚴重!你父親就是倒在一個神智不清的毒蟲的車輪下,難道你忘了嗎!”
我盯著面前裊裊上升的煙霧悶聲不語。其實我的腦袋已經(jīng)木了。這事兒來得太突然,是人都得木。
“這樣吧,你不用現(xiàn)在就作決定,好好想想,但不要太久。”見我不說話,慕容說。
“好吧,你容我琢磨琢磨。”我起身要走。
“杜漸。”慕容在包間門口追上來叫著我。
我轉(zhuǎn)過身,看著她,慕容居然給了我一個大擁抱。“自己多小心。”她在我耳邊說。
出了茶樓,我直接就拐進了旁邊一家飯館。我要了一瓶高度白酒,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
說實話,正像慕容說的那樣,我不是個什么好人。我以前干那些偷雞摸狗的事兒的時候,總能找到安慰自己的理由,所以從來也沒覺得良心有愧過。這也許就是壞蛋為什么總也是理直氣壯的原因。
現(xiàn)在慕容讓我干的事兒,當然是件好事兒,我不否認這一點,我對毒品深惡痛絕。可要我去出賣有恩于自己的莊爺,我無論如何也找不到讓自己安心的理由。可見做好事兒要比做壞事兒難得多啊。
酒瓶快見底了,可我心亂如麻,越想越糊涂,撞墻的心都有。也許,今天晚上我就沒想作什么決定,只想麻醉一下自己。我知道自己是在躲著走。
我一溜歪斜地出了飯館,上車,習慣性地系上安全帶,把車發(fā)動著,就聽后面有人說話:“一直往前走,前面上四環(huán),出城。”
我一回頭,見戚叔坐在后面。
“嗬,戚叔啊,你怎么在我車上?早知道你在,剛才就叫你一塊喝點了。”我喝高了,竟沒去想戚叔為什么會在我車上。
“開車。”戚叔沒聽見一樣。
我把油門踩下去,車子咻地沖出去了。
“慢點開。”戚叔說,“你剛才見誰去了?”
我的酒有點醒了。他來意不善。
“一個朋友。以前的朋友。”
“干什么的?”
“哈哈,老戚,你干嗎?審我?”我笑說,話也硬起來,“躲在我車上干什么?”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我干嗎要回答你?這是我的個人隱私。”我一邊嘻嘻哈哈半真半假地應付著,一邊左右踅摸著路邊的情況。今天晚上恐怕要出事兒。
“你小子老實點,別玩花活!”說著一根硬邦邦的東西頂在了我右邊的腰窩上。
“老戚,你這是干嗎?”
“你自己最清楚,那娘們兒是警察吧?”
“不是啊,她是我以前街舞班的一個學生。得得,是我老情人,行了吧?如果你非想知道我的隱私的話。”我一邊打岔,腦子里一邊飛快地轉(zhuǎn)著念頭。看樣子莊爺對我并不放心,他可能一直在派人監(jiān)視我。
“別裝了,那個小本本上可不是這樣寫的。”戚叔冷冷地說。
“我什么也沒跟她說。”我見混不過去了,只好說,“我沒做什么對不起莊爺?shù)氖聝骸!?/p>
這時車子已經(jīng)上了西四環(huán)。天完全黑下來了。
“咱們?nèi)ツ膬海俊?/p>
“從前面口出去,奔西山。”戚叔拿槍一杵我。
戚叔竟嘆了一口氣:“杜漸,咱倆以前不錯。但這次我實在幫不了你。實話告訴你,莊爺發(fā)下話了,讓我找個僻靜地兒送你上路。莊爺?shù)囊?guī)矩嚴,這你知道。”
我心里一沉。饒是我深知莊爺心狠手辣,也沒想到他居然沒徹底搞清楚就下手要我的命。正琢磨著,突然從反光鏡里看到后面有三輛警車閃著燈呈“品”字形追了上來。
“媽的,來得還真快!快點,甩掉他們!”戚叔喊到。
前面拐過去,就是進山的109國道。我驅(qū)車高速過彎,輪胎在地面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尖叫。
剛拐過彎,就見前面七八百米的地方,兩輛警車前后錯落著橫在路上,七八個警察持槍蹲在后面正候著,其中一個手里拿了個大喇叭沖我們喊著什么。
戚叔從后面把頭探過來,大喊道:“沖過去,撞開他們!”
我心一橫,一腳把油門悶到了底,速度指針“砰”地一下就躥到了一百八。我心里最后一個念頭就是: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認命吧!
我在距警車幾十米的地方向右猛一打輪,沖路邊一棵合抱粗的大柳樹一頭撞了上去!
我醒了,知道自己沒死。
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輛救護車里的擔架上,幾個白大褂正七手八腳地在我身上扎針、插管子什么的。
旁邊蹲著一個女孩,正是慕容。
“你醒了,感覺怎么樣?”慕容一直抓著我的手。我感覺到她的手在抖。
“我沒事兒,就有點暈。”我三把兩把把身上的亂七八糟的東西全拔了,“多久了,我暈過去?”
“十來分鐘。”慕容說著把我往擔架上按,“別動。”
我掙扎著坐起來:“我沒事兒。”順著窗戶望出去,我看見我那輛黑色的奧迪A6機器蓋子已經(jīng)撞得掀了起來,前風擋粉碎,戚叔穿著淺色牛仔褲的兩條腿還掛在上面,上半身在車頭下面,看不見,不知道是什么樣。
“他怎么樣?”我其實是多余一問。我系著安全帶,戚叔沒有。180公里的速度撞上一棵大柳樹,結(jié)果是明擺著的。
慕容搖搖頭。我嘆了口氣。
“你們是怎么找到我的?”我問慕容。
慕容沒說話,從我皮衣的翻領(lǐng)上拔下一個紐扣模樣的東西。我還真沒發(fā)現(xiàn)自己衣服上多了一顆扣子。
我想起慕容臨走時的那個擁抱。
“嘿嘿,”我一樂,撕裂的嘴角一陣生疼,“我還以為……”
“我關(guān)心你也是真的。”慕容的眼角有點濕,“我們已經(jīng)請武警協(xié)助控制了莊爺?shù)拇蟛糠值乇P,防止他因為懷疑你而轉(zhuǎn)移毒品基地……”慕容帶著期望看著我。
我知道她想說什么。
“走吧,基地在濟世藥廠,我?guī)銈內(nèi)ァ!?/p>
“你行嗎現(xiàn)在?”慕容為我輕輕地理了理額上的繃帶。
“沒事兒,走吧。”
兩個月后,我?guī)е覌寔淼叫挛魈m,在南太平洋邊上一個寧靜的小鎮(zhèn)落了腳。
幾天后,慕容,不,葉白打電話告訴我,莊定遠和牛大根黑社會集團已經(jīng)被全伙肅清,上京甚至河北過半的毒品制販網(wǎng)絡被徹底摧毀。
我放下電話,對著上京所在的北方發(fā)了一會呆。接著我拿起釣竿,對我媽說:“媽,我去釣龍蝦,晚上咱們接著吃龍蝦行嗎?”
(全文完)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