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一帆醒得很突然,睜開眼睛時,兩只手還在胸前胡亂地揮舞,好像拼命要把什么東西趕開。心跳得非常劇烈,似乎一張嘴就會從嗓子里蹦出來。額頭上一層冷汗,剛才在夢里很可能還發出了凄慘的呼叫聲。他把手壓在胸口上,努力做了幾個深呼吸。眼前那條漆黑的小巷和滿臉流血的女人消失了,但那句鬼氣森森的話還清晰地在耳邊響著,“駱一帆你還我命來!”他從臥鋪上坐起身,用力搖搖腦袋,狠狠掐一把大腿,索命的聲音退卻了,車輪和鐵軌的摩擦聲有節奏地從身體下傳上來,火車正經過一座大橋。車廂內,鼾聲此起彼伏。車廂外,漆黑一片,看不到一點光亮。駱一帆摸索著找到煙和打火機,從鋪位上爬下來,去了車廂連接處。一支煙吸盡后,心緒平穩了許多。手機一聲短鳴,進來一條短信:“我睡不著,你到哪了?”駱一帆不由得有些煩,沒回復,按了刪除鍵。時間是凌晨四點,還有三個小時到錦城。
駱一帆離開錦城是在九個月前,過完春節沒幾天,剛好是情人節。早晨收拾東西時,郎小欣掙扎著要從床上爬起來,說還是我來吧,你丟三落四的每次都忘帶點兒什么東西。駱一帆急忙擺手制止,說已經收拾好了,你躺著吧,別起來。說完提起公文包,逃也似的跑出了家門。他甚至沒敢再看郎小欣一眼。在南方的九個月時間里,駱一帆時時刻刻都在等著那個電話,同時也生怕接到那個電話。每次給郎小欣打電話時,心就會止不住狂跳起來。他期待著郎小欣能告訴他那個消息,但只要設想一下,那個消息又讓他頭皮發麻,無比恐懼。他幾乎每個晚上都會從噩夢中醒來,然后就再也睡不著,睜著眼睛直到天明。那個消息始終沒有傳來,他就試圖說服自己,不會有那么巧的事吧,只有一次,幾率應該不大。但恐怖的噩夢依舊沒有放過他,每晚都不請自來,對他進行一番殘酷的折磨。就在他已經認為那個消息永遠不會來到了,一顆始終繃緊的心也放松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絲隱隱的遺憾時,那個電話卻打來了。打電話的人是郎小欣的媽媽。駱一帆只看了一眼來電號碼,就感覺到這個電話非同小可,腦袋里瞬間一片空白。單槍匹馬在外打拼多年,經商有道的駱一帆一連喂了三聲,也沒想起接下去該說點兒什么。放下電話后,他才回憶起來,自己連媽都忘了叫。相比之下,郎小欣的媽媽在電話里表現得很平靜,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句:“一帆,你回來一趟吧。小欣懷孕了,預產期就在這幾天。”駱一帆下意識地“哦”了一聲后,對方就掛斷了電話。他有些感激岳母,如果電話不掛斷,他真不知道自己是該表現出驚訝、欣喜、氣憤、擔心,還是別的什么情緒。他也說不清自己的那個“哦”是表示知道了,還是表示馬上回去。
駱一帆點燃第二支煙時,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穿著襯衣襯褲從車廂里走過來。看到他,身體抖了一下,大概是沒想到半夜三更還會有人站在這里,嚇了一跳。看上去女人年紀不會超過三十歲,文了眉毛文了眼線和唇線。兩年前,郎小欣也文了眉毛眼線和唇線,還墊高了鼻梁。他回到家時,郎小欣整個臉都腫著,眼圈兒烏青一片,上下嘴唇像兩根香腸向前突出著。看到他,郎小欣有些不好意思,羞澀地笑了笑說,一帆,我做了美容手術,沒想到你這么快回來。女人拉開廁所門走了進去,不知是忘記了還是有意的,沒有鎖門。若是以往,駱一帆看到這樣一幕,很可能會產生一些什么聯想,但現在他卻毫無感覺。一會兒,女人從廁所走出來,看一眼駱一帆,懶洋洋地說:“大哥,給支煙抽行不?”駱一帆把煙遞過去,幫她點燃后,沒等女人再說什么,就匆忙走進車廂里。
錦城十一月份已經正式進入了冬季,一場清雪飄過,天氣便冷得逼人。駱一帆經過出站口,走到站前廣場上時,一股冷風迎面吹來,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這才想起上火車時六神無主惶惑不安,忘記了帶上棉衣。一個出租車司機拉住他的胳膊問打不打車,他點了點頭,迅速鉆進車里。上車后,駱一帆不知怎么忽然興奮起來,喋喋不休地說錦城冬天的寒冷。司機說這算什么,天氣預報說了,這兩天還會有場暴風雪呢!
駱一帆付過車費,走進樓門洞后,停住腳步,點燃了一支煙。他打算仔細想一想,面對郎小欣時他該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才合適。但事與愿違,煙燃盡了,燒到了他的手指頭,腦袋里還是一團亂麻。他只好安慰自己一句,車到山前必有路,硬著頭皮往樓梯上走。上到二樓時,駱一帆的腳底下絆了一下,雙手扶在樓梯上,腋下的公文包也掉下來,順著樓梯滑了下去。這幢樓二樓的樓梯修建得不太規則,中間有一級標新立異,明顯比別的要高出一塊,就是它絆了駱一帆。十年前,他和郎小欣第一次來看房子,郎小欣走到這里就險些跌倒。他眼疾手快扶住郎小欣,半開玩笑般地把她馱到后背上。郎小欣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呼出的氣流和額前的頭發弄得他一陣陣發癢。她“哧哧”地笑著,央求他快把自己放下來,說大白天的讓人看見成何體統。他說人家是豬八戒背媳婦,我呢,是駱駝背媳婦,只管“騰騰”地往樓上爬,從二樓一直把郎小欣背到了五樓。郎小欣扭著身體說誰是你媳婦,咱們還沒登記呢。
兩個月后,他們就登記結婚住進了這幢樓房里。也正是在那次登記婚檢時,查出了郎小欣的先天性心臟病。當時醫生嚴肅地告誡他們,一定要做好避孕措施,千萬不能妊娠,否則會有生命危險。從婚檢的醫院出來后,郎小欣撲在駱一帆的身上哭著說,我是個廢人了,咱們還是別結婚了,我不能拖累你一輩子。當時駱一帆信誓旦旦地說,我寧愿一輩子不要孩子,也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駱一帆走到四樓和五樓間的緩步臺上時,手機發出一聲短鳴,又有一條短信傳進來,“到家了嗎,情況如何?”駱一帆有些氣惱地把短信刪除,索性關了機。按響門鈴后,他閉上了眼睛。開門的是郎小欣的媽媽,冷冷地沖駱一帆點點頭,小聲說:“小欣還不知道你回來,是我自作主張給你打的電話。本來,她也不想告訴我,要不是被我看出來了,還一直瞞著呢!”岳母的臉色讓駱一帆的心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必須面對的那些人和事很快就會接踵而至。他有些艱難地問了句:“小欣現在還好吧?”岳母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駱一帆看見老人滿臉愁容,和九個月前相比似乎一下子蒼老了許多。正在這時,里面傳來了郎小欣的聲音,“媽,是不是一帆回來了?”駱一帆提高聲音喊了句:“小欣,是我,我回來了。”喊過了,他突然覺得他的聲音虛張聲勢,好像是在給自己壯膽。郎小欣的媽媽淡淡地說:“你先去吧,一會兒我有幾句話要問你。”
情況比駱一帆想象的似乎要好一些。腹部高高隆起的郎小欣正躺在床上,除了臉色有些蒼白外,似乎一切都還正常。駱一帆的心略微有些安穩了。九個月來,他的眼前經常會出現郎小欣奄奄一息的形象。郎小欣臉紅了一下,好像是做了一件錯事被逮個正著,囁嚅著說:“預產期還有一周,我本來想把孩子生下來再告訴你。”駱一帆知道自己現在必須進入角色了,有些抱怨地嘆口氣說:“小欣,你怎么能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呢?十年前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嗎,一輩子也不要孩子。”一縷羞澀的笑容劃過郎小欣洋溢著幸福的臉龐:“對不起,一帆,我真的太想給你生個孩子了。只要能看咱們的孩子一眼,就算死,我也愿意。”駱一帆百感交集,眼圈兒不由得一紅,他已經黔驢技窮了,傻乎乎地站在屋里中間,不知道后面該怎么往下進行。他看見原來擺在臥室里的電視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胖胖的嬰兒圖片,床頭柜上還放著一摞嬰兒的衣物。郎小欣沖他招招手,“你傻站著干什么,到我身邊來。”駱一帆拖著像灌滿了鉛的兩條腿走到床邊。雖然只有幾步路,卻似乎分外漫長。郎小欣拉住他的一只手,示意他坐在床邊,輕聲地說:“你摸摸,咱們的孩子正在踢我呢!把耳朵貼在我肚子上,還能聽到孩子的心跳聲。”駱一帆的手被郎小欣牽著,機械地摸了摸那個高高隆起的部位。郎小欣問:“摸到了嗎?”駱一帆胡亂地點點頭說:“摸到了,孩子還真在踢你呢!”其實他什么也沒摸到,觸碰到郎小欣肚子的一瞬間,他的那只手已經失去了知覺,不再屬于他了。郎小欣滿臉自豪地笑了笑:“你再聽一聽。”他把耳朵貼上去,胎兒的心音清晰地傳來。但每一下跳動,都像有一根針扎在他的心頭上。郎小欣的媽媽端著一只盤子走進來,“小欣,該吃早飯了。一帆坐了一夜的車,也得睡一覺。”郎小欣的媽媽把盤子放下,一只手順勢在駱一帆的肩膀上按了一下。駱一帆走出臥室之前,看見盤子里裝著煮熟的大蝦。他記得郎小欣過去是不吃海鮮的。
駱一帆和郎小欣的房子是兩室一廳的,面積剛好是六十平方米。兩間臥室一大一小,一廳一廚一衛。十年前,他們拿到鑰匙后,做了一番精心的布置和裝修。郎小欣負責設計出智慧,駱一帆跑腿找人出體力。墻上刷了彩色涂料,臥室鋪了地板,客廳鋪了地磚,包了窗口和門口,連暖氣都進行了美化,用罩子罩了起來。郎小欣還極力主張,在客廳的棚頂上安了一盞雪花形的吊燈。當時,引得單位里來參觀新房的那些同事羨慕不已。十年過去了,原來裝修過的地方已經紛紛開口裂縫,只可遠觀不能近瞧了。那盞雪花形的吊燈,燈碗也已經發黃,好像隨時都打算要融化掉似的。歲月無情,看來并非僅限于對人而言,對房子,對一切也都一樣適用。駱一帆看著那盞吊燈想,他和郎小欣的感情似乎也像燈一樣是慢慢變黃的。
郎小欣的媽媽指指小臥室門說:“到這間屋子說吧!”推開門先走了進去,又隨手把門帶上。駱一帆穩定一下情緒,推開了門,迎面就撞上了岳母兩道審視的目光。岳母看了他足有一分鐘的時間,冷冷地開口了。
“小欣到底是怎么懷孕的?”
駱一帆的心劇烈地跳了一下,避開岳母的目光,低聲說:“我不知道!”
“與你有關的事,你怎么能說不知道呢?她不懂事,拿自己的生命當兒戲,難道你也不懂事,眼睜睜地看著她把命送掉嗎?”
駱一帆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眼前清晰地出現了二月十三日的那個夜晚。昏暗的臥室。他和郎小欣的大床。一只從床頭柜里拿出的避孕套,還有那把偷偷被他握在手里的指甲刀。“一帆,你干什么呢,磨磨蹭蹭的?”是郎小欣的聲音,半是嗔怪,半是期待。他正按下指甲刀的手一抖,指甲刀掉到了被子上。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好了手腳,就匆匆忙忙轉過身,抱住了郎小欣。那一晚,他力不從心,做得極為勉強,好幾次都不得不停下來。到后來,他甚至已經不知道自己是誰,正在干些什么。他的意識已經離開了身體,飄浮在臥室中,和黑暗糾纏到了一起。那一晚,郎小欣卻很興奮,身體不停地扭動著,不時還發出一聲陶醉的呻吟。他終于疲憊不堪地翻倒在床上后,郎小欣湊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腦袋吻了一下說:“駱駝,我太愛你了,為了你,我死都愿意。”這句話又讓駱一帆的心“砰”地一跳,好像挨了一記重錘。沒等他起身,郎小欣已經搶先爬起來,拿著那只用過的避孕套去了衛生間。他趕忙摸索著找到那只指甲刀,藏了起來。此刻,駱一帆只想著能立刻從家里逃出去。郎小欣從衛生間回來,駱一帆說:“小欣,明天我得去南方,一筆生意急著談。”郎小欣很爽快地說:“你走吧,在外面照顧好自己,別擔心我,我沒事。”駱一帆說:“咱們睡吧!”郎小欣說:“睡吧!”
駱一帆從回憶中醒來,抬起頭時,看見岳母的一雙眼睛正像刀子一樣直直地盯著他。他狠狠咬住自己的腮幫子說:“媽,我真不知道,也許是個意外。”
岳母揮揮手,似乎不想再就此糾纏下去,問道:“事已至此,再說什么也于事無補,現在你打算怎么辦?”
駱一帆猛然把頭抬起來,說:“小欣不能再這么在家等下去,必須立刻到醫院去,讓醫生想辦法把孩子打掉。”
岳母嘆口氣說:“只好如此了。不過,打掉孩子小欣肯定不會同意,就和她說是去醫院保胎等待臨產吧!”駱一帆點了點頭。
聽說是去醫院保胎,郎小欣爽快地同意了。
下樓梯時,駱一帆看出了郎小欣身體的虛弱。盡管她一直嘴上說著沒事沒事,我自己能走,但豆大的汗珠子不停地從她的額頭上滲出來,“滴答滴答”地落在樓梯上,每挪一個臺階都極為艱難的樣子。駱一帆幾乎是半背半抱著把她弄下了樓。郎小欣不同意背,說那樣很可能壓到孩子。
外面,天陰得很不正常。一條土黃色的云像傳說中的龍,扭曲著身體,從東到西,橫臥在城市的上空。風大得不像話,腳跟兒都站不穩。不時能看見一只來歷不明的塑料袋,像鳥一樣,怪異地在空中飛行。出租車開到一半路時,郎小欣忽然想起來給孩子準備的那些衣服忘記帶了,說什么也要逼著媽媽回家去拿。坐在前面的老太太囑咐駱一帆一句,只得下了車。
出租車停在醫院門前時,一塊廣告牌從天而降,“咣當”一聲砸在車頭上。開車的司機沒有立刻下車查看,上身往后一仰,重重地靠在座位上,兩手一拍方向盤說:“操!”駱一帆把錢遞給他時,他又說:“人要是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
正要上臺階時,走在駱一帆左側的郎小欣用手指頭捅了他一下。駱一帆扭過頭,看見躺在出租車前面的那塊廣告牌上,印著一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年輕媽媽,懷里抱著一個胖胖的孩子。孩子的嘴里吐出一串氣泡,每一個氣泡里都有一個字,連在一起是:母乳喂養好。郎小欣拍了拍肚子,會心地沖駱一帆笑了笑:“咱們的孩子生下來,我也自己喂。”駱一帆也機械地咧了咧嘴。
門診掛號的隊伍排得很長,駱一帆扶郎小欣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自己去排隊。剛掛完號,郎小欣的媽媽拿著衣服回來了。駱一帆說:“還是先給小欣做些檢查吧,然后再住院。”老太太冷冷地說:“聽醫生的。”
婦科門診在三樓,好在有電梯,郎小欣走得不算太吃力。出了電梯,駱一帆扶著郎小欣往診室走,在走廊入口處被一條平伸的胳膊攔住了。攔住他的是分診臺的護士,白口罩上面露出一雙警惕的眼睛和兩條逗號形的眉目,不說話,只是向頭上指了指。上面一塊牌子上寫著“男士止步”四個字。郎小欣說:“一帆,你在外面等著吧,讓媽陪我進去就行了。”駱一帆停住腳步,討好般地笑一笑,接過岳母手里的衣物。
駱一帆走進旁邊的休息室,找了個能看見走廊的位置坐下來,打開了手機。十幾秒鐘后,幾條短信連續傳了進來,駱一帆匆匆看了看,幾條內容都一樣:“親愛的,你什么時候能回來呀,駱林吵著要爸爸呢!”他沒有回復,逐條刪除掉,又按了關機鍵。正要把手機收起來時,肩膀上突然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駱一帆嚇了一跳,手機掉到了地上,懷里的嬰兒衣物也滑了下去。駱一帆忙低頭去撿,一只手已經搶先把衣服撿了起來,放在他的手上。駱一帆撿起自己的手機,抬頭看見拍他的人是過去上班時的一位同事,以前總在一起喝酒的哥們兒。這人比駱一帆大幾歲,平時嘴大心敞,和誰都愛開玩笑。五年前,駱一帆還經常和他在一起喝酒吹牛。那時候日子雖然過得貧困,卻也逍遙自在。他和郎小欣的單位剛好順路,每天上班下班都拉著手結伴同行,回到家還做一些小孩子的游戲。晚上躺在床上,臉對著臉,一個人用一只手攥住另一只手的手指,只露出五個圓圓的指尖,讓另一個人來找中指。找對了,刮對方一下鼻子,錯了,要被對方刮一下鼻子。郎小欣輸的時候往往要耍賴,把身子轉過去,讓駱一帆刮不到她的鼻子;駱一帆說一句“又想耍賴了是不是?”突然把兩只手伸進她的腋窩里,郎小欣回過頭來,也把手伸進他的腋窩。兩個人的笑聲就像兩只皮球一樣,在房間里歡快地跳躍起來。他們需要讓屋子里經常充滿這樣的笑聲,要不然,屋子里會顯得很冷清。后來駱一帆就獨自一人去了南方,開始是打工,然后就有了自己的公司。而他和郎小欣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嬉戲了。駱一帆甚至已經認定,他們之間的愛情早已經死掉了。維持的只是一個婚姻的形式。
公司成立不久,他就在南方有了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還給他生了兒子。他借口生意忙,在南方的時間遠遠超過在家里的時間。好幾次,“離婚”兩個字都在他的喉嚨里轉著。但看到郎小欣蒼白的臉龐和虛弱的身體,那兩個字又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有些時候,他甚至在心里卑鄙地期待著,他不在家時,郎小欣耐不住寂寞,紅杏出墻找個情人。但他期待的這些事情都沒有發生。每次他回到家,郎小欣都對他溫存體貼關心備至。似乎是一個突然的靈感,駱一帆想到了郎小欣的心臟病。接下來,連續幾次從南方回來,晚上他都假意是在夢中,喊了“寶寶”、“兒子”或“閨女”。但他一直沒敢再往下做什么,想到兇手兩個字,他就會心驚肉跳。九個多月前,他終于咬咬牙,下定了決心。過春節的幾天里,他主動和郎小欣溫存,尋找著下手的機會。
同事哈哈地笑著說:“老駱,你咋像做賊似的慌慌張張的,我還沒使勁呢,就把你嚇成這樣,是不是正和小蜜聯系呢?”駱一帆連忙搖頭否認。同事沖他擠擠眼睛,把嘴湊過來貼在他耳邊說:“哥們兒,在那邊養了幾個?”駱一帆毫無開玩笑的興致,但只得應付著說:“你說什么東西養了幾個,是貓還是狗?”同事笑著說:“老駱,你別裝傻充愣,揣著明白裝糊涂。我說的不是貓也不是狗,不過也是動物,是金絲雀。”駱一帆說:“你還不知道我,喝酒還行,養鳥沒興趣。”他說這話時,感覺自己的胃里一陣翻騰,好像隨時都要吐出來,非常想找個借口馬上離開。同事卻纏住他不放,問他到這來干什么。駱一帆說:“是你弟妹小欣,這幾天身體有些不舒服,我帶她來查一查。”同事向他手里的衣服看了一眼,伸出手把最上面的一件拿起來,抖了抖說:“不是不舒服,是有喜事了吧!看看,名字都起好了。恭喜恭喜!添丁進口。你在單位上班時,大伙就總說你和郎小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對,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少一個孩子。”駱一帆看見同事抖開的是一個小小的兜兜,兜兜上面有兩個小人兒,一個小人兒的腦袋上方繡著“駱”字,另一個小人兒的腦袋上方繡著“郎”字。看來郎小欣還真是悄悄給未來的孩子起好了名字。駱一帆只得含糊其詞地說:“還早呢,剛剛幾個月。”嘻嘻哈哈的同事把兜兜還給他,突然嚴肅起來問:“兄弟,以前我聽說小欣是因為心臟有毛病,才不能要孩子,現在治好了?”駱一帆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得點點頭,胡亂“嗯”了幾聲。
駱一帆如坐針氈,同事的每一句話都讓他心里發毛。他拙劣地把手機拿出來,假裝看了一眼說:“不好意思,我得出去接個電話。”駱一帆把手機貼在耳朵上,邊往外走,嘴里邊裝模作樣地“喂喂”說你大點兒聲,這里人多聽不清。同事追著他說:“聽說你在南方發了大財,啥時候也把哥們兒帶過去算了。咱們那個單位要死不活的,實在不是人待的地方。”駱一帆胡亂地答應著:“行啊,我這次走就把你帶上。”他走到樓梯旁邊時,同事大著嗓門兒喊了一聲:“老駱,有空常聯系。再次恭喜你當爹,別忘了到時候請我喝酒啊!”駱一帆看見同事又進了休息室,才無比狼狽地繞個圈子,站在了婦科診室的走廊外。
門診醫生給郎小欣做了一些簡單檢查后,開了入院通知單。
婦產科病房在住院部五樓,兩扇玻璃大門上,一邊貼著“母嬰同室”,另一邊貼著“母乳喂養”。在一樓的電梯門口,駱一帆小聲地問岳母:“醫生都說什么了,小欣的情況怎么樣?”岳母只是嘆口氣,搖了搖頭。
值班護士看了看門診病歷,很快給郎小欣辦好了入院手續,向走廊盡頭指了指說:“五○二病房,三號床,你們先過去,醫生馬上就到。”五○二病房里一共四張床位,兩張已經住了人,還有兩張空著。三個人走進去時,一號床上躺著的女人正側著身子,敞著懷給身邊小床上的孩子喂奶,嘴里輕聲地哼著搖籃曲。一個男人蹲在旁邊,笑瞇瞇地看著。二號床上躺著一個像郎小欣一樣肚子隆起的女人,正眼睛直直地看棚頂。郎小欣一進病房,就被一號床的嬰兒吸引住了,站在人家床邊不錯眼珠地看。一號床的母親沖她會心地笑了笑,把乳頭從孩子的嘴里慢慢地拿出來。那個孩子已經閉上了眼睛,發覺嘴里的乳頭不見了,小嘴嚅動幾下,小腦袋轉動著,還在夢里固執地進行尋找。一號床的母親用衣服遮住乳房,看看郎小欣,又一次笑了笑。雖然屋子里有別的男人,但此時,這位母親卻絲毫不覺得羞澀,臉上充滿的都是幸福。
這時,幾個年輕醫生簇擁著一位滿頭銀發的老醫生走進了病房。老醫生仔細詢問了郎小欣的情況,做了一系列檢查,從病房里出去時,示意駱一帆出來一下。駱一帆跟隨著老醫生走進醫生辦公室。老醫生摘掉了口罩,駱一帆看見一張像岳母一樣冷冷的面孔。老醫生盯著他說:“你們要孩子之前,知道她的心臟不允許懷孕嗎?”駱一帆想不到醫生會問這樣一個問題,慌亂地低下頭,小聲說:“知道!可……”老醫生打斷他的話,厲聲說:“既然知道,為什么還非要讓她懷孕呢,這不是兒戲,很可能會要了她的命!這就等于殺了她,你知道嗎?”“殺”這個字眼像一支利箭一樣射進了駱一帆的心窩里。他無力地辯解道:“可我,不知道她懷孕的事,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懷的孕。”“你不知道,難道懷孕是她一個人就能干的事?”駱一帆低頭看著腳下,恨不得找到一條地縫鉆進去躲起來,在嗓子眼里說:“我們結婚十年,一直都在避孕,這次不知怎么懷上了,她一直瞞著我,沒有說。我,在南方工作。”駱一帆知道這些話就算能夠說服面前的醫生,也無論如何無法說服他自己,他其實就是個兇手,要用這個陰險的方式殺死自己的妻子。老醫生嘆息一聲說:“你做好準備吧,雖然目前暫時還沒發病,但從檢查的結果看,產婦隨時都會有生命危險。我現在問你,如果出現意外,是保孩子還是保大人?”正在駱一帆不知如何回答時,婦產科走廊里響起一陣急促的鈴聲。一個護士跑進來說:“五○二病房病人需要急救。”駱一帆心頭一顫,看來郎小欣已經發病了。
駱一帆跟在醫生的后面跑向五○二病房時,遠遠看見一輛運送車正從門里推出來,向遠離他的急救室而去。岳母和一號床的那個男人正站在門口。駱一帆走過去,聲音顫抖地問:“媽,小欣怎么了?”此刻,他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表演還是真情流露。岳母狐疑地看看他,淡淡地說:“小欣她沒事,是二號床的病人。”駱一帆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尷尬地笑笑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就急忙走進病房里。郎小欣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見他進來點點頭說:“一帆,你到我身邊來,我有句話要對你說。”駱一帆坐在郎小欣床邊。郎小欣伸出一只手拉住他的手:“一帆,剛才醫生對你說什么了?”駱一帆躲閃著郎小欣的目光說:“沒說什么,只是告訴我要加強營養,給你吃些好東西,讓你體力充沛。”郎小欣笑一笑,搖搖頭:“你騙不了我,我自己也有感覺,我只是有點兒害怕。”駱一帆把郎小欣的手緊緊握住,說:“別怕,有我在,你還怕什么?”郎小欣說:“我不怕死,只怕自己不爭氣,挺不到把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那樣就太對不起你了。”說到這,一行眼淚從郎小欣的臉頰上流了下來。駱一帆抬起手擦去郎小欣的眼淚,哽咽著說:“別說傻話,醫生說了你各項指標都很好,不會有事的。”駱一帆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眼淚也不由自主地流下來。郎小欣替他擦干眼淚說:“前幾天,我寫了一封信,放在咱們家的床頭柜里。你要答應我,現在還不能看,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再看。”駱一帆不知道該說什么,只是用力握了握郎小欣的手。看見岳母走過來,就趕忙從床邊逃開了。各種情感一下子涌上他的心頭,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
駱一帆跑到婦產科走廊外的大廳里。拿出煙盒,正想點一支煙,一個胖胖的中年男人走過來,搶先把一支煙遞到他眼前。那個男人顯得很興奮,殷勤地把點燃的打火機伸過來:“我老婆剛生個大胖小子,八斤半重。是順產,母子平安,一點兒罪也沒遭,這下子我就放心了。兄弟,你老婆生沒生呢?”駱一帆抽一口煙,胡亂地搖頭說:“還沒呢,先恭喜你了。”男人臨走時說:“兄弟,謝謝你的祝福,也提前恭喜你早得貴子!”
外面的風更大了,吹得走廊里的窗戶嗚嗚作響。天陰得也更厲害,漫天都翻滾著土黃色的陰云。一個手提飯盒的小伙子從電梯里走出來,跺著腳對駱一帆說:“這天兒真要人命了,大風小號還賊冷賊冷的。”
駱一帆低著頭走到病房門口,沒留神和一個人撞在一處。那人嘴上說著對不起,匆匆忙忙從他身旁跑過去。駱一帆認出撞他的是剛才提飯盒的小伙子。郎小欣半躺在床上,正向一號床的女人請教臨產時的注意事項。一號床的男人把一只手伸進妻子的懷里,輕輕地揉著妻子的乳房。這情景讓駱一帆猛然想起,兩年前在南方自己也曾經做過同樣的事。剛剛開始哺乳的母親乳房有硬塊,需要把“奶盒子”揉開,奶水才能順暢。在郎小欣面前想起這一幕,駱一帆感覺渾身像針扎一樣不自在。那個小伙子很快回到了病房里。岳母誤以為他是二號床的丈夫,關心地問他妻子情況如何。小伙子愣了一下,解釋說自己是病人的弟弟,姐姐經過急救,已經沒什么大問題了。小伙子話鋒一轉,開始聲色俱厲地指責自己的姐夫。說那個男人是個禽獸不如的狗東西,已經十來個月不回家了,整天和另一個女人混在一起,連老婆生孩子都不管不顧。小伙子做著手勢,憤憤不平地說,恨不得一刀捅了那個狼心狗肺的家伙才解氣。駱一帆聽到后渾身一抖,好像有一把刀正捅進他的身體里。郎小欣問他是不是衣服穿少了覺得冷。駱一帆趕忙慌張地點點頭。
岳母說已經到了中午,該給郎小欣準備午飯了。岳母讓駱一帆留在醫院,她回去做飯送過來。駱一帆想到郎小欣說的那封信,竭力要求自己回去。岳母開始不同意,郎小欣說就讓一帆回去做吧,我好久沒吃他做的飯了。在去南方之前,都是駱一帆負責做飯。那時候他經常吹噓自己的廚藝,自命為“快手神廚”。岳母勉強同意了,交待了一下食譜,特意叮囑說少放鹽。駱一帆走到病房門口時,郎小欣喊著說:“別忘了多加件衣服。”
外面果然很冷,已經下起了清雪。細碎的雪末子被風裹挾著,像怪異的小蟲子漫天飛舞。駱一帆打車回到家,先按岳母交待的食譜做好了飯菜,就急不可待地打開了床頭柜。他急于想知道,郎小欣留下的信是對他的指責、揭發、控訴、咒罵,還是別的什么。他心里十分清楚,雖然自己一直謹小慎微,但他在南方的所作所為,心思細密的郎小欣不可能毫無察覺。否則她也不會為了吸引他的注意,特意去做美容手術。以前他回來時,郎小欣也不只一次半真半假地喊著他的綽號問他,“駱駝,你還愛不愛我了?”也許郎小欣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沒有點破罷了。
駱一帆找到了那封信。事實果然和他猜測的差不多,郎小欣在開頭就寫著,知道他已經在南方有了別的女人。接下來郎小欣寫道:“一帆,咱們倆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你不在家時,我一個人總是不停地想,一不留神,那些快樂的日子都到哪去了?我是否還能把它們找回來呢?我知道,這十年來,我最對不起你的事就是沒能給你生個孩子。我知道你喜歡孩子,我好幾次聽到你在夢里叫‘寶寶’,叫‘兒子’,叫‘閨女’。你春節回來時,我下定決心一定要生個孩子。一是為了你,二是為了我們的愛情。我真希望過去那些美好的日子,能和孩子一起重新回到我的身邊啊!為了孩子,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家,即使我死了也心甘情愿!”看到這里,駱一帆淚如雨下,用拳頭狠狠砸自己的腦袋,在心里痛罵自己卑鄙無恥陰險下流,是天底下最大的混蛋。“你可能還在納悶兒,我為什么會懷孕吧!說出來你不要笑話我,其實很簡單,在你春節回家之前,我已經悄悄在避孕套上做了手腳。”駱一帆打開床頭柜,翻出那些避孕套,只見每只頂部都有一個不大的圓孔。“一帆,我之所以寫這封信給你,是怕自己等不到把孩子生下來的那一天。自從懷孕后,我的心臟就明顯感覺不舒服,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挺多久,是否還有機會看一眼我們的孩子。一帆,這可能是我對你說的最后一番話了,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可能已經離開你,離開了這個世界。再不能吃你做的飯,也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喊你‘駱駝’了。如果是那樣,你就好好照顧自己吧!”
駱一帆讀完信淚如雨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事情竟然會是這樣。為了擺脫郎小欣,自己陰險設計的謀殺,竟然和郎小欣為了挽救愛情而做的努力殊途同歸。就在這時,家里的電話鈴響了起來。駱一帆拿起電話,岳母急切的聲音傳來:“快到醫院來,小欣發病了,進了急救室。”
此刻,天上的雪已經越下越大了,雪片被怒號的狂風裹挾著迷漫在天地之間。幾十年來最大的一場暴風雪,正鋪天蓋地向錦城襲來……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