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飯后,魁笑夫和妻子絢子在起居室說著話。夫婦倆都是律師,話題一般涉及各自承攬的案件。
“現今我受理了一樁奇怪的案子,一件刑事案件。”魁笑夫說。
“罪名是什么?”絢子問,雙腳在沙發前交疊著。
“盜竊罪。這樣奇怪的盜竊行為我還從未聽說過,輕率地受理了這件案子。現在又覺得,如果公審開始的話,其結果難以逆料,正為這事兒犯愁呢。”
“被告是什么樣的人?”
“二十一歲的一個姑娘,非常漂亮。嘖,那女孩,根本不像已是二十一歲。天真爛漫得什么似的……無論怎么看都像是十幾歲的花季少女呢。”說著話的時候,被告那可憐可愛的面影在魁笑夫的眼前浮現。
“哈,對你來說,這事兒有什么不尋常、非同小可吧?”絢子輕聲說,斜睨了丈夫一眼。
“你看,她是否被英俊男人依賴上了?不然的話,怎么會有這樣令人不可思議的盜竊行為呢?一味地偷食品。”
“是說那女孩?她叫……”
“嗯,她叫羽田千枝子。一開始我還以為她是不是生來就有這種癖好?可想來想去不像。”
“這樣說來,一味地偷食品,還真是奇怪了。別的什么也不偷嗎?”
“嗯,女孩子想要的小裝飾品、化妝品啦之類,正眼也不瞧一下。”
“那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呢?只偷食品……生活陷入困境了吧?”
“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兒。她雖然談不上富裕,倒也不至于陷入吃不上飯的窘況。”
“莫不是一種病態吧?”
“好像是這樣。”魁笑夫沉思著嘆了一口氣。出現這樣一種情況,對做律師的魁笑夫來說,還是頭一遭;這件事對于絢子來說,也還是第一次遇到。
“一味地偷吃東西,她會不會長得肥肥胖胖的?”
“不,和你想象的相反,很瘦,看上去倒像干枯的木頭。體重只有三十多公斤。”
“既然那樣,為什么又如此之瘦呢?”
“這就是問題的所在。先是咕哧咕哧地吃,然后又全部吐掉。”
“嘔吐嗎?”
“嗯,一定是毛病。”
“做了精神鑒定了嗎?”
“做了。根據專家的推斷,是患了‘神經性思食不振癥’,別名又叫‘思春期消瘦癥’。”
“哈,這真是聞所未聞。如今的女孩子,為了減肥,做出的節食努力簡直要讓人感動得流眼淚。而她一味地吃,卻不斷地消瘦,不是讓人覺得是一種天方夜譚嗎?”絢子半開玩笑地說道。
“可不要開玩笑,這是一個令人深思的問題。無論如何,由于身心出了毛病……”
“好像是這樣。”絢子顯出思索的樣子,“就所偷的食品看,都是些什么東西呢?”
“在超市里,順手牽羊偷些食品,點心類的東西不用說,從水果罐頭到面包,從各種壽司到乳制品、魚肉類食品、炸章魚腿、調味用小魚干,甚至咸菜,都是偷取的對象。”
“品種還豐富多彩呢。”
“動機沒有什么好說的,只是要偷食品。”
“只偷食品,別的一切都視而不見嗎?”
“好像是這樣,本次起訴,是涉及刑法第五十六條偷竊食物罪,不涉及別的偷盜條款。她本人對在何處以及偷竊了什么東西都記不起來。因此檢察官無從取證,訴狀也不能落筆寫成。”
“哎呀,還有余罪嘛。”
“余罪是肯定的了,前科之罪有好多起。”
“這樣說來,本次起訴只是冰山的一角了?”
“好像是這樣。因為是未成年人,已經上了好多次家庭法庭。”
“都是因為偷竊食物嗎?”
“是的,作案現場都一成不變地在超市,那時候還只能用少年犯的處罰條例,還不算嚴厲……”
“成為成年人以后,會怎么樣呢?”
“到目前為止,已經三次延期起訴了。一如既往偷的是食品。”
“三次延期起訴?”
“嗯,負責此案的檢察官反復考慮種種情況,覺得要延期起訴。”
“那么,本次事件是首次遭起訴的案件了?”
“不,不是。在這之前因盜竊罪已受到六個月的勞役懲罰,緩刑一年。根據的是第四十二條盜竊食品罪。”
“這樣,前科之罪還處于緩刑期內,卻又犯了盜竊罪。這一回,再次被起訴是嗎?”
“是啊。正因為如此,這次的盜竊罪判決,爭取緩期執行變得艱難,卻也是關鍵所在。”
“那倒真是這樣。不然的話,就會取消前罪的緩刑,兩罪合一罪加以判決。”
“就是。這一次的案件,少說也得判處十個月的勞役。”
“結果是,取消前罪的緩期執行,合在一起共有十六個月。也就是必須在勞改營服役一年零四個月。可憐……”絢子的眉毛扭成了疙瘩。
“遺憾。那么年輕,就過上勞改營的生活,落進惡人成堆的場所。想到這里,不能不讓人扼腕痛惜哪。”
“怎么,辯護無濟于事了嗎?”
“很想讓對她無罪的辯護成立,事實卻非常難。犯罪事實明明白白,她本人又供認不諱。”
“不能讓無罪辯護成立,進勞改營也就在所難免。”
“這也正是我苦惱的地方。”
“到公開審判之前,審理進展到什么程度了?”
“取證調查基本完結,只剩下詢問被告本人。”說著,魁笑夫陷入沉思。
二
指控羽田千枝子盜竊案一事,最終在京都地方法院開庭審判。
“現在,請詢問被告人。”擔當本次案件的主審法官兒玉高次,端坐在法官席上對律師魁笑夫說。兒玉法官是四十來歲的神經質的人,在律師們當中悄悄傳言他判罪有過重之嫌。
這盜竊案的初審,本來在簡易法庭審理就可以了,檢察官們為了能在地方法院審理,就選擇了京都地方法院第十九號法庭。檢察官采取這一舉措,是考慮到對羽田千枝子有進行精神鑒定的必要,而圍繞這一鑒定結果所作的判決,十分微妙。這是檢察官的預想。或者不妨說,作為檢察官,為期待能慎重處理此案,將這件案子移到地方法院里來審理。
魁笑夫從陳述席上站起來,對羽田千枝子說:“現在,辯護人開始問你話;不要慌張,請想好后慢慢回答。”
“是……”羽田千枝子俯首回答。是一個容貌有如雕塑一般極富魅力的女孩。身高一米五零開外,偏瘦的體形令人憐憫。膚色與其說白,不如說覆蓋了一層透明質。她身著薄薄的藍色針織衫,下身一件紅色短裙。可以這么說,她是那種在時裝雜志上可以經常看到的苗條女性。羽田千枝子具有的是植物般的美,而不是挑起肉欲的性感美。她現在處于保釋期當中,和母親住在一套公寓樓里;如果這一次判處有罪并服刑,她將再次被拘禁。一想到弱不禁風的女孩過上拘禁的生活,那情形讓魁笑夫心如刀絞。
魁笑夫開頭只問到她的身世:“你是不是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
“是的,他們比起我來,年長許多。”她用接受面試的口吻回答。
“父親還在嗎?”
“我出生后不久,父親就病死了。”
“這樣說來,你已經記不起父親的相貌了?”
“是的,記不起來了。”從她的語氣里,還感覺不到她對命運的無常有所體會。
“你父親的職業是什么?”
“和建筑行業有關的職業吧,我是從媽媽那里聽說的。媽媽說他整天只是一個勁兒地喝酒,醉得簡直不能做事。”
“你和你姐姐,兩個哥哥,都不是同母所生的吧?”
“是的。他們的母親,死的死了,離婚的離婚了,并且離婚后下落也不明。”
“你們只是同一個父親,是嗎?”
“是的。”
“你母親是不是你父親的第四任妻子?”
“聽說是這樣……可戶口還沒有遷到一起。”
“也就是說,你媽媽和你亡故的父親一直只是同居的關系嗎?”
“好像是這樣。”羽田千枝子用淡淡的口氣回答質詢。那樣子完全像談論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他人的事。羽田千枝子的亡父,生前也不認這個女兒。因此,從法律上講,不能認為他就是父親。她姓“羽田”,用的也是母親的姓。母親叫羽田豐,六十一歲。
魁笑夫繼續詢問:“你母親現在做什么維持生計?”
“在上賀茂的腌菜坊做事。”
“最近和母親一塊兒生活嗎?”
“是的。”她一如既往,面無表情地回答。魁笑夫想,這姑娘是不是把心里隱秘的情感強制壓抑下去,形成了面無表情的習慣了呢?為此,她往往給人造成性格冷淡的印象。在她身上,應當有年輕女子奔騰的熱血。在適當的時機,也許能給封凍的心解凍吧。
旁聽席上被告人的母親羽田豐,滿臉關切的神情,靜靜地注視著審理過程。羽田豐一眼看上去給人印象最深的是有一雙綿羊一般溫柔的眼睛。自打開庭始,一直都在旁聽席上旁聽,就是因為一心記掛女兒的前途。這樣的母親,女兒卻打從心里不能和她接近,那種裂痕清晰地呈現了母女關系之間的實質,這一點是魁笑夫沒想到的。
三
魁笑夫對羽田千枝子說:“聽說,你不管是在中學還是高中期間,學習成績都很好,是嗎?”
“呀,多好也談不上……”她仍是面無表情。
“可是,成績經常是保持在中上等,從學校出示的成績單看,可以認為是這樣吧?”
“我并沒有好好學習。”
“真的嗎?”
“是的……家里總是亂紛紛的,沒有心思學習。”她回答道,那口氣像是從嘴里吐出什么東西。
“不學習成績卻在中上等,是因為腦袋聰明吧?”魁笑夫說,千枝子的嘴角浮現出可愛的微笑,沒有答話。從智能測試的結果可以看出,羽田千枝子的智商在中上水平。
魁笑夫繼續詢問:“從你向警察供述的材料知道,你上中學一年級的時候,就遭到你哥哥的強暴。這件事,在你以后的生活當中是否一直讓你苦惱。”聽到這樣的問話,她的臉色黯淡下去。二哥比她大七歲,和父親一樣聲名狼藉,和一幫流氓阿飛攪和在一起,多次受到警察審訊。
那是盛夏一天的午后,從收音機里聽了流行音樂后,她有點迷迷糊糊的瞌睡感覺。就在那時她遭到二哥的襲擊和冒犯。那一次,她第一次明白了男人的兇暴是怎么回事。可是襲擊她的又是和自己同父異母的哥哥。這給予她的打擊,造成了長期對男性的恐懼,對性頑固的忌憚和厭惡。這從專家對她的精神鑒定后寫下的鑒定報告中看出像是這樣。那一次的打擊,對姑娘的心靈是一次腐蝕,導致她后來一直有服安眠藥自殺的企圖。
羽田千枝子對魁笑夫的問題,做了這樣的回答:“那樣一檔子事……已經記不起來了。”
“那種情緒一直保持著,大致是當初發生的事情的細節已不能確切記得了。無論怎樣,向警察陳述了事實經過吧?你遭二哥強暴……”
“是的,在警察面前全部講了。”
“可是,進入高中以后,情緒穩定了不少,這就開始想,自己要像個女孩,并且是美麗的女孩了吧?”
“是有這種想法。”
“于是在一個月之內節食,減肥,就為這個嗎?”
“是這樣。”
“是不是瘦了十公斤?”
“是的,當時,我覺得肯定要死了。”
“然而,急劇地消瘦,引起全班同學的注意,并懷著好奇打聽了吧?”
“是的,可是那讓我非常討厭。”
“為什么?”
“不管怎樣,雖然減了肥……卻聽到各種各樣奇談怪論。討厭上學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她的臉因不愉快而扭曲起來。本來,她的性格就是很孤獨。根據高中時代她的任課老師說,她好像總是形單影只的樣子,沒有值得一提的好朋友。獨自佇立校園的一角,對那些親親熱熱說著話兒的同學校友報以輕蔑的白眼。
魁笑夫對她說:“因節食而變瘦,對同學們的盤問感覺討厭,于是就又開始不節制地進食了吧?”
“是的,開始胡亂地吃東西。那個時候……”
“結果是體重又增加。對這一點有感覺嗎?”
“是的,一會兒瘦,一會兒胖起來,到底怎么了?同學們風聞這樣的情況……上學變得讓人感覺麻煩透頂。三年級的時候,幾乎完全不去上學了。”
“就是所謂的厭學。那么,最終還是畢業了,不是不可思議嗎?”
“畢業考試的時候,我去了學校。”
“想到過必須要完成高中學業這個問題嗎?”
“不,沒有這樣考慮過。當時班主任老師上門來了,說如果高中都沒畢業,將來會沒有出路……”
“勸說你了?”
“是的,他是位好老師,上了歲數的人……”
“被班主任老師說服,去了學校,無論如何要拼個畢業是嗎?”
“是的,能夠畢業,是多虧了老師的關心,至今我仍然心存感激。”羽田千枝子說到這里,臉上現出神采。
“你拒絕上學的期間,離家外出過嗎?”
“有兩三天的時間,去了朋友家過夜。”
“什么樣的朋友?”
“和我一樣,父親去世,母親在外邊工作。朋友的媽媽因為出差,獨自在家,我就去了朋友家。”
“和那位朋友很要好嗎?”
“那倒也不是。只是,能說得來而已。我又沒有什么親戚朋友。”她的眉毛擰了起來。
“你為什么要離家外出呢?”
“和媽媽拌了嘴。”
“拌嘴的原因是什么呢?”
“已經忘記了。”
“那時候,好像你老是對著媽媽發脾氣吧?”
“也許吧,一味地貪食……”
“你對你媽媽說過這樣的話嗎……‘媽媽,你本來是不想生下我的,可是已經懷孕了,只好生下我來了吧?’——是這樣說的嗎?”
“那種話我說過多次,可那一次卻沒這么說。”她的眼光朝空中一瞥,瞥見旁聽席上的母親悄悄地拭著眼角。據千枝子的母親說,她是抱有對自己的出生沒有祝福感的孩子。因此,她對母親的話一直采取不客氣的頂撞態度。可是作為母親,對女兒的惡劣態度不僅總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還堅持照看著女兒。在媽媽給警察的供述調查里,口氣仍情意綿綿地談到女兒。
四
魁笑夫對被告人繼續詢問:“高中畢業后工作了嗎?”
“是的,先是被大阪時裝店雇用。”
“據雇傭你的人說,你工作勤奮認真,十分高興,是嗎?”
“呀,怎么說好呢……像我這樣的人,能給人好感,內心也許有一種奇怪的感觸吧。”她自嘲地一笑。受到表揚,看不到質樸的喜悅神情,卻采取歪曲別人美意的態度。
“認認真真地工作,怎么后來又被解雇了呢?”
“因為盜竊。”她用干脆的口氣回答。
“店主對你在超市順手牽羊偷竊有所耳聞了?”
“也許吧。”
“店主可能突然警覺:莫不要偷我店里的商品啦、現金啦之類吧?這樣才炒了你的魷魚?”
“這不無道理,店主就是這么想的。”
“可是你卻沒有偷店里的東西,是嗎?”
“沒有。”她感興趣的只是吃的東西,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
“那一次的偷盜,結果是延期起訴。那以后,犯過同樣的過失嗎?”
“是的,那一次換了工作。”
“第二次是受雇于大阪辦公設備銷售行,第三次是在京都造紙機器設備制造廠工作,是嗎?”
“是的。”
“你工作勤奮認真,被視為難能可貴的人才,卻萬萬想不到在超市偷竊食品并被發覺,因此,無論如何也要炒你的魷魚吧?”
“是的,沒有辦法。我理解雇主的心情……”她再次回復到冷淡的表情。
羽田千枝子看上去就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加上工作勤奮,口碑甚好,卻暗地里在超市偷食品,這是每一個雇主都萬萬想不到的。
魁笑夫說:“有過自殺的企圖嗎?”
“有過。那是在參加工作后不久。”
“大阪時裝店工作期間?”
“是……”
“為什么呢?”
“店里有個男店員,向我求婚。”
“是在認識之后不久嗎?”
“是的。他邀我一道吃飯,去迪廳跳舞……”
“那以后發生了肉體關系嗎?”
“是……我從心里愛他。”
“可是結果怎么就吹了呢?”
“不知什么時候他去了東京……就斷了音信。”這時候,千枝子臉上浮現悲哀的神情,眼睛低下去。
“由于那次打擊,就服起安眠藥,并有了自殺的企圖了嗎?”
“那時候,已沒有生活下去的意趣了。”
“安眠藥是怎么搞到手的呢?”
“要醫生開的,我對醫生說近來不能入睡……”
“現在的安眠藥藥效不大,不大量服用是不會致死的。這也許是你自殺未遂的原因……你服用安眠藥之后,你母親回家,見情景很吃驚,忙撥了119醫療急救電話,是嗎?”
“是這樣。那是我不愿意看到的。那時刻覺得死了好……”她像抓著胸口出口順暢氣似的,口氣唐突地說,臉因痛苦而扭曲。
抑制不住強烈的情感沖擊,她嗚咽啜泣;旁聽席上的母親,兩手掩面,跟著無聲地哭泣。
這情景,坐在法官席上的兒玉法官看得一清二楚。在檢察官席位上,檢察官西尾和彥伸著下巴,滿臉嚴肅的表情,兩手交握著聽她陳述。
魁笑夫問她:“自殺未遂后不久,又開始過分吃東西。吃的比普通人多出三到四倍,是嗎?”
“是的。不知怎么搞的,總是餓……吃了之后又很快吐掉。”
“那么,如果不吃的話,不更好嗎?”
“也這么想過,可是……一旦吃起來,就不可抑制。”
“想到過那是一種病嗎?”
“是的,去見過醫生。”
“怎么診斷的呢?”
“說是‘思春期消瘦癥’。這種病,我還從未聽說過。”
“沒說過要你住院治療嗎?”
“沒有。只是囑咐我保持情緒安靜,不要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傷腦筋。”她再次裝出無所謂的冷淡態度,那情形讓人感覺出,她在努力做出一種姿態,不讓人察覺出她原來是個容易感情沖動的人,而這樣做的結果卻讓她自食苦果。
自殺前,她留下一份遺書。據遺書里的話可以窺見,中學時代異母哥哥對她的強暴造成的沖擊很大,影響深遠。那種沖擊到后來被男友拋棄造成的打擊,兩者形成聯動效應,令她覺得世事無常,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這一心路歷程在遺書的字里行間中顯示出來。心理受到突如其來的阻滯也是因為自殺未遂。以后,在一段時間心理又恢復正常,然后又不正常了,顯示出攝食異常。可是生理受阻滯有一個極限,以致無論吃多少,身體也受不了,接著就嘔吐。這樣逆反過來,貪食的傾向慢慢減弱,生理又恢復正常了。這的確奇妙。
這種反反復復的折騰,會讓人慢慢消瘦,臉色蒼白,失了血氣。現在的羽田千枝子就處于這種狀態。從超市里偷取食品,然后胡亂地吃,對這一點自己也感覺到可羞可惡,于是就背著人私下里狼吞虎咽。貪食的念頭強烈起來,她偷竊食品的次數也就越頻繁,于是被人發現的幾率也就越大。千枝子偷竊的手段絕談不上高明,有時明明看著有人在監視,她也會不由自主地去偷竊食物。她自己不能遏制那種偷竊食品的行為,那幾乎可以說是一種本能沖動。
五
辯護人魁笑夫的詢問結束后,代之以西尾檢察官的反詢問:“這一次,檢察官要問你問題。”
西尾檢察官從陳述席上對她說。
千枝子看了一眼檢察官冷冷的側面,立即抬眼望著遠方。
“根據精神鑒定的結果,你性格里多少有不成熟的方面。智商在中等以上,精神上沒有特別的缺陷。也就是說,像精神分裂癥之類重大的精神疾患,你沒有。盡管如此,你卻頻頻地做出偷竊行為。還有,剛才從你回答辯護人的問題時的態度看,你沒有反省的樣子,這是怎么一回事?”說完,西尾檢察官用銳利的眼光瞥了羽田千枝子一眼。
“反省了,我再不偷吃東西了。”她的口氣在旁人聽來,像是千篇一律的遁詞。可在魁笑夫聽來,那些是誠心誠意的表態。
西尾檢察官苦笑一下:“說是反省,言行卻不一致,真讓人頭痛。”說著,拿出記事簿,眼光在上面掃視著。最后,又抬起頭來繼續詢問,“為什么要背著人吃偷來的食品?”
“那是……”她結結巴巴地說不下去,沉默下來。
“終于有覺得過意不去的想法了?”
“也許吧。”她面無表情地回答。
“根據你向警察供述的材料,在你還是未成年人的時候,一周大約有一次順手牽羊小偷小摸的行為,偷的全是食品。被發覺并檢舉之后,你母親為了領你回去,多次找警察,跑家庭法庭,甚至去了檢察廳。這些事你都記得嗎?”
“記得。記得清清楚楚。”
“那一回,你流著淚向母親道歉,發誓以后再不偷竊了……可是不久,又重犯了。這樣一來,母親覺得很悲傷,是嗎?”
“是。想想真是對不起媽媽。”
“然而,難道僅僅做出對不起的姿態就行了嗎?”
聽到這話,她低下頭去。
西尾檢察官說:“二十歲的時候……你在京都市內一家超市行竊,觸犯刑法有關盜竊罪條款第四十二條。偷竊的全是食品。那一次你被起訴,被判有罪,但是緩期執行,是嗎?”
“是的。沒有去服刑,就完事……”
“問題就在這里。你被判去勞改營服刑六個月,緩期執行一年,是這樣吧?”
“記得是這樣。”
“可是,在緩刑期內,又再次犯罪。和前一次一樣,在超市盜竊食品。記得當時的情景嗎?”
“是說順手偷東西被發現的情景嗎?”她冷冷的眼光投向檢察官。
“是呀。在超市被保安人員察覺了吧?”
“是的……”
“那時候,你在水泥地上跪下來,哭著求饒了吧?不過,你卻說了謊,說是你生平第一次偷竊,是吧?”
“是。”
“就在那次事件發生的一周前,你在那家超市偷竊,被發現后,說了同樣的話,是嗎?保安說……”
“是的,這些我記得。”
“在同樣的店,兩次偷東西,可是兩次被逮住后又講了同樣的明顯的謊話。當初偷竊的時候,到底是什么樣一種精神狀態?”
“沒有零用錢,不能買零食,沒辦法……”
“就去偷竊了?”
“是的。”
“兩次在同樣的一家店里偷竊,說了同樣的話,難道沒能反省反省嗎?”
“反省了。”
“那為什么反復偷竊呢?”
被這樣一問,她的臉上顯出沉思的樣子。“怎么說好呢……想吃東西,又沒辦法遏制。不知不覺走到了超市。一時心血來潮,就偷了手邊的食品……慢慢地,就改不了……“
她的那種無動于衷的表情受到了外來的沖擊,夢幻般的長睫毛下面,淚水簌簌地落下來。
“你在本次偷竊案發生的時候,是在京都市內造紙設備制造廠上班吧?工資是多少?”
“十二萬日元左右。”
“你母親在腌菜坊做事嗎?拿多少錢?”
“不太清楚……可能在十五萬日元左右吧。”
“嗯。如果是這樣,你們母女二人生活在公寓樓里的話,額外支出是不能常有的,是吧?”
“是……”她低下頭。
“這樣的偷竊行為,何時是個了結?作案被發覺,你就拿缺零用錢啦,生活苦啦作托詞,說些明顯的謊言。也就是自我辯護的傾向很強烈。只是口頭說說,對自己的行為并沒有懺悔、反省的意思。這一回,也許不能實施緩刑了,該有警醒的意思了吧?去勞改營……”
西尾檢察官用嚴厲的口氣這樣說,羽田千枝子瘋了一樣一個勁搖頭。
“去勞改營絕對不行……無論如何,請執行緩刑吧,行行好……”她的眼光從陳述席轉向法官席,望著兒玉法官,喉嚨像被扼住似的,沉痛地說著。
最終,她泣不成聲。聽到那沉痛的哭聲,魁笑夫心里涌起一股撕裂般的悲愴感。
六
詢問被告人終了之后,西尾檢察官站起來,提出量刑請求。據指控材料,羽田千枝子犯罪事實確鑿充分,并且是在緩刑期內重新犯罪,沒有反省的意思,因此沒有酌情減刑和緩刑的余地。決定應當處以一年的刑期。
與此相對,魁笑夫用下邊的理由提出她無罪的主張——
“被告人患有‘思春期消瘦癥’,這是對她做的精神鑒定書上明明白白寫著的。這可能導致被告人在作案時喪失自制力。就是說失去了善惡判斷的能力,據刑法第三十九條第一款對有關心神喪失情形下行為的規定,是不能負刑事責任的。”
魁笑夫以此為辯護要旨,力主她無罪。刑法第三十九條一款明確寫著:“心神喪失者的行為,不能指控為犯罪而受處罰。”魁笑夫認為,羽田千枝子適用這一條款,主張法庭對她實施無罪釋放。
七
那次審判后過了十天,對被告人羽田千枝子進行判決。
法官席上的兒玉法官對被告席上的羽田千枝子說:“請被告人出庭。”
“是……”她一邊回答,一邊膽戰心驚地走向陳述席。
“現在宣布判決。”兒玉法官手持判決書,用銳利的眼光飛快地掃了千枝子一眼。
她白凈的喉頭顫動著,咽著口水,辯護席上的魁笑夫也看在眼里。她蒼白的臉龐的側影,因緊張而扭曲。
質詢被告人的時候,她努力裝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想是抱著一切都完了的態度吧。旁聽席的第一排坐著羽田豐,臉上深深的皺紋,用關注的眼光凝視女兒的背影。
兒玉法官嘴唇動了動,低聲念道:“判決主文:處被告人以十個月刑期。”對于檢察官要求量刑一年的訴求,兒玉法官的定刑減輕到十個月,沒有處以緩刑。當然,沒有認可魁笑夫有關被告人“心神喪失”的主張。不僅如此,這一次的實刑判決還波及到前一次的緩刑。也就是說,前一次因緩刑而沒有執行的刑期,必須合在一起執行。前一次的六個月刑期,和這一次加起來,一共是一年零四個月。
這判決有問題!要上訴!推翻這個判決!魁笑夫心里發出悲壯而頑強的吶喊的同時,看到羽田千枝子在吞聲飲泣。突然,旁聽席上發出痛哭聲。是被告人的母親羽田豐。羽田千枝子現在還處于保釋期當中,而一旦實刑判決下達,保釋就失效,她就在即日被押往拘留所。
押送車要把她押往離法庭很遠的拘留所。一直到押送車遠到看不見,羽田豐仍佇立路邊,用紅腫的眼睛凝視押送車消失的地方。
八
魁笑夫因對羽田千枝子的判決不服,向大阪高等法院提起上訴。開庭時,魁笑夫主張對羽田千枝子重新進行精神鑒定。法院認可了魁笑夫的意見,指定國立大阪綜合大學醫學系精神病科教授井尻滋樹為鑒定人。
一個月以后,鑒定書形成,提交給法院。與此同時,井尻教授為了對鑒定書作補充說明,要出庭接受魁笑夫的質詢。
“在繁忙中抽出空來為這事兒奔走勞神,實在不敢當!”魁笑夫一開頭就向井尻教授說了這樣慰勞的話。
“哪里,哪里。這是專家的義務,我不介意。”井尻教授嘴角浮現穩重的微笑,望著法官席上并列而坐的三位法官。
高等法院的審理和第一審不同,采取三位法官出庭判決的合議制。審判長有坂榮市,是一位六十歲左右有著豐富的審判經歷的法官。兩位陪審法官也是資深法官。檢察官席位上坐著大阪高等檢察院檢察官池山芳和。池山檢察官四十多歲,是一位時不時向法律專業雜志投寄學術論文的學者式人物。
魁笑夫問井尻教授:“‘神經性思食不振癥’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病呢?”
“這種病,別名叫‘思春期消瘦癥’,患者多見于處于思春期的未婚女性;男性也有患者,但較少見。”井尻教授用謹慎的語氣回答。
“一般情況下呈現什么樣一種癥狀呢?”
“對于女性來說,可能不會來月經。我們考察,那也許出于女性一種拒斥成熟的心情導致。”
“為什么作為女性,又要拒斥成熟呢?”
“形成這種情況有多種原因。就本案件的被告人來說,中學時代受到異母哥哥的強暴是重要原因;后來工作了,又遭男友的拋棄。漸漸地,本人就產生了‘作為女人,還是不要在一個人前長大的好’這樣一種強迫觀念。”
“那一次,被告有自殺企圖,和這種觀念不是沒有關系吧?”
“是的。那一時刻,‘自己是女性’ 這一意識還殘留在大腦里,為了從自我身上抹殺這一意識,就有了自殺的企圖。”
“真的,是一種很復雜的心理狀態呢。”魁笑夫這樣想道。
“被告人在上高中時,為追求體形美,極端地節食,是否那也造成‘思春期消瘦癥’的癥狀呢?”
“呀!決不是出于這個原因。處于青春期的女孩,誰都愛打扮想苗條,這不無道理。可是被告人的情況和這稍有不同,我推測,恐怕她那時已經遭受身心方面的疾患了。”
“被告人打那以后,胡亂地吃東西,吃了又嘔吐,這樣反反復復,是什么原因呢?”
“‘思春期消瘦癥’有兩種表現:一是對食物的極端拒斥傾向,其反面是過分攝食,兩種癥狀有交互出現的情況。”
“拒斥食物的傾向是什么樣一種表現呢?”
“亂服減肥藥、瀉藥、灌腸藥,造成干瘦癥狀。”
“被告人也有過這樣亂服藥的時期嗎?”
“好像有過,在讀高中時。”
“最近被告人和上述情況相反,過食傾向明顯,是否能這么認為呢?”
“是的,看出來攝食異常。”
“攝食異常具體怎么解釋?”
“對被告人來說,先是過分地吃,而后又吐掉吃下的食物;偷嘴,拒絕和家人在一起就餐。這些癥狀,都意味著攝食異常。”
“這樣就伴隨著體重急劇減輕是嗎?”
“是這樣。”
“背著人吃東西,是由于罪惡感嗎?”
“那倒未必。只就偷嘴這一傾向說,是因為老是有這樣的想法:可不要讓人看到了呀!半夜里悄悄起床,要把冰箱里的食品吃光才罷休,是這種病的癥狀之一。”
“可是,在一般情況下,我們半夜醒來,忽然覺得肚子餓,也會打開冰箱,拿出東西吭哧吭哧地吃。這種情況,也是‘思春期消瘦癥’嗎?”說著,記起自己也有這樣半夜起床吃東西的時候,魁笑夫苦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極端的情況,不能這樣斷定。我自己也常常有想吃東西的念頭呢。”說完,井尻教授嘴角綻開笑紋。
“那么,據先生寫的診斷書,被告人患的肯定是‘思春期消瘦癥’,不會有錯誤嗎?”
“不會有錯。和被告人當面接觸觀察、診斷,持續達一個月左右……”
“癥狀是否很嚴重呢?被告人……”
“相當嚴重。反復出現的過食和嘔吐現象,導致被告人高頻率地偷食品。”
“嗬!有了過食的傾向,就去偷食物嗎?”
“是的,偷竊食物,是患這種病癥的人具有的異常偏執的一面。”
“那么,偷竊食品是由于沖動嗎?對被告人來說……”
“豈止沖動二字可以了得。對被告人自身來說,老是想吃東西,就已經遏制不住了。這是‘思春期消瘦癥’的特征之一。”
“那么,偷竊的時候,沒有這樣的善惡判斷能力嗎?比如:自己多么可惡!又犯罪了!”
“不,有犯罪意識。至于偷竊可惡……”
“明知偷竊可惡,卻還是去偷,是嗎?”
“應當是這樣……知道偷竊是可惡的,自己卻不能遏制這種行為。這一事實本身最好地說明了:被告人的癥狀很嚴重。”井尻教授用冷靜的態度分析道。
聽到井尻教授這樣的證言,魁笑夫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心想這下成了!雖然知道偷竊是可惡的行為,可是如果又不能駕馭自己的行為的話,就不能期待自己的行為總是正確。當事人在這種情況下其行為造成的結果,不能處以刑律。這是刑法的立場。換一種說法,知道什么是可惡的行為,也能夠阻止這可惡的想法,然而卻滿不在乎,放任自己去犯罪,這就要受到刑事處罰。
魁笑夫朝被告席上的羽田千枝子望了一眼。她對井尻教授證言的意義,這些證言在判決之前所起的重大而決定性作用等方面,還不能理解,只是一直低著蒼白的臉,默默地坐著。旁聽席上的羽田豐,什么也沒聽懂,一直坐立不安,心不在焉。可是,法官席上從有坂審判長到陪審法官,全都眉頭緊鎖,聚精會神地聽井尻教授的證言。
九
魁笑夫的主詢問結束之后,池山檢察官站起來,對井尻教授進行反詢問:“根據先生的鑒定書,以及所作的有關‘思春期消瘦癥’的證言,我完全明白了。那這里面有沒有家庭環境的影響呢?”池山檢察官用一種冷靜客觀的態度說。
“決不能說和家庭環境毫無關系。特別是,被告人和異母姐姐、異母哥哥在一起生活過,精神方面受到不良影響的情況是有的;加上死去的父親并不認這個女兒。導致被告認為自己是私生子,恨母親。”
“因為生下私生子的母親是可惡的嗎?”
“也許吧!可是現在,已不使用私生子這一個詞兒了。知道不知道父親是誰,僅僅是個法律問題,用不著為此介意。”
“而被告人卻執拗地去理解這個詞兒的含義是嗎?不然為什么無論如何也……”
“這個問題不能一概而論。作為母親來說,因為心里內疚,對女兒嬌生慣養;為此造成被告人強烈的依賴心。而這又好像助長了被告人不成熟的性格的發展。比如,被告人認為,母親因為已經懷孕,沒有辦法才生下她這樣的想法,就是出于把責任推諉給別人的心理,是未成熟的性格的表現。”
“這么說,適當的心理咨詢和誘導的話,被告人是能夠恢復正常的,是嗎?”
“現在還不能斷言。從被告人還很年輕,才二十一歲這一點看,我想治療效果應當是既快且好的。但必須住院治療,至少一個月,直到完全康復才可出院。”聽了井尻教授的話,羽田千枝子臉上霎時浮現出希望的光彩。
池山檢察官繼續詢問:“被告人時不時偷竊,被發覺后意識到行為可惡而謝罪。這是否說明被告人有罪惡意識呢?”
“有罪惡意識。這很好地說明被告人智能正常。也就是說,除了‘思春期消瘦癥’外,被告人什么精神疾患的征候也沒有。實施適當的心理咨詢和誘導的話,可以工作、結婚。”
“可是被告人在小偷小摸被發覺之后,就找諸如生活困難啦,沒有零花錢,不得已而為之啦這樣一些借口,可以認為是極端自我辯護的例子嗎?”
“任何正常的人都有自我辯護行為。拿這種情況來說明被告人精神異常,從我們專業人士的眼光看來不是這么一回事。相反,正因為很正常,才找出巧妙的理由為自己辯護。”這樣說著,井尻教授咧嘴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池山檢察官試著問最后一個問題:“考察剛才的一個證言:被告人做出反復的盜竊行為,是在知道這種行為可惡的情況下,又控制不了自己的行為才做出的,是嗎?”
“我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被告人在走進超市行竊時,預先帶了紙袋,是計劃好的行為呀。而這從我們的眼里看來,認為是最惡劣的行為。先生如何看待這一點呢?”
“雖說是預先計劃好的行為,但被告人在想這些計劃時,竊取食物這一沖動的情緒已經不可遏制了。計劃也好沒計劃也好,總之控制不了自己,盡管知道這可惡。因此如果能控制自己的話,就不會去行竊。被告人反復的盜竊行為,和慣盜的犯罪行為有著根本的區別,因此,是不可以加以刑事處罰的。這是我的看法。”
“您的意思是心神喪失者的行為是無罪的,因此也不能追究其刑事責任?”
“可以這么說。被告人之所以偷竊,是因為她陷入了身心方面的疾患當中。因此,要處罰也應當處罰她的病患,而不是處罰她本人。”井尻教授用確信的態度說。
有坂審判長及其他審判官如果贊同井尻教授的意見的話,羽田千枝子被無罪釋放是不成問題的。可是,有坂審判長卻板著臉,眼望空中在思考著什么。
十
直到第二年,大阪高等法院仍在繼續審理這起案件。
魁笑夫讓千枝子的母親羽田豐出庭,證明女兒的情況。羽田豐流著淚,最后這樣說:“因為做母親的無知,不曾管教好千枝子,只知道一味溺愛女兒……”然后朝審判席上的有坂審判長投去乞求的一瞥,“審判長先生,無論如何,要懲罰就懲罰我吧。請免去千枝子的罪。”說著,羽田豐氣息急促地啜泣起來。
櫻花盛開的季節,大阪高等法院對羽田千枝子的最終判決結果下達:“判決內容:推翻原判。被告人無罪。”有坂審判長用淡淡的語氣宣讀判決書。聽到無罪釋放的判決,羽田千枝子的眼瞳像寶石一樣熠熠生輝,著了魔似的恢復了明朗的表情。旁聽席上的羽田豐也高興地流下眼淚。
魁笑夫很滿足。此時辯護人的感動,也許是一生中難以忘懷的時刻吧?因為這種感動是職業使命感達到后會心的歡樂。“推翻原判決”的最終判決主文,具有從根本上否定京都地方法院第一審實刑判決的效果。對羽田千枝子前一次的緩期執行裁決,也因此而撤銷,由此而來的一年以后的刑期自然失效。羽田千枝子不用去勞改營服役了。無罪判決已成定局。
十一
從那以后過了三個月,羽田千枝子突然來到魁笑夫的事務所:“您身體還好嗎?我現在很好,很安心。”魁笑夫看著她簡直有點眼花繚亂,完全是老成的大人模樣。魁笑夫知道她住院接受治療了。住院期間,隔一段時間,還收到她告訴病狀的明信片。
“托您的關心,我的病全好了。我衷心感謝先生。”她從表情到聲音都變得明朗歡快起來。以前那樣麻木、漠然的神態,像幻影一樣無影無蹤,慢慢變得像二十一歲的女孩。不久前還顯得干瘦的身體,開始圓滿水靈起來;平平的胸脯周圍,出現生動的曲線。
魁笑夫沒想到這么早她就來登門致謝。
“先生,我想工作。希望能來您的事務所……”她用富有魅力的眼睛掃了魁笑夫一眼。魁笑夫面對眼前站著的女孩,低低的視線對著她的裙子以下,那一雙腳的優美曲線勾住了他的眼光,他慌亂地把視線移開。
“要做事務所的事務員嗎?那恐怕不成。這里只需要一個人,并且要有特長。今天是星期六,她已經下班回家了。再說,另外雇用一個女性事務員的話,我的經濟狀況也是不能允許的。”魁笑夫神情慌亂地搖頭。
“不,我不要工資。只要能待在先生身邊就好。吶,我請求您了!”她垂下眼簾,俯首請求。
“哪有這樣的道理!多雇傭一個人,我就沒能力付工資了。如果非要強求,我只好拒絕了。請不要不高興……”魁笑夫這樣說著,站起來走到桌邊,將公文包拿起來,轉回到她身邊。
“吶,事務所要關門了……我送你回去吧。”魁笑夫說著,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送出門,上了鎖。
“既然這樣,至少我可以為您拎拎包吧?”說完,將魁笑夫手里的公文包拿過來。
“我嘛,先生,在住院期間一直想著您。因此,至少想請您和我一道吃頓飯。”走上大街的時候,她說。
“呀!這可不成。”魁笑夫說,要從她手里取回公文包,她卻不放手。
“為什么不行?”她問,臉上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
“不行就是不行。”魁笑夫和妻子已經約好在四條河原町的飯店吃飯;星期六的傍晚,他都是和妻子在一起就餐的。
“既然這樣,我們什么時候可以交往呢?”她做出一副甜甜的媚態。
“哎呀!我們是不能約會的。我已經結婚了。”
“這我知道,我一點兒也不介意。”
“可我卻在意呀!”
“哎,好壞!既然這樣,那就等您和我約會時,才將包還您。”她倏地一下臉色變了,幾乎是小聲叫著說出這話,突然轉身,帶著魁笑夫的公文包走了。
“等一下!這樣的舉止無端……”
魁笑夫拼命跟在女孩后邊追,卻怎么也跟不上活潑的姑娘那雙健足。魁笑夫最后只能茫然望著飄蕩的迷你裙下一雙富有彈力的腿,飛快地跑出自己的視線。
“你的公文包呢?”魁笑夫趕赴約會的飯店時,妻子絢子奇怪地問道。那黑色的皮包里,有備忘錄,有法庭日志,是律師工作中不可少的。沒有這些東西,回家后就讀不了記錄;下星期一以后的預約就變得困難重重。
“說實話,這樣的事情……”
魁笑夫用無可奈何的口吻,將事情經過如實說了。
“吶,呆話!這件事對那女孩是可喜的事呀。”絢子若有所思地,淡然地說。
聽了這話,魁笑夫松了口氣:“是件可喜的事?怎么講?”
“直到現在,她作為女性,卻拒絕成熟;如今卻知道想念你,從這一點考慮,她已經恢復到正常女人的狀態。因此,是件可喜的事呀。”絢子的眼睛露出笑意。
“這樣說倒也是。可是麻煩啦!對不起,你給她家打個電話,請她將公文包送來,或者我們也可以從這里過去……”
“這樣說,那,也好……”絢子說著,向丈夫投去意味深長的一瞥。
“你的話難道沒有漏洞嗎?你被她迷住了。”絢子倏然臉色變得恐慌起來。
“沒有的事!哼,什么話!精神病學家弗洛伊德被患者迷惑過、困惑過嗎?對羽田千枝子來說,治療顯出效果,在一個人前表現出自己是女性這樣的轉變。慢慢地,自然對為自己辯護、常常接近自己的我產生思念之情。僅僅如此罷了。”魁笑夫誓死為自己辯護。
“說得好。律師嘛,當然是自我辯護的高手,這可以理解。和她約會什么的,斷然不許。”絢子說這話的時候,臉色嚴峻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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