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安身立命的土地
大概是從小生長在農(nóng)村的緣故,我對土地懷有一種獨特的深厚感情。
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根,他們把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還要貴重。沒有土地,就沒有耕作,也不會有所收獲。那么,以種田為生的農(nóng)民這一職業(yè)也就無從談起。我雖然沒有趕上“打土豪分田地”轟轟烈烈鬧革命的農(nóng)民運動,但改革之初農(nóng)民分田到戶時的情景,是親眼目睹并親身經(jīng)歷了的。那時,我高中畢業(yè)回村務農(nóng),為分得一塊上好田地,每個農(nóng)民幾乎都使出了所有的機智與狡黠,有時還弄到了大吵大鬧甚至動武的地步。這也難怪,因為土地的肥沃與貧瘠、地勢的高與低、距離的遠與近等,直接關系到今后的耕種、管理與收獲,這一次性的分配將涉及他們今后的生存與命運。
我對土地的感情,則緣于它對我的賜予。兒時,常握著小鏟,在茅草地里一個勁兒地翻掘,將那挖出的茅草根捋幾捋,放入嘴中,立時就有一股甘甜的土腥味彌漫胸間。有時為饑餓所困,眼珠骨碌碌地在已然翻耕過的田地上搜尋不已,偶爾尋得一截挖斷的紅薯,或是一個荸薺,往往顧不上揩拭泥土,就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貪婪地咀嚼起來。夏天,還會脫得赤條條地躍入池塘,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在塘底泥中采掘白嫩的藕條……
回村務農(nóng)的日子,雖然不安心當一輩子農(nóng)民,但在田地勞作,一天到晚與泥土打交道,泥土沾滿了我的手腳、身子與衣褲。日子一長,也對泥土生出了一股強烈的親切與喜愛之情。
分田到戶,我家分得的田地有一塊屬于村里的上等肥田。當種子破土而出,新芽的嫩綠覆蓋田野,每日早晨或黃昏之時,我總是望著這片籠罩在一層薄霧之中的綠色,心里涌動一股由衷的安慰、充實與喜悅。哦,這是一塊屬于我家的田地,那么,土地上的一切都歸我所有了。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眼前的新綠在流動的薄霧中變幻成了一座美妙的天堂……
后來,我考學離開故鄉(xiāng),進入了城市的天空。到處都是水泥地面,到處都是高樓大廈,這是一個由鋼筋、水泥與磚頭共同構(gòu)筑的世界,很少見得到泥土。但是,對土地的感情已積淀在內(nèi)心深處,我常常懷念故鄉(xiāng)的土地以及那塊土地上茁壯的莊稼。
每隔一段時間,我都要到郊區(qū)走上一遭,蹲在田頭地邊,抓上一把泥土,放在眼前認真地觀賞,貪婪地吮吸。于是,也就不難理解那些漂泊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華僑,為什么要將故鄉(xiāng)的泥土帶出國外,帶在身邊了。
我那早已故世的奶奶曾經(jīng)說過,人要經(jīng)常接收地氣,才會活得滋潤與健康。對此,我有過多次深刻的感受,只要回到故鄉(xiāng),漫步在廣闊的田野,我的內(nèi)心便會涌出一股從未有過的踏實與舒坦。
生活在城市,住在高樓的“盒子”里,身子懸在半空,真有一種浮在“空中樓閣”之感。可走出高樓后,腳下仍是水泥地面,難以接觸到土地,我們可否試想一下,這種長期遠離土地的生活,將給城市的居民帶來一種什么樣的后果?
希臘神話有個名叫安泰的大力神,一旦他離開土地,就會變得四肢無力受人所制;然而,只要他稍稍接觸大地,就會變得力大無比不可戰(zhàn)勝。這既是一個神話,也是一個寓言,一個象征,是我們?nèi)祟惖目s影與真實寫照。
土地,不僅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也是整個人類賴以生存的根基。
二、生命中的水稻
一株株茁壯的水稻,以它們纖細而柔韌的腰肢,昂然地挺舉著粒粒飽滿的果實,在南方蔚藍的天空下鋪展成一望無際的廣闊金黃。熏風吹拂,谷子們?yōu)樽约旱某墒熵S碩與功德圓滿相互致意祝賀,將陣陣豐收的喜悅傳導給眼巴巴守望田頭的農(nóng)夫。
雙腿穩(wěn)穩(wěn)地插在水田的稀泥之中,左手緊緊地抓滿一把茂密的谷叢,右手迅捷地將一彎如同新月般的鋒利鐮刀向前伸去。只聽得“嚓”的一聲響,一把禾梗與果實相連的稻谷便齊刷刷地與母體分離了。這陣陣“嚓嚓”聲連綿起伏,匯集著滾過遼闊的田野,從清晨響徹黃昏,變奏著南方農(nóng)村一年中最為宏偉動人的豐收交響。
那年,我高中剛一畢業(yè),便以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身份加入到了這宏大的交響之中,變成了一個不甚起眼的音符。
對水稻,我自有著一股獨特而深沉的感情。
我故鄉(xiāng)位于江漢平原的最南端,這里,千百年來傳承著由稻谷碾成的大米作為生存的主食。當我躁動于母腹之時,便通過母親的腸胃,吸取著稻谷豐富的滋養(yǎng);呱呱墜地后,吸的是母親體內(nèi)由稻米轉(zhuǎn)化而成的甘甜乳汁;稍大,便捧了一碗碗堆得冒尖的稻米飯,在一片香噴噴的銀白色幸福光芒之中,舞動雙筷,急不可待地咀嚼、吞咽……
也曾有過缺少稻米的日子,便以野菜、紅薯、蓮藕、荸薺、菱角、南瓜、蘿卜等雜糧填充肚腹。而這樣的日子,總是過得十分無奈,充滿了令人不堪回首的晦暗與陰沉。唯有稻米,才使我覺得日子過得滋潤而充實,生命才充滿了強勁的活力、創(chuàng)造的激情與神靈般的詩意。
是的,金黃色的稻谷,就是我生命中一首神靈般的永恒詩歌。這首歌已被我們的祖先在茫茫宇宙中唱成了一段綿綿不絕的輝煌歷史——
水稻的原產(chǎn)地便在我國。遠古之時,人類還沒學會栽培作物,僅靠漁獵與采集野生植物的塊根、莖葉、種子、果實為生。當然,他們也貯藏一些食物,以備不時之需。而干燥的禾本科谷粒最易于保存,自然就成了貯藏的首選之物。那時,雨水充沛、陽光充足,一些散落的谷粒便在原始居民的住所附近萌生出綠色的嫩芽,又慢慢地結(jié)出了飽滿的果實。于是,他們就開始認真地觀察這些谷子的生長過程,學著動手播種……根據(jù)考古發(fā)掘,在浙江余姚縣河姆渡、江蘇無錫錫山公園、安徽肥東大陳墩、湖北京山屈家?guī)X、江西清江營盤里、福建福清東張、廣東曲江石峽馬壩以及河南洛陽西高崖等三十多處新石器時代遺址都發(fā)現(xiàn)了相當數(shù)量的稻谷〈或米〉、稻殼、稻草等。這說明我國遠在六七千年以前,就已發(fā)展到普遍種植水稻的階段。
據(jù)有關資料表明,我國遲至北宋時期,水稻總產(chǎn)量便已超過粟稷,上升到全國糧食作物的第一位。明代宋應星在《天工開物》中寫道,現(xiàn)在全國的糧食,稻占十分之七,大小麥、稷、黍等共占十分之三。而今天,由于水利設施的大力興建,雙季稻與雜交稻的普遍推廣,水稻在所有糧食作物總產(chǎn)量中所占的比重,更是大大地超過了麥子、高粱、薯類。
仿佛命運的安排,我不僅靠了水稻的滋養(yǎng)成長茁壯,而且,在那為農(nóng)的日子里,還熟稔、掌握了水稻從育種、栽插、除草、灌溉、治蟲,直到收割的全部生長和培植過程。
水稻養(yǎng)育了我,我時時感到我的身心充溢著一股稻谷揚花灌漿時的清洌芬芳,一股與遠古、與先祖、與歷史、與天地交融的神性光芒。在這光芒的籠罩與指引下,我懷著從未有過的虔誠與感恩,也曾培育了一株株水稻,使它們的嫩芽從金黃的谷殼中脫穎而出,長成一片生機盎然、蔥蘢晶瑩的綠色,然后是拔節(jié)、揚花、灌漿,最終又變成一粒粒金黃的谷子。這不是簡單的回復,而是一次生命的涅槃,猶如人類的生存與延續(xù),稻谷也是通過這種方式,完成它們一次又一次偉大的神圣使命。它們經(jīng)由一雙充滿神性的看不見的大手,引導著我們?nèi)祟愄顺闪艘粭l生命與歷史湍流不息的永恒長河。
面對水稻,我們無法不虔誠、不景仰、不服膺、不感恩。它的歷史是那樣厚重,它的金黃是那樣迷人,它的奉獻是那樣純粹,它的生命是那樣質(zhì)樸……水稻養(yǎng)育了人類,我們的骨骼、血肉乃至遺傳基因,無不打上了它的烙印。恍惚中,我覺得自己就是一株生長在南方田野中的水稻,在蔚藍的天空下,在艷陽的照耀下,正以飽滿的生命,唱著一曲天籟之歌。
三、溫暖而潔白的棉花
秋天的田野泛起一片溫暖而耀眼的白色光芒,令人感到冬天雪景的晶瑩、潔白與純凈,卻沒有冬日那固有的清冽與寒冷。這,便是故鄉(xiāng)的棉田在我心中留下的深刻印象。
棉花柔軟、純白,可紡紗、織布;棉籽可榨油,棉油含多種人體所需的微量元素,營養(yǎng)非常豐富;棉梗則是農(nóng)家燒火做飯的一種重要燃料……棉花可謂全身是寶,在故鄉(xiāng),除水稻外,種的最多的就是棉花了。
因了一段獨特的經(jīng)歷,我對棉花情有獨鐘。
那還是在故鄉(xiāng)當農(nóng)民時候的事情。高中畢業(yè)那年,我還不到十五歲,長得單薄、矮小、瘦弱,根本算不上一個正式勞力。于是,生產(chǎn)隊長便安排我跟一群婦女們湊在一塊,干些輕、省的活兒,揀棉花就是其中之一。
棉花的收獲與稻谷、高粱、大豆、麥子、豌豆等其他農(nóng)作物不同,它們的收獲都是一次性的,而棉花因其棉桃綻放的時間有先有后、有早有遲,收獲便成了一項時段較長、次數(shù)較多的操作性行為。
棉桃分布在錯落有致的棉梗枝椏上,綻開得這里一朵,那里一片,零星地散落著,遠遠望去,蔚成一片雪白。收獲時,棉農(nóng)只有站在茂密的棉田中,將一朵一朵的白色棉朵從褐色的棉殼中剝出。這一特點,決定了棉花的收獲不可能實行大規(guī)模機械操作,只能是手工采集。
胸前系一個包袱,包袱扎成口袋狀,將采摘的棉花一把一把地塞入其中。不一會兒,胸前就會變得鼓鼓囊囊的,仿佛一個妊娠即將分娩的孕婦。這時,便將滿滿當當?shù)陌そ忾_,將柔軟的棉花倒入籮筐、麻袋等更大的容器之中,然后再輕裝上陣。
剛開始,我采摘棉花的速度非常之慢。左手捏住棉桃,右手掰開棉殼,將里面的棉絮一點一點地拉扯而出。后來,我學會了村里婦女們那靈巧的技藝:兩手左右開弓,把握好力度,將棉殼里的棉花成朵扯出。有時,免不了粘上棉桃的枯葉碎片,或是棉絮扯不干凈一部分留在殼中。慢慢地,就變得熟練起來,可以自如地、干凈地將一朵朵棉花撮入手中。全神貫注地采集,兩手飛快地舞動著,一團團雪白很快便撐鼓了胸前的包袱。勞累之余,我挺直腰桿,站在一望無際的田野,仿佛置身藍天一片白色的云海之中。
傍晚時分,將采摘的棉花送到生產(chǎn)隊過秤,根據(jù)重量計算當日工分。記得有一次,我揀來的棉花,重量超過了生產(chǎn)隊所有的婦女們,位居第一,這使我很是得意了一陣子,并引為“吹牛”的驕傲與資本。
若逢天氣突變來不及采集,便將棉桃從棉梗上一個個扯下,堆放屋中,然后一一剝開。即便下雨,白天也得忙著外面的田地,只有夜晚,才是農(nóng)民們剝開棉殼的好時刻。在一星如豆的燈火下,聽著屋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將褐色的棉桃一一掰開,于是,一團團耀眼的白色便驚喜地托于手中,別有一番情趣與韻味。
最讓我難忘的是那匯成小山般的棉花垛。我曾伸開四肢,仰面八叉地躺在棉花垛上。純粹的白色將我包裹,我感到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柔軟與厚實。與此同時,一股棉花特有的甘馨彌漫胸間,只覺得全身晶瑩而純凈,仿佛變成了天空中的一朵白云,正悠悠然地飄向那蔚藍而遙遠的天邊……
如今在城市謀生的我,雖仍不時地享受著棉被、棉衣等棉產(chǎn)品的溫暖,但離那廣闊的棉田,那小山般的棉花垛是十分的遙遠了,大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但是,每每見到這些棉產(chǎn)品之時,便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故鄉(xiāng)的棉花與棉田,還有棉花垛。于是,一片白色云海便浮現(xiàn)在遙遠的天際,波濤般地涌動著,漸涌漸近。此時,整個身心便在云海的浸潤中變得純凈、廣闊而舒暢……
四、在暴風雨中
風雨來臨,我們唯恐避之不及。
在人類的原始早期,無力認識、把握自然,面對這上天的“威嚴與震怒”,不覺惶恐之至,總是竭力尋找一個安全的庇護所,祈禱上帝息怒,并以道德的律條對日后的行為作出承諾,從而躲避這來自天庭的“憤怒與懲罰”。
千百年的傳承,對狂風暴雨的恐懼與尋求安全的庇護,已成為一種本能積淀在人們內(nèi)心深處。因此,我們很難自覺自愿地將己身投入暴風雨中聽憑狂風的侵襲、暴雨的澆淋與雷霆的震撼,除非少有的意外無法或來不及避開,這樣,才有可能體驗到大自然的風暴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滋味。
我便遇到了這樣一次難得的機會。
那還是在故鄉(xiāng)當民辦教師的時候,暑假的一天,我雅興十足地來到湖畔垂釣。正值炎夏,天氣自然十分地晴朗。可中午時分,天氣突然起了變化:烏云驟至,聚集在頭頂?shù)奶炜眨窈竦囟逊e著、翻滾著、奔騰著;熱風掠過湖面,平靜的綠水蕩起一股波紋;風力漸大,越刮越猛,水面漸呈波濤洶涌之勢。大雨即將來臨,我趕緊收拾釣竿,拎上魚簍,匆匆忙忙往回趕。
沒想到大雨說來就來,只見天邊掠過一道樹枝狀的閃電,緊接著傳來一陣悶悶的雷聲,豆大的雨點頓時從空中灑落下來。我猝不及防,本能地尋找躲避之地。然而,周圍是寬廣的湖泊與遼闊的田野,這里前不巴村,后不著店,沒有任何藏身之處,就連可以稍稍避身的樹也沒有一棵。但是,我仍盡了努力,望著前面的村莊,狂亂地奔跑起來。
這時,風越刮越大,吹得莊稼倒伏,也吹得我站立不穩(wěn);雨越下越大,天空仿佛開了一道口子似的,雨水嘩嘩流瀉不已;風助雨勢,雨借風力,早已濕透的衣衫裹著我單薄的身子。耀眼的閃電不時將陰暗的天空照得一片慘白,轟隆的雷聲震得大地顫抖不已。風雨雷電攪得我暈頭轉(zhuǎn)向,腳步變得越來越艱難。我知道自己怎么也躲不過這場風暴的襲擊了,于是,索性停住腳步,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自己瘦弱的身子,任憑狂風暴雨一個勁兒地抽打不已。風雨倒算不了什么,只是那一道道炫目的閃電,照得我睜不開眼簾;每一個炸響的雷霆,都要在我心底激起一陣難以控制的驚悸與恐懼,耳朵被震得發(fā)麻,我感到自己就要被雷霆給劈得粉身碎骨了。可是,我無以躲避,只有聽天由命的份兒。一切該當發(fā)生的都得發(fā)生,躲是躲不過去的。這么一想,恐懼不禁逃遁遠去,心頭反而變得安寧起來。我無所畏懼地站直身子,站在暴風雨的中心。天空一片迷蒙,大地在轟轟的雷聲中微微顫抖,莊稼在起伏搖擺頑強掙扎,仿佛在與狂風暴雨拼個你死我活……在這些看似弱小的莊稼身上,我吸取到了無窮的力量。一時間,站在暴風雨中的我不再渺小,一股從未有過的尊嚴與無畏在我心中涌起,身子也仿佛一點點地變得高大而偉岸起來。我站在空曠的田野,在風雨雷電的交響鳴奏中,看到了大自然的粗獷與偉大,感到了上帝的神秘與威嚴……
不一會兒,雷電消逝,狂風止息,大雨停歇,天高云淡,風和日麗。狂暴遠去后的大自然,又一次顯出它的明媚與溫柔。而經(jīng)過風暴洗禮的我,終于第一次認識了自然的真實面目,懂得了生命的尊嚴與敬畏,心中充滿了一股純凈而神圣的宗教情感。
此后,雖然也曾遇到過許許多多的風雷雨電,卻再也沒有經(jīng)受那種強烈與狂暴的體驗了,我常想將自己置身于那樣的風雨中而不可得。置身城市,我更是沒有這種難以企及的奢望與機會了,高樓林立的天空,絕對誕生不了那樣威嚴的雷霆與風暴。是的,只有置身空曠的田野,在狂烈的暴風雨中,才有可能擁有一份獨特的生命感悟——認識什么是真正的自然,感受原始的宗教情懷,體驗生命的激情、神圣乃至本質(zhì)……
五、懷念野味
具有野性的動物是越來越少了。人類幾千年的文明發(fā)展史不僅改變了自身的蒙昧與野蠻,而且隨著文明這柄利刃的日益拓展,使得野性動物的生存地盤日漸縮小。那些落入人類之手的野物能夠僥幸存活下來的,經(jīng)過日復一日的培植與馴化,野性漸漸消逝,變得馴順而乖覺。一代又一代,且繁衍成為一個龐大的家禽家獸系統(tǒng),其規(guī)模之大,遠遠超過了那些仍舊蟄伏山林的野生動物。
動物的馴化受益于人類的一個顯著標志,便是餐桌上的肉食種類日益增多。馴養(yǎng)的雞、鴨、鵝、兔、豬、馬、牛、羊等動物盡在人們的控制之中,可隨時隨地變?yōu)橐槐P盤美味佳肴供我享用。于是,狩獵活動銷聲匿跡,獵人成為徒具歷史意義的名詞。人工繁殖的成功,導致了動物的自我無限復制。更具劃時代意義的是,人工雜交的廣泛運用,使得過去從未有過的新生動物一批批、一群群脫穎而出。
在故鄉(xiāng),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遇到了一位活化石般的獵人。其實,他也算不上那種以狩獵為生的純粹獵人,只不過在農(nóng)閑時節(jié),扛上雙管獵槍,偶爾上山與野生動物們周旋一番。我從他手中買下一只中了霰彈的野雞,野雞雖死,但胸口余溫尚存。小心剝開,留下頗為完整的皮毛,取出鮮肉與內(nèi)臟烹調(diào)。頓時芳香四溢,待進入口腹之時,那份鮮美實在是妙不可言,真可謂余味“繞梁三日”,裊裊不絕如縷。直至今日,只要回想起那野雞的滋味,就令我感到莫名的興奮,形成一種條件反射,滿口生津。
其實,在城里,吃上一頓雞肉,不過是舉手之勞的事情。只是這雞肉,已失卻了雞的味道。由山林的野雞到農(nóng)家飼養(yǎng)的家雞,再到養(yǎng)雞場喂養(yǎng)的洋雞,雞們也走過了一段曲折漫長、艱難蛻變的過程。活動地盤越來越小:由自由自在的山林變?yōu)榉壳拔莺蟮牡緢觯龠^渡為狹小局促的雞籠。外形越變越肥且越丑:野雞鳳頭翎尾,身姿矯健,可在天空飛行在山林奔跑;家雞沒了長尾,已不能飛翔,但還能躍上糞堆、鉆入草叢覓食游戲,只是身子已然發(fā)胖,鼓鼓的,以供人們口腹不時之需;洋雞(或曰肉雞)呢,則完全束縛在籠中,身子不能自如地轉(zhuǎn)動,每日希望之所在,便是飼養(yǎng)員按時送來的飼料飲水,它已全然變成一堆肥肥的肉坨,專供“進口”。不僅如此,它們的色彩也益趨單一:野雞全身斑斕,呈七彩光澤,美輪美奐;家雞雖有“蘆花雞”、“鳳雞”等種類,但與野雞相比,可要遜色多了,已無那種誘人的繽紛與光澤;洋雞呢,變得更是無甚色彩可言了,要么灰色,要么黃色,單一得令人生膩。更要命的是雞肉的味道“一代不如一代”:野雞芳香鮮嫩,美味無比;家雞也還不失為佳肴食品;而洋雞肥碩的肉塊,已無雞的原味,就那么一塊塊尚可咀嚼下咽的肉坨而已。
由野雞而家雞到洋雞的過渡與變化,雞們是進化還是退化了?是悲劇還是喜劇?對此,我無法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若生命喪失活力,也就失去了生機,其質(zhì)量只會日趨低下。數(shù)量與質(zhì)量成正比,才是一種正常,才能產(chǎn)生飛躍。
一位極富創(chuàng)造性的朋友,談及他的飲食觀時說道,越具野性的東西越好吃越養(yǎng)人。于是,他便四處搜尋野物野味。同時,他從不吃肥碩的肉塊,只吃動物的關節(jié)部位,諸如雞爪雞頸雞翅,豬蹄豬耳豬尾,牛筋牛鞭牛舌,等等。具有活力,才富創(chuàng)造與生機,這位朋友那創(chuàng)造性的頭腦,是否得益于他的飲食觀呢?
動物由野生到家養(yǎng)的變異大致可以分為四個層次:無拘無束、自然生長的動物,野性十足;先天野生,后被捕獲、關拘在籠的動物,野性未改但已消磨殆盡;已然馴化了的動物,顯得馴順而乖覺;人工雜交、人工繁殖的動物,已經(jīng)全無獨特生命可言。
純粹的野生動物日漸稀少,目睹尚屬困難,更不用說食其皮肉了,但那芳香與鮮美不時將我誘惑。我深深地懷念那些野兔、刺猬、野豬、野雞、斑鳩、麻雀等野生動物。我將那只曾被我食用的野雞皮毛制成標本,掛在墻上。凝望中,我恍惚進入了一個充滿活力與生機、創(chuàng)造與激情的世界……
責任編輯/筱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