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江西鄱陽采風,才知道歷史上這里曾出過兩個赫赫有名的文化人,一個是《容齋隨筆》的作者洪邁,另一個是大詞人、音樂家姜夔。
單說洪邁。當地人一提起他,立刻告訴你毛澤東主席幾近彌留之際——臨終前的十三天,還在向身邊的工作人員提出要看這部著作。這部書確實了得,它是作者集四十年之功,撰述的一部上自朝廷典章制度、治亂得失、經史諸子百家之言,下至山水風物、詩詞文翰、文人逸事,內容廣泛、考據精審的讀書筆記,共五集,七十四卷,一千二百一十五條。第一集出版后,即得到當朝天子宋孝宗的充分肯定,認為該書“有議論”。到了后代,它的名氣越來越大。明代河南巡撫、監察御史李瀚評論:“此書可以勸人為善,可以戒人為惡;可使人欣喜,可使人驚愕;可以增廣見聞,可以澄清謬誤;可以消除懷疑,明確事理;對于世俗教化頗有裨益!”它被《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推為南宋筆記小說之首。
如此說來,稱洪邁的學問獨步當時是并不為過的,他確有些自負的資本。明人姜南在《風月堂雜識》一書中,就記錄了有關洪邁自負的一則故事。說的是洪邁晚年做翰林學士,有一天在翰苑值班,為皇帝草擬詔書,從早晨到下午竟然寫了二十多篇,非常忙碌。完事后他在庭院里散步,看見一位老人坐在樹下曬太陽,就跟他聊了起來。原來老人家幾代人都在翰苑當差,年輕的時候還伺候過元時期的前輩。老爺子首先奉承洪邁說:“今天文書這么多,學士一定辛苦。”洪邁很得意地說:“今天寫了二十多道文件,都交差了。”老爺子忙恭維說:“學士才思敏捷,真不多見呢。”洪邁不由自負地問道:“當年蘇東坡蘇學士,都說他筆頭快,也就這么快吧?”老爺子點點頭,說:“蘇學士敏捷,也就這么快了,”老人嘆了口氣,接著說,“不過,他草制詔書的時候是不用翻書的,都在腦子里裝著呢,不至于像您這樣費勁噢。”聞聽此言,“洪為赧然,自恨失言。嘗對客自言如此。且云:‘人不可自矜,是時使有地縫,亦當入矣。’”你看,洪邁的學問夠大的了吧,可是與蘇東坡一比,他羞得都要鉆地縫。他確有自負的一面,但當他認識到自己的不足之后,卻翻然醒悟,“人不可自矜”,這一點清醒的自我認知,對他日后的筆記撰寫能沒有幫助嗎?
說到蘇東坡,就更有趣了。不知是吃東坡肘子太多還是喝酒太多的緣故,東坡居士的肚子里是頗有些油水的。在他還沒有徹底倒運、被發配到海南之前,有一天他跟家中的歌妓們飲酒,拍著自己的大肚皮,問歌妓們:你們猜猜看,我這肚子里裝的是什么東西?大家有的猜是學問,有的猜是經綸,有的猜是智慧,獨有蘇東坡最喜歡的小妾朝云說:相公肚皮里沒有別的,只有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東坡聽了,哈哈大笑,稱贊朝云確是紅顏知己。何謂“一肚皮的不合時宜”?你想,王安石提倡變法的時候,蘇東坡認為某些改革措施沒有便民而是擾民,受到改革派的排擠;朝廷要求完全廢止新法的時候,蘇東坡卻站出來稱頌改革打擊了豪強地主的利益,使老百姓得到了某些實惠,這無疑又讓保守派心中不快。到頭來,蘇學士兩面不討好,豈不是一肚子不合時宜嗎?我想當蘇東坡拍著肚皮詢問下人的時候,他的心中一定是頗自負的——為自己的道德學問,也為自己的官場政績,可是朝云的話觸動了他心底最真實的那根弦,喚醒了他的自知,這才有對紅顏知己的大加贊賞。
當代的例子不妨舉錢鐘書。錢先生的《管錐編》據說征引了中外四千余位作家的上萬種作品,涉及七種外語,有關他的自負有很多傳聞,比如他說過陳寅恪做學問太瑣碎,說過即使司馬遷、韓愈住隔壁,自己也懶得去拜訪。其實,不是他看不起司馬遷、韓愈,而是為了節省時間,好一本本地讀自己想看的書。他當然有資格自負,可是另一方面,他與不少素不相識的后生晚輩進行著完全平等的學術交流。比如,年輕學子劉永翔為錢先生提供了一條支遁好馬、養鷹的資料,錢先生立刻在《談藝錄》增訂本補正中標出劉君大名;安徽一青年告知錢先生可查到趙汝鐩的生卒年,錢先生立刻通知日譯本《宋詩選注》標出是該君告知;傅璇琮的《黃庭堅與江西詩派研究資料匯編》對錢先生幫助甚大,錢先生在《談藝錄》修訂本中提到的現代人只有兩處,一處是呂思勉,另一處就是傅璇琮。
老子說:“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大凡有才的人,總是有一些自負的,所謂恃才傲物,說的就是這類人。但如果一味自負,像尼采那樣,以為高出世人四千英尺,那結局并不美妙——只有發瘋;更多的天才是像愛因斯坦那樣,發現自己對宇宙認知的越多,不懂的也就越多。世人常見只有半吊子人物趾高氣揚,不可一世,而真正的大學者只有謙恭、平和,這不是作秀,而是他們的精神到達了這樣的化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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