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隨著《文明的進程》、《個體的社會》、《論文明、權利與知識》、《莫扎特的成敗》等著作相繼在國內翻譯、出版,埃利亞斯其人漸受關注,“文明化進程”理論漸為人們所熟知,有關研究文章也時有可見。這是非常可喜的現(xiàn)象。在西方,埃氏幾乎用他九十三歲的漫長一生才苦等到學術界的承認,而在國內,通過這些著作,我們也得以及時領略到一位大師的學術風采。不過,稍稍留意即可發(fā)現(xiàn),國內迄今對于埃利亞斯的譯介與研究似乎明顯疏忽了他對“體育化”的研究。這方面的埃氏論文譯成中文的只有《論文明、權利與知識》里所收的一篇《古代體育的起源》(原題《作為社會學問題的體育之起源》)。而實際上,自一九三五年埃利亞斯為了逃避納粹迫害而前往英國,旅居四十年期間他潛心研究英國的歷史與文化,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更涉入英國足球、拳擊、賽馬、獵狐、休閑觀賞等體育研究領域。“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埃利亞斯是作為一個體育社會學家為英國人所熟知的。”(《論文明、權利與知識》編者導言)
當然,將埃利亞斯僅僅視為一般意義上的體育社會學家,未免看輕了他的學術追求與理論旨趣。埃氏的體育研究論文全以英文撰就,與學生埃里克·鄧寧(Eric Dunning)等人的論文一起編為《尋求激動》一書。其中由埃利亞斯獨立執(zhí)筆的有三篇,分別是長篇“導言”、《作為社會學問題的體育之起源》和《論體育與暴力》,另有四篇系與鄧寧合作完成,分別是《尋求休閑的激動》、《業(yè)余時間中的休閑》、《中世紀與現(xiàn)代早期英國的民間足球》以及《以足球為參照系的體育群體活動》等。《尋求激動》還有一個副標題:“文明化進程中的體育與休閑。”這些都清楚地表明,埃利亞斯的體育研究也是他文明化進程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不可等閑視之。
對埃利亞斯的體育文明化研究做全面細致的理解與評價非本文所能及。但埃氏的研究寫作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即喜好做長注解。這些長注解從一定程度上來說不僅是正文的補充說明,而且在篇幅、內容上都可以當做一篇完整的研究論文來看待。《文明的進程》等著作如此,《尋求激動》也不例外。這些長注解不失為進入埃利亞斯學術殿堂的方便門徑之一。在《尋求激動》中,有幾個長注解是埃利亞斯對有關希臘悲劇傳說及悲劇理論的援引與闡述,以這些注解為基礎,可以對埃氏體育文明化研究有一個基本的了解。
在《作為社會學問題的體育之起源》、《論體育與暴力》等文里埃利亞斯都曾注意到一個現(xiàn)象,即很多體育史研究者面對某一現(xiàn)代體育形式,往往熱衷于為之尋找古代的起源,必欲在古今之間確立一條悠久可靠的連續(xù)線索而后快。如把現(xiàn)代奧林匹克運動看成是古希臘奧運會的復興,把現(xiàn)代足球的起源追溯到十二世紀倫敦街頭少年的一種球類游戲(其實這也是國內體育史研究著作里的常見現(xiàn)象,如蹴鞠之于足球、捶丸之于高爾夫)等等。對此,埃利亞斯質疑說,這只是“歷史”的研究,而不是“社會學”的研究,因為在這樣的“歷史”研究里疏忽和遺漏了一連串的“如何”(how)與“為何”(why):首先,如果細心追究一下古代某種運動形式是如何并且為何發(fā)展演變到現(xiàn)代形式,結論可能恰恰相反,古今之間不是連續(xù)的“同”而是相對的“異”。而如果再將古今兩種運動形式置于各自的動態(tài)社會構成之中,分別問幾個“如何”與“為何”的問題,那么對于各種運動形式發(fā)生、發(fā)展的復雜情形或許會有更切近的了解。以古希臘拳擊為例,當時這項運動不僅靠拳頭,差不多所有的較量都需要發(fā)揮腿的作用,踢打對手的脛骨是最常規(guī)的動作,手指也可以叉開,用尖利的指甲摳進對手的身體或臉部,因此一場比賽下來,運動員不是耳朵腫大、牙齒折斷、鼻子破裂,就是倒地不起,可以說極盡野蠻與殘忍。但這種風氣不僅在當時的比賽中盛行,人們也樂此不疲地欣賞。古希臘奧林匹克運動競賽的拳擊或摔跤比賽中的死者常被獻以勝利者的桂冠,因為他為家族和城市爭得了榮譽,而幸存的一方——兇手——則不會受到責難和懲處。當年最著名的“兇手”當推一位名叫麥洛的摔跤選手,他體力驚人,不僅在賽場獲得多項冠軍,還把他的暴力擴展至于賽場之外的戰(zhàn)場,曾擔任一次戰(zhàn)役的指揮官,瘋狂屠殺了大批敵方敗軍。
對此,長期以來人們大惑不解,為什么希臘人在藝術領域創(chuàng)造了包括人體雕塑在內的輝煌成就,在賽場和戰(zhàn)場卻又如此血腥和暴力?不過,這樣的疑惑在埃利亞斯看來恰恰是價值錯置的誤解,希臘人在雕塑藝術里所體現(xiàn)出來的對人體力量、強悍與姿勢等的尊崇,和競技活動中的殘忍其實并不是不相容的,只是同一發(fā)展水平上、同一社會結構里緊密相關的不同表現(xiàn)而已。換句話說,雕塑和競技運動表現(xiàn)的是相同的理想。在《作為社會學問題的體育之起源》一文第二十一個注解里,埃利亞斯借助于對希臘俄狄浦斯悲劇傳說饒有趣味的重新解讀,對希臘人的身體、體力崇尚及對身體暴力的習以為常現(xiàn)象,提供了更充分的注腳或旁證,或者說,提供了理解這些現(xiàn)象的更廣闊的社會歷史背景。近現(xiàn)代以來數(shù)弗洛伊德對這一悲劇傳說的解釋最為知名,但埃利亞斯認為弗氏的解釋有偏頗。在埃氏看來,俄狄浦斯悲劇傳說十分形象地反映了希臘社會普遍存在的父子之間對體力、精力和權力此消彼長的憂懼,以及圍繞著這一憂懼而展開的父子爭斗乃至殘殺,而弗洛伊德只看到這種父子錯綜關系的一個方面,即兒子這個單個的個體。埃利亞斯以為,只有既從兒子的立場又從父親的立場才能對當時存在的兒子與父親、“新王”與“老王”之間的關系做出符合實際的恰當思考。從兒子的角度看,這個悲劇傳說正如弗洛伊德所說包含了對父親占有妻子(母親)的妒忌,埃利亞斯補充指出,其中也包含了對父親的體力和權力的恐懼。而從父親的角度看,悲劇傳說其實也同樣反映了老王對兒子的恐懼和妒忌,因為父親必然會年老體衰,兒子雖然在孩提時代是弱小的,但他總會長大成人,變得強壯有力。在古代,王或者領袖的地位與他的健康、活力密切相關,當他在巔峰狀態(tài)里沒有人敢挑戰(zhàn)他,而當他衰老、體力和精力喪失以后,往往照例被殺死,由他的兒子、一個新王所取代。這頗有點類似于我們現(xiàn)在在動物世界一些猛獸群體里所看到的新陳代謝現(xiàn)象。這種由于一方由強變弱、另一方由弱變強而引發(fā)的父子之間力量與心理的角斗,不僅在俄狄浦斯悲劇傳說中,在其他希臘傳說里也有著充分呈現(xiàn)。這些神話傳說中的年輕王子很少在家中長大,他們有的被送給半人半馬的怪物,大多數(shù)則被丟棄、被陌生人收養(yǎng)。如宙斯由仆人偷偷撫養(yǎng)以躲避父親克洛諾斯的威脅,而宙斯在長大取得權威之后,又反過來懲罰年輕的敢于挑戰(zhàn)自己權威的盜火者普羅米修斯。
通過這一注解,埃利亞斯更全面、形象地揭示了希臘社會的基本構成。懲罰、遺棄、殺害幼子或老父都不是罪行,正如在摔跤、角力、拳擊等競技場上殘害、殺害對手非但不會受到懲罰,而且會獲得榮譽、地位等獎賞一樣。這也呼應了埃利亞斯在正文里所得出的基本看法:“希臘男子的體質、美的形體、姿勢和耐力在相當程度上決定著他的社會地位。”同時也回答了為什么希臘的身體暴行在我們看來何以那樣不可思議,只因為在“我們社會的評價標準中,‘身體形象’或形體外貌不如‘智力’或‘道德品質’在決定社會地位和整體形象方面那么重要,所以我們就很難理解那些形體外貌能決定一個人的公眾形象的社會”。埃利亞斯還以在他的作品中并不多見的幽默口吻說:“我們的時代一個最強大的國家會選舉一個癱瘓的人到最高領導人的位置上去。”暗指因小兒麻痹癥致殘的羅斯福當上美國總統(tǒng),“只是晚近社會發(fā)展的結果”(《論文明、權利與知識》)。從埃利亞斯的這些辨析里可以看到,一般體育史在古希臘與近現(xiàn)代之間的簡單等同其實是不恰當?shù)摹km然廣義的體育,即通過一些活動進行競賽與強身健體,在任何社會都存在,但狹義的體育,即起源于英國然后流傳到其他國家的現(xiàn)代競賽活動、競賽方式,卻只是晚近社會發(fā)展的結果。
對于體育的晚近社會發(fā)展,埃利亞斯仿照人們已經耳熟能詳?shù)摹肮I(yè)化”等說法,創(chuàng)造出“體育化”(sportization)這個新詞加以概括,意在強調起源于英國之后相對較長一段時期的發(fā)展演變過程。埃利亞斯本人雖然沒有明確給出這個詞的定義,但肯尼思·席爾德(Kenneth G.Sheard)在《西方“文明化”進程中的拳擊面面觀》一文的第一個注解里,對“體育化”嘗試做了如下概括性解釋:
埃利亞斯運用“體育化”一詞,指的是一個進程(process)。在此進程中,體育比賽的一整套規(guī)則——包括為參賽各方提供公正、公平比賽取勝機會的規(guī)則——日趨嚴格。這些規(guī)則更精細、更明晰,對不同的比賽更有針對性,對比賽規(guī)則的執(zhí)行遵守也監(jiān)控得更有效。此外,也是在此同一進程中,隨著在比賽中高度的激烈對抗與理性保護以免傷害兩者之間平衡的建立,自我控制與自我約束也達到了新的水準。(埃里克·鄧寧等編《體育文獻集》英文版第一卷,299頁)
值得注意的是席爾德所強調的埃利亞斯關于體育化進程的“內”“外”兩個方面。還以拳擊比賽為例,與希臘時期在露天場地比賽,不分等級,躲讓、退卻被認為可恥,比賽一直進行不可以停止等等不同,近代以來的拳擊比賽開始逐步制訂、完善各種規(guī)則,如根據(jù)體重劃分不同的重量級,在專門的符合一定標準的拳擊場比賽,比賽過程中禁止手腳并用,拳擊手可以躲閃騰挪,裁判員也可以見機叫停等等。在這些規(guī)則的調控、約束下,比賽既充滿著激烈的對抗但又極力避免出現(xiàn)過激、傷害行為。另一方面,與古希臘人從選手到觀眾對身體暴力的共同欣賞相對照,在近現(xiàn)代的拳擊比賽中,無論是選手還是觀眾,比賽規(guī)則的強制逐漸變成內在自覺的自我約束,他們自己、他們的行為和感情都慢慢變得更文明了。這種由外在監(jiān)控逐步走向內心自覺的“體育化”進程,恰也正是埃利亞斯著名的“文明化”進程研究所強調的兩個方面,亦即《文明的進程》副標題“文明的社會發(fā)生和心理發(fā)生”里所說的“社會”、“心理”不可分割的兩個方面。換言之,埃利亞斯在《尋求激動》一書里所耐心描寫的“體育化”(如拳擊、足球)進程,與他在《文明的進程》里所同樣耐心描寫過的如何用刀叉、如何講究說話的語調、如何規(guī)范臥室的行為、如何擤鼻涕等“文明化”現(xiàn)象交互映發(fā),都是近現(xiàn)代以來對粗暴手段的社會控制和相應的良知形成的結果。
不用說,這種內外約束的“體育化”進程為比賽帶來了不同于往昔的獨特魅力。從比賽規(guī)則來說,如果規(guī)則太過嚴苛,比賽進程勢必經常中斷,但如果太過松懈,又往往帶來賽場暴力。從比賽雙方來說,如果同臺競技的對手之間實力相差懸殊或者水平都不高,顯而易見這樣的比賽要出彩十分困難。從觀眾觀賞來說,只有旗鼓相當?shù)母咚奖荣惒偶瘸錆M懸念,又能夠使緊張與期待得到恰當?shù)男埂6C合這些方面,使各種因素配置、協(xié)調得恰到好處,達到一種動態(tài)、微妙的張力平衡,正是現(xiàn)代體育比賽的魅力所在。其中,尤其需要參與各方都保持自我控制,以共同完成一場類似于戲劇或游戲表演的運動競技與觀賞。對此,埃利亞斯在為《追尋激動》所撰的長篇“導言”的第十一個注解里,通過對亞里士多德經典悲劇理論的重新還原、闡釋,做了更富啟示意義的揭示。
亞里士多德在《詩學》里說:“悲劇不是對人的摹仿,而是對一種活動、生活和系于活動的幸福與不幸的摹仿。”(苗力田主編:《亞里士多德全集》第九卷,650頁)。這一句關于人類藝術摹仿性特征的最古老也最著名的論述,埃利亞斯相信,也為討論體育休閑活動指明了方向,提供了部分答案。首先值得探討的是這一句話里的“摹仿”(mimesis)的含義。“摹仿”在今日更為人熟知的含義是對真實事件或生活的“寫真”(imitation),但埃氏指出,只有拋棄這種簡單化的理解,這個詞的含義才可能會更清楚些。以凡高的《向日葵》為例,人們可以說,在《向日葵》的畫作里看到一些現(xiàn)實生活中客觀存在著的向日葵的影子,但是很明顯,她不是對于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向日葵的簡單寫真。經由凡高的創(chuàng)造性畫筆,向日葵已經轉化成了一個不同于現(xiàn)實的繪畫場景里的“向日葵”,原來與向日葵聯(lián)系在一起的各種現(xiàn)實的觀感和情感,也都一并轉化成了必須與繪畫“向日葵”相適應的欣賞的觀感和情感。這是一個“轉化”(transformation)的過程。因此,將對于mimesis含義的理解從“寫真”還原、恢復到“摹仿”,不是簡單地以一個詞替換另一個詞,而是充分意識和理解到一個復雜的轉化過程。在亞里士多德那里,“摹仿”實際上正是一個說明、解釋這種轉化的象征性概念。
在以上意義澄清的基礎上,埃利亞斯話鋒一轉指出,如果將體育賽場上的競技運動與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爭斗做一比較,其實也發(fā)生了類似的摹仿、轉化。經過規(guī)則不斷完善、自我約束不斷加強等近現(xiàn)代的“體育化”,賽馬、拳擊或足球等競技運動也具有一種摹仿性特征。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相互爭斗以及與之相關的各種情感也有部分被帶到了體育競技的賽場,但是這些現(xiàn)實爭斗的情感經驗也發(fā)生了轉化。在體育競技的摹仿性對抗中,人們體驗著強烈的激動與快感,但是一般不會發(fā)生危險與傷害。因此,在埃利亞斯看來,體育競技是一場在“想象性場景”(imaginary setting)里所發(fā)生的游戲,一場與人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發(fā)生的各種競爭與爭斗有部分相似、但又迥然有異的游戲。
與此相關的還有《尋求休閑的激動》一文的第十六個注解。奧古斯丁曾在《懺悔錄》里一邊責備自己當年經常光顧劇院等娛樂場所,一邊百思不解:為什么這些所謂的娛樂表演在心頭喚起了恐懼、焦慮、惱怒等諸多復雜的情感,自己依然沉迷其中,而在現(xiàn)實生活里對這些情感卻又像災禍一樣避之唯恐不及?
我被充滿著我的悲慘生活的寫照和燃熾我欲火的爐灶一般的戲劇所攫取了。人們愿意看自己不愿遭遇的悲慘故事而傷心,這究竟為了什么?一人愿意從看戲引起悲痛,而這悲痛就作為他的樂趣。這豈非一種可憐的變態(tài)?一個個人越不能擺脫這些情感,越容易被它感動。(《懺悔錄》第三卷第二節(jié)第二段)
埃利亞斯注解說,奧古斯丁百思不解之難題不僅適用于他所說的悲劇,也適用于羅馬競技場上標志著當時文明程度的斗士與野熊之間的激烈角斗,適用于標志著二十世紀發(fā)達社會文明程度的各類項目,如拳擊賽、摔跤、賽車、花樣滑雪、棒球及各種劇場表演。一句話,適用于所有的摹仿性表演以及傾注于這些摹仿性表演之上的各類情感。
對于奧古斯丁的疑難,或者說,對于一個現(xiàn)代體育競技者或觀賞者心目中所可能存在著的奧古斯丁式疑難,埃利亞斯以自己對亞里士多德“摹仿”概念的重新詮釋,可以說已解答了一半。而同樣是在《追尋激動》“導言”的第十一個注解里,埃利亞斯則借用亞里士多德《詩學》里的另一個概念——“凈化”(catharsis)——嘗試去解答另一半。
“凈化”原是希臘醫(yī)學術語,指通過通便等手段清除人體內的污穢、有害垃圾以保持人體健康。亞里士多德賦予這個詞更加形象的意義,用以闡述音樂、悲劇等摹仿性藝術通過“靈魂的運動”,達到心靈的凈化。如果一個人太過激動,音樂會讓他平靜下來,相反,一個人因為絕望而消沉,音樂則會激發(fā)他的情緒,讓他得到撫慰。總之,與現(xiàn)實生活中一些緊張場合所激起的情緒亢奮不同,這些摹仿性藝術的“凈化”作用在人們內心所產生的是一種適度的激動和愉悅。同樣的,埃利亞斯指出,在近現(xiàn)代體育競技這一摹仿性對抗游戲里,比賽結束或勝利的那一刻,只能帶來短暫的愉快,而比賽的規(guī)則、程序設計以及男女運動員的競技技術,都是為了制造緊張,推遲或延長那一刻的到來,從而使比賽結果成為緊張的釋放,既為競技、觀賞雙方帶來愉悅,同時又避免造成類似于希臘拳擊、摔跤的傷害與殘殺。因此,在人們的激動心情里,恐懼、憤怒等情緒即使不能說已經完全消失,但大部分已經消除,人們競技對抗的激動情緒在比賽過程中被不斷刺激、延長,但最終升華為適度的愉悅。這也是一種“凈化”。無論勝負,人們都在這種凈化中確證和肯定了自己的價值,因為比賽是公正、公平的,任何人都可以無愧于心。
借助于這些有關希臘悲劇傳說的長注解,埃利亞斯對一直以來被視為源頭的古希臘奧林匹克競賽與現(xiàn)代體育之間所存在著的差異,對經過長期“體育化”發(fā)展的現(xiàn)代體育特色等等問題,在正文之外做出了更加耐心、細致的解釋。記得德勒茲在談到福柯的思想時,曾經比喻說像一個人站在海岸上感受大海的來風。與福柯相比,埃利亞斯也許代表了思想家的另一種類型。他所具有的似乎不是海風裹挾一切的沖擊力,而是春雨一般潤物無聲的滲透力。這樣的思想、文章——包括這些注解在內——也同樣需要給以足夠的耐心,靜靜地咀嚼和回味。
(《文明的進程》,[德]諾貝特·埃利亞斯著,袁志英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一九九九年版,23.00元;《論文明、權利與知識》,[德]諾貝特·埃利亞斯著,劉佳林譯,南京大學出版社二○○五年版,20.00元;Quest for Excitement:Sport and Leisure in the Civilizing Process, ed.Norbert Elias and Eric Dunning,Blackwell Publishers,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