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使變革真正發生,奧巴馬別無選擇——但是什么變革呢?
11月5日晨,奧巴馬享受了兩年來難得的奢侈,從自己在芝加哥的家中醒來。這一天,他沒有出現在公眾面前,但顯然已經開始工作:11月5日,是77天美國總統交接期的第一天。
一個長長的工作清單在等待這位民主黨當選總統,每一項都不輕松。
──要應對眼前這場全球金融危機及經濟衰退。
──要結束“不必要的”伊拉克戰爭,把美國有限的軍事資源的重心放到“必需的”阿富汗戰場。
──要帶領美國重新成為國際多邊體系的領導者而不是破壞者。
──要對美國的氣候變化政策作一百八十度調整,引入節能政策,推動低碳經濟,減少對外國石油的依賴。

──要建立幾乎全覆蓋的基本醫療保險體系。
──要用“公平貿易”來取代“自由貿易”作為貿易政策的主線……
清單可以無限延長。
勝選之夜,哈佛大學校園徹夜狂歡。在首都華盛頓,接下來數日的各種政策討論會也變得完全偏離正題,歡慶是惟一的主題。許多人對這場勝利渴望太久,對當選總統的期待達到頂點。
美國人選擇了以“變革”主題競選的奧巴馬,除了使變革真正發生,奧巴馬別無選擇。在兩年漫長的競選期間,奧巴馬向每一個要求變革的選民們作出各種承諾,可以理解這是競選所需;接下來,奧巴馬必須用行動告訴美國人,他真正要推動的變革是什么。他的決定不只影響美國人。
國之重寶
通過將奧巴馬選入白宮,美國巨人重新找回了道德自信。因為那個用武力強加于伊拉克而變得有些聲名尷尬的“美國式民主”,被證明可以自我洗滌與澄清
“快走,走過去你就是總統。”美國大選投票次日,《財經》記者在首都華盛頓大街上,看到一位黑人女教師正帶領學生橫穿人行橫道。她就是以這樣的口吻激勵學生穿過車水馬龍。
不管奧巴馬總統任期將留下什么變革遺產,他成為美國總統本身,都代表了美國正在發生的最大和最好的變革:種族問題正在變得不像以前那樣是個問題。
奧巴馬是美國第44任總統,是首位黑人總統,也是首位非白人總統。這距黑人首次獲得選舉權是138年,距黑人民權領袖馬丁·路德·金發表旨在結束種族隔離制度的著名演講過去了45年。
奧巴馬本人是肯尼亞移民的第二代。他今年47歲。八年前他甚至還不能獲得一張參加民主黨全國代表大會的通行證,他到今天都還沒有完成一屆參議員任期。如果有什么能最好地反映“美國夢”不僅健在而且變得更好,那就是奧巴馬當選本身。這對黑人、少數族裔和年輕人來說都是巨大的鼓舞。“沒有什么不可能。”他在勝利當晚的演講中說。
僅僅在一年以前,人們還不是那么相信美國已經能夠邁出這一步。“美國人還沒有準備好接受一位黑人總統。”一位政治觀察家當時告訴《財經》記者。直到大選投票日之前,盡管所有民意調查都顯示奧巴馬的支持率大幅領先,但對于那些保持沉默但絕不會將票投給黑人的選民的擔心一直保持到最后一刻。
結果證明,擔心的事情并未發生。
的確,在白人選民中奧巴馬的得票率不敵麥凱恩的55%,但民主黨候選人在白人選民中的支持率從來不敵共和黨,而奧巴馬的43%已經創下1964年以來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獲得白人支持的最高比例。在其他族裔中,奧巴馬在拉丁裔選民中獲三分之二的支持,在黑人選民中可想而知獲得96%的支持。最終,他獲得投票總數52.5%和364張選舉人票,大勝對手。
使奧巴馬選戰成績更為突出的,是此次選舉的高投票率——全國有近1.53億選民、約64%的合格選民參與投票,逼近1960年肯尼迪同尼克松競選時創下的67%的投票紀錄。除了驕人戰績,奧巴馬在選舉過程中“吸金”能力之強、資金之充沛,也令一度以籌款能力著稱的共和黨汗顏。10月31日,在華盛頓布魯金斯學會舉行的一場關于大選的討論中,該學會高級研究員克拉多(Anthony Corrado)表示,截至10月中旬,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奧巴馬籌集到6.4億美元。而這一金額最終可能達到7億美元,超過2004年兩黨候選人所籌資金之和。據克拉多介紹,截至10月中旬,總計有310萬人捐款給奧巴馬,這一數字是以往任何一位總統候選人所獲得的捐款人數的2倍,“奧巴馬陣營本身就頂一個黨。”克拉多說。

“奧巴馬是真正的21世紀的美國總統。”聯合國基金會主席蒂莫西·沃西(Timothy Wirth)告訴《財經》記者,二三十年后,非白人美國人的數量將達到總人口數的50%左右,“那將是一個非常不一樣的美國。”
沃西曾經當選美國國會眾議員、參議員,也曾是美國參與《京都議定書》談判的首席談判代表。他十年前參加聯合國基金會,主張美國擺脫孤立主義與單邊主義,在國際多邊體系中發揮領導作用。他認為,奧巴馬當選對于美國與世界其他國家的關系具有極其重大的意義。
“美國歷史上從來沒發生過這樣的事。”他說,“你能想象一個叫Barack Hussein Obama的黑人做美國總統,對于阿拉伯人會產生多大的震動嗎?”
更多的人相信,選擇奧巴馬使美國人重新找回了道德上的自信。奧巴馬勝利之時,《財經》記者的手機被所熟悉的許多美國人發來的短信淹沒了:“我重新為自己是一個美國人而感到驕傲。”
所謂“重新”,言出有因。“美國當前在世界其他地區的表現只能用災難來形容。”沃西說。
他指的是布什政府執意發動伊拉克戰爭、用關于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虛假情報要求聯合國支持戰爭、阿布格里卜監獄虐囚、中情局的“飛行監獄”,當然還有關塔那摩。美國不僅因此失去了許多朋友和可能的朋友,還失去了美國人在價值觀上的自豪感——這是美國真正的國之重寶。沒有它,美國只是迷茫的綠巨人。
“奧巴馬當選可以改善美國的軟實力(soft power)。”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教授約瑟夫·奈(Joseph Nye)對《財經》記者說。奈過往有關“軟實力”的著述一直影響深遠。
通過將奧巴馬選入白宮,美國巨人重新找回了道德自信。這不僅是因為奧巴馬在競選中承諾要結束伊戰、關掉關塔那摩監獄和“飛行監獄”,也不是因為奧巴馬在世界其他地方,特別像是在歐洲享有明星一樣的歡迎度,而是因為那個用武力強加于伊拉克而變得有些聲名尷尬的“美國式民主”,被證明可以自我洗滌與澄清,輸出令世人驚嘆、令美國人自豪的結果。如果它能超越種族這一美國社會百年痼疾,還有什么不能超越?
新“新政”
“奧巴馬必須當心,別犯下過度承諾(over promise)的錯誤”
美國人選擇奧巴馬,支持他帶來的變革信號,但對于“什么需要變革”遠比要求變革本身缺少共識。
哈佛大學肯尼迪學院教授湯姆·帕特森(Tom Patterson)認為,美國人支持的“變革”至少有兩種含義,一種是推翻布什政府八年施政,回到本世紀初克林頓向布什交政時的那種狀態:經濟增長、國際和平;另一種則更有雄心,希望啟動根本性的變革,重新界定政府與人民的關系(比如說,建立全民醫療保險體系)、政府與市場的邊界(從更嚴厲地對待華爾街做起),以及重新分配企業與工人的利益(工人應當從經濟增長中獲益更多)。他相信前者無人會反對,而后者極為艱巨。
企待后一類變革者則相信,眼下是多年來最好的時機。他們愿意把今天美國的困難處境與1929年到1933年大蕭條相比擬,呼喚類似羅斯福“新政”那樣的巨大變革。他們主張在短期通過雄心勃勃的政府開支刺激經濟,而在中期(2010年起)重建由新政開創但共和黨右翼一直試圖瓦解的基本社會福利制度,特別是全民醫療保險制度。這一派最雄辯的理論旗手,正是剛剛獲得了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普林斯頓大學經濟學教授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
他們相信,目前這場大蕭條以來最猛烈的金融危機及即將到來的經濟困難,將使美國人民愿意支持這種變革。“讓我們把這叫做新‘新政’!”克魯格曼在《紐約時報》專欄中說。
奧巴馬已經宣布的政綱展現了足夠的雄心。他將給中產階級(年收入在20萬美元以下的家庭)減稅,而對富人(年收入超過25萬美元的家庭)增稅。全民醫療保險計劃是奧巴馬社會福利制度改革的核心:他將延續目前以雇主支付為主的健康保險制度,但降低保費;數千萬沒有醫療保險的家庭將加入由政府運作的公共醫療保險體系;強制推行兒童全民健康保險計劃,這部分費用來自對煙草增稅。按其計劃,從2010年開始的十年中,醫療保險成本可能高達1.17萬億至1.63萬億美元。
這一計劃可能引發的爭議與阻力,遠超奧巴馬面臨的其他挑戰。已有前車之鑒。1993年克林頓政府上臺,民主黨同時控制國會與白宮,希拉里克林頓主持醫療改革計劃,最終卻以慘敗告終。民主黨付出失去國會控制權的代價,而克林頓雖執政八年,在社會福利制度改革上卻寸功未建。
與幾乎所有競爭者相比,更不要說與當年入主白宮時已任州長多年的克林頓相比,奧巴馬在競選過程中所受到的最有道理的指責,就是說他沒有管理經驗。他這一生直到目前為止工作與生活范圍都距離一所美國最好大學不超過10英里。他登上全國政治舞臺僅僅是四年前,而且是坐而論道的參議員。他最好的管治經驗,就只有這場長達兩年的競選。
只是他的競選實在太過成功。借助演講才能、個人魅力、對互聯網力量的充分利用,他戰勝了美國政壇上最令人生畏的兩股力量:民主黨內的克林頓派和共和黨右翼。奧巴馬奪下所有傳統上重要的搖擺州,并幫助民主黨從共和黨手中搶下至少六個參議員席位和至少21個眾議員席位。奧巴馬目前手中握有最多的政治資本。
“至少兩年內國會不會與他較勁,”曾在國會山浸淫多年的沃西判斷,“但是他們會觀察。”
如果奧巴馬有什么犯不起的錯誤,這位聯合國基金會主席指出,那就是他不能讓人們以為他可以在一夜之間解決所有的問題。選民對他的期望實在太高。11月4日,《財經》記者在多個選票站遇到的支持奧巴馬的選民都表示,相信他能夠拯救美國房地產市場和美國經濟。“這肯定不容易,也許要時間,但他一定能使事情變得好起來。”一位白人老年選民說。
奧巴馬必須證明他承諾采取的措施能夠真正地付諸實施。
有一些議題迫在眉睫:奧巴馬必須在伊戰撤軍問題上取得可見進展;他也必須確保新一個經濟刺激方案能夠被國會通過。但沃西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說,奧巴馬要避免一下子“做得過多、做得過快”。
氣候變化問題至關重要,但奧巴馬不能倉促行動。如果奧巴馬現在對氣候變化議題的了解程度相當于10分中的8分到9分的話,“美國國會平均水平只有3分”,他必須耐心,直到第一個任期的后半程再大力推進。
“奧巴馬必須當心,別犯下過度承諾(over promise)的錯誤。”沃西說。
誰來管理危機
財長熱門人選,無論薩默斯還是蓋斯勒,都傾向于比保爾森更激進的危機應對和更多的政府干預
與16年前克林頓入主白宮相比最大的不同是,奧巴馬這次“繼承”了一場80年來最大的金融危機。對于這場“別人制造”的危機,奧巴馬截至目前審慎地保持著距離。他沒有效仿對手麥凱恩停止競選飛到華盛頓試圖搓合7000億美元救市方案,卻告失敗;他也表示不會參加11月15日在華盛頓召開的20國集團首腦應對金融危機特別會議。
但在幕后,搭建未來管理金融危機的班子的工作已在進行。現任財長保爾森已與當選總統的相應助手密切溝通。白宮附近十余萬平方米的辦公場所亦已清空等待過渡班子進入。民主黨重量級參議員、參院金融委員會主席舒曼建議奧巴馬立即宣布未來的財長人選。現在看起來,奧巴馬會這樣做。
未來財長人選極為關鍵。按照國會秋天通過的法案,對于7000億美元救市資金的運用,財長有著幾乎不受約束的權力。美國和全球金融體系的重建在即,美國財長職位至關重要。
事實上,奧巴馬可能已經向克林頓政府時期1995年至1999年的財政部長羅伯特·魯賓發出過邀請。與現任財長保爾森一樣,魯賓在加入克林頓政府之前曾是高盛集團聯合主席。他的財長生涯極為成功,與格林斯潘一起被認為是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經濟低通脹、高增長的柱石功臣,后離開政府擔任花旗集團非執行主席。不過,魯賓11月6日接受媒體采訪,表示曾在電話中向奧巴馬表示無意返回政府。
另外兩個主要候選人均與魯賓關系密切。勞倫斯·薩默斯是目前呼聲最高的候選人。他在上世紀90年代被認為是魯賓政策的幕后功臣,并在魯賓1999年辭職后接任。薩默斯出身哈佛,曾是最年輕的終身教授。在其職業生涯的絕大部分時間里,薩默斯都被認為是最好的經濟政策制定者之一。克林頓政府下臺后,薩默斯榮歸哈佛擔任校長,但做校長卻不似教授那么成功,由于放言無忌,先后得罪女性與黑人教員,最終去職。
蒂默西·蓋斯勒(Timothy Geithner)呼聲僅次于薩默斯,此人供職財政部十年,最后在魯賓和薩默斯之下擔任負責國際事務的副部長。2003年,他成為紐約聯儲歷史上最年輕的主席,時年42歲。在此次從華爾街策源的金融風暴中,蓋斯勒位居要津,是美聯儲主席伯南克和財長保爾森的左右手。
無論是薩默斯還是蓋斯勒,都傾向于比保爾森更激進的危機應對和更多的政府干預。薩默斯曾在英國《金融時報》多次發表文章,批評美聯儲與財政部的應對方略始終落后于危機演化。蓋斯勒也較早提出應直接向金融機構注資的方案。據《紐約時報》報道,兩人均樂于引用原墨西哥總統塞迪略的說法:“因為市場會過度反應,所以政府也應過度反應。”
在克林頓政府時期的財經重臣里尋找未來的財長人選,讓一部分觀察家感到了不安。《財經》特約經濟學家謝國忠認為,這樣的選擇是“不幸的”,因為這些人跟格林斯潘一起是“低利率”時期的政策主張者,都要為今天的危機負責。不止一位《財經》記者采訪的美國專家亦作此說。令他們覺得略可安慰的是,還有對通脹持嚴厲態度的前美聯儲主席保羅·沃爾克(Paul Volker)和投資家沃倫·巴菲特(Warren Buffet)擔當奧巴馬的顧問。他們也許能起到平衡作用。
1萬億美元預算赤字
在經濟衰退之時,加大財政開支,向弱勢群體傾斜,“不僅公平,而且正確”。擴大預算赤字不可避免的看法已成決策主流
華盛頓特區西北的馬里蘭州Prince George鎮人口只有4500人,但從去年以來遭遇的房屋止贖已有600多件。《財經》記者看到,一些嶄新的公寓式建筑空空蕩蕩,還有一些未完工的“爛尾樓”。
該鎮委員會委員巴巴拉(Cindy Barbara)說,這座小鎮一度是投資者競相追逐之地,由于據華盛頓特區很近并且交通方便,許多外來年輕人在這里買下房子。但問題是,當他們申請貸款時,在表格中的“收入”一欄,可以隨便寫上幾乎任意數字,只要不是高得太離譜,根本沒人審查。這樣,當地平均價格曾經達到每平方英尺6000美元,“這簡直就是瘋了”。現在小鎮看上去一派凋敝,正是為當年的泡沫付出代價。
距華盛頓一河之隔的費爾法克斯縣(Fairfax),縣監督委員會主席康納利(Gerry Connolly)介紹,去年1月時,費爾法克斯只有79起喪失住房抵押贖回權的案例,但今年1月,這一數字上升到1400例。
美國三季度GDP負增長0.3%的數據公布后,美國經濟衰退已成共識。據上次發布預測僅一個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在11月6日再次調低全球經濟增長預測,將美國2008年和2009年經濟預測分別下調0.1和0.8個百分點至1.4%和-0.7%。
現在的問題已經不是美國和全球經濟是否陷入衰退,而是將衰退多久、影響多深——2003年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現任紐約大學教授羅伯特·恩格爾(Robert Engle)認為。今年9月以來,美國金融市場動蕩之巨史無前例,不同部門之間波動性的高度相關,顯示出美國經濟已進入全面衰退。更有悲觀者提出,美國可能會重蹈日本“失去的十年”的覆轍,由消費疲軟導致庫存積壓、價格下跌、投資減少和失業增加,最終步入通貨緊縮。
面對經濟步入衰退的前景,奧巴馬已經開出一系列挽救房市、刺激經濟、創造就業機會的計劃,內容包括將仍在努力還貸購房者喪失住房抵押貸款贖回權的期限寬限為90天;立即為道路、橋梁、學校和其他基礎設施的建設和維修撥款250億美元,并最終在基礎設施更新方面投入600億美元;向各州提供250億美元以幫助其抵御經濟下滑;提供500億美元的貸款擔保,并可能采取其他選擇以幫助美國汽車廠商重組或開發新一代節能汽車。按照奧巴馬的設想,在基礎設施上的投資將最終創造200萬個就業機會,而最終高達1500億美元在替代和可再生能源方面的投入,將產生500萬個就業崗位。
在新“新政”的支持者們看來,危機正是推進變革的重大機會。在經濟衰退之時,加大財政開支,向弱勢群體傾斜,“不僅公平,而且正確”,克魯格曼在專欄文章中宣稱。魯賓亦發表文章稱,為緩解美國工人收入下降的痛苦,建立更好的社會保障網適逢其時。
眾院議長、民主黨人佩洛西11月5日表示,眾院將盡快召開特別會議,在奧巴馬明年1月20日就任前,通過臨時性經濟刺激方案。初步方案涉及的規模為1500億美元左右,如果布什因金額過大不批準,那就先縮小規模,等奧巴馬就任后再重啟大方案。
美國卡托研究所副所長多恩(James Dorn)告訴《財經》記者,奧巴馬關于醫療保險改革、稅收以及開支的計劃,將會導致更大的政府、更高的債務以及對生產部門更高的賦稅。
據喬治城大學外交學院國際商業與金融教授莫蘭(Theodore Moran)測算,2009年美國聯邦政府的預算赤字將會達到1萬億美元,占GDP的7%,創下美國赤字的紀錄。“如果一方面有著高達1萬億美元的赤字,同時家庭儲蓄和其他方面儲蓄又無法填補赤字所帶來的虧空,美國必須靠舉外債度日,而這意味著美國資本項目下的赤字。”莫蘭這樣表示。
但是,當前擴大預算赤字不可避免的看法已成決策主流,素來主張審慎財政的魯賓亦發表文章稱,當前擴大開支實屬必須,這與未來回歸審慎并不沖突,“現在不是擔心赤字的時候”。
最重要的雙邊關系
兩國的觀察家們大多相信,奧巴馬入主白宮,會繼續中美關系的建設性軌道。不過奧巴馬在氣候問題上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可能增加新的摩擦因素
中美關系這對當今世界最重要的雙邊關系,在本次美國大選中始終沒有成為雙方候選人著墨的話題。所有中美問題專家都認為這是一個好的跡象,說明兩黨候選人都認同現行對華政策。
對布什政府再嚴厲的批評者,也承認布什任內中美關系的穩定與發展是其重大成就之一。自2001年以來,中美關系持續向上。向來存在的敏感議題如臺灣問題、人權問題,或被淡化處理,或被控制在不影響關系大局的水平上。在新興的問題如人民幣匯率、中國貿易順差上,雙方都以建設性態度盡力尋求共同點。在管理中國崛起這個宏大議題上,布什政府沒有讓傳統的戒心與疑慮占到理性政策的上風。中美之間的對話渠道之豐富,程度之深入,為中美接近40年來所未有。
華府新桃換舊符,但兩國的觀察家們大多相信,奧巴馬入主白宮,會繼續中美關系的建設性軌道。
在10月28日由喬治·華盛頓大學Elliott國際關系學院舉辦的題為“中國:下屆政府的政治和安全挑戰”的討論中,包括喬治·華盛頓大學中國問題專家沈大偉(David Shambaugh)、何漢理(Harry Harding)以及布什政府前負責東亞和太平洋事務的副助理國務卿柯慶生(Thomas Christensen)等人,都認為美國的對華政策已成為兩黨的高度共識,下屆政府應繼續現有的對華政治和安全政策。
何漢理對下屆政府的進言是:在制定對華政策時,必須意識到中國國情的復雜性,以及中國未來的不確定性,避免將問題單邊化。“比如在談論中國過高的儲蓄率引發中國國內消費不足的問題時,我們也需要考慮美國過低的儲蓄率所引發的一系列問題。換言之,美國對華巨額貿易赤字的問題,不單要從中國身上找原因,也要從美國這里找原因。”
不過,與其稅收和產業政策相比,奧巴馬的貿易政策體現出了更多的保護主義色彩。競選期間,薩默斯曾發表文章,認為自由貿易有利于各方的國際共識正在瓦解,下一屆美國政府必須將這一點納入其貿易政策。
奧巴馬貿易政策的一個核心詞匯是“公平貿易”。他強調,美國貿易政策的關鍵在于為美國產品打開外國市場。他強調貿易協定應該強制要求工作條件和環境標準,并表示他將通過世貿組織強化貿易協定,阻止某些國家采取不公平的政府外貿補貼和對美國出口零關稅的行為。他還宣稱要修改北美自由貿易協定。
奧巴馬在貿易政策方面所倡導的轉變,可以看做是對美國經常性項目長期巨額負債的反應,也是對勞工階層特別是產業工人怨聲載道的安撫。
奧巴馬還在10月29日致信美國全國紡織工業協會,表示對人民幣匯率的操縱是導致中國巨額貿易盈余的直接原因,并表示“將盡一切可能的外交手段說服中國改變匯率政策”。奧巴馬同時還表示,在今年年底中國輸美紡織品配額到期后,他的政府將密切監督來自中國的紡織品,并許諾,如果紡織品行業遭到來自國外的不公正競爭,美國將采取法律手段保護本國產業。
紐約咨詢公司Rhodium Group合伙人榮大聶(Daniel Rosen)告訴《財經》記者,在目前美國面臨衰退的壓力下,盡管美國的貿易赤字有所減少,但涉及到貿易和貨幣摩擦問題上,中國應該預期來自美國新政府更少的耐心。
盡管如此,所有接受《財經》記者采訪的專家均不認為奧巴馬是貿易保護主義者,“他只是更加傾向保護性的立法,更有可能因為中國在人民幣升值方面不夠快而懲罰中國,”卡托研究所的多恩說。他們認為,奧巴馬的經濟團隊構成大多參加過克林頓政府時期與中國談判加入世界貿易組織,他們將會繼續推進同中國的接觸政策。“奧巴馬是實用主義者,”多恩對《財經》說。鑒于一貫以來民主黨政策在競選和實際實施過程中存在的偏差,奧巴馬的保護主義貿易政策能否最終按計劃實施,尚存疑問。
中國學者也對奧巴馬執政下的中美關系普遍樂觀。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主任孫哲向《財經》記者表示,中美關系經過30多年的低谷和高峰,樹立起了相對牢固的“防洪堤”。中美經貿間的合作越來越復雜,政府間的合作也能坦誠交流意見。奧巴馬的對華政策不會脫離這一范圍。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副院長金燦榮也告訴《財經》記者,鑒于中美關系的成熟、中美間力量對比發生有利于中國的變化、美國面臨的內外問題及奧巴馬比較積極的對華政策表態,都表明奧巴馬政府時期的中美關系不會發生太大變化。
《財經網》在奧巴馬當選后進行的簡單讀者調查結果,與中美專家意見接近。在調查發布到本文截稿前的大約60個小時內,547名讀者參與了調查。33.6%的讀者認為奧巴馬政府在中美貿易關系上會持更嚴厲的政策,40.9%認為會保持不變;33.8%認為中美關系會有所突破,40.5%認為會保持當前水平;絕大多數(88.9%)認為中美目前的戰略經濟對話會繼續。
不過,哈佛學者約瑟夫·奈警告,奧巴馬新政府上臺后,中美關系可能出現新的摩擦因素。美國在氣候變化問題上的政策將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此前澳大利亞在陸克文政府上臺后已經發生同樣劇烈的轉向。西方世界最后兩個無視氣候變化危害的主要國家已經發生轉變。中國作為最大的碳排放國,如果不在氣候變化議題上扮演更積極的角色,可能會引發同西方世界包括美國的較大摩擦。
早在競選過程中,奧巴馬就呼吁,在2020年將美國的溫室氣體排放總量削減到1990年的水平;而到2050年,要把排放總量相對于1990年削減80%。美國將建立溫室氣體強制性排放交易體系,就像其曾經建立的二氧化硫交易體系一樣。
為呼應其氣候變化政策,奧巴馬還在環境和能源領域提出了更為具體的目標。其中之一,就是在未來十年中,在可再生能源領域投資1500億美元,從而為美國創造500萬個綠色就業機會。到2012年,美國10%的電力將來源于可再生能源;到2025年,這個比例則將提高到25%。
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沈丁立也向《財經》記者表示,由于奧巴馬在氣候變化方面積極的態度,美國將會改變布什政府的做法,轉而簽訂旨在減少溫室氣體排放的《京都議定書》。如此一來,中國在減排方面將面臨更大的國際壓力。
早在去年年底的巴厘島氣候變化大會上,中國就已經感受到了這種壓力——不僅發自歐洲這樣的經濟發達國家,也來自發展中國家內部;當時美國這個更為顯眼的“擋箭牌”分散了大部分火力。如果奧巴馬兌現其競爭承諾,也就意味著,大西洋兩岸在氣候變化上的立場將從長期的分裂和對峙局面,走向融合和統一。實際上,即使歐洲最為激進的國家,提出的2050年溫室氣體削減目標也不過80%。
在目前中國-歐盟關系中,氣候變化已經成為一個非常核心的議題,雖然在近期其熱度暫時被金融危機掩蓋。不難想象,氣候變化在中美關系中的長期位置將如何演變。
目前,中美雖然在清潔煤技術、煤層氣利用等領域,已經在能源和環境兩個層面上,開始了廣泛的合作,但是,這些合作仍然局限在非常微觀的層面上,不足以從根本上滿足緩解氣候變化危險的需要。
當然,中國仍然可以以人均排放來作為未來國際多邊談判的籌碼,并呼吁發達國家提供更多實質性的技術和資金援助。當今值得憂慮的,恰恰是中國國內的氣候憂患意識和能力建設,仍然相當薄弱。
早在去年6月,中國就公布了《中國應對氣候變化國家方案》,很多省份也紛紛成立了節能減排和應對氣候變化領導小組,然而,無論從配套法規政策、體制、資源以及認知水平上,都還存在巨大的差距。這樣的基礎,使得中國政府作出任何對外承諾,都將變得無比艱難。
鑒于《京都議定書》第一承諾期將于2012年終止,因此,目前第二承諾期談判正在逐漸逼近“最后時刻”,輿論普遍把即將于明年年底在丹麥哥本哈根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作為一個可能的突破或者轉折點。
將在2009年正式踏上變革之路的美國將會如何參與這一進程?這一進程又會如何影響中美這對最重要的雙邊關系?
未來奧巴馬政府的懸念重重,于中國而言,此為不可忽略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