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隊員”回來了。
這段時間以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重新回到世界舞臺聚光燈下,很可能開始在這場全球金融/經濟危機的解決中扮演關鍵角色。
這個伴隨1944年確立美元本位制的布雷頓森林體系成立的國際機構,職能包括維護國際匯率安排、協調各國貨幣政策、為國際收支出現問題的成員國提供貸款、提供政策建議和技術援助,后來也逐漸加入了保障國際金融穩定,特別是對危機提出預警等職能。
但是,在這場危機之初,也就是2007年美國次級按揭貸款問題開始暴露,到2008年的9月間,IMF一直沒有機會受到重視。人們認為,美國金融機構發生的問題超出了IMF的特長范圍——這個機構主要是向金融體系較為落后的發展中國家提供建議和指導;而回顧IMF對發展中國家提供貸款和政策指導的歷史,從上世紀80年代起的發展中國家債務危機,到90年代初期蘇東劇變后中東歐國家的經濟轉軌,再到后來的亞洲金融危機,IMF不但沒有贏得“改革者”應受的尊重,反而廣受爭議,甚至遭到一些國家的怨恨。
其原因正在于,IMF在為這些國家提供貸款時,總是附加以苛刻的政策調整條件,按照IMF所篤信的自由化和私有化設計政策方案,但往往不能符合發展中國家的現實情況,反倒使宏觀經濟狀況進一步惡化。還有的學者批評IMF的政策反應遲鈍,直到危機出現后才采取行動,而不是預先防止。
此外,IMF貸款的對象在歷史上一直是經濟出現嚴重問題的國家,故即使一國有收支壓力需要貸款,也往往對IMF“敬而遠之”。因此,IMF在進入21世紀以后變得“沒落”,最近一次提供貸款,還是今年8月俄羅斯與格魯吉亞發生軍事沖突后對格魯吉亞的貸款。

2008年10月初,隨著冰島在金融危機的沖擊下陷入了技術性破產,并不得不尋找貸款支持,IMF開始被提及。但冰島政府一開始也很不情愿向IMF求援,曾向幾個北歐鄰國以及俄羅斯求助,但都得不到允諾,才開始申請IMF貸款。
10月上旬,IMF和世界銀行年會在美國華盛頓舉行。期間G7財政部長會議的聯合聲明,標志著在本次金融危機的處理中,全球范圍政府合作的開始。IMF作為目前對國際金融體系最有發言權的國際機構,也開始頻繁亮相,發表意見。
繼IMF與冰島初步達成貸款協議后,金融危機已蔓延至發展中國家。匈牙利和烏克蘭成為下兩個從IMF處獲得貸款的國家。此外,巴基斯坦和白俄羅斯也正與IMF商談貸款事宜。
10月29日,IMF宣布新設立一個“短期流動性貸款機制”(SLF),為那些在金融危機中受到波及的新興市場國家提供快速貸款。
隨著危機的發展,有越來越多的聲音呼吁重建新的“布雷頓森林體系”,并以IMF為核心建立國際金融監管框架。IMF已經注定將在這場危機的國際處理中發揮關鍵作用。
11月4日,《財經》記者在美國華盛頓特區IMF總部專訪了IMF總裁多米尼克·斯特勞斯-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
59歲的斯特勞斯-卡恩任IMF總裁剛滿一年,曾任法國財政部長并參選過總統的他,近來經歷了一場緋聞案件。不過,案件調查結果對其有利,也沒有影響到他的職位。目前的斯特勞斯-卡恩,看來已經完全進入積極解決全球危機的角色中了。
就在《財經》專訪進行到一半時,英國首相布朗給斯特勞斯-卡恩打來了電話,采訪暫停,記者被要求回避。15分鐘后,采訪得以繼續。
《財經》:我們陷入了一場空前的全球危機。需要什么樣的國際協作機制來防止未來發生同樣的危機呢?
斯特勞斯-卡恩:我有一些自己的看法,但我不知道這是否會被G20的各國接受。
在金融領域,我們需要更好的監督和管理。但是金融動蕩本身并不僅僅是金融部門自己的問題,它還關系到導致失衡的 宏觀審慎政策的問題。于是,就必須增強IMF提前預警和監督的職能。這是改革的第一個支柱。
其次,我們需要增加IMF的資金。因為IMF的資金增長沒有跟上國際資本流動增長的速度。所以,IMF相對于全球經濟的規模變小了。IMF需要擴大資金來源。而且,我們面對的是全球危機,這就需要更多的資金來處理世界各地的問題。這是改革的第二個支柱。
第三,我認為需要更加有效的多邊磋商,換句話說,G8會議已經不足以解決全球最重要的經濟問題了。這種大國俱樂部應該包括中國這樣的國家。但是,擴大G8還不夠。因為,如果擴大后仍不見成效,很可能是因為準備工作不足,或是各國首腦或財長作出了決定,但隨后的執行卻不理想。所以,我們需要更有組織的多邊磋商機制。
我希望在11月15日的G20會議上,以上三個問題都能得到重視。我希望此次G20峰會是一個過程的開始,在隨后的數月可能形成一個新的體系。
《財經》:你認為G20會議的核心議題應該是什么?
斯特勞斯-卡恩:這次會議能夠召開是一件好事。我認為應當主要討論兩個話題。
第一,怎樣才能擺脫危機。目前我們仍深陷危機之中,而對將來的預測真的不太樂觀。那么,為了盡早擺脫危機,哪些政策措施是必要的?
第二,盡管我們仍處在危機之中,我們也應該更好地制訂一個工作計劃,使相關機構運作起來。也就是我剛才提出的幾點。這個過程可能需要半年左右。
《財經》:你說過IMF不僅僅要當“消防員”,還要當“設計師”,這指的是什么?
斯特勞斯-卡恩:首先,我們當然無疑是“消防員”。現在我們對匈牙利、烏克蘭和冰島的援助,以及以后對其他國家的援助,就是“消防員”的職責。
此外,我們還為不同國家提供不同的技術援助,相當于建筑師。我們還需要提供新的思路,設計一個政府部門和多種組織(包括IMF)之間的協調機制,就是“設計師”的責任。
《財經》:現在歐洲一些國家,包括英國、法國建議石油輸出國和中國等一些擁有較大外匯儲備的國家注資IMF。你認同這種說法嗎?
斯特勞斯-卡恩:贊同。但需要說明的是,問題不在于你是否石油輸出國,我們這里說的是有巨大外匯儲備的國家,當然其中包含一些石油輸出國,也包括中國,可能還包括歐洲的一些國家,他們也有大量的外匯儲備。外匯儲備大國可能正是能夠增加IMF的資金的國家。而我期待中國對這類建議的積極回應。
《財經》:就是說,你希望中國注資IMF?
斯特勞斯-卡恩:是的。我認為中國正成為全球經濟中越來越重要的一員。作為大國,往往也意味著與貿易伙伴之間會有一些問題。我們也知道中國面臨的問題,包括由于人民幣匯率低估產生的摩擦。這也是大國之間正常磋商的一部分。
作為多邊體系中的一個大國,中國可能要承擔更多責任。這就是為何我期望中國在內的這些國家,能對增加IMF注資這個問題有積極的答復。
《財經》:如果中國對IMF注資,中國的份額和投票權也會隨之增加嗎?
斯特勞斯-卡恩:不。這不是一個投票權的問題。各國的份額是基于一個非常繁雜的計算公式得出的結果,而且實際上總是隨著時間變化。當然,一國聲音的大小取決于其對IMF工作的參與程度,比如更經常出席,更關注IMF的發展等。
份額總是在變化,這是一個漸變的過程。未來幾年內,新興市場國家的份額會繼續提高。但這里討論的不是具體份額的問題。當你更多地在IMF董事會上發言,你的聲音有多大取決于你的參與程度,而不是配額有多少。
所以,如果能與其他一些成員國一道為IMF注資,中國肯定會更有發言權。
《財經》:10月29日,IMF推出了“短期流動性貸款機制”(SLF)。你認為這將在多大程度上幫助新興市場國家解決流動性短缺問題?
斯特勞斯-卡恩:許多新興市場國家正在努力擺脫困境,或者說承受巨大壓力,因為他們過去依賴的資金渠道干涸了。過去十年里,一些重要的資本流入,包括外國直接投資和銀行的貿易信貸,在新興市場成為了慣?,F象?,F在我們卻看到大量資本回歸來源國:這些銀行和投資者的本土出了問題,當然會減少對外投資,從新興市場撤資。所以,許多國家缺乏資金了。SLF就是為了給他們提供幫助。
《財經》:IMF對冰島、烏克蘭和匈牙利的貸款項目是在公布SLF機制之前就有的,而他們的貸款規模,期限等也都與SLF不同,他們為什么不使用SLF? 以后也會是兩種貸款同時存在嗎?
斯特勞斯-卡恩:對冰島、烏克蘭和匈牙利來說,SLF不適用,他們需要調整政策。我們也要求巴基斯坦調整政策以應對危機。所以這屬于“傳統型”的貸款,不同的是我們現在是針對這場危機提出貸款條件,而不是像以前那樣針對一國的政策執行狀況。所以說,SLF不是對每個國家都適用。
《財經》:將來,如果有國家被SLF項目拒絕的話,它還可以回到常規貸款項目中去嗎?
斯特勞斯-卡恩:首先,SLF申請是完全保密的,外界并不知道哪些國家申請使用SLF被拒絕了。然后它們可以申請常規貸款。如果它們已經有常規貸款項目了,那么可以延長現有貸款的期限,但是這種常規貸款項目比較關注社會保障體系、針對性貸款條件和其他相關問題。
《財經》:你現在怎樣看新興市場的狀況?會不會繼續面臨較大規模的資本外流?
斯特勞斯-卡恩:每個地方的危機之間都有聯系。我們不認為新興市場已經與發達經濟“脫鉤”。當然,新興市場還有很高的增長率,但這個增長率也隨著發達國家經濟增長放慢而放慢。它們都是相關聯的,只是在不同的水平上。美國和歐洲的衰退,也會造成中國、印度、巴西的經濟下滑。所以說,這個世界確實是很“全球化”,所有國家都在一條船上。
《財經》:你認為新興市場國家從這次危機中能夠學到些什么?
斯特勞斯-卡恩:是的,它們也應該學習。新興市場吸引資本流入是可以理解的,但應該把資本流入控制在與經濟規模相適應的水平上。另外一點是,金融部門不能無限擴大。比如,冰島就是個例子,銀行系統的總資產達到了GDP的12倍,這顯然行不通。這也是為什么需要更多國際規則來規范這一領域。
當然,說不上應該控制資本流入,但至少需要監督資本流入,并形成一種提前預警機制,一旦發現苗頭不對,能夠及時引起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