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罷課”風波

教師們對與公務員工資待遇差距的不平衡情緒如暗潮涌動，在中央出臺解決方案之前，持續醞釀著新的社會壓力

因收入沒有達到當地公務員的平均工資水平，有悖相關教育法律的規定，自9月中旬至11月初，四川和重慶的多所中小學，集中出現教師罷課或到崗后拒絕授課（被稱為“軟罷課”）的群體行為。教師們欲以此向地方政府施壓，要求兌現績效工資。

截至11月5日，《財經》記者獲悉，重慶市內的教師“軟罷課”行為已經完全停止，教學秩序恢復正常。但教師們對與公務員工資待遇差距的不平衡情緒仍在，在中央出臺教師績效工資的解決方案之前，如何緩解這種情緒，仍是一個課題。

“軟罷課”風波緣由

9月23日，四川郫縣多所學校最先發生了教師抵制授課，要求兌現績效工資事件。此后，此類事件開始在邛崍市、資中縣等地蔓延。10月7日，重慶銅梁縣部分教師到縣政府門口靜坐。接著，永川區、長壽區、綦江縣等十余區縣出現老師上班不授課現象。

到目前為止，重慶最大規模的教師抵制授課行為發生在永川區。《財經》記者從永川區政府多位領導處獲知，自10月17日開始，在永川全區124所學校中，有57所學校的600多名老師，進行了為期六個工作日或持續或間歇的抵制活動，教學秩序受到嚴重影響。

一位參與永川“軟罷課”的老師對《財經》記者表示，在已經實施了14年之久的《教師法》和已實施兩年多的《義務教育法》中，均明確規定教師工資不低于當地公務員平均工資水平；但在全國，教師的工資能達到公務員平均工資水平的并不多。隨著物價上漲，教師的生活變得更加困難，有的甚至面臨生存問題。

曾參與10月21日永川區教委組織的緊急會議的一名校長告訴《財經》記者，很多參與抵制的學校和老師姓名根本就沒有報到區教委，參與抵制活動最為積極的鄉村學校也有很多未統計，所以，實際參與抵制的教師數量可能更多。

該校長說，教師們的行為大多比較克制，通常是照常到校，只是將對學生的授課改為讓學生自習。很少有高三教師參與抵制活動。

《財經》記者獲知，早在2007年末，重慶市多個區縣就曾出現老師集體請假停課，讓學生自習，并以各種渠道要求發放績效工資。重慶有關方面曾表示盡快兌現，但到目前也未根本解決。

2008年9月初，最早引發郫縣教師集體抵制授課的“導火索”，是四川省成都市郫縣根據公務員工資改革政策，在對公務員各類津補貼清理后，開始對公務員發放不包括基本工資的每月1200元的“陽光工資”（所謂規范的“津貼補貼”）。郫縣對教師發放的地方津貼補貼，卻遠低于這個數字。此舉在當地引發軒然大波。

2006年6月，中央決定改革公務員工資制度。按照新的政策，各級公務員基本工資有了明顯提高。原有的津貼補貼有了統一規范，并采取貨幣化發放，即所謂“陽光工資”。目前公務員的工資由職務工資、級別工資和“陽光工資”組成，其中職務工資、級別工資是全國統一的工資，“陽光工資”是地方發放的津貼補貼。

與公務員工資制度改革同時，事業單位收入分配制度也同步改革。作為事業單位職工的教師，基本工資也有所提高。但由于全國性的事業單位績效工資改革政策至今未出臺，導致地方還在按照老辦法發放津補貼。也就是說，教師工資中，崗位工資和薪級工資是按照新的政策發放，但相當于公務員“陽光工資”的“績效工資”部分，至今未能發放。這使得各地公務員和教師工資的收入差別擴大。

郫縣諸多老師認為，政府此舉違反了《教師法》和《義務教育法》中教師平均工資不低于當地公務員平均工資水平的規定。自9月25日始，多所學校出現老師到崗拒絕授課，讓學生自己在教室里自習。

“軟罷課”持續三日后，郫縣縣政府決定，按照公務員“陽光工資”標準，對教師的績效工資部分給予同等對待。

重慶銅梁縣石魚中學一位教師告訴《財經》記者，在聽說郫縣教師取得成功后，10月7日，石魚中學35名教師和慶隆小學的7名教師相約到銅梁縣政府上訪，要求兌現等同于公務員“陽光工資”的“績效工資”。但七天后，銅梁縣教育局以擅離崗位、置學生于不顧、違法群訪、堵塞交通及到縣政府門口靜坐等原因，對參與上訪的學校和教師給予行政處分。此舉直接引發重慶中小學教師大規模“軟罷課”。

重慶市永川區領導向《財經》記者證實，從10月17日開始，僅永川區124所中小學校中就有57所學校的600多名教師，進行了為期六個工作日的間歇性“軟罷課”。

“績效工資”困境

重慶市永川區一位參與拒絕授課行動的教師告訴《財經》記者，永川區公務員工資制度改革之后，公務員按規定享有“陽光工資”。但由于事業單位人員績效工資政策尚未出臺，這導致當地政府仍按照2005年的標準對教師給予“津貼補貼”。

2005年底農村義務教育經費保障機制改革后，由于取消了義務教育學雜費和其他服務性收費，使得用學雜費給教師發放津補貼無法執行，這導致很多地方農村義務教育學校教師收入較大幅度下降，與公務員收入差距越拉越大。以重慶永川區為例，改革后公務員的平均收入是教師的2倍以上，包括教育行業在內的事業單位對此極為不滿。

據財政部教科文司一位官員介紹，義務教育免費前，教師實際收入中，部分津貼補貼實際上來自向學生收取的雜費。在西南地區省份，“這些津貼補貼，多的占到教師全部收入的近一半，少的也有20％多”。義務教育免費后，由于取消了學雜費，這部分津貼補貼失去來源，中小學教師的實際收入多有下降。

據教育專家分析，2006年公務員工資和教師工資制度幾乎同時改革，雖然教師的基本工資也有提高，但由于教師的績效工資一直沒有政策，事實上拉大了公務員與教師的收入差距。

永川“軟罷課”之后，教師群訪和“軟罷課”開始在重慶長壽區、南川區、綦江縣、榮昌縣等多個區縣發生。

11月1日是周末，而且下著雨，但在綦江縣政府前的廣場上，依舊聚集著來自全縣十多個中小學的教師。他們希望通過集體簽名方式來反映待遇要與公務員等同的要求。

參與簽名的教師告訴《財經》記者，根據綦江縣財政局材料，取消義務教育階段服務性收費后，2006年全縣教師收入減少約3500萬元。“現在的情況是，工資少了，而物價卻在飆升。”該教師說，如果討不到績效工資，就很難生活。

《財經》記者輾轉獲得了重慶市區八所中小學教師工資領取表。從中可以看出，這些教師的待遇普遍偏低。收入最低的是小學教師，月工資大多在600元左右；收入最高的高中老師，平均工資在1100元左右。舉例而言，一個本科畢業、九年工齡的高中教師，技術等級為中教一級，崗位等級10級，可獲崗位工資680元、薪級工資417元，外加待遇提高10％的110元，全部收入為1207元。

重慶市永川區十二中的一位教師稱，他個人的月工資為1123元，但扣除各項生活支出后，所剩無幾。

該教師每月需支出房租300元、水電費40元、網絡費用50元、閉路電視費用10元、電話費80元、車費100元，還剩543元。“在這543元中，有300元要用于吃飯，50元要用來購買日常生活用品，一個月到頭最終剩下193元。”

雖然高中教育依然可以收費，但是能真正靠此提高教師待遇的主要還是城區高中，位于郊區或農村高中教師工資也相當低。位于城區的高中數量實際上很少，即使在這些城區高中，學校為擴張多有欠債，學校收取學費后，首先要用于還債，而不是提高教師待遇。這也是此次教師罷課中有不少高中教師參與的重要原因。

期望出臺新政策

重慶市永川第12中學一位參與抵制授課的老師告訴《財經》記者，教師收入相對降低，直接導影響師隊伍的穩定，優秀教師離職現象嚴重。僅在永川區，就有漲谷中學、四明中學、大河中學等多所學校出現教師離職或停薪留職。

重慶市長壽區龍溪中學校領導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也心懷擔憂。從2007年至今因教師工資改革后，這所學校已有20多位老師流失。這些教師多為年輕骨干教師，這給該校帶來巨大壓力。

教師待遇的降低，最終導致的是惡性循環。“為了彌補老師缺乏，龍溪中學只好抽調了一些初中老師去教高中，雖是下策卻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上述校領導認為，“提高教師待遇，加大對基層的教育投入，是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

重慶市永川區副區長許寧告訴《財經》記者，目前之所以無法兌現教師的績效工資，主要原因在于，中央有關事業單位分類改革和相應的績效工資政策尚未出臺，地方政府難以行動。“事業單位績效工資政策，制定權在中央而不在地方，區縣正在向重慶市政府請示，重慶市政府也正在向中央有關部門匯報，爭取中央及早出臺政策。”

許寧認為，事業單位績效工資改革涉及多種事業單位，政策制定也要綜合多方面考慮，這可能是中央相關政策未能出臺的深層原因。

教育問題專家、安徽省政府參事胡平平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重慶教師反映的問題在國內普遍存在。他們在安徽基層學校調研時也發現，諸多初中和小學教師對實際收入低于當地公務員工資很有意見。

從全國而言，目前對教師基本工資是執行全國統一標準，由地方政府通過層層轉移支付確保發放；對教師的津補貼，則是省一級給政策，地方政府出錢，經費來源于省以下的地方財政，各地津貼補貼標準差距很大。因此，要制定統一的績效工資政策，必須要清理、規范已有的“土政策”。2006年6月啟動的《事業單位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方案》確定，對事業單位的績效工資，中央只是實行總量控制和政策指導，同時要根據事業單位的不同分類，制定相應的指導性意見。這意味著未來的教師“績效工資”，更多的自主權在地方政府。

《財經》記者采訪獲知，目前，在中央層面，財政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正在研究事業單位績效工資的指導性意見。但是，這個意見的出臺取決于事業單位分類改革的相關政策，也取決于對改革前各地名目復雜的津貼補貼政策的清理規范。

重慶教師所反映的問題，顯然是事業單位工資改革過渡期的問題。對于政策過渡期的績效工資問題，《事業單位收入分配制度改革方案》已經明確，“在事業單位新的分類辦法和地區附加津貼制度出臺前，經費來源主要是由財政撥款的事業單位，績效工資總量暫按工作人員上年度12月份基本工資額度和規范后的津貼補貼核定。”目前，各地應是按照上述政策執行，但與公務員工資相比有一定差距。

在中央出臺事業單位績效工資指導性意見前，地方政府只能采取一些應急之策，緩解普遍存在的教師與公務員收入差距的矛盾。重慶市教委副主任趙為糧告訴《財經》記者，針對農村義務教育經費保障機制改革后，中小學教師實際收入下降的問題，重慶市政府已經采取定向轉移支付的辦法，對教師進行了補助。

據趙為糧介紹，2006年，重慶市級財政為此定向轉移支付2.5億元；2007年，市級財政又下撥6.8億元資金，將所有區縣的公辦中小學教師都納入了補助范圍。按照農村義務教育學校教師每人每月300元、其他教師及離退休教師每月100元的標準給予補助。

“實際上，重慶在保障教師待遇上是走在全國前列的。”趙為糧如此認為。

據《財經》記者了解，截至11月5日，由于重慶市相關方面的政策解釋和多方工作，重慶教師“軟罷課”已全部停止，教學秩序恢復正常。但實現教師工資與公務員相當，依然是個艱巨的任務，考驗著決策者的智慧和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