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三角地區在發生一個區域性、產業性的調整,還是一場全面危機的前兆?
中國長三角地區的私營企業,正經歷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市場洗禮。2007年下半年以來,廣東、浙江、江蘇出口加工型企業普遍遭遇困境。在浙江溫州、臺州、寧波、紹興、義烏、杭州以及江蘇蘇州、無錫等地區,不斷傳出中小企業破產、倒閉的消息。一些昔日的地區龍頭企業,如飛躍集團、江龍控股、華聯三鑫、中國金屬等,或因炒期貨巨虧,或因經營不善,或因不堪民間融資重負,陷入絕境。更多企業則通過減產、收縮規模以渡過難關。
長三角是中國私營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但是這里的企業主們,正在從這場危機中加深他們對市場不確定性的感受。在過去的很多年間,無論是企業家、銀行家還是官員們,都習慣了在經濟高速增長期中思維和行動。甚至在一年前,還有很多人以為這種增長可以無限期地持續下去。
到2008年下半年,企業倒閉的消息越來越頻繁地傳出,市場對于整個長三角地區經濟狀況的擔心在加劇。但是,這是一個區域性、產業性的調整,還是一場全面危機的前兆?對于中國經濟最具活力的浙江和江蘇,這是否意味著舊有發展模式和產業基礎的一次徹底洗牌?
對于中國經濟轉型的呼吁和推動者而言,那些盲目擴張、經營不善的企業倒閉,本是市場優勝劣汰的自然選擇,是中國經濟轉型必須承受的一部分。但隨著倒閉危機的持續擴大和蔓延,中國各級政府的決策者們是否仍能而且應該泰然處之?
帶著這些疑問,《財經》記者分赴浙江臺州、紹興、寧波、杭州以及江蘇蘇州、無錫等地,對各地倒閉企業及在當地發生的影響,進行了全方位的調查。
——編者
浙江篇
重回“小政府”
□ 本刊記者 楊彬彬/文
在《財經》記者此次對長三角的采訪中,幾乎所有基層政府在聽聞企業“出事”后,都在第一時間做出了“?!钡臎Q定。在他們看來,最壞的一種結果,就是企業破產。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上世紀90年代,中國國企面臨脫困改制,不少地方政府正是用同樣的手法“捆綁”銀行,救助瀕于死亡的國有企業。所不同的是,這次浙江最先倒下的,地方政府出手相救的,基本上都是因擴張過度、經營不善而陷入流動性危機的大型民營企業。
最大的為何最先倒下?理論上,經營健康的大企業現金充足,抗風險能力應強于小企業。但如果是短期內“催肥”的企業則另當別論。當地商人們總結說,最先倒下的企業有三種類型:一是過于依賴銀行貸款和民間信貸的;二是產品品種過于單一的;三是大客戶過于集中的。

而這些“大企業”的生成,多賴于當地政府和銀行近年來不遺余力地“壘大戶”。與外界普遍將浙江制造業困境歸結為人民幣升值、能源價格和勞動力成本上升等外部因素不同,一些浙江本地學者認為,近年來政府對民營企業干預增多,“浙江模式”已經越來越走向它的反面,這為今天浙江制造業的困境埋下了病根。
浙江大學公共管理學院院長姚先國就直言:“浙江中小企業不是急性病,而是慢性??!” 在他看來,浙江中小企業陷入困境的根本原因,是政府“扶強做大”的政策方針。政府通過土地、稅收、金融、司法保護等方面的傾斜,扶持一些大型民企,導致企業競爭環境惡化;大型民企對政府的依存度提高,患上了“類國企病”。
“‘強資本’與‘強政權’結合,會對‘浙江模式’造成毀滅性打擊。”姚先國稱。
作為傳統的民營經濟強省,“大市場,小政府”曾是“浙江模式”引以為豪的核心價值觀。改革開放以后,溫州、臺州地區最先出現了大量制鞋、五金家庭作坊,并迅速在浙東南、浙東等地生根開花,由此出現了以家族式、集群式、勞動密集型為主要特性的“溫州模式”。
隨著鄉鎮企業體制性弊端日顯,大致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溫州模式”在與“蘇州模式”的競爭中逐步勝出,在此基礎上逐步發展成新的“浙江模式”,成為中國民營經濟發展的標桿。
在“浙江模式”風靡全國、民營經濟逐步成為浙江地方經濟主體的過程中,企業與政府的關系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熟悉浙江政治、經濟生態的當地人士回憶,上世紀90年代,“浙江模式”獲得官方肯定,可以看做浙江經濟發展的一個轉折點。
此后,出于政治和經濟的雙重需要,政府對民營企業的干預日益增多,昔日的“小政府”變成了“強政府”。由于政府掌握著土地、財稅、金融等最重要的市場資源,使得其有可能通過相應的政策傾斜,有選擇地“催肥”一些“重點民營企業”,“草根經濟”逐步烙上了“官商經濟”的印記。
一些浙江當地企業家介紹,地方政府對大企業的優惠政策,有時甚至到了讓企業都吃驚的地步。除了返稅獎勵,一些地方政府還以“工業開發區”的名義,給大企業提供大量建設用地,并要求銀行對大企業貸款給予優惠。一些企業“內功”跟不上,并無做大計劃,但在政府和銀行的努力下,迅速膨脹。當流動性惡化后,當初低價獲得的土地,變成了所謂的“大企業”最值錢的資產。
目前,浙江全省共有200多萬家企業,但規模(500萬元)以上企業僅有500多家。由于地方政府將財政補貼大量給了大企業、外資,中小企業無法享受到“陽光雨露”,無形中制造了一個不公平的市場競爭環境,影響了產業集群的升級,也妨礙了市場自我調整。
浙江企業素有民間借貸、互相擔保的傳統,很多當地政府擔心風險一旦觸發,或將引發多米諾骨牌效應,影響社會穩定,不得不出手救助。不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馮興元表示,企業倒閉未必會造成社會穩定問題,浙江人自己從來沒有“讓政府找工作”的思想,民工們有工就打,沒工就返鄉,不會造成當地就業負擔。而且,浙江雖有不少工廠倒閉,也有很多工廠缺工人。
事實上,即使政府表態不惜動用國有資本來救助,也未必成功。到目前為止,由政府主導的南望重組已經失敗,飛躍重組陷入僵局。很多當地學者指出,現在是浙江回歸“小政府”的最佳時機;以往地方政府很難有勇氣去主動調整,又涉及到政績考核和中央地方財政體制的問題,現在都不復存在,反而可以借助危機讓市場更合理地配置資源。因為過去幾年的歷史已證明,依靠政府拔苗助長式的幫扶,并不能培養出真正優秀的大企業。
浙江省中小企業局辦公室主任蔡章生告訴《財經》記者,浙江企業本來就有生有死,具有強大的自我調節能力。2005年經濟環境最好的時候,平均每天也有240家企業誕生、160家企業倒閉。如果倒閉能推動體制改革,有些企業破產不一定是壞事情。
事實上,目前瀕于破產的一些浙江龍頭企業,多半是壞企業的典型。無論是飛躍、華聯三鑫還是江龍控股,無不是在經濟上升期,依靠廉價的土地、資金和勞動力資源大肆擴張、過度借貸。相反,一些財務穩健、對形勢發展有預見性的企業,有望安全渡過這次危機。
位于寧波鎮海金屬園區的一位張姓企業主,5月開始賣廠房,還清了所有貸款和高利貸,現在開始花原來三分之一的錢買廠房。在很多當地企業家看來,“生意難做,但寒冬總會過去”。
浙江人的自救能力值得信任,真正令人擔心的,是浙江民間金融和浙江的產業集群未來如何轉型。浙江第一代企業家不乏創業精神,但文化水平不高、視野狹窄,妨礙了企業的升級換代。很多企業一旦做大,就淪為糟糕的家族管理的典型。這次危機之后,是否會帶來“浙江模式”的真正轉型,推動當地私企完成從家族管理向職業經理人的過渡,令人關注。
而浙江民間金融以個人信譽、宗族力量甚至暴力手段為保證,不要求抵押和擔保的融資方式,是浙江中小企業創業和發展的活力之源。但它的無處不在以及缺乏規范,也在無形中放大了當地的信貸風險——幾乎所有的企業都有兩本賬,民間借貸和銀行信貸間互不知底。這是這次危機中各界關注的焦點之一。在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周其仁看來,當前制約浙江產業結構轉型的薄弱環節之一,就是民間金融的合法化程度過低,而這正是政府未來可以著力的空間。
案例一
紹興:強勢政府護盤
□ 本刊記者 沈乎/文
在10月20日紹興縣經濟形勢通報會上,紹興市副市長陳月亮面對杭州地區18家銀行和寧波市五家銀行的代表表示:“不惜一切代價快速重組,要有時間表;重組中出現什么問題,有什么責任,市委市政府承擔?!?/p>
顯然是為了讓銀行堅定對政府護盤的信心,他引用紹興市委書記張金如的話說,“哪怕是國有資產進去也沒問題?!?/p>
2008年8月以來,曾經在“全國百強縣”中排名第八的紹興縣風波陡起,四家企業——金雄輕紡集團、浙江華聯三鑫石化有限公司、浙江江龍控股集團有限公司、五環氨綸實業集團有限公司相繼停產,引發了當地紡織業和銀行業的恐慌。
其中,對外界震動最大的,是華聯三鑫和江龍控股兩家企業。
紹興縣政府幾乎在第一時間就決定要“保”住上述四家企業。8月以來,縣委縣政府與各家銀行走訪周邊省市兩級各家銀行,幫助企業協調應急資金。
10月9日,由浙江省政府兩位副秘書長主持,在省人民大會堂召開省級銀行協調會,重點討論華聯三鑫重組。10月13日,縣委縣政府又召開銀行行長會議,對銀行作出“三不”請求——不隨意撤貸、不附加擔保抵押條件、不增加企業貸款負擔。
政府的強勢介入暫時穩住了地方的恐慌情況。但是,銀行及其他債權人的疑慮并未完全散去,其想法與步調亦與政府不完全一致。紹興的這場連環危機是否完全消弭,仍待觀察。
大而無當的紹興“雙雄”
事實上,無論是政府、銀行還是企業內部人士,現在對于倒掉的華聯三鑫和江龍控股已有定論:這是兩家內部管理混亂、經營不善的企業。紹興市銀監分局局長駱有才曾將江龍控股、華聯三鑫等問題發生的原因歸結為四條:“一、管理不善,已經形成了較大數額的虧損;二、企業法人或高管綜合素質存在明顯不足;三、民間融資比較明顯;四、超速發展,財務負擔加長加大,明顯存在短貸長用?!?/p>
不過,在問題爆發之前,這兩家企業卻同為當地“明星企業”,是當地政界和金融界的寵兒。究其原因,在于它們都在短期內迅速擴張至驚人的規模,成為當地乃至全國之最。
始創于2003年3月的華聯三鑫是國內最大的PTA生產商,也是紹興縣首家銷售收入超過百億元的企業,主要生產、加工和銷售與精對苯二甲酸相關的紡織化工產品和原輔材料。
成立后四個月,華聯三鑫動工興建總投資24億元、年產量60萬噸的首個PTA項目。這是浙江省首個PTA項目,也是當時紹興縣投資最大的工業項目,被認為可拉長產業鏈,促進紹興紡織業產業升級,受到省市領導重視。
不過,進軍PTA的時機很快被證明不合時宜。全球PTA產能從2006年就開始過剩,加之國內銷售環境不暢,PTA生產原料PX的價格漲幅大大高于PTA,產品利潤空間被擠占。華聯三鑫投產至今,除在2005年投產當年曾短暫地創造輝煌,之后一直深陷窘境。
即便如此,公司仍在2006年和2007年四處舉債,大規模擴張。與此同時,公司還涉足期貨市場,從今年七八月份,偏離套期保值的軌道,企圖投機獲利。伴隨著其PTA產能的迅速擴大,距離企業崩盤也越來越近。
2007年1月,華聯三鑫年生產能力達到180萬噸,當年實現銷售收入79.64億元,凈虧損9.60億元。此后,企業流動資金一再告急。今年9月29日,華聯三鑫突然資金鏈斷裂,宣布停產。當地一家商業銀行高層告訴《財經》記者,一家商業銀行突然回抽8000萬元貸款,是壓垮其資金鏈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假如是好企業,銀行一兩筆貸款不能續貸,不至于到倒閉境地?!?/p>
華聯三鑫一位內部人士則坦言,公司常年經營不善,是資金鏈斷裂的根本原因。據當地一位權威人士透露,華聯三鑫上報給政府的數據中,自身和其兩家當地股東加佰利、展望集團信用風險敞口共計105億元;其中加佰利和展望集團約有30多億元,涉及債權銀行18家。因華聯三鑫是地方重點支持企業,其貸款多為省分行直放,少有縣市級銀行涉及。貸款額度最大的是工商銀行、中國銀行、民生銀行、農業銀行等,僅工行貸款就超過20億元。
紹興濱海開發區另一家企業江龍控股,則占盡科技、風投和“中國概念”之風光,投產兩年即在新加坡上市。甚至在董事長陶壽龍逃跑之前,還對外宣稱一家子公司將于今年10月赴美上市。
江龍控股董事長陶壽龍,江蘇泰興人。在江蘇生意失敗后,2003年,陶壽龍夫婦籌建浙江江龍紡織印染有限公司。短短兩年間,公司銷售額突破6億元人民幣,并在“中國概念”的熱潮下,于2006年9月赴新加坡主板上市,改名為“中國印染”。
陶壽龍由此展開大規模擴張,建立“江龍控股王國”,旗下有八家企業,涉及紡織、印染、科技、貿易等不同領域。對外稱其總資產達22億元,員工4000多人。
但在表面的繁榮之下,公司內部已千瘡百孔。一位及時“逃離”了江龍印染的員工告訴《財經》記者,“去年年底公司資金鏈就開始緊張,拖欠工人和高管的工資,今年上半年拖得更嚴重。江龍上了市,又沒有強有力的管理人員,當時我想可能拖不過兩年?!币晃辉獾浇埻锨坟浛畹墓┴浬瘫硎荆骸拔覀児套谝黄鹛接?,認為他死就死在民間借款上。”該供貨商說,“民間借款月息七分八分,甚至有一毛的,做生意的怎么能超過兩分以上呢?”
10月初,陶壽龍的“王國”轟然倒塌,本人也攜妻踏上了逃亡之路。300余家供貨商自發成立債權委員會,委托11位代表與政府商談,試圖追回高達1.5億元的貨款。部分供貨商憤怒地驅車圍堵公司,直至10月20日陶壽龍被捕后才逐漸散去。
據紹興縣副縣長孟柏干介紹,初步統計,江龍控股總負債22.17億元,其中銀行貸款12.81億元,社會性借款5.87億元。江龍出事后,紹興縣政府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支付職工工資,以維護社會穩定。
連環擔保危機
民營經濟發達的浙江省,素來是“大企業,小政府”模式。紹興政府此番如此動作,其主要原因在于,當地企業的發展長期系于互相擔保、過度擔保的狀態。地方政府擔心風險一旦被觸發,恐將席卷紹興大部分企業,紹興將陷入全面危機。
用一家涉事銀行的話來說,如果機器生銹,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四家危機企業賬面各類負債146億元,其中銀行類負債113億元,共涉及33家企業69億元擔保額。以華聯三鑫為例,2005年,華聯控股披露為華聯三鑫擔保金額15.4億元,占凈資產90%。另兩家本地股東展望集團和加佰利擔保額,也應在5億元以上。
除了股東,還有紹興不少當地企業陷身其中。浙江精工建設產業集團、浙江慶盛控股集團有限公司、浙江南方控股集團、浙江新中天控股集團均曾與華聯三鑫進行過互保。華聯三鑫也為四家本地集團旗下十余家企業提供了擔保,其中包括浙江遠東化纖集團。
但這遠非華聯三鑫擔保鏈條的全部。雖數額難以統計,但紹興市法律界人士估計,紹興縣50%的企業可能會直接或間接受到波及。另有自身涉及擔保的業界人士估計,四家危機企業可能將牽動紹興縣80%的企業。
“紹興擔保圈自成一體,不一定非要生意來往,或上下游企業才能互相擔保,有時僅是朋友,或者朋友的朋友,需要貸款就互相幫個忙?!币晃划數劂y行業人士說,“擔保圈不僅是紹興特色,也是整個江浙地區的特色??傂袑φ憬中须m有指引,但無法解決巨大的存量?!倍遥捎谡憬诵行刨J資信系統尚不完善,銀行對企業的擔保情況幾乎無法準確掌握,大企業尤其如是。
然而,擔保企業并不一定真有能力背負擔保責任,尤其在資金短缺的當下。一位當地銀行業人士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連環擔保風險很大,危機不遭觸發則風平浪靜,一旦其中一環出現問題,則火燒連營,一損俱損。
正因為此,很多銀行在企業問題爆發后,難以下手對企業及其擔保企業收貸。個中原因,并不僅是來自地方政府的干預,也是指望在政府的擔保下,企業撐過眼前難關便可萬事大吉。
四家企業相繼出事之后,浙江當地一些銀行業內人士已在反思。前幾年浙江經濟發展太快了,企業盲目擴張,上了規模之后,銀行送貸上門,銀企地位發生了扭曲。“像華聯三鑫這樣的大企業,出事之前,銀行定是競相放貸,一再放低要求?!币晃划數劂y行業內資深人士說道。而地方政府恨不得自己轄區沖出個中國五百強,世界五百強,只關心在自己任期內有多少大企業,搞出多大GDP。至于產能是否過剩,企業擴大后,是否有競爭力,都不在關心之列。
政府“三張牌”
紹興市轄下的紹興縣,地處長江三角洲南翼,東接寧波,西鄰杭州,是全國聞名的“紡織基地”,2007年生產總值541.49億元。但今年以來,倚重出口的紹興縣受到了次貸和匯率的雙重沖擊,產業和金融環境雙雙惡化。自三季度以來,銀行放貸節奏顯著放慢。紹興縣副縣長孟柏干介紹,至9月末,全縣貸款增加額不到存款增加額的一半。
紹興縣的一份政府文件稱:“初步統計,紹興縣多數企業是微利和持平,個別企業采取限產減員等措施,來苦撐熬冬,甚至個別大的紡織印染企業出現了破產、待重組的現象?!?/p>
文件還稱,“近段時間異地資金抽資加劇,僅在9月異地銀行就從轄區內五家集團企業‘抽資’9.8億元,這大大加劇企業資金鏈緊張程度。”這份文件稱,華聯三鑫引發的連鎖反應已經為政府最擔心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敲響警鐘”。
對于四家企業引發的危機,紹興縣政府開出的批量挽救藥方有三:一是最快速地推進企業重組;二是穩定銀行陣營;三是以政策優惠化解擔保風險。
紹興市副市長陳月亮也強調,在企業風險處理中要打擊三種人,一是“地下錢莊”;二是經濟上有問題的企業法人或相關人員;三是其他經濟犯罪?!懊駹I企業搞得好,自己很瀟灑,搞得不好一走了之,這種情況不行。”
而紹興縣縣長馮建榮曾表示,2007年縣財政直接可以動用資金170億元,今年肯定超過200億元?!?00億調控一個縣域經濟,我認為是可以有所作為的?!彼f,“我們有這個財力,財大才能氣粗,才能當著行長的面說這個話?!痹诜€定銀行信心之余,紹興縣還提出具體要求,希望銀行對各企業貸款恢復到年初水平。
銀行目前仍在觀望之中?!斑@(恢復年初供貸水平)只是縣里自己的期望而已,省分行如何向總行交待?”一家銀行方面與會人士坦承。事實上,紹興縣政府的財力雖有一定說服力,但各家銀行行動并不一致。一些商業銀行不愿直接與地方政府對抗,沒有收縮當事企業貸款,卻收縮了與擔保企業相關的第三方企業的貸款。紹興企業的問題已令一些上下游客戶提高警惕,有些客戶甚至直接撤單。“現在我們做生意都是現款現貨,沒有人再給你賬期?!币晃毁Q易公司負責人告訴《財經》記者。
不少未被卷入的當地商界人士則擔心,紹興縣政府的強力救市舉措會引發道德風險。他們認為,在市場經濟中,企業生產經營乃至倒閉清算拍賣,不應由政府越俎代庖。在政府操刀主導的過程中,納稅人的錢被拿去貼補少數本來就經營不善的企業,公平原則難以保證,難免引發尋租嫌疑。
截至目前,紹興縣并未急于用國資買單。在華聯三鑫、江龍控股等四家企業的風險處置中,紹興縣提出“企業主體,政府主導”的原則,首先選擇優勢企業以最快速度重組,恢復生產。而政府手中的兩張“王牌”,主要是減免稅收,或改變土地用途返給企業部分款項。
各“問題企業”的命運并不相同。華聯三鑫在獲得紹興縣內的浙江遠東化纖集團與紹興縣國資平臺——濱海工業區開發投資有限公司分別注資9億元和6億元之后,已定于11月7日復產,破產之虞不復。江龍控股則因債務過于龐大,盡管政府官員宣稱要解決其涉及的擔保關系,但若不先給巨額債務“瘦身”,對重組企業來說缺乏吸引力。
“自己攤子已經夠多了,再去承受一個,哪里承受得起?”紹興縣一家大型印染企業的董事長說,“要‘瘦身’了,不能再搞什么擴張和發展了。以后小心一點,做小一點?!?/p>
案例二
飛躍:重組未必行
□ 本刊記者 嚴江寧 楊海鵬 楊彬彬/文
曾經是中國最大的工業縫紉機生產和出口企業——浙江飛躍集團,自曝出財務危機、當地政府出手救助以來,時間已過去四個月,但迄今重組仍無實質進展。
“好東西大家搶著要,東西爛掉了,肯定都不肯要?!币晃划數劂y行高層評論說。
“比誰逃得快”
飛躍總部位于浙江省臺州市椒江區,由邱繼寶在1986年創辦,短短十幾年間其銷售規模便超過十億元,成為中國縫制設備行業領頭企業。該公司也被地方政府視為一家旗幟性企業。邱繼寶本人亦獲得中國青年五四獎章、中國民營企業杰出代表等稱號。
不過,2007年受美國次貸危機影響,海外市場嚴重萎縮,飛躍業務遭受重創。飛躍目前負債規模約為17億元。除幾家國有銀行,另有相當數量的股份制商業銀行為飛躍提供異地貸款,以廣東發展銀行所貸數目最大,估計超過3億元。
壓垮飛躍的“最后一根稻草”,則是高達數億元的民間高利貸。2008年以來,在銀行緊縮銀根背景下,飛躍難以從銀行續貸,被迫轉向民間尋求周轉資金,即一般所說的“高利貸”。
一位接近邱繼寶的人士透露,飛躍在浙江寧波民間所借資金上億元。由于無力償還民間借款的利息,飛躍無奈向當地政府求救,臺州市政府隨即接管。
但飛躍借有高利貸的消息一經傳開,立刻觸痛了銀行的敏感神經。中信銀行、深圳發展銀行寧波分行在收到飛躍的到期還款后,均拒絕續貸。
一位參加債權銀行會議的人士則認為,飛躍的問題,一是出口退稅比例下降,二是產品結構單一,三是調整能力甚差,四是市場形勢不好,五是家族管理模式的問題。這些問題,短時間內難以改觀。
飛躍雖經多年發展,但管理層幾乎沒有引進職業經理人或外部經營管理人才。該公司內部人士稱,邱繼海的弟弟負責生產,其妻阮云蘭主管采購;質檢、工程技術等主要環節,也掌控在親戚手中。臺州市政府一位官員很驚訝地發現,一個在其他縫紉機廠7元錢都不讓采購的配件,在飛躍居然以22元買進。
飛躍海外攤子鋪得過大,也加劇了企業的成本危機。飛躍在美國的邁阿密、洛杉磯和歐洲等地成立了18家分公司。
與飛躍這幾年不斷擴張相伴的,是股份制商業銀行慷慨“輸血”?!斑@些錢來得實在太容易,企業想都不想就花掉了?!币患毅y行行長告訴《財經》記者。
多數股份制商業銀行在臺州沒有分支機構,對飛躍的真實運營情況了解甚微。一旦一家銀行貸款,其他銀行隨之跟風,最后則是比誰逃得快,逃不走的就被套牢。
知情人士向《財經》記者透露,在債權銀行會議上,邱繼寶承認了經營不善已有時日,甚至明言:“提供給你們銀行的報表都是假的?!?/p>
據當地同行透露,臺州市財政已經撥了幾千萬元給飛躍,主要用于安撫員工、債權人、供應商,并維持生產。
“難啃的骨頭”
浙江省經濟委員會報告顯示,臺州市是全國最大的縫制設備生產和出口基地,生產了全國三分之一的縫紉機。當地有各種縫紉機、其他服裝機械及零配件生產企業近200家,小家庭作坊超過1000家,僅為飛躍供應零配件的企業就有幾百家。
另一方面,由于飛躍的貸款多采用“企業擔保”形式,若失去控制,信貸危機可能蔓延到為其擔保的企業?!艾F在正處在一個集中爆發的節點,再發展下去就可能出現系統性風險。”當地一位銀行業人士稱。
然而,由于部分民間借貸方難與飛躍達成一致,飛躍的重組止步不前。
據了解,目前已有三到五家境外投資基金、風險投資公司和產業投資基金表達過對飛躍資產重組的意愿。
“飛躍能活下去的惟一出路就是實施資產重組。成立一家新公司繼續經營,以有效償還相關債權。”臺州市經濟委員會主任張瑞敏對《財經》記者表示,“但由于有部分社會債權人(即民間借貸方)已向法院提出財產保全,飛躍的資產全部被法院查封。當務之急就是把資產解凍。”
在飛躍的27戶民間借貸方中,來自杭州、金華、永康、寧波等地的四五戶債權人,向法院申請對飛躍的全部資產進行財產保全。其中,“最難啃的骨頭”是向杭州上城區人民法院提出起訴的鄭幸強。鄭幸強稱借給飛躍2300萬元資金,至今飛躍仍欠他1800萬元本金和996萬元違約金。根據債權人的申請,杭州上城區人民法院查封了飛躍包括土地在內的全部資產。目前,臺州民間借貸的年利率達12%,是銀行貸款基準利率的1.6倍。
張瑞敏稱,當前必須要贏得這部分債權人的同意,使他們撤訴。正因如此,飛躍正在與每一個債權人進行面對面的溝通,重新達成諒解協議及償還計劃,力保保本還息。這一過程,政府將予以協助;如不能說服對方撤封,則只能對飛躍破產清算,債權人的清算率最多為10%-20%。
在政府出手的同時,當地另一家縫紉機龍頭、近期同樣陷入困境的中捷縫紉機股份有限公司,曾一度扮演“白衣騎士”的角色,但最終中止介入。
中捷的撤出,并未打消政府推進飛躍重組的決心。10月下旬,張瑞敏在電話中向《財經》記者明確表示,“肯定不會讓它(飛躍)破產的。飛躍是有還款能力的,重組就是保證還款能力的其中一部分,境外資產變現也是一部分。具體怎樣重組,以企業為主,政府原則上不干預。”
不過,在不遠的杭州,另一家原本是當地最大的生產安防產品的南望信息產業集團有限公司,盡管也獲得政府大力施救,最終在經歷七個月的重組無果后,于10月27日正式啟動了“破產重整”的程序。破產之時,南望集團及其關聯公司初步統計的債務已經高達近15億元,其中民間高利貸占了近7億元,公司擔保債務及一般債權人債務3億余元。
蘇州篇
“空心老二”轉型
□ 本刊記者 楊彬彬/文
26歲的張建華(化名)是蘇州一家中小商業銀行常熟支行的業務員,因為經手的一筆數億元貸款無法收回,他現在每天在借貸方——位于常熟工業園區的科弘材料有限公司生產區吃住,面容憔悴。
10月8日,科弘材料的母公司、在新加坡交易所上市的中國金屬突然停牌,20余名臺灣籍高管從常熟“集體失蹤”,給當地20余家商業銀行留下了總額近50億元的財務黑洞,迄今尚無解決方案。對張建華這樣的普通業務員來說,這些貸款本來是他們的“優異業績”,現在卻成了一場災難。
中國金屬財務黑洞,只是蘇州外向型經濟面臨困境的一個縮影。
今年以來,受全球金融危機傳導效應的影響,蘇州經濟危機初顯,尤以在GDP中比重畸高的外資為甚。由中國金屬發軔,近一個月來,恐慌情緒在蘇州銀行圈蔓延。過去經濟快速增長時期,銀行對外資企業的貸款審批過于寬松,一些商業銀行不得不主動加強對外資特別是臺資、韓資企業貸款的風險監控,甚至每周都要派員去廠區巡查,防止管理層卷款逃跑。
“四五年前,我們就呼吁蘇州經濟要轉型,要改變外商一支獨大的局面,現在看,轉型還是晚了。”10月30日,蘇州市政協副秘書長徐偉榮和《財經》記者談及危機時說。
作為原蘇州市政府政策研究室主任,他很清楚“蘇州模式”一派欣欣向榮背后的隱憂。
和中國其他區域經濟發展模式一樣,所謂“蘇州模式”也是“窮則思變”的產物。
上世紀90年代初,曾經風靡全國的蘇南鄉鎮企業體制弊端日顯,經營陷入困境,一湖之隔的浙江民營經濟則一派紅紅火火。
民營經濟本來就不發達的蘇州,在這一輪長三角區域經濟競爭中逐步掉隊,最終選擇了一條以出口加工型經濟為主的輸入型發展道路。
包括徐偉榮在內的多位當地人士回憶,蘇州當年招商引資的“撒手锏”,除了臨近上海的區位優勢,主要就是靠低廉的土地、人力成本和稅收優惠。
一些企業主透露,當時1畝工業建設用地從完成征用到“三通一平”,成本通常要15萬元左右,轉讓給民營企業是市場價,但很多外商只要區區5萬元甚至“零地價”就能拿到。
由于政府大力扶持,不少外資還可采取“借雞生蛋”的模式,往往只需要從境外注入少量原始資金,即可從當地銀行獲得大量貸款,進行滾動發展。
低廉的土地、人力和資金成本,加上獨一無二的區位優勢,蘇州經濟在短短幾年內迅速膨脹。
據蘇州統計局數據,1995年至2007年,蘇州實際利用外資額從23億美元升至71億美元;2007年,蘇州GDP總額首次超過5000億元,在長三角地區僅次于上海,名列第二;而同期,“兩頭在外”的蘇州外商投資企業進出口總額超過1800億美元,占全市進出口總額的九成弱。
不過,蘇州為數眾多的外資企業,仍以“勞動密集型”為主。同時,在發展早期,各縣區為了競爭,引入外資良莠不分。像位于蘇州郊區甪直鎮的和成衛浴、羅馬瓷磚,均是當地污染大戶;其中羅馬瓷磚每年上交利稅僅數百萬元,而拖欠的工人工資就達上千萬元。
近年來,各界對“蘇州模式”的爭議越來越激烈,稱其“只長骨頭不長肉”;不僅人均收入遠遠落后于GDP增速,產業結構也高度依賴制造業,服務業比重低,影響了發展后勁。
蘇州經貿委信息中心主任杜文忠表示,外資“一頭獨大”,給蘇州經濟帶來的最大問題是地區產業的空心化。政府在資源分配上過度向外資傾斜,民營企業的生存空間受到擠壓。
目前,蘇州本地民營經濟主要以紡織服裝、化纖、鋼鐵和機械加工為主,抗風險能力差。
一位在蘇州新區從事家紡出口貿易的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受能源價格上漲和下游銷量受限影響,中國最大的化纖原料基地盛澤已有三分之一的織造廠停產;蘇州家紡產能削減了三成,利潤率下降一半。他擔心隨著歐美經濟增長放緩,明年將會有更多企業難以為繼。
杜文忠表示,蘇州過去的發展模式過度依賴廉價資源。隨著本地土地成本和人力成本的上升,優惠條件不復存在,企業大規模外遷是遲早的事,就像當年很多外資企業從廣東遷到蘇州一樣。蘇州在位于蘇北的江蘇宿遷共建了一個工業園區,聚集了大量從蘇州遷來的外資企業,其中大部分是高耗能、高污染、低附加值、勞動密集型的企業。所謂產業梯度轉移,事實上很可能又是“刮一陣風,留下一堆爛攤子”。
蘇州大學商學院院長萬解秋認為,與廣東、浙江相比,蘇州兩三萬家外資企業問題暴露得要晚,但可能影響更深、恢復周期更長。目前政府雖然在積極施救,但手段有限。
“危機的影響還沒有見底,明年蘇州將面臨著一個拐點?!碧K州采訪三日,記者不止一次聽到多位政府、企業人士如此擔憂。
案例
中國金屬游戲
□ 本刊記者 宮靖 陳竹 趙何娟/文
在常熟科弘材料科技有限公司(下稱科弘)的門口,現在至少張貼有六家法院的封條。數百畝土地上的現代化廠區一片沉寂。
10月8日凌晨,以科弘為主要資產的新加坡上市公司中國金屬(百慕大)集團有限公司(FerroChina,新加坡交易所代碼:35844,下稱中國金屬)20余名臺籍高管,突然集體返回臺灣。
翌日,中國金屬在新加坡發出的公告顯示,公司無力償還約7.06億元人民幣的營運資本貸款,其已經到期和可能到期的各類借款高達52億元之巨,10月10日起正式停牌。
體量龐大的中國金屬轟然倒下,成為在這一輪長三角經濟危機中的又一個出局者。此時,距離臺灣商人佘春泰在大陸白手起家,不過短短五年。
五年間,佘春泰從零起步,借助中國鋼鐵行業從2002年初至2008年為期六年的景氣周期,吸引了巨額的海內外各路資本和銀行貸款,迅速膨脹成一個對外號稱總資產超過百億的龐然大物。直至全球資本緊縮、鋼價近四個月巨幅下跌近40%時,這場高負債擴張游戲才戛然而止。
白手起家
對于20余名臺籍高管的集體返臺行為,當地政府表示“至今仍然無法完全理解”。在常熟市委宣傳部向《財經》提供的一份文字材料中,對該次事件描述為:“受全球性金融危機和鋼鐵行業不景氣等因素影響,……因資金短缺導致經營出現嚴重困難。”
但對于熟悉佘春泰和中國金屬歷史的人,這樣的結果并不令人意外——佘的發家過程太過短暫和神奇,而根基又太過薄弱。
中國金屬的實際控制人佘春泰,在臺灣并無顯赫資產。2001年他來中國大陸之前,職務只是臺灣義聯集團的中層。佘春泰現年47歲,臺灣逢甲大學工業工程系本科畢業,在臺灣曾先后供職盛余股份有限公司、燁輝集團等臺灣鋼鐵企業。
2001年,佘春泰被臺灣義聯集團聘為其大陸企業常熟啟揚新興建材有限公司的總經理。2003年年中,佘春泰離職,以鍍鋅鋼品為主業,創辦科弘。
北京鋼聯資訊總監徐向春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佘在大陸的創業,趕上了本輪全球鋼鐵景氣周期。2001年底至2002年初,大陸鋼鐵市場復蘇,需求旺盛,鋼價開始上揚;此后雖間或有調整,但在2008年6月中旬前,始終未改上揚主線。
一位熟悉佘春泰的常熟當地臺商認為,佘春泰商業嗅覺敏銳,來大陸工作兩年后,強烈感覺到鋼材市場發展勢頭強勁,且鍍鋅鋼品緊缺,每年大量進口,遂決定創業。
然而,鋼鐵行業是一個資金密集型行業,進入門檻高,佘春泰只有經驗和眼光,沒有資本。但蘇州當地以土地和稅收為優惠,大力吸納外資,給佘春泰帶來機會。常熟啟揚一位知情人士告訴《財經》記者,2003年佘春泰離開公司后,很快在國際上募集了數億美元啟動資金創辦科弘,并以“官升一級、薪水翻倍”的政策從常熟啟揚挖走了相當數量臺籍中層。
當地知情臺商稱,佘春泰深諳鍍鋅鋼品生產與經營,口才極好?!八苌糜谟梦磥砥髽I美好的愿景說服各路投資人、當地政府和銀行家,當然,他也確信這些愿景能夠實現。”
佘春泰借船出海,自己則憑借技術經驗分得干股,后來更通過一系列資本運作控股科弘,直接、間接持有32%以上的科弘股份。
2003年年中,科弘開始建一期工程,主要是六條裁切線,加工能力60萬噸/年。 2004年5月10日,第一條生產線投產,佘很快上馬了二期工程。2007年年中,二期建成投產。據稱,公司第一、二期投資額8934萬美元。
在創辦科弘同時,佘春泰還受聘擔任中國金屬的CEO。2005年5月19日,中國金屬在新加坡上市,募得2.12億元人民幣,即4198萬新元;其中,股份半數為機構投資者所購,JF資產管理(新加坡)有限公司持有7.16%的股份,后增持至9.24%。其時,佘已在中國金屬直接間接持股14.15%;花旗銀行也出現在股東名單中,通過旗下公司持股11.65%。
機構投資者投資中國金屬,一是看好中國鍍鋅鋼板市場,二是看好佘的個人經營能力。在他們的支持下,隨后的2006年和2007年,佘春泰通過兩次收購,以合計約6.65億美元(相當于49.7億元人民幣)的價格,將自辦企業科弘和常熟常鋼析材有限公司裝入中國金屬。
自此,佘的兩大平臺合二為一。他直接和間接控制了中國金屬16.32%的股份。這樁收購使中國金屬的市值超過10億新元,躋身新加坡交易所前十位。中國金屬總資產也從2006年的29.85億元上升至2007年的128.99億元,猛增99億元。其中,至少有90億元由科弘貢獻。
2007年底,科弘宣稱實現銷售收入66.75億元,預計2008年銷售收入可突破100億元。龐大的總資產加上亮麗的銷售數字,幫助中國金屬獲得了新加坡市場投資者的認可。
泡沫越滾越大
中國金屬事發后,有業界專家開始質疑科弘資產的實際價值。2007年10月,科弘三期工程——共60萬噸產能兩條鍍鋅生產線投建,科弘曾自稱公司投資總額3.3億美元?!斑@意味著科弘的固定資產只有20多億元,其余60多億元都是存貨和流動資金。這可能嗎?”
實際上,2007年江蘇省國稅局一份公告顯示,科弘注冊資本2.1億美元,實到資金1.3億美元。中國金屬的財報曾披露,科弘的總資產中約有近38億元為無形資產——商譽。
從2006年到2007年,在科弘注入中國金屬的同時,對鋼市堅定看多的佘春泰憑借在當地政府、銀行和其他戰略投資者中打下的基礎,開始了新一輪的大規模擴張。
此時,包括中國在內的全球鋼價繼續上揚,但也有業內人士一再呼吁鋼鐵產能過剩,危機即將來臨。
2006年6月,佘春泰以科弘名義收購位于天津新興產業園區空港物流加工區的天津市益源鋼板有限公司。該公司年鍍鋅鋼品產能22萬噸;六個月后,中國金屬又以850萬美元,收購常熟星海新興建材有限公司(下稱星海)和常熟星宇新興建材有限公司(下稱星宇)。這兩家公司也是佘春泰在中國金屬體系之外自建企業。
幾乎每樁收購后,都伴隨著新的產能擴張。2007年,中國金屬在天津新增60萬噸鍍鋅生產線。投資達5.1億元。同期,在星海、星宇也各上了四五十萬噸的新生產線。中國金屬2007年還計劃在東莞和越南收購三家工廠,后因資金原因推遲至2009年。
即使在資金鏈已經出現危機,即將斷裂的2008年,中國金屬仍在計劃新的擴張。
佘春泰對新加坡《聯合早報》稱,2008年,中國金屬將具備350萬噸鍍鋅鋼鐵產能;2010年左右,產能將升至500萬噸,成為全球最大的鍍鋅鋼品生產企業。但直至此次事發,中國金屬已建成產能僅約200萬噸,尚有100多萬噸產能在建。
在一些臺商看來,此時的佘春泰已經患上了臺灣人說的“大頭癥”?!八臄U張太快了,四五年間就要從零到萬,成為全球鍍鋅鋼品的龍頭老大。”一位認識他的臺商說。
“一場游戲一場夢”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業內知情人士稱,中國金屬運作中的最大問題,是主要靠銀行借貸支撐生產流程,對原本不高的利潤率吞噬過大??坪胱⑷胫袊饘贂r,帶去了40余億元銀行貸款。之后,中國金屬的借款額更加放大。
熟悉鍍鋅鋼鐵業的業內人士稱,該行業有兩大特點,一是所需資金密集,二是利潤率不高,毛利率只有10%至15%,如果企業全靠貸款,根本不足以支撐正常現金流。
2006年初,花旗集團發放了1.6億美元貸款給中國金屬,以支持中國金屬收購科弘,并投入二、三期工程建設。
當年3月4日,同樣是支持科弘材料二、三期工程建設,由建設銀行牽頭,工商銀行、光大、招商、泰國盤谷、浦發、中信等中外資銀行共同參與,向科弘公司提供12億元銀團貸款。其中,主貸款行建設銀行的貸款高達8.8億元。
2007財年中國金屬與科弘并表后,負債激增45億元,其中,40億屬于流動負債。而在中國金屬問題爆發后,僅常熟市法院受理的中資銀行貸款案件就達48億元。
江蘇省銀監會一位內部人士在接受《財經》采訪時稱,目前并未發現各家貸款銀行在放貸中存在明顯違規之處。因為中國金屬提供了足夠的抵押資產,所處行業當時前景看好,企業本身具較強競爭力。他認為,最終導致貸款出問題的原因是“經營風險”,即由于宏觀環境和行業景氣未及預料的改變,導致企業無法全額還貸。
但中國金屬的財務報表并非表面看來那么健康。
2007年中國金屬財報中,其資產負債率僅為51.4%,但去除前述的38億元商譽,實際資產負債率達到73%左右。這在鋼鐵業并不健康。
中國鋼鐵市場的下跌從2008年6月后突然開始,至10月中旬已下跌近40%。不過,中國金屬的資金鏈在2008年3月已現斷裂跡象,比全球鋼鐵行業的下滑要早三個月。這表明,快速擴張的瘋狂游戲在大勢走低前,已是強弩之末。
當時,中國金屬借花旗國際有限公司(Citicorp International limited)的6000萬美元貸款到期,因中國金屬無力還債,雙方只好選擇以新換舊,將利率提高了5個百分點。
當地工行的一位內部人士則告訴《財經》,他們在去年已注意到它在還款中“拆東墻補西墻”;之后銀行便逐漸回抽貸款,目前僅余1億多元。
“這種公司,即使大環境不出問題,遲早也會出問題。環境只是導火索。因為經營的自有資金嚴重不足,又沒有母公司,長期靠銀行貸款來周轉?!边@位銀行業人士總結說。
據當地知情人士透露,堅信“鋼市還將上升”的佘春泰在2008年鋼價最高時,還囤積了大量冷、熱軋鋼卷為原材料。在鋼價下跌之后,變成了難以消化的虧損。
當地一位知情臺商總結稱,中國金屬的發展,起先是靠各路資本起步,在運行中則全靠銀行貸款。一旦市場走跌,銀行意識到風險準備收回即將到期貸款,并縮小貸款額度,甚至停止貸款時,這場高負債擴張的游戲便無法再玩下去。
本刊記者張伯玲、沈乎、徐和謙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