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口費”之類的“潛規則”反映了新聞職業道德的淪喪。更糟糕的是,大量事關公共利益的事實、民眾的基本知情權,以及被侮辱與被損害者,被埋冢于漆黑的礦井之下
山西“封口費”事件通過戴驍軍數碼相機,曝光于天下。這是多年來“封口費”第一次以超過文字的具象形式,被拉出來示眾。現場照片除了給人“審丑”沖擊,更引人思索。
新聞,從最本質的表達意義上來說,與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說話沒有區別;更有觀點認為,新聞媒體的性質就是喉舌。但它應該是千千萬萬民眾的喉舌,而不僅是排他性的某個特定人或組織的獨一喉舌。在這個意義上,憲政法治國家的法律制度承認新聞是自由的,正如承認每個人都有說話的權利。
所謂自由,當然伴隨因其而來的責任。正如每個人都有說話的自由,但沒有用語言無端侵犯他人、傷害他人的自由。所以,當語言的表達以及某些社會行為對他人或共同體生活具有損害性的時候,為了形成維護共同體生活倫理的有效輿論,反擊性的表達也就是理所當然的——它同時包括對事實的描述和評價。
這意味著,任何人對于不涉及他人的純屬個人生活的內容,有公開言說的權利;其限度在于不能侵犯他人正當利益,也不能侵犯良法所保護的社會共同體生活的基本利益;亦意味著任何人對于他人或組織損害公共生活的行為和言論,有公布事實和評價的權利。這種權利往往成為法律事后懲戒違法言行的先機。當這些言論以某種規模化以及專業渠道(例如報紙、雜志)出現時,它就成為一種職業化的新聞業務。
由此可見,新聞自由是表達權的基本內容之一,是形成健康公共生活的有效粘合劑。它既是個人權利,也是社會權利。由于表達權的行使涉及各種各樣的個人權益以及社會權益,還有國家利益,因此,對于最有能力行使此項權利的新聞行業,就需要一定的規則來界定權利的邊界,以此形成新聞職業的權利和義務。
但是,目前中國的新聞業尚未形成完備的良法規范,新聞工作的職業倫理主要建立在行政管制和媒體自律之上。這種新聞制度的模式,因其對新聞職業的權利和義務缺乏基本的良法界定,往往發生與新聞工作的性質相沖突的事件,導致了多重弊病。
行政管制導致新聞行為從屬于行政活動。不少媒體從屬于行政機關,處處受到行政機關的掣肘。例如,媒體的設立、資金來源、工作方式、工作范圍、從業人員的資格與來源等等受制于行政機關的好惡,受制于行政機關不穩定的臨時變化,媒體缺乏穩定的工作狀態。
此外,這會導致一些社會生活內容無法被公眾所知,一定程度上意味著剝奪了公眾對社會生活和國家生活的知情權;尤其是事關公共利益的一些政府行為不能見諸公共領域,無法形成有效的公共議論,也就無法得到有效監督,從而無法切實有效地改進政府行為,以及監督各類社會利益集團甚至某些個人的行為。
隨著市場經濟建設的推進,近年來,也涌現出不少“半市場化媒體”。他們部分接納民間資本的進入,一定程度上遵循著基本的市場模式,以新聞產品的銷量為目的,新聞采編人員為生存也為新聞理想而從業,以滿足社會需要,獲得社會承認。他們在與原有“官辦媒體”形成市場競爭。
這種競爭不僅限于利潤的競爭,同時還是從業自由度和職業自律能力的競爭。然而,這種競爭再激烈,也無法突破行政管制的窠臼,無論所謂“純官辦媒體”還是“半市場化媒體”,在新聞報道權以及言論自由度上并不存在不同的限制標準,其生殺予奪依然系于行政部門。
這樣的情形下,新聞“潛規則”暗中滋生。無論從屬于行政機關的“純官辦媒體”還是那些“半市場化媒體”,一些行政部門一方面對他們不愿意發布的新聞內容加以監管,另一方面卻疏于從業紀律的監管,于是,腐敗也就必然——“封口費”、敲詐勒索、“有償新聞”之類的“潛規則”也都因之而生。
揭露此次“封口費”事件的戴驍軍也是一名媒體記者。他拍攝的照片在互聯網上公布后,其表現出的良知與勇氣令世人佩服,但他現在每天都接到不少恐嚇電話,這說明僅僅依靠記者道德自律的艱難——戴驍軍有勇氣承受,但并不是誰都能承受。人性的弱點在于學壞容易學好難,雖然推進制度需要人們的道德勇氣,但畢竟無法求諸絕大部分人。
無論哪個時代的歷史都在證明,只有少數人能在危局中擔當特殊使命。要求記者們自律而不隨波逐流,這無疑是應該的;但如果缺乏制度支持與約束,也就容易流于空談而無效。
可以肯定地說,人的道德自律與制度推進同樣重要。只是制度解決的問題,無論從廣度還是速度、深度上都遠優于個體的道德自律,所以在倡導道德自律的同時,不妨以更為堅定和勇毅的決心去推動制度的改革。
1889年10月10日,美國報業巨子普利策給自己即將落成的《世界報》大廈奠基儀式發去賀電。他說:“將正義發揚光大,令邪惡瑟瑟發抖……我寧愿這座大樓轟然倒塌,也要恪守這一原則。”不僅僅是他一人,美國有無數報人具備這樣的職業操守,因為《美國聯邦憲法》的“權利法案”保護基本的新聞自由。
1926年9月1日,張季鸞先生在《大公報》上發表“本社同人旨趣”曰:“不黨、不賣、不私、不盲”。《大公報》成為1949年以前中國肩負良知和道義的最杰出的報紙。
無論現實還是歷史,大量事實從正反兩面證明了新聞自由與新聞職業自律之間的正向關系。
當代中國的新聞業,倘若沒有制度上對新聞自由的基本承認,“封口費”之類的“潛規則”仍將層出不窮。職業道德的淪喪倒在其次,最糟糕的是,大量事關公共利益的事實、民眾的基本知情權,以及被侮辱與被損害者,則埋冢于漆黑的礦井之下。
作者為本刊法律部首席法律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