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中國的改革而言,資本市場的創立突破了“摸著石頭過河”的模式,它遵循“拿來主義”,借鑒了國外成熟市場的經驗,起點很高
年輕留學生的夢想
1980年,我到美國讀書,先在紐約皇后學院學習政治和國際關系,后來又考入哥倫比亞大學主修國際金融。
留美期間,我們發起組織了一個中國旅美商學會,簡稱CBA。當年旅美的中國留學生有三大會——經濟學會、科技學會,再就是CBA。CBA里主要是攻讀商科的學生,可謂人才濟濟,包括高西慶、李青原、王巍、劉二飛等活躍分子。
當時,我們認為經濟發展有三個要素市場,就是勞動力、原材料和資本。在中國改革的初期,資本奇缺,因此,建立資本市場的任務很緊迫。這些青年學者早就對建立證券市場躍躍欲試,探討時一拍即合。我們稱自己是“促進中國證券發展委員會”,能到場的每月小聚一次,熱談暢議建立資本市場的事情。
1988年3月,我和高西慶、王巍執筆,聯合李青原、劉二飛、茅桐、王大偉、盛溢,共八人合作,寫成了《關于促進中國證券市場法制化和規范化的政策建議》。
當時,高西慶在華爾街上有名的Mudge Rose律師事務所做律師,我在華爾街的紐約股票交易所工作。因為知道事業的艱難,我和高西慶都沒拿“綠卡”,自絕后路。1988年6月,我回到了中國。
“萬壽賓館會議”
1988年7月8日,康華公司副總經理賈虹生找我,讓我第二天跟他去開“金融體制改革和北京證券交易所籌備研討會”。會議在北京萬壽賓館召開,后來被稱做“萬壽賓館會議”。參加座談會的人中,囊括了當時中國經濟界最有實權的機構,像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國家計委、體改委、人民銀行、財政部、外經貿部、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等。此外,更為積極的是“官辦”卻又資本味道十足的中創、中農信、康華等公司。
座談會由中農信總經理王岐山和中創總經理張曉彬發起,人行計劃司司長宮著銘主持。人行副行長劉鴻儒參加,他當時主持金融體制改革。
當時,紐交所董事長約翰凡爾霖正好訪問中國,鄧小平接見了他,還對他說,你們有個紐約股票交易所,我們中國也可以試試嘛。
等劉鴻儒來的時候,宮著銘拿著一份《人民日報》,讀了一下鄧小平的這段話。他說,現在有一份“設立北京證券交易所”的方案,今天大家就來議一下。
這份方案,是王岐山和張曉彬發起、其他幾大信托投資公司參與起草的。張曉彬念了一下這個方案,大致是說隨著金融體制改革深化,設立北京股票交易所的時機已經成熟。
最后,他們讓我談談想法。我從專業角度說明,資本市場應該在中國建立了;又談了建立資本市場的意義,因為資本市場是牽一發動全身的,一搞資本市場,企業制度改革、投融資體制改革、稅收體制改革、會計制度改革等相關改革都會被帶動起來。我還介紹了一下證券監管體制。
人民銀行體改辦的蔡仲直博士是從德國回來的,接受的是德國全能銀行的思想。他還就監管問題和我發生了一些爭論。
最后,劉鴻儒作了總結。他說,資本市場一定要開始研究了,但是,此事非常重大。建設證券市場因為存在理論障礙,顯得特別敏感,此事在國際上將引起密切關注。他說,此事人民銀行也做不了主,需要上報中央。他建議我們寫一份更詳盡的報告,上報中央,由中央決定。
撰寫“白皮書”
散會之后,王岐山做東,請大家到中農信吃飯,又是一陣熱議。極其敏銳的王岐山意識到此事意義重大,值得花大力氣推動。
當時,交易所建在哪里,是一個爭論的話題。一撥人建議設在北京,因為上世紀80年代,上海的發展還相當滯緩,而北京是政治、經濟中心,也可以建成金融中心。建在北京是主流的意見。
接下來就議到由誰來寫報告的問題。王岐山就坐在我旁邊,他向賈虹生建議,“別讓波明去康華了,讓他參與起草建立證券市場的設想吧。”他說的就是《中國證券市場創辦與管理的設想》,后來被稱為“白皮書”。
編寫工作涉及經費、場所等問題,張曉彬表示,這一切都由他們來負責解決。
接下來,我們就日夜兼程、快馬加鞭地起草“白皮書”了。
“白皮書”包括幾個文件——《籌建北京證券交易所的設想和可行性報告》《建立國家證券管理委員會的建議》《建立證券管理法的基本設想》等,等于設計了一個中國證券業的整體框架。
后來,周小川也加入到我們的工作中來。
編寫這份“白皮書”,我們共花了一個多月時間。我參與了編寫工作,并負責從技術操作層面作出論證。我們還列舉了建立證券市場應具備的其他硬件條件。我還畫了一張證券交易體系、程序的說明圖。
走進中南海
我們的“白皮書”通過張曉彬,轉給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副總干事吳明瑜,后來由吳明瑜提交到中央高層。趙紫陽的一位秘書也從另一個渠道做了工作。趙的批示很快就下來了,大意是,希望財經領導小組開會聽取我們匯報。當時,趙紫陽兼任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組長。
1988年11月9日早上9點,在國務院第三會議室,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兼中央財經領導小組副組長姚依林、中央顧問委員會常委兼中央財經領導小組秘書長張勁夫共同主持了匯報會。參加會議的,還有中央財經領導小組顧問周建南,國家經委主任呂東,體改委副主任安志文、高尚全,財政部副部長項懷誠,央行金融管理司司長金建棟等,一共30多人。
參與匯報的,是張曉彬、高西慶、我和周小川。會議一直開到中午12點10分。其間,各位領導分別就股票上市向我們提出種種問題。
張勁夫開頭說:“總書記讓依林同志和我聽取有關證券交易所的研討匯報,看看條件是否成熟,提交到中央財經領導小組議一議。股份有限公司股票上市要什么條件?應該要國家管理機構審批,管理要嚴格。”
周建南詢問中小企業股票上市情況。我就進一步介紹了美國中小企業的股票上市情況。
高尚全說:“年輕人花了大量時間進行研究,是很有必要的。我同意建立證券交易所是深化改革的配套措施。它具有一定的復雜性。在公有制情況下,怎樣搞交易所?搞交易所可能產生問題,如投機、市場波動等,總之,到底會產生什么問題,我們心里沒底。要積極籌備,根據條件逐步發展。”
張勁夫說:“我們這些中青年同志,都是搞證券市場的積極分子(姚依林此時插話說:我也是積極分子)。我多年思索公有制怎么個公有法,現在全民不如大集體,要改革財產所有權的問題,用什么方式解決?股份制本身是核心問題,要探討。我報名做一個志愿兵。體改委為主,我參與,要趕快搞出來。”姚依林緊接著說:“要緊鑼密鼓地搞。”
最后,姚依林說:“我對股份制一直是支持的。資本主義搞股份制是規范的,是商品經濟發達的產物。我以前多次講股份制問題,都讓人給抹掉了。不管有什么困難,要奮斗,搞出來,是公有制的股份制,這樣,經濟的靈活性可以大大增加。”他表示,此事現在看來條件不成熟,但看來又是不得不干。
會議氣氛是很活躍的,大家暢所欲言。我記得,就確定牽頭部門一事,金建棟希望由人民銀行牽頭。姚依林打斷他說,人行負責的事太多了,還是由體改委志文同志牽頭。金建棟仍有異議,但再次被姚依林打斷。這時,項懷誠發言說,非常同意由體改委牽頭,并認為這樣比較公正。最后,姚依林拍板,有關證券市場的研究和籌劃工作歸口到體改委。
姚依林還采納了張勁夫的建議:先由基層自發研究,然后變為國家有組織地研究和籌劃。這在后來被稱為“民間推動,政府支持”。這對我們來說,相當于拿到了尚方寶劍。
走出會場,我們的心情激動得不得了,真沒想到,這樣重大、復雜的事,就這樣確定了!在中央領導同志的支持下,我們在留學時的設想得以迅速進入實施階段。大家找了個餐館,高高興興,慶祝了一番。
藍圖成真
因為“股票交易所”這個詞太敏感,中央要求我們少說多做,低調籌備。這就需要一個機構來具體操作。
1989年1月15日,張曉彬和王岐山等人,在北京飯店召集了一些大信托投資公司、產業公司的負責人開會。會議確定,與會的九家公司,每家各出50萬元人民幣,組建一個民間機構,來推動證券市場的建立。這家機構,就是“北京證券交易所研究設計聯合辦公室”,簡稱“聯辦”,后來改名為“中國證券市場研究設計中心”。
本來,我們打算把股票交易所設在北京,跟中央也是這么匯報的。后來由于很多原因,選擇了上海。
原因之一,就是當時上海市市長朱镕基籌劃開發浦東,開發預算是幾千億元人民幣。這對于新中國成立以來收入大部分上交中央的上海,簡直就是天文數字。
宮著銘向朱市長寫信建議說:要想開發浦東,就要借全國的錢。當時銀行資金流動限得很死,要搞個股票交易所才行。
他用簡單樸實的語言向朱镕基介紹了資本市場,引起了朱镕基的重視,并表示同意。問題是,要建股票交易所,上哪兒找懂行的人呢?聯辦理事長經叔平告訴朱镕基:“我們這兒有撥年輕人,就是搞證券交易所的。”朱镕基很爽快地說:“好啊,那把他們請來,我給他們解決戶口問題。”
1990年初,聯辦就投入到上海證券交易所的籌辦中。上海市政府決定,為籌建上海股票交易所成立三人小組,他們分別是上海交通銀行董事長李祥瑞、上海人行行長龔浩成、上海體改辦主任賀鎬圣。而后,三人小組在給朱市長的報告中,建議成立“上海證券交易所籌備小組”,上海人行的王定甫任組長,聯辦的章知方為副組長。我還清楚地記得,在報告中,三人小組建議,由上海市牽頭,請聯辦的同志協助。朱市長親筆把“協助”兩字劃掉,改成“合作”。
在幫助上海、深圳籌建交易所的空余時間里,聯辦又以美國NASDAQ計算機聯網交易為藍本,設計建立了“STAQ”(證券交易自動報價系統)。
1990年12月,上交所、深交所和北京聯辦申請的STAQ相繼投入運營。至此,以“兩所一網”為標志的中國證券市場建立起來。
現在來看,當時對證券市場的制度安排大方向是對的。另外,對于中國改革而言,資本市場的創立突破了“摸著石頭過河”的模式,它遵循“拿來主義”,借鑒了國外成熟市場的經驗,起點很高。“白皮書”關于資本市場結構的設想,現在基本上都實現了。
王波明:時任中國證券市場研究設計中心(SEEC)副總干事,現任SEEC總干事
本文全長約4600字,刊于《財經網》“改革憶事”專題(http://www.caijing.com.cn/reform)